■蒋佶伯/文山学院艺术学院
方薰,(1736-1799),清,字兰坻,一字懒儒,号兰士。浙江石门(今崇德)布衣文人,一生不举仕途,以书画艺术为业,诗、书、画都擅长与奚冈齐名,称“方奚”,其著作有《山静居画论》、《山静居书论》及《山静居诗论》。
方薰在父亲的影响下对绘画产生了兴趣,五十年的艺术生涯带给他不同的艺术心得,他以随笔记录的形式写了《山静居画论》的书稿。约成书于1780年前后,分上下两卷,共245则。上卷以概述和论山水、人物为主,下卷主要关注花卉、评述和著录。郑拙庐将其分而述之即:画学泛论、各种画法、历代画家品评、所见名画记述。
方熏在苏轼提出“画法、画理”论画观的基础上补充了“画趣”,说“有画法而无画理非也,有画理而无画趣亦非也。画无定法,物有常理。物理有常而其动静变化机趣无方,出之于笔,乃臻神妙。”形成了“画法、画理、画趣”的绘画品评观点。对于这三者关系的理解,贯穿于整部画论。
“画法”有形而上的法则和形而下的技法两类。形而上的层面它是艺术家必须遵循的规律、法度,形而下的层面它是艺术家需要掌握的基本功,是表现事物的手段、方法。方熏说“画法古人各有所得之妙。目击而道存者,非可以言传也”,又说“谢赫始有六法之名”,“故谈画者,必自六法论”,认同“六法”为形而上的法度、准则,并说“学者精究六法,自然各造其妙”。规律是前人在生活中长期观察、体验、概括、升华成的特殊的艺术语言。如山水画需通晓前人总结的“平远法、高远法、深远法”,树及石的皴法、云水法;人物画需掌握前人总结的“十八描法”。“画法”的获取,需要经过临摹(学习传统、师法古人)、师法自然、向内心求的阶段。对于学习方熏说:“画分南北两宗,亦本禅宗南顿北渐之意。顿者根于性,渐者成于行也。”“根于性”与“成于行”的观点新颖,直探本质、重视后天的学习。认为在渐修的过程是深厚基本功积累的过程,需经历师法古人,潜心研习古画,渐修的结果与天分高可以达到的效果是一样的。
方熏重视“师法古人”,如“提笔时张、吴、董、巨如在上下左右”;强调基本功、“形”的重要性,他认为绘画如果没有形似作为基础,一切都是空谈,辨析了苏东坡观点。说“东坡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已,无一点俊发气,看数尺许便倦。仆曰:以马喻,固不在鞭策皮毛也。然舍鞭策皮毛,并无马矣。所谓俊发之气,莫非鞭策皮毛之间耳。世有伯乐而后有名马,亦岂不然耶”?又如辨析黄庭坚的观点:“学者未入笔墨之境,焉能画外求妙”;再有“功夫到处,格法同归,妙悟通时,工拙一致。荆关董巨、顾陆张吴,便为一家眷属,实须三昧在手,方离法度”,“时多高自位置,弊屣古法,随手涂抹,便夸士家气象,无怪画法不明矣。”这里的“功夫”、“三昧”、“古法”,都体现他重视基本功、传统画法,此外还赞同张璪的“师造化,中得心源”的遵受观。
方熏对山水、人物、花鸟的画法分别进行了阐述,认为画法有高下之分。他说“画法须辨得高下,高下之际,得失在焉”。提出画忌“甜熟、佻巧、浮弱、卤莽、拙劣、丑怪”,倡“自然、生动、工致、苍老、高古、神奇”;强调学习需有思辨的头脑,领会其精神命脉,认为应打破门户之见,互相推崇、互相学习,兼收并蓄,才能有所造诣,说“临摹古画,先须会得古人精神命脉处,玩味思索,心有所得”;另外他强调绘画材料的重要性说:“绘事必得好笔好墨、佳砚佳楮素,方臻画者之妙”。
(1)山水画中的画法:列举画树、点叶、画松、画柳、画石、钩勒、皴法、画云、设色、用笔、用墨、点苔等的技巧、技法,且贬斥画派门户之见,并认为“法派不同,各有妙诣”。
