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的间离化手法及其复调叙事

2018-11-14 12:10李冠华
电影文学 2018年17期
关键词:许鞍华黄金时代萧红

李冠华 何 妍

(1.延安大学 创新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2.西安思源学院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

在2015年4月第34届香港电影金像奖评比中,由李樯编剧、许鞍华导演的电影《黄金时代》获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五项大奖,成为最大的赢家。这部被媒体一致认为“输掉了票房”的电影,以其真诚严谨的制作态度、先锋性的实验精神,赢得了业内人士的尊重和认可。

在为《黄金时代》上映造势的前期宣传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萧红和她的黄金时代》中,电影制作团队多角度、多层次地向我们展示了影片拍摄过程中的所有重要方面,但当影片上映时,大多数观众还是觉得《黄金时代》太过于另类,非常“不好看”。显然,对于影片所具有的先锋性、实验性,我们目前的电影市场还没有做好足够的接受准备。

一、间离化手法的全面运用

《黄金时代》的先锋性和实验性的主要表现,是对“间离化”手法全面而根本的运用。本片采用了类似人物纪录片的结构形式,充斥着大量的人物访谈段落。在两个多小时的影片中,我们看到萧红,以及张秀珂、白朗、罗烽、舒群、聂绀弩、丁玲、胡风、梅志、许广平、丁玲、张梅林、蒋锡金、周鲸文、骆宾基等大批萧红的亲朋故旧们,作为历史的见证者轮番直面镜头,向观众们谈论萧红;而与这些“人物访谈”的段落相对,那些“角色表演”的段落,倒像是一种“情景再现”。这是典型的人物纪录片的表现方式。

但与一般纪录片不同,这些谈论者固然是历史的见证人和参与者,但另一方面,他们又都无一例外地是由演员们扮演的。他可以在前一秒钟还面对镜头向观众诉说,但后一秒钟就转过身去,回到故事之中;或者相反,前一秒钟他还处在历史中表演,后一秒钟他就可能来到当下向观众诉说了。影片中有两个段落让人印象深刻:一是丁玲和萧红聊天,丁玲在说到“伟大的著作绝不是文人在纸上掉笔弄墨所能成就的”时,她竟然转过头来直面观众,而不是面对她的聊天对象萧红,这时她从故事中抽离出来了;但等她说到“我要用我的生命和实际战斗去写一本大书”时,她又转过头去面对萧红,回到故事之中。另外一个段落,是在山西民族革命大学撤退之际,聂绀弩本来是走在人群里——也就是走在故事中,却突然独自走出人群,来到镜头前,告诉观众:“去还是留,萧红和萧军做出了各自的选择。”——他竟然从故事中走出来了。

不能不说这样的表现方式十分怪异,因为叙事一般包括两个层面:一是叙事的内容,二是叙事的行为。其中包含了两个时空场域:一是故事本身的时空场域;一是讲述行为的时空场域。二者本应是泾渭分明、相互独立的。但在《黄金时代》中,人物或者演员竟然在两个场域之间自由穿行。这种怪异的表现手法,正是《黄金时代》追求的一种“间离化”的陌生效果。对此,影片作者是有充分自觉的。李樯说:“就是刚要投入进这个虚构性的时候,又被真实性打断了;然后刚认为是真实的时候,虚构性又进行新的一个轮回。……我要让观众,很多人知道,我们是在扮演这段历史。”(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于是,在历史和对历史的扮演之间,就具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张力。

