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与迷茫:都市青春电影中的城市书写

2018-11-14 12:10王淑娇
电影文学 2018年17期
关键词:都市青春文化

王淑娇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文化所,北京 100101)

以现代中国大都市为叙事空间和背景,将青春的迷茫、生活的压力、理想的执着、情感的困惑与都市景观和都市文化结合起来,表现现代都市青年关于成长、爱情、友情、奋斗的焦虑,并以当代年轻人为市场和票房主体的都市青春题材电影在中国电影市场上不断取得佳绩,构成了中国当代电影发展中的新类型与新趋势。《中国合伙人》《杜拉拉升职记》《小时代》系列、《滚蛋吧!肿瘤君》《北京爱情故事》《北京遇上西雅图》《等风来》《28岁未成年》等都市青春题材电影,立足于繁华、时尚的城市影像,在现代都市这一叙事场景和文化性符号中,呈现与诠释着作为一个集体的都市青年人的都市体验、情感经历与人生境遇,重构着他们关于自我的身份认同。

一、都市:叙事空间与文化符号

总体而言,都市电影中的故事发生在以北京、上海等为中心的繁华大都市,影片以轻快的节奏和镜头将北京、上海绘制成精英汇集、时尚耀眼、经济文化发达之地,并将主人公或浪漫或现实的爱情故事与都市生活放置在被背景化、符号化、象征化的现代都市景观中。虽然偶有乡村或自然风景的呈现,但它也是作为主人公逃离都市,重新寻回自我的契机,如《等风来》中极具异域风情的尼泊尔。在这类题材的电影中,作为故事场景的现代化大都市首先成为一种叙事性空间,咖啡馆、现代街道和建筑、地铁、商场等城市景观形式构成电影都市空间中的主要意象与元素。从中国都市电影的发展历程来看,现代化都市的形成为都市电影文本中的空间呈现提供了前提与基础。随着城市化进程中城市景观的不断蜕变,当代都市电影让城市影像走向前台,一改传统都市电影中城市灰暗、狭小、衰退的印象,完完全全地选择了另一种全新的城市表述:亮丽、阔大、繁华。

快速的城市化不断扩张城市物质空间的同时也使得都市成为文化的结合体。“城市绝非一种简单的人工构成物;城市是一种心理状态。而城市化不仅是一堆硬性的能勾勒出社会经济图景和外在风貌的统计数字和物质景象,它也是一种文化心理状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都市电影对城市的书写就不止于将其视为故事发生的地理场所,更是对都市文化景观的镜像式呈现。都市空间,作为一套具有独特文化内涵的符号体系,承载着都市人对个人命运的文化探索,它不再是只具有外在、虚假城市感的物质性造型与建筑,而是多方位、多层次地再现都市的文化意义,以及“都市边缘人”的喜怒哀乐和对人生价值的追求,不仅最直接地反映了城市化进程中个人的人生遭遇,为理解当代中国的社会发展提供影像表达,还在一定程度上为电影文本植入了人文关怀,从真实性和深度两个维度上增加了当代都市电影的厚度。

作为叙事空间和文化符号,都市青春电影中的都市意象是对现实城市空间的一种再生产,电影中的文本城市不仅承载着城市的文化意义和叙事功能,并且通过城市的空间意义实现现代都市青年的文化身份建构。中国电影放映协会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电影的主要观众是平均年龄为25岁的年轻人,为了与这最大的观影群体形成最深的情感共鸣,以青春为题材的都市电影从人物设置、故事模式等方面最大限度地满足了现代年轻人对都市的集体式幻想。

首先,都市青春电影的主人公多为每天穿梭于现代城市街道,受过良好教育,对生活坚持,对理想执着,在大城市独自打拼的都市小白领。他们具有共同的生活地理坐标,影片以全景方式展示的繁华都市、拥挤的地铁、狭窄的居住空间、类似于一个大玻璃箱的办公楼构成了他们的全部生存空间。他们在理想与现实、回乡与漂泊的不同际遇中细腻地感受着都市的社会冲突和文化变迁,他们满怀着热情,但在背井离乡中体验到的也许是更为强烈的疏离感和逼仄感,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准确地捕捉到了在大都市奋力拼搏,想要获得身份认同的城市小白领的心理诉求,为观众提供了一幅都市青年生活境况的真实写照。