第一,树法,方熏谈了“势”、“位置 ”、“疏 密 ”、“虚 实 ”的 重 要 性。如:“画树之法,无论四时荣落。画一树须高下疏密,点笔密于上,必疏于下;疏其左,必密其右。一树得参差之势。两树交插,自然有致。至数满树林,亦成好位置”;“画树无他诀,在形势位置相宜而已”;“然画丛树,亦必须有交插疏密之势”;“世人画柳,知难于枝条,不知势在株干,发株出干,不宜匀整,要虚实参差为之”。
第二,笔墨法,认为笔、墨产生气韵。他说:“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气韵有笔墨间两种。墨中气韵,人多会得。笔端气韵,世每鲜知”。并说:“用墨,浓不可痴钝,淡不可模糊,湿不可溷浊,燥不可涩滞,要使精神虚实俱到。”强调“笔墨间尤须辨得雅俗”;“直须一气落墨,一气放笔。浓处淡处,随笔所之;湿处干处,随势取象。为云为烟,在有无之间,乃臻其妙”。
第三,石法,谈勾勒法、皴法,认为“皆从麻皮皴法化来”。笔墨要求:“皴浓笔宜分明,淡笔宜骨力,繁笔宜检静,简笔宜沈著,湿笔宜爽朗,燥笔宜润泽”。
第四,设色法,指出:“青绿山水,异乎浅色,落墨务须骨气爽朗……宋人青绿多重设,元明人皆用标青头绿”。他认为设色无定法,要能变通,并强调只有“心手熟习”才能活用。
第五,“云水法”,补充完善其画法,如“吹云法”、“弹雪法”。说“画云不得似水,画水不得似云”。论述了烘熳、钩勒、粉渲法、吹云法、弹雪法。
(2)人物画上论述了面貌、衣褶纹的画法、白画法、设色法、点簇画法,其中“白画法”的观点尤其值得思考。
第一,面貌的画法,倡“宁朴野、宁寒乞”反“庸俗、市井相”,技法如“眉目鼻孔,用笔虚实取法。实如锥划刃勒,虚如云影水痕”。他说古人物画功能与今不同,“古画图意在劝戒……然画人物不于此用意,未得其道耳。”技法上“古画面部用粉染其阳位,眶鼻颧颔等处,赭染其阴位,故神气突兀”。
第二,衣褶纹的画法,列举“兰叶纹、颤笔纹、铁线纹、李公麟游丝纹”,说“用笔不过虚实转折为法,熟习参悟之”,倡“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之法。主张“衣褶纹当以画石钩勒笔意参之”,且“贵乎似乱非乱”,此观点属于首创;倡导将书法运用到画衣褶法中,如“曾见海昌陈氏,陆探微天王衣褶如草篆……后世无此手笔”;主张笔法从画外求,例“道子悟笔法于裴将军舞剑,宜其雄骜古今”。
第三,白画法,说“世人以水墨画为白描,古谓之白画”。认为墨勾勒轮廓后,稍施以水墨晕染的人物画应称为白画,而不是白描,虽二者都以线为主,但是白画范围较广包含墨晕的处理,而白描的范围比较小,例“袁蒨有白画《天女》《东晋高僧像》,展子虔有白画《王世充像》,宗少文有白画《孔门弟子像》”。此观点值得深思,如果按方熏的界定,今天的中国人物画技法应有工笔、写意、白画三类。
第四,设色法,倡浅绛标青法。前人重视色彩,列举道子在落墨处,稍以色彩染之,“觉风韵高妙”。
第五,点簇画法,“点簇画始于唐韦偃”。点簇画法也就是写意画法,并提示“写意画最易入作家气”。
(3)花鸟画的画法,认为随手点簇的画为写意画,细笔钩染的画是工笔画即写生,说“世以画疏果花草,随手点簇者,谓之写意。细笔钩染者,谓之写生。以为意乃随意为之,生乃像生肖物。不知古人写生,即写物之生意”。学习古人方面说“写生家宗尚黄荃、徐熙、赵昌三家法”。
对花卉的画法强调“画法在熟视少纵之间”,“取势”的重要性。如“凡写花朵,须大小为瓣”,“点花……不宜一匀叠瓣,须要虚实偏反叠之”,“写花头须要破碎玲珑,钩叶点心,须要精神圆绽”,“写叶之法……贵乎全图得势”,“写生无变化之妙……以造化为师者也”,“画墨花,趁湿点心钩叶,最得古意”并认为“设色花卉,法须于墨花之法参之,乃入妙”。画竹“竿发得势”最重要,竿的取势好,“叠叶亦有生法”。
