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夏
6
尼莫列拉不见了,依诺觉得天都塌了。她找遍她曾和尼莫列拉一起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她去了哪里?你们把她送去哪里了?”她见人就问。
“这是大毕摩和老族长决定的,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人们都匆匆跑开了,只有阿爹阿妈追着她,怕她跑丢了。
有一天,玛沙奶奶告诉她: “丫头,我看见尼莫列拉进山了。”她指着远处那座罗玛沼最高最大的山。那茂密幽深的森林让依诺望而却步。
依诺到老族长那儿跟他理论。她还求过他。比如,她列举尼莫列拉为村里人做的好事:尼莫列拉每年都为村里的长老们绣制衣服,让长老们穿得风风光光长了面子,让别个寨子的长老们都羡慕死了。比如,她为罗玛沼的姑娘做了数不清的嫁衣,让姑娘们得到了婆家的喜爱。去年那个被人家退婚的笨手笨脚的姑娘,不是尼莫列拉给她绣了一套衣裳才被人家接纳,高高兴兴地嫁了出去吗?比如,那些爹娘不在身边、没人管的孩子,若不是尼莫列拉一年四季给他们做衣裳,他们早就冷死在大雪天了。还有,大前年镇长不是用尼莫列拉绣制的一套锦衣,为罗玛沼赢得了一大笔项目资金,改善了村民们的饮水问题吗……这些,都是尼莫列拉为村里做出的贡献。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灾星呢?
依诺还说: “尼莫列拉是罗玛沼最有名的、时间当得最长的天仙针。她十三岁就被选为天仙针,到现在五十年也无人超过她。如果她再也不拿绣花针,这多可惜,多可怜啊!可怜的不仅是尼莫列拉,还有罗玛沼人。你们再也见不着天仙针非凡的绣艺了。这难道不可惜吗?”
可老族长说: “百年不遇的大雨已经毁了两家人,人命关天呐。这不是灾星作祟是什么?让尼莫列拉离开村子,是老天的决定……”
“山体滑坡是因为树被砍光了!”依诺大声抗议。
“你个背时鬼,你知道什么?你爹妈怎么教你的!”老族长把依诺赶了出来,再也不理她了。
依诺明白了,求任何人都没有用。最后她想出了办法:树被砍光了,她就去种。她要把那片可耻的荒山种满树,树长好了,就再也不怕大雨的威胁了。到时候,村里人自然会明白的!
她为那片荒山取了个名字:吉祥山谷。她希望将来这里绿树成荫,给尼莫列拉婆婆、给罗玛沼带来好运。
可是,种树要买树苗。依诺没有钱,便向阿爹阿妈要。起初阿妈还给一点,后来,阿妈就劝她放弃。
“这没有用。依诺,你已经十岁了,怎么还那么傻?要是种树可以救尼莫列拉,那村里人为什么一个都不去种?那荒山上的树,不是哪一个人砍的,是全村的人砍的,是上一代人就砍光的。你一个小孩子来操这份闲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疯了呢……我们家里就那么一点钱,生活都还过得紧巴巴呢!”