其次,都市青春电影大多讲述一个关于成长和实现自我价值的故事。在都市空间中,都市小白领对人生价值和真谛的探寻(如《等风来》中的程羽蒙在一次尼泊尔之旅中逐渐褪去身上的浮躁与焦虑)、对爱与被爱的深层理解(如《滚蛋吧!肿瘤君》中的熊顿在生死大限中更深刻地领悟了生与死的意义)、对梦想的坚守和尊严的捍卫(如《奋斗》中的陆涛、夏琳虽然迷茫、无奈,但最终选择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才华在大都市中立足)等等都是都市青春电影反复表达的深层内容。虽然影片以嘲讽的方式在呈现主人公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揭示了他们在生活上的压力,事业上的挫折,情感上的困境,但这类题材的电影总是会以某种看似圆满的结局来掩盖那股“都市生活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美好”的淡淡忧伤。在这样一种具有张力的诠释逻辑中,都市文化背后的现代性焦虑其实才是激起青年观众情感共鸣的真正原因。

二、都市文化与现代性焦虑

地铁、摩天大楼、商场、酒吧等本身是一个城市现代化程度的标志,也是现代都市的特有符号,都市青春电影不仅记录下这些现代都市符号所代表的文化内涵,还能使我们从影片对城市空间与城市文化的表述中窥见一个群体对城市的特殊感悟与想象。而与都市文化表面的繁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内在的空洞性及其给都市青年带来的一系列现代性焦虑。

(一)繁华与孤独

奥利维娅·莱恩在《孤独的城市》中认为,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孤寂的场所,“或许,有人会以为这种状态与人来人往的都市生活并不相容,然而,单纯的生理上的接近,并不足以驱散内在的隔绝感。在与他人紧密相依的时刻,你可能会感觉到,甚至会轻易地感觉到内心的荒芜与冷清。孤独本身就是一座城市。”都市青春电影里多的是灯红酒绿与繁华市井,但所有的热闹仿佛只属于在这座城市里站稳脚跟的人,对于切断了与本土文化之联系,“漂”在一线城市,像“无角兽”“无脚鸟”的都市青年人来说,都市中高大的后现代建筑、四通八达的网格式交通线,攒动的人群在更大程度上以一种怪异的面貌加深了人与城之间的疏离与隔阂。即便是身处现代城市的人群中,也依然无法取得与他人的心理联系,这就是一个城市所特有的由亿万人的孤独所组成的表面繁华景象。

现代大都市是一个“大解放”与“大自由”的场域,同时也是任由孤独肆意滋生、肆意蔓延之地,国产都市青春电影常以两种都市空间——天台和玻璃高楼为媒介展现都市文化背后繁华与孤独的心理错位。《小时代》《28岁未成年》等影片中多次出现有关天台的场景。在天台上,主人公可以俯视整个城市的景象,居高临下的俯视代表着一种想要融入城市的权利幻想,但是,个人的渺小与像是铺满金子的城市夜景之间的巨大反差又从另一个侧面拉开了个人与城市的距离。城市中耸立的玻璃大楼从两个不同侧面反映着都市人既丧失安全感又渴望亲密的生存状态。在玻璃大楼里,每个人都成为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且被分别锁在玻璃牢笼中的单个“原子”,一种被围困,被窥视的焦虑感油然而生。与“被看”的焦虑相伴随的是被看见、被肯定、被接受的渴望,虽然透过玻璃能看清这个城市的一切,但被“封印”在玻璃箱中的人却始终无法将自我释放,真正实现与外界的交流。

