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间谍片的性别叙事与斗争美学

2018-11-14 12:10李文甫
电影文学 2018年17期
关键词:阿兰香烟英雄

李文甫

(长江师范学院 传媒学院,重庆 408100)

以《无形的战线》发端,新中国产出一批间谍片,并在“百花时代”形成了明显的转变。相比《无形的战线》对个人主义的放逐,《羊城暗哨》《寂静的山林》《英雄虎胆》等“百花时代”的经典间谍片,完成了侦察英雄的个性注入,同时汇聚了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更通过一种“性别战争”的描述,建立与性别叙事勾连的斗争美学,将男英雄与女间谍建置为大时代中立场相悖却又互具吸引力的双方,充分呈现其戏剧性情境,为此期间谍片带来前所未有的观赏性。

一、香烟:表演与荣誉法则

在间谍片中,为镜头反复呈现的香烟,已然离开了它原本的功能,被赋予了多样的意涵。如同酒一样,香烟不过是一种普通的上瘾性物品而被人们广为接受。但在这几部间谍片中,香烟具有明确的表意属性,它不仅仅是一种带来生活细节感的道具,更是某种意义上的表演主体参与了叙事与表意的进程,进入了鲍德里亚所谓的“意义逻辑范畴”。

对侦察员来说,他们手指夹着的香烟形成了双重表演。一方面,香烟如同美酒、舞步、西服与锃亮的皮鞋,都是反动世界的基本物质享受。在打入敌人内部后,香烟遂成为男性英雄的一种身份伪装。口中悠然喷出的烟雾,混淆了敌人的警惕,告诉他们这是“自己人”。另一方面,毋庸置疑,香烟消费从属于男性叙事范畴,香烟因而在参与这些侦察英雄的男性气质表演,它们强化了这些深入敌人内部的英雄的男性气质,他们的面孔在袅袅而起的烟雾中若隐若现,超然地掌控全局。对于男性英雄来说,香烟,某种程度上比手枪更能让他们拥有力量和自信。在惊心动魄的潜伏过程中,他们不能一直拿着手枪,却总是手握香烟。《英雄虎胆》中,所有重要的叙事场景,曾泰手上都夹着香烟。李月桂派出手下假扮共产党员试探曾泰,中景镜头中,曾泰那被强调的夹着香烟的沉稳的手、手上飘起的轻烟,都刻画了他的从容与睿智。由此,吸烟不仅表达出侦察员对特务组织的暂时融入,还成为其举止若定的一个表现。“抽烟能产生一种内在的冲突感,一种角色正在平息内心波动的感觉。”

除此之外,吸烟往往是戏剧化情境的重要构成。《羊城暗哨》中王炼在公墓与八姑接头,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空间,二人对上暗语后,王炼拿出烟盒给八姑:“抽支烟吧!”电影切为特写,作为信物的半张照片赫然摆放在烟盒一侧。《英雄虎胆》的情报,也通过派烟在敌人眼前顺利交接。《羊城暗哨》中一个极为成功的惊险场景,是王炼趁八姑与刘妈外出时翻箱倒柜,险些被半途折回的刘妈发现,而王炼之前支走刘妈,就是“叫刘妈给我买两包香烟”。在这个意义上,我方侦察员手拿的香烟,是一个菲勒斯的能指:拿着香烟的时候,他们象征性地掌控着菲勒斯,因而拥有强大的男性力量,可以镇定自若地应付一切险情。作为菲勒斯的能指,香烟也不可避免地与情欲关联起来。在八姑寓所,八姑想与王炼做真夫妻,两人卧室内谈话时,王炼一直把玩烟盒,取出烟支,起身点燃,尽管这一场面调度对主流话语而言,不过借以化解突兀、稀释暧昧,但是,燃烧的香烟已经凝聚了充分的情欲想象。