阿爹到是想支持依诺,可家里的钱全是阿妈管着,阿爹也没钱给她。没办法,依诺决定自己挣钱买树苗。她想到各种办法,做松花糕,卖野生菌,还用自己在尼莫列拉那里学来的技艺,画图样、卖绣品……她不怕辛苦,她只要早日将那荒山种满树,宣告罗玛沼人对尼莫列拉的错误审判。
可她越是努力,村里人越是不理解她。后来,她就成了人们眼里的古怪女孩,一个拼命赚钱然后跑去荒山种树的“傻瓜”。小伙伴们都疏远了她,就连过去常来往的亲戚朋友也渐渐不来往了。
依诺对阿妈说: “现在我明白了,这些人就像河边的苇草,风朝哪边吹,就朝哪边倒。过去个个佩服尼莫列拉,现在她遭了难,却没一个人站出来说句真话。”阿妈狠狠地拍她一巴掌: “不准乱说!谁又敢说那样的大雨不是灾星引起的?这话传到老族长那里就麻烦了。人都死了两个了,总得有人来负责……”
“那得由全村人来负责!山上的树,不都是大家砍掉的吗?”依诺眼里汪着泪水,却倔强地忍着。
就这样日复一日,依诺从一开始每周只能种下两三棵树,慢慢到能种五棵六棵,她的双手布满了茧子,双脚总是沾满泥巴。过去白白嫩嫩的小脸,晒成了小麦色。
一天上课时,同桌盯着她好久,说:“依诺,你变黑变丑了。”
“可是吉祥山谷变绿变美了!”依诺自豪地回答同桌。 “你疯了吧?什么吉祥山谷?”同桌忽然一声尖叫就跑开了,依诺也被她吓了一跳。
“乱叫什么?”老师生气地转过身来。
“我不跟依诺坐一桌!她……她是背时鬼。我阿妈说,跟她在一处会倒霉……”尖叫的学生说。她夸张地捂着胸口,真像见了鬼一样。
老师丢下粉笔说: “那你去后面坐吧。谁愿意来这个空位坐?”学生们全都不说话。
老师说: “不准一惊一乍的。什么鬼?胡说八道。”
从那天开始,依诺的另一半课桌,总是空的。
一天开班会,老师公布了期中考的成绩。依诺排名第一。老师说: “依诺是整个初一年级成绩没有下滑的学生。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有几个同学说: “因为她是背时鬼,比我们厉害。”
全班大笑。有个同学又说: “背时鬼能透视,看得到别人的试卷。”
依诺被激怒了。她站起来,挺直腰杆走到讲台上。她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尖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视着整个教室,像一把亮亮的小刀,把说话的男生盯得低下头去。
“我的师父尼莫列拉曾经告诉过我,世上的人,心里都藏着一只灰色的眼睛。这只眼睛是古时候专门吃灰尘和脏东西的鬼变的,它看到的世界都像是缩了水,看到的人也都是又矮又小,它喜欢看别人的不幸和忧伤,所以它总以为自己又高又大,而别人都像灰尘一样渺小。”
依诺看到大家疑惑的表情,接着说:“我问她,我也有这样的眼睛么?她说,每个人都有这双眼睛。但有智慧的人管得住自己,他一辈子都不会去睁开这只眼睛。这样的人,心胸宽广,智慧仁慈。他从来不会把别人看得比自己矮,所以他反而永远都比别人高大,因为他看得到远处。”
“所以,当你们嘲笑别人、讽刺别人时,就好好想一想,你们心里那双灰色的鬼眼是不是已经睁开了!”
依诺说完,眼里含着泪水走出了教室。
老师拍拍桌子,清了清嗓音: “你们知道依诺的成绩为什么那么好吗?因为你们三三两两凑小圈子议论别人的时候,她在读书学习。你们嘻嘻哈哈地玩乐打闹时,她已经成了班上藏书最多的学生。我前两天去做家访,看到她的书架上陈列着你们想都想不到的书:海明威、莫泊桑、安徒生、冰心、鲁迅、叶圣陶。还有这些书令我震惊, 《小海蒂》《小王子》 《贝丝丫头》 《苹果树上的外婆》 《假如世界给我三天光明》……这些书,连我都感动!你们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自己呢?”