(二)冷漠与温情

德国哲学家齐美尔曾在《大都市与精神生活》中评论说,工具主义、麻木、沉默寡言是现代都市人在应对现代城市体验中的各种刺激与冲击时所做出的自我保护式的理智反应的结果。如果都市人对现代大都市的所有混乱都做出一种非常情绪化的反应,其结果只会是陷入更大的不稳定和失控中,于是都市人发展出一种应对混乱并与之形成对抗的有效机制:冷漠。“人们唯有生活在大都市的拥挤人群中,才最为真切地体会到,大型社会单元中的沉默寡言和漠不关心。”都市青春电影无情地揭去了都市情感喜剧片温情脉脉的面纱,主人公在经历了职场上的尔虞我诈,追逐成功的路上友情与亲情的背叛后,虽然实现了从草根阶层到职场精英的逆袭,但情感始终无可皈依。人情的冷漠,感情的不堪一击,爱情的世俗化,精神价值的无处安放成为都市青春电影中的独特表现维度,这也是其城市书写中所裹挟的独特内涵。

《北京爱情故事》讲述了发生在现代大都市的五个感情故事,但其中的三个都只能算作是“没有爱情的爱情故事”:陈锋和沈彦奉子成婚,却要面临来自现实的种种考验;妻子发现丈夫的婚外情后,以同样的方式报复丈夫;已婚夫妻玩起“偷情游戏”,度过结婚纪念日。虽然电影宣称全年龄段、全方位地展现爱情,但观众看到的却只是感情的淡漠与虚伪,各种现实困境、欲望诱惑背后隐藏的是无穷的危机与精神的迷失。《滚蛋吧!肿瘤君》虽然讲述了一个懂得爱与被爱的故事,但主人公离世这一残忍的结局最终还是将观众拉回现实,再次承受都市生命那不可承受之“冷”。就像影片中出现的这一场景:生日当天,在撞破男友和他人约会后,整个城市都在结冰的意象就外化了主人公所感受到的来自一个城市的冷漠。

(三)青春与记忆

都市青春电影“在主题的表述上,体现出了一种‘集体式怀旧’倾向。新都市电影中的青春题材大多讲述了一个缅怀青春、祭奠青春的故事”。这类影片中所怀的“旧”和所追忆的“青春”不是真正的旧和青春,也并不表明都市青年对回到过去真的感兴趣。更准确地说,影片以怀旧的方式满足了现代都市青年的某种心态,即在深层记忆中,青春代表着可以肆意挥霍时间的纯真年代,而这也许正是身处快节奏的大都市中的青年人对于时间的最大执念。都市电影常用商场、办公楼、酒吧、地铁、电影院等场所的快速跳跃、切换与拼贴来展现现代都市的节奏与律动。快节奏的生活给都市人,尤其是初入职场、怀揣理想的都市青年人带来了新的焦虑:生存焦虑、身份焦虑、感情焦虑、金钱焦虑等等。

青春,一方面可以是处在现代性焦虑中的都市人的乌托邦式想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青春的重现是对现代都市生活的短暂逃离。由赵薇导演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讲述了主人公郑微及其好友阮莞、黎维娟、朱小北在大学时代和步入社会后的不同生活与经历。影片主打的青春、友情、爱情、校园等元素唤起了80后、90后对青春时代遗失的美好、纯真的友情、敢爱敢恨的爱情的无限缅怀,取得了很好的票房成绩。尤其是影片主人公步入社会后的各种不如意,更是反衬出青葱岁月过滤了一切困扰和压力的极度美好。另一方面,青春也可以是重拾自我的现实契机。《28岁未成年》讲述的就是一个在情感中迷失自我的都市女青年梁夏,在偶然的机会下重返十七岁,并成功找回自我的奇幻故事。在都市青春题材中,对青春的缅怀在极大程度上显得华丽但不真实。就前一个方面来说,青春故事中的怀孕、堕胎、劈腿、出国等情节明显地暴露出电影对于青春的想象过于苍白;就后一个方面而言,青春只是一场虚幻的表演,永远无法真正地重现。