吸烟被公认为男性世界行为,吸烟的女间谍也被认定为坏女人。“抽烟既是一种可见的感官享受的来源,也是女性放荡生活的象征。至少对男人来说是如此,他们看到女人抽烟会感到威胁,同时又感到极度肉欲的兴奋。”我方女性工作人员、普通劳动妇女,在电影中都是不吸烟的。正是通过抽烟、跳舞、化妆等手段,女间谍被作为坏女人标出。香烟的意义与社会主流法则的关联、香烟的外形与情欲的关联,使她们身上同时承担了多重想象,归根结底,她们是不被社会认可的一类人。这是对“荣誉法则”的一种反用。荣誉法则中“每个人获得他人尊重的权利”都是“基于一种公认的规范”,“如果没有按照规则行事,就可能失去荣誉。”抽烟的女间谍,由此被先在指认为道德败坏者。

二、装扮与诱惑

女间谍的体征、装扮、言行举止,构成一种事实上的欲望系统,满足了一个禁锢年代对女性的想象。她们画眉描红,跳舞抽烟,身段婀娜,衣着光鲜。新中国较为匮乏的物资状况,重构了社会的荣誉法则,让这些原属日常的服饰、发型、生活方式,被指认为负面的、不符社会主流的。这些事物以负面的形象出现在女间谍身上,既表征了时代的匮乏,也从反面填充了人们的渴望。

如果说男性侦察英雄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那么女间谍则无处不发散着魅惑,她们身上最为典型地体现了“女人味”。阿兰乔装迎接“副司令”的装扮,足以作为一个隐喻,映射出人们对女间谍“女人味”的想象。这一场景中,阿兰从右入画在山林中行走,扎着长辫包着头帕,手挎提篮,是典型的村姑打扮。场景切换,阿兰回到司令部取下假辫子,整理自己的一头烫发。假辫子是阿兰乔装的需要,但这一有意安排的装扮的确美化了阿兰的形象。阿兰是一个无历史之人,她在山林中突兀出现,并始终葆有娇弱和天真,其实放置了男性对纯洁女性的期待。烫发在新中国银幕的负面意味不言而喻。辫子与烫发的矛盾共存,无非一种想象的呈现:一个有“女人味”的女间谍,最好既是纯洁的,又是放荡的。

得益于时代的短暂开明,直接的情欲场景能够在银幕上演。通过这种“女人味”,女间谍向男英雄们发出了明确的诱惑。《羊城暗哨》将“真假夫妻”之问作为电影的戏胆。八姑念念不忘与王炼做真夫妻,二人在卧室独处时,八姑靠在床上摇晃着王炼的手臂,声音柔媚。当王炼推脱,她无疑透着深深的失望:“我看你呀,不像是咱们的人。”《英雄虎胆》中领军外出的夜晚,曾泰与阿兰单独待在房间。阿兰躺在床上,让出自己身边的位置:“来,躺一会儿……”同样的情景,也在《寂静的山林》中如出一辙地上演。

布尔迪厄曾说:“对男人而言,打扮和衣服倾向于让人注意社会地位的社会符号(衣物、饰物、制服等)而忘却身体;对女人来说,则倾向于张扬身体并使身体变成一种诱惑的语言。”我方男英雄的一切装扮,的确是有意混淆社会地位,使敌人能够接受其伪装身份,始料未及的是,这一举动却反而张扬出对于女间谍致命的男性身体魅力;而女间谍确实是有意于“张扬身体并使身体变成一种诱惑的语言”。

“诱惑的最关键的一个元素就是权力,因为所有的诱惑都要依靠它才能发生效力。”有意味的是,尽管诱惑行为的发出者都是女间谍,但从双方心理来看,其实是我方男性对女间谍形成了诱惑。这其中的权力结构毋庸讳言,电影要展现男性英雄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代言人的权威,暗喻新政权的不可战胜。同时,由于这种戏剧冲突是以不同阵营的两性关系为基础的,性与政治扭结在一起,构成间谍片的最大看点,构成禁锢年代的一大银幕奇观。所以,女间谍们往往有一颗寂寞的、等待我方英雄打开的心。她们同一阵营的男人大都不堪,我方英雄一出场,便以英俊外表、挺拔气质、不凡谈吐,瞬即将她们俘获。正是利用女间谍如此的好感,男英雄转而轻松将敌人堡垒攻破。这背后的意识形态逻辑是,女间谍是生而有罪的,她们只能领受这残酷的下场。