老师喜欢依诺,可同学们就是不喜欢她。从那一天开始,班里便悄悄形成了一种集体孤立依诺的状态。
依诺心里很委屈,她也需要友谊,只是如果她主动跟某位同学接近,其他同学就连这个同学也一起孤立。个个都害怕自己没有朋友,于是就个个都不理她。依诺只好学着让自己习惯孤独。她看着课桌空空的那一半,想起了 《假如世界给我三天光明》里海伦说的话:“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要靠心灵去感受。爱是摸不着的,但你却能感到她带来的甜蜜。”依诺想,虽然尼莫列拉婆婆不在我身边,但我每次拿起绣花针复习某一种她教我的技法,就能感受到她的爱。她曾教我用心去寻找、感受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美,这个发现的过程,就是心灵获得快乐的源泉。
放学了,依诺可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她要用各种办法赚钱,跑到林业站去买回树苗,再等周末时去山上把树苗种好、浇上水,然后满心高兴地唱起歌,回家去做作业。如果时间还早,还可以绣出一块小手帕呢!依诺忽然发现,她的心灵和时间都已经被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充满了,她已经忘记了孤独,再也不觉得寂寞。
吉祥山谷的树越种越多,依诺也年岁渐长,她的肩膀日益强壮,终于不再惧怕深邃诡秘的大山。她一次次鼓起勇气,将脚步迈进深邃茂密的大山深处,去寻找尼莫列拉。
她进山寻找尼莫拉列的事被阿妈知道了。阿妈先是骂她,然后打她,最后又求她。阿妈哭着说: “山里有无处不在的危险,就连经验老道的猎人也无法预料。如果尼莫列拉去了山里,她还能活下去吗?她都快七十岁了,你别再犯傻了……”
“我相信尼莫列拉还活着。”依诺说,“虽然她过去一直过着讲究精致的生活,可我知道她是个坚强的人。就像坚守彝绣那些繁杂的传统工艺一样,即使身处艰难的环境,她也一定会坚守自己的生命的。你曾经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我是她的徒弟,怎能不管她?”
鲁木匠听了,也不停地叹息: “依诺说的是啊,尼莫列拉是个有名望的人,又对依诺有恩,即便……即便她不在世了,我们也应该给她立个碑,上炷香嘛。”
阿妈不说话了,背过身去哭。哭了一会儿,她忽然转过身对依诺大声说:“那好,你去找她!你就当没我这个妈……”
依诺不解地望着阿妈: “阿妈,你怎么了?尼莫列拉婆婆和你,都是我最亲的人呀!”
阿妈不说话,只顾哭。
依诺依然喜欢穿着尼莫列拉为她做的衣服去上学。前两年,婆婆为她做了好几套衣裳裙子。她甚至做了两套比较大的,说是给她长大了穿的,就像她早知道要离开一样。
这些衣裳全都是无比精致漂亮的。依诺穿在身上,满满的自信。可是,老师却对她说: “依诺,原则上,学生只能穿校服呢。”
依诺自毫地说,这是天仙针尼莫列拉亲手做的。可是,老师依然不认识尼莫列拉,还是一脸茫然: “尼莫列拉是谁?”
没错,只过了两年时间,好多人已经不记得尼莫列拉了。
又放暑假了。夜里,依诺总是睁着眼睛无法入睡。她怀念跟尼莫列拉一起度过的时光,又心疼她年迈体衰,生活困难。而她种了两年多的树,孤立无援,进度也不大。这要等多长时间,才能种满那个无边无际的大荒山啊……吉祥山谷真的能变得吉祥如意吗?她伤心地把头蒙在被子里哭起来。忽然有人轻轻地推推她: “依诺,依诺!”
依诺钻出被子,是阿爹。
阿爹伸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阿爹小声说,“不过,别给你阿妈知道。”
7
精怪潭边吹起了轻轻的风。阳光明媚,风中有阵阵花香。飞云已经听入迷了。他说: “依诺,你阿爹带你去了哪里?尼莫列拉到底在哪儿呢?”