这里重要的是:影片对“间离化”手法的运用,其效果如何?对于这个概念的提出者布莱希特而言,所谓“间离化”,指的是:“有意识地在演员与其所演的戏剧角色之间、与所演的戏剧事件之间以及观众与所看的戏剧角色之间、与所观看的事件之间,制造一种距离或障碍,使演员和观众都能跳出单纯的情境幻觉和情感共鸣体验,以旁观者的目光审视剧中人物、事件,运用理智进行思考和评判,从而获得社会人生的深刻认识,最终实现戏剧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这一手段的“基本要点是更注重诉诸观众的理性,而不是观众的情感。观众不是分享经验,而是去领悟那些事情”。也就是说,“间离化”理论是作为打破戏剧“第四堵墙”的一种基本手段被提出的——与传统的亚里士多德式的戏剧理论强调观众的情感性、幻觉性参与不同,“间离化”手段意味着观众对戏剧自觉地、理性地观照。“间离化”的手法体现了两个方向上的努力:首先是对观众情景幻觉和情感共鸣的阻断;其次是对观众的理性反思和批判意识的唤醒——这是其“有破有立”的辩证法。

就《黄金时代》而言,对“间离化”手法的运用,在前一个努力上,即“破”的方面,确实做得不错:面对由“人物访谈”和“情景再现”交替构成的影片,观众很难建构出一个仿真的情景幻觉并参与进去。正如李樯所言:真实性与虚构性总是相互打断。但在后一个努力上,即“立”的方面,《黄金时代》做得怎么样呢?

二、罗生门式的复调叙事

李樯说:“所谓历史,是有很多永远揭不开的大的小的秘密组成的,我认为。你很难看见真相,历史其实是不能还原的。那我认清这个之后呢,我去写《黄金时代》的时候,我就没有再坚持用以往写人物传记的一种写法,我希望是把这个历史观带到这个电影里边。”(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

编剧的这种历史观是重要的。一方面,影片尽可能全面、客观地再现了萧红和她的“黄金时代”。众多历史人物的轮番出场自不必说,而且几乎片中的每一个场景、每一句台词,甚至画外音,都有其历史依据。比如导演坚持实景拍摄,大到主人公所处的城市——哈尔滨、青岛、上海、武汉、重庆、香港等,小到他们所处的房间——东兴顺旅馆、商市街的居所、内山书店旁的咖啡馆、鲁迅在上海的家、香港的医院等,都尽量还原历史场景。还有片中对萧红作品——如《呼兰河传》《商市街》等的大量朗读和引用,都给人以有据可查的历史感。另一方面,电影又以口述历史的方式,让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出镜发声,这样,每一个人物都面对镜头侃侃而谈,从而构成了某种话语的竞争,影片就形成一种“罗生门”式的众声喧哗,真实的历史反而被消解了。比较典型的就是有关二萧分手的一场戏:先是聂绀弩出镜向观众说明:“二萧宿命般地分手了。分手的具体过程和细节,不为外人所道,三个当事人的说法彼此出入很大……”然后电影把三个人的说法都“客观”地呈现出来,并没有给出最终的结论,历史的真相只有当事人才清楚,而关于真相的表述被叙述者的立场遮蔽了。

历史确实具有某种晦暗不明的性质,也的确包含了许多未解之谜。比如萧红是如何从家里逃出来的?未婚夫王恩甲是如何消失的?她和萧军的孩子是如何“死掉”的?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影片也没有妄加揣测。这无疑是对历史的尊重,但这样的尊重却让观众对于真实的情况无从判断。正如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一样,众多当事人的讲述不但没有让观众离真相更近,反而随着讲述次数的增加,真相渐行渐远。《黄金时代》对萧红作品的大量引用,以及大量历史见证者的侃侃而谈,与其说给我们还原了一个真实的萧红,毋宁说是给我们描述了不同侧面的萧红。历史上真实而又唯一的萧红,在电影中成为一个话语性的、多面性的形象了。从这个意义上看,《黄金时代》成了典型的“复调”式文本。

巴赫金关于“复调”的论述,主要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察,指的是陀氏小说中与传统“独白”式小说的一个不同特点:“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复调。”在这样的作品中,“没有确定不移的主人公形象能来回答‘他是什么人’的问题。这里只能有‘我是什么人’和‘你是什么人’的问题。但即使这些问题,也只出现在从不间断又永不完成的内心对话中。主人公讲的语言和讲主人公的语言,都取决于对自己本人和对别人所采取的不封闭的对话态度。作者语言不能从所有方面包容、封闭,并从外部完成主人公及其语言。他只能同他交谈。所有的品评和所有的观点,都为对话所囊括,都被纳入对话的过程。”