从以上论述可以得出绘画是有画法可言,但是方法、技法却不固定,没有简单和容易的区分也没有好和坏的区分,画法的奥妙主要来源于画家的对生活的体会和经验的总结,即方熏说的“画有法,画无定法,无难易,无多寡”。
“画理”,就是常理、原理、事物的本质与规律,是共性。早在《易经·说卦》就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观点,有宋代理学思想“格物致知”的学说,元黄公望说:“作画只是‘理’字最紧要”。方熏说“画无定法,物理有常理”,在此与苏轼说的“常形之失,至于所失;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的观点一脉相承,都认为“常理”是作品成败的关键。如画花鸟画需研究地域、气候下动、植物的生活习性、生长规律,例“易元吉于圃中畜鸟兽,伺其饮啄动止,而随态图之。赵昌每晨起绕阑,谛玩其风枝露叶,调色画之”;山水画掌握不同地域下的自然风光,如北方的气势雄浑、南方的灵秀,例“古画中楼观台殿、塔院房廊,位置折落,刻意纡曲,却自古雅。今人屋宇平铺直界,数椽便难安顿。古今人画,气象自别。试从屋宇楼观看,知大县绝处”;画人物画需观察,不同民族的五官,不同朝代服饰特点,不违反物之常理,如方熏说“画不尚形似,须作活语参解。如冠不可巾,衣不可裳,履不可抃,亭不可堂,牖不可户,此物理所定,而不可相假者。古人谓不尚形似,乃形之不足,而务肖其神明也”,“画人物必先习古,冠服、仪仗、器具随代更易,制度不同,情态非一”。
在艺术创作中都需要探究事物的本质、规律,使作品既要尊重事物的生长规律,合乎物的常理,又要遵从艺术家的画面安排,合乎画面需要,配以恰当的画法将物像贴切的表达出来,作品才能引人入胜。
中国画中的“趣”指主题思想的情感趣味性,能使观者在欣赏作品时产生一种轻松、愉悦和满足、回味无穷之感,进而达到与画作产生共鸣。“趣”在南齐谢赫的《画品》评戴逵中有“情韵连绵,风趣巧拔”;在南朝陈姚最《续画品》评沈粲中有“颇有情趣”之观点;在明代高濂的《燕闲清赏笺·论画》中认为“趣”有天趣、人趣、物趣,并把“天趣”列为最高,说“所论画以天趣、人趣、物趣取之。天趣者神是也,人趣者生是也,物趣者形似是也”;在清代王昱的《东庄论画》中有“位置落墨时能于不画煞处忽转出别意来,每多奇趣,正如摩诘所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意”等同于“趣”。方熏说:“物理有常,而其动静变化,机趣无方。出之于笔,乃臻神妙。”所谓“机趣”等同于趣味、情趣、意趣、韵味、意味、意境,在作品中体现出的是构图、立意、造型和笔墨的趣味性。方熏说“凡作画者,多究心笔墨,而于章法位置,往往忽之,不知古人丘壑生发不已,时出新意,别开生面,皆胸中先成章法位置之妙也。一如作文,在立意布局新警乃佳。”对于构图、笔墨、立意三者之间关系,他说“笔墨之妙,画者意中之妙也”,“用意钩勒,皴法次之”,强调“意在笔先”,“意”决定构图、决定笔墨,并说:“作画必先立意,以定位置。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意深则深,意古则古,庸则庸,俗则俗矣”,又说“画时意象经营,先具胸中丘壑,落笔自然神速”。画凡命图新者,用笔当入古法。图名旧者,用笔当出新意。图意奇奥,当以平正之笔达之。图意平淡,当以别趣设之,所谓化臭腐为神奇矣”。