依诺说: “我们在这儿呆太久了。这里湿气重,呆久了不好。走,我带你去看看我们找火草的地方。这个季节,那里的马缨花都开了。”
飞云活动了一下四肢,真是的,刚才听故事太认真,他居然一动都没动,手脚都有点麻了。
依诺一边走一边说: “你一定想不到,我阿爹带我进了山。我们一直往森林深处走,然后又往高处爬,从清晨走到下午,才到了罗玛沼的一座高峰。这座山叫射鹰崖,地势险峻,一般的人是不会到这儿来的。那天,如果不是阿爹带着我,我一个人是不敢去的。”
“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被废弃的观音庙。这座不知建于何年的寺庙建在一个悬崖之上,孤零零地凌空伫立,下面就是万丈峡谷。估计就是因为地势险峻道路难走,这个寺庙才被闲置了。周围是高大的云杉,茂密的灌木丛掩盖了所有的小道。寺庙的墙壁和屋顶覆盖着密密层层的寄生植物,野生紫藤热烈地盛开,整座小庙花香袭人,像仙境一样美!阿爹叫我往里走。我于是进入了一个小四合院——这是一个没有大门的敞开式建筑。我阿爹就跟在我后面,脚步轻轻的,像怕惊动什么似的。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紫薇,遍地都开满了粉色和白色的雏菊。我忽然看见院子里的竹杆上晾着几匹浆好的麻布。那是火草麻布!难道……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没等阿爹,就跑进了庙里。”
“难道……”飞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是啊,老天有眼!我找到了尼莫列拉婆婆!”依诺讲到这里站住了。她转身面向飞云,脸色微微泛红,眼睛闪闪发亮。 “飞云,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我高兴得……高兴得要晕过去了!”
“啊!”飞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原来,尼莫列拉被送进大山后,老族长每个月都派人给她送去粮食,我阿爹就是通过这个人才知道了婆婆的下落。原来在这条路上,不是我一个人孤独前行……”
飞云点着头: “我由衷为你高兴,依诺!你阿爹真是个好父亲。”
依诺拼命点头。她微笑着说: “那天,我和尼莫列拉婆婆抱头大哭,阿爹也流下了眼泪。我一直抱着婆婆不愿放手,我感觉她苍老了许多,身体瘦得像纸人一样。我真担心我一放手,她就会随风飘走。”依诺说着,眼泪又滑下面庞。
“唉……”飞云赶紧掏出纸巾递给依诺。 “真对不起,为了给我讲故事,你今天哭了两次了。”
依诺被他逗笑了。 “现在好多了!找到了尼莫列拉婆婆,我悬了两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让婆婆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可婆婆说做人要守诺言,当初她答应了老族长再也不回村子的,所以说什么她都不跟我们回去。后来,我阿爹想了一个办法。他花了十几天时间,发挥他老木匠的能量,在离罗玛沼村子不远的森林里建了一座小木屋,和我一块去山上把婆婆接了下来。他说住在这里,我们好照顾她,而她也不算违背诺言。”
飞云松了一大口气: “那真是太好了!你又可以经常跟尼莫列拉见面了!依诺,明天你就带我去见婆婆好吗?”
“可是……”依诺迟疑了一下。 “现在,不能让人知道尼莫列拉婆婆住在那里呢。婆婆嘱咐过,这事不能让老族长知道。”
“为什么?婆婆又没有回村子,不算违约啊。”飞云说。
“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婆婆说,村里人对她的看法没有变,她就不能回去,她要遵守诺言。”依诺说。 “大约十多天前,我还去看了婆婆,她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了,一离开火塘就直叫腿疼。她的状况真叫人担心。我告诉她,我正在做一件大事:将那座荒山变成吉祥山谷。现在时代进步了,人们观念也正在改变。我会用实际行动向人们证明当年她是冤枉的。”
“婆婆说什么了吗?”
依诺摇了摇头: “婆婆什么都没说。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微笑着。她的眼睛跟过去一样,非比寻常地明亮,我看见那里面有深邃、冷静的光,像是通往另一个澄明清澈的世界……在这样的眼光里,我忽然理解了婆婆。我想好了,不会让她的下半生就这样呆在森林里。我要让她堂堂正正地回到罗玛沼。”
飞云听了,也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帮依诺把那荒山种满树苗。
8
晚上,飞云给柳扬打了电话。他把尼莫列拉的事大致说了一下。 “妈妈,我希望我们能帮助这位老婆婆。我想,她能让我们了解到彝绣的精髓,而我们,也能让更多的人发现这个传统艺术的美,发挥它更多的价值。”飞云说。
“嗯。让我考虑一下,我们怎样才能帮到她。必须在尊重当地民风民俗的基础上来考虑。”柳扬在电话里说。
飞云躺到床上,打开屋顶天窗,仰望着满天繁星。
不对。他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坐起来。他忽然发现依诺今天的故事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哪里不对?他仔细地想着。他找出笔记本,将依诺的讲述梳理成一条线。终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依诺说过,她和尼莫列拉最后一起度过的假期里,她们天天都在一块。那天,天气不好。但她还是出去采火草了。按理,她采了火草,应该回尼莫列拉那里去。可是依诺的讲述中却没有交待。她直接就说,去采火草,然后睡醒一觉后,就是 “下了好些天的大雨,”等雨停了,尼莫列拉就已经被老族长派人送走了。而她 “睡醒”之前那些天,罗玛沼发生那么大的事:山体滑坡、尼莫列拉被指控、被宣判、被送走。这一切她统统不知道?