(四)物欲与理想

都市青春电影对现代都市和都市人的展示多建立在物质主义与消费崇拜上。一方面是都市有产阶级的奢华,由金钱堆积起来的时尚派对、豪华跑车、名牌服饰都直观而显著地彰显出都市文化物质性的一面。如《小时代》中宫洺在市中心的玻璃房,顾里房间里琳琅满目的礼服、包包都是对都市生活奢侈华丽的直接表现。另一方面,物质主义与消费崇拜作为都市文化的一大特征,同时也是现代都市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的又一表征。对于现代都市来说,“物欲”似乎解释了都市中一切关于爱情、梦想、金钱的幻想。都市青春电影对城市的书写因此总是以表面的浮华与声色,来表现城市中物欲与理想、灵与肉、人性与金钱的冲突。在这里,城市是一个具有强烈物质感的奢靡世界,消费主义成为日常都市生活的重要构成部分,成为人们排遣情绪、重构自我,甚至是评判个人价值的方式。然而,现代都市的“摩登”与“奢侈”本身就是一套矛盾且富有内在张力的话语体系,作为工业社会、商品经济衍生品的摩登既与文明、进步等联系在一起,同时也暗含着在物欲横流中迷失自我,而这正是电影主人公在奢华的外衣下价值观念的错位与倒置。

《奋斗》中的陆涛是怀揣理想的建筑设计师,但他的理想始终与在大城市结婚、买房、买车挂上钩;《北京爱情故事》中的沈彦面临价值两千万的房子和没房的程锋之间的现实选择;《中国合伙人》中的成冬青、孟晓骏、王阳为了实现梦想创办英语学校,但梦想的实现总是与赚钱、公司上市形成复杂的关系。在都市青春电影这样一种对都市叙事的处理方式中,梦想、感情等最为纯粹、最值得坚守的东西与现代社会的消费逻辑捆绑在了一起。

三、国产都市青春电影的叙事悖论

当空洞的都市文化“遭遇”迷茫的青春年华,都市青春电影在隐含层面上就会出现诸多叙事悖论。首先,虽然都市青春电影主要讲述的是关于成长的励志故事,但现代都市青年的“成功”似乎总是少了那么一点英雄式的气概,他们不再对社会怀有宏大的抱负,没有应对“大世界”的魄力,他们的梦想慢慢缩小,最后只具体到职场中的晋升、金钱的积累,甚至是在一线城市买下一套几十平方米的房。查尔斯·泰勒将现代都市人的这一精神状态表述为“生命的英雄维度的失落”。令人失望的却是,这种类似于“一地鸡毛”的梦想却在为都市青年群体代言的都市青春电影中大行其道,尽管电影以“治愈系”的名目绘制了一个时代一代人的集体梦想,但这种深层叙事悖论中被隐藏的所谓的梦想的空洞性与狭隘性注定无法真正实现观众精神上的升华与价值上的深度体认。

其次是被“颓废”消解的“励志”。都市青春电影中总会出现这样一类人,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吃吃喝喝,形成了影片的“颓废”叙事,不仅消解着都市生活的崇高与审美意义,也瓦解着关于“励志”的根基。《等风来》中的富二代王灿就是这类电影中“颓废”叙事的代表,将“别瞎折腾,没什么用”作为人生格言,在飞机上醉酒,与导游打架等种种行为都揭示出他对于人生的游戏心态。这类影片中还有另一帮人,他们虽然忙于工作,但都不足以掩盖其精神上的颓废,如《等风来》中的杂志主编就是在精神贵族的面具下假装清高。影片中的颓废叙事与励志故事让我们看到了都市人对于城市生活的两种应对机制,如果说后者是对城市生活的积极性参与的话,那么前者就退回到了对城市生活无能为力,缩回自我世界的都市旁观者与都市漫游者地位上。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颓废”这一应对机制无疑削弱了“励志”在现代都市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最后,都市青春电影对青春困惑的解答总是显得那么无力。毫无疑问,此类型电影总是或隐或显地想要通过讲述都市生活中真挚感人的情感故事,来为当下年轻人的情感与生活做出积极正面的价值引导,但是,与都市青年人在现实中所遭遇的实际挫折与两难处境相比,影片对某种终极答案的追求,为精神困惑、青春迷茫所提供的答案就显得太过苍白与无力。比如《等风来》告诉我们的是,面对都市的浮躁和铅华,唯有等一阵风来,吹走蒙在心灵上的尘埃。这颇有一点等待戈多的意味,但我们不禁要问,风实际上究竟是什么?它什么时候会来?它来了之后我们的生活真的会有实质性的变化吗?而面对浮世嘈杂,只有无为地等风来的我们又是何其无奈与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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