艺术家因经历不同,“意”有差别,“意”有多种如静穆、萧条、淡泊、平淡天真、自然之趣,方熏说“古人笔下无繁简,对之穆然,思之悠然而神往者,画静也”。他赞同画意的“静”、“奇”“高”、“远”、“深”、“古”,反对画意的“庸”、“俗”“甜”“腐”“呆板”。“意”有别趣,构图的才有趣味性,画面的形式感才有意义,指出“书画贵有奇气,不在形迹间尚奇”。构图的趣味性体现出来的是画面的分割、块面的大小、疏密、多少及点、线、面的关系,如何让构图别开生命,方熏主张根据“意”进行“惨淡经营”,如三角型的构图有稳定、崇高之趣,井字型构图具有平稳之趣,圆型构图有活泼、生动之趣;造型的趣味性体现在物像“形”上,如《泼墨仙人图》中人物的步履蹒跚之形态,“势”的趣味性,如花鸟画李迪的《枫鹰雉鸡》图中,树干、老鹰、雉鸡之间形成的紧张势态,山水画中的山水、树木之间的呼应之情趣;笔墨的趣味性体现出的是线条的节奏、韵律感、用笔的速度、力量感,墨的枯、湿、浓、淡。方熏主张“书画同源”,说“书画至神妙,使笔有运斤成风之趣”并举例“画墨花……以墨点心钩叶,自具妙理”,“石田多蕴蓄之致,青藤擅跌荡之趣”。
由此可见“画趣”是作品最能打动人、引人入胜、最难的地方,艺术家的修养、见识不同,“趣”就会有所不同,方熏说“动静变化机趣无方”。
在创作中需确定“立意”,再有其内容、题材,然后研究“理”,最后选择恰当的“画法”,将共性的“理”融入到其中,通过绘画材料将“意”呈现出来。正如方熏所说“画法之妙,人各意会而造其境,故无定法也”,“画有尽而意无尽,故人各以意运法”。然“意”往往与人品、修养的高低有关。方熏说“画法可学而得之,画意非学而有之者。惟多书卷以发之,广闻见以廓之”。在这里方熏强调后天学习的重要性,多读书见识就会广博,认知、审美水平就会有所提高,作品的“画趣”才会有变化,画意就会深远,作品的格调就会提高,功夫需要画外求;此外方熏重视创新,以儿时听到父亲们的谈话“谓作诗要从古人想不到处著想,做不到处用力,便非陈言。作画如法,便无依样葫芦之病。又曰:古人造一艺,必先绝弃常见”,进行举例说明。
“画趣”是“意”的体现、审美的追求,它决定了“画法”;“画法”是基础,是“意”及情感表达的手段;“画理”通过“画法”来体现,没有画理支撑的“画法”,将是无本之木。三者密不可分,互为依托,只有掌握好“画理”,灵活运用“画法”,加强修养,融入情感才能使画面“机趣无方”,作品才耐人寻味。
“画趣”与“画法、画理”绘画品评观的提出,推动了画学的发展。画论中对“气韵生动”理解、白画法、贬斥画派门户之见的观点有新意。受到他的艺术思想影响的是他的儿子,方廷瑞和方廷瑚,方廷瑚继承了他的艺术思想,并整理出版其著作;清代董棨的《养素居画学钩深》的绘画思想也继承了方熏的观点;现代黄宾虹也是其艺术画学思想的继承者,也重视“趣”,说“画山水要有神韵,画花鸟要有情趣画花草,徒有形似而无情趣便是纸花”。方熏对绘画艺术怀有虔诚、敬畏之心,在当时江南地域门派纷争不断的现实中,这份纯真的艺术心态,比较具有现实意义及价值;在多元化发展的今天,经济利益至上,烦躁的生活背景下,方熏的艺术心态及艺术思想观,同样值得我们进行深入学习及借鉴、研究。
注释:
①(宋)苏轼《净因院画记》云:“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47.
②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121.
③黄宾虹.黄宾虹论画录[M].杭州: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3: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