当然了,依诺当时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她应该是不得参与村里的大事。可是,她是尼莫列拉的徒弟,她的父母又那么敬重尼莫列拉,没有理由不告诉她吧?而且,有人指控尼莫列拉看见了蛇出洞,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人又是怎么知道尼莫列拉看见蛇的?还有,既然依诺天天都跟尼莫列拉在一块,她为什么没有看见蛇呢……飞云又重重地倒在床上。
对了。依诺的讲述中,断掉了一个时间。就是她去采火草,到她 “睡着了”、又 “被阿妈关在家里好几天”这段时间。她是怎么回到家,又是怎样被关在家里的?这几天里,又发生了什么?
飞云睡不着。他想,明天一定要去找依诺问个清楚。
睡不着,他又起来写日记:
“毫无疑问,我认识了一个自信而勇敢的女孩。她对自己理想的坚持让我自愧不如。我既没有要成为什么人这样的远大理想,也没有要坚守什么的信心。我有时还会懦弱地想,只要我努力学习,认真对待妈妈安排的事,就会博得妈妈的好感。因为我深怕她不要我,不喜欢我了。为了这种奇怪的想法,我放弃了自己的爱好——篮球和吉他,整天埋头读书、画画跟设计。跟依诺比起来,她是那么奔放、自由、独立。她不惧世俗眼光,不畏环境艰难,居然为了帮尼莫列拉讨回公道而四年如一日地到一片荒山种树。发誓要把一座荒山变成美丽的吉祥山谷。为了自己的坚持,她被人们孤立,连最亲的妈妈也离开了她。看到她为了买树苗赚钱种树那么辛苦,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却还是笑靥如花……我过得养尊处优,可我为什么还是那么拘谨?在北京的日子,我很少抬头仰望天空,因为我心里总是紧张,总是焦虑……到了罗玛沼,认识了依诺,我才发现天空原来那么高远,森林原来那么美丽……”
当他放下笔,重新回到床上时,已经深夜十二点了。飞云舒了口气。他想,他要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依诺和尼莫列拉。这需要足够的勇气和坚持,他们面对的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要堂堂正正地接回尼莫列拉,就意味着他们要证明老族长和全村人都是错的。这当然不是小事,有点像……飞云想了想,对,有点像蚂蚁撼大树。但这事如果做成了,那将是多么荣耀、多么有意义啊!罗玛沼又有了天仙针,她的技艺就可以传承下去,这可是一笔无价的财富呢!
“飞云,就算为了自己,你也要做一次关于勇气和理想的事!”他对自己说。
1
飞云在去依诺种树的荒山路上,遇见了对面匆匆赶来的依诺。
“依诺,我以为你去了山上……”飞云一把拉住依诺的手。
依诺的表情茫然而又焦急。
“我正在种树,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所以赶紧来找你。”她一见到飞云就说, “时间不对……”
飞云接住她的话: “我也发现了。可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这没有道理,整个故事都是你的经历呀。”
“我……因为你,我还是第一次把这些事从头到尾理出来的。可是,这一理,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依诺皱着眉头做思考状。 “可是,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依诺,你别急。你静下来。我们来梳理一下这个时间,好吗?”