三、女间谍:一种意义替补

这些电影中,女间谍具有与男性英雄同等重要的叙事地位。每部电影叙事推进的关键点,都在于侦察员与女间谍顺利接头,并以自己的魅力打动女间谍,获取她们的信赖和芳心,进而取得重要情报,一举歼灭敌人。女间谍的存在是这一叙事能够完成的根本前提。

尽管如此,男英雄与女间谍在人格地位上,却明显不在一个层面。他们并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应该说女间谍是男英雄所利用的一枚棋子。这种角色设定被直接表述出来。《英雄虎胆》中的老猎人被敌方抓起来后,曾泰大口大口地抽烟,焦虑地走来走去:“怎么办?联系断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利用阿兰这条路。”帕特里克·富尔赖曾经分析电影中女性吸血鬼的角色:“在女性吸血鬼中,有一个双重的替补。女性是男性的替补,吸血鬼是整个人类的替补……这些替补呈现了一个女性人物的力量、诱惑力和引人注目的特征……”可以说,这些间谍也是双重替补,她们不仅是男性英雄的替补,也是电影中正面女性的替补,在价值序列中从来处于最末端。她们具有最为重要的叙事功能,收获的却是最坏的结果,她们在结局上是被随意处置的,或者说,是被意识形态所严厉处置的。

因为她们身为“一个女性人物的力量、诱惑力和引人注目的特征”,她们不仅成为双重替补,她们的身上还承担了三重凝视。“她不再是犯罪的承担者,而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产品,她那由特写所分解的和风格化的身体就是影片的内容,并且就是观众的看的直接接受者。”她们是观众凝视的对象,作为一个“坏女人”、一种“妖妇”,观众投射在她们身上的眼光可以是无所顾忌的。在银幕上,女间谍毫无疑问是注视的焦点,是观众欲望的对象,是观众的窥淫癖在干净的新中国银幕得以安放之唯一合理合法之所在。《羊城暗哨》中八姑凹凸有致的旗袍;《英雄虎胆》中阿兰与曾泰贴身的伦巴,甚或阿兰受辱后扑在床上痛哭,电影以高调光呈现的莲藕般的手臂;《寂静的山林》中李文英魅惑的眼神,都承受着观众的凝视与想象。“电影加强了作为表面上具有隐藏作用的女性诱惑性形象……观众从电影中获得的欢娱,几乎在此变得与情色化的女性形象所发出的吸引力混淆不清。似乎电影的窥淫吸引力、颤动的阴影、明暗对比,都集中并围绕着女性形体。”如果说“本我往往扮演坏人的角色”,那么,观众内心左冲右突的本我,恰好在电影中找到一个合适的镜像。她们还是电影中男性侦察英雄凝视的对象,尽管这些英武的男性表现得如同没有性的本能一样,他们却最为明白女间谍这一对象的价值所在。他们凝视她们,以男性魅力迷惑她们,以最终完成自身肩负的政治使命。与此同时,她们身上还承担着社会主义政权/主流意识形态的凝视。这一主体直接把她们置于反动意识形态的位置,用最严肃的目光审视她们,直到她们接受了足够的意识形态与人身的惩戒为止。

四、结 语

如果以伊格尔顿的“道德法则”与“审美法则”观照这些反特片,并将此法则置换入新中国的具体语境,可以说,这些反特片同时服从于审美法则与道德法则。道德法则要以电影作为道德规训的方式,让观众获得道德收益,认同、遵从并有可能作为主体再生产社会主义的道德观。然而,间谍片究竟是让彼时观众心醉神迷的一个电影样式,观众观看间谍片,并不可能怀揣接受道德训诫的目的而去,他们需要并事实上也在电影中获得了快感,这种快感是与间谍片的经典对抗关系交织在一起的:男英雄与女间谍的“性别战争”。正是自始至终的性别对抗,造就了它们的银幕经典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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