巴赫金对“复调”的概括,是对一种“思想民主”的呼吁,有其特定的思想逻辑。这样的“思想民主”表现在《黄金时代》中,则是一种“罗生门”式的众声喧哗。每个人都在谈论他们眼中的萧红,但最后,一个真实的萧红却在他们的话语中被解构了。

三、属于谁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通过“间离”化的手法,建构出一个“复调”式的文本,最终让我们思考“黄金时代”到底是属于谁的——萧红,还是李樯—许鞍华?抑或如巴赫金的理论所指涉的,“黄金时代”本就是作为“主人公”的萧红和作为“作者”的李樯—许鞍华之间“对话”的结果?

电影为人物作传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小说式的、虚构的,即故事片;一种是历史性的、纪实的,即纪录片。在故事片中,电影作者的地位犹如上帝,他虽然不在镜头中现身,但他拥有自己的意识形态,并支配着故事的每一进程,是故事意义的最终权威。而在纪录片中,电影的作者“死了”,他化身为“客观”且“中性”的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传主的生平,并不干预和进入故事。故事片和纪录片的分野一般而言是清晰的,但在《黄金时代》中,这个分野却变得暧昧起来:它引入了大量“口述历史”的段落,像是一部纪录片;但它又以角色扮演的方式对自身的历史性加以反对,又像是一部故事片。于是《黄金时代》就在纪录片和故事片之间摇摆不定,在真实和虚构之间摇摆不定,最终,在萧红和李樯—许鞍华之间摇摆不定。这正是《黄金时代》最根本的特征:它试图以一种纪录片(纪实)的形式,去完成一个本应是故事片(虚构)的任务。

电影名为“黄金时代”,其合理性在于:第一,这是一部力求真实而全面反映那个特定历史年代的影片,而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情史”——虽然这个女人的情史的确构成了最核心的叙事线索。第二,所谓“黄金时代”不仅是萧红的“黄金时代”,同时也是李樯和—许鞍华们的“黄金时代”——这个词出自萧红的自述,也是李樯—许鞍华们想要努力建构的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第三,以“黄金时代”命名所带来的反讽意味,是本片主题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恰如尼尔·波兹曼所说,文化有两种死亡的方式:一种是奥威尔的方式,文化被强行禁止;一种是赫胥黎的方式,“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在“娱乐至死”的当下现实中,《黄金时代》的反讽性,对于每一个走进影院并看得懂电影的观众而言,都是不言自明的。

所以,《黄金时代》并非一部单纯有关萧红的影片,它也力求和那个时代相关;它也并非只再现萧红的时代,同时它也表达一种指向当下的人文情怀。事实上,萧红并非电影主人公的不二人选,无论是萧军还是丁玲,端木还是骆宾基,甚至鲁迅,都有可能成为影片的主人公,并以此表达作者的这种情怀,只不过,萧红的独特性在于:“很多作家他的身世和作品是不能合二为一的,但萧红似乎是作家里面最例外的一个,就是她的作品与人生之间的这个界限已经被融合了。”(李樯语,见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这样,萧红作为一个早逝的、有着丰富情史的、身世与作品合二为一的、并且具有悲剧性和神秘感的“女”作家,就被选中,成为这部“作者电影”最合适的主人公。

总之,《黄金时代》注定是一部充满争议的电影。它自觉践行“间离化”的实验手段,试图对萧红及其时代做出真实的表现;但其“罗生门”式的话语呈现方式,却最终让电影成为一个“复调”式的文本,历史的真实性反而被消解了。《黄金时代》最终成为电影作者表达其当下关怀的一个媒介:它是对于当下庸俗现实的一个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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