依诺和飞云顺着河边慢慢走。这时太阳才刚刚升起,河岸的草地上白霜满地。三月的罗玛沼,乍暖还寒。依诺的双手冷得发红,举到嘴边呵着气。飞云见了,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给她系上。
“谢谢,还是你戴着吧,我习惯了。你是城里人,山里的气候可是会欺生的!”依诺笑着说,心里觉得暖暖的。她想要把围巾还给飞云。
“你比我小,听我的。”飞云说。他还故意板起脸做生气状。
“哈哈哈哈……”两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依诺说: “我发现我遗忘了一个时间段里发生的事情。”
“对,就是从你去精怪潭采火草,到下大雨这一段时间。”
依诺站住了。她望向远处,眯着眼,思索着: “对。按理,我找了火草,应该回尼莫列拉那里。可为什么我不记得我去了哪里?我只记得似乎是睡了一觉,醒来时,我是在家里的。那时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雨……”
飞云说: “或者,你采了火草,是直接回家了?”
依诺摇摇头。 “不对。这不合理。总之,我采火草那天,记得婆婆说过她要来找我。她有没有来?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睡醒一觉,满世界大雨瓢泼。可当时我去精怪潭时,明明没有下雨。”
飞云也愣住了。 “你失忆了?”他的表情是开玩笑,可心里却说: “如果真是失忆,这太严重了。”
依诺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慢慢变得苍白。飞云吓着了,赶紧拍拍她的肩:“依诺,依诺!别着急呀,或许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依诺梦游似的说: “一定出了什么事。”
飞云怕她想得伤了脑子,说: “我们去种树吧!那么早,你一定还没种好吧?”
依诺点点头。她低着头,像是犯了错,情绪很低落。
“嘿,别这样!”飞云拉起依诺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搓着。 “你的手要结冰了!”他笑着说。
依诺有点害羞,说: “你是第一个对我那么好的男生。”
飞云微笑着,心里觉得暖暖的: “依诺,我妈妈两天前回北京了。虽然现在我一个人留在罗玛沼,但因为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一点都不觉得陌生。谢谢你!”
依诺抬起头,让阳光洒在自己脸上。“你不用谢我,你比我幸运啊,我阿妈在我十二岁那年,发现了阿爹和我已经把尼莫列拉婆婆接到小木屋的事。她强烈地反对我和尼莫列拉继续学艺,说绣花没出息,要带我去城里念书。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跟她吵了一架,我们都说了最难听的话……”
依诺说着,眼睛又湿了。飞云心里也觉得酸酸的。他没有亲生父母,但也从没和柳扬吵过架。在他看来,柳扬是恩人,是老师,他是没有资格跟她吵的。
依诺接着说: “我说她没良心,她心里那只鬼变的灰色眼睛已经睁开了。阿妈被我气哭了,她打了我……骂我是害人精。后来,她就离开了家……”
依诺的眼泪忍不住一串串掉下来了。
飞云用手去擦,怎么也擦不干。他想:唉,依诺啊,我哪会比你幸运?你还能跟阿妈吵架,我却连亲生父母的面都没见过。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依诺的进述,给她擦着眼泪。
说着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山脚下。
“咦!”依诺忽然停住了脚步四下张望,忽然又像小狗一样皱起鼻子闻来闻去。
“怎么啦?”
“老族长……他来干嘛?他不住这边啊……”
“你怎么知道老族长来过啊?这里空空如也。”飞云着急地看着依诺,他真担心她刚才思虑过度,脑子出问题了。
“婆婆说我的鼻子属狗呢!”依诺得意地笑起来。 “只要是我闻过的气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闻得出来,这里有老族长的烟草味。而且,他停留了很久……”依诺一边说着,一边像猎犬一样边嗅边往山上走, “啊,他还上了山。”
飞云惊呆了。他赶上依诺的脚步,问: “老族长,他来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莫非他知道了森林里的小木屋,来找我的麻烦吗?”
“不会吧?他那样一个大人物,要是真想找你,肯定大大方方去你家才对……”
两个人一路猜测着,怎么也想不出老族长大清早的来这里干什么。山上的路不算难走,只是很干燥,草也是枯黄的。依诺指着山的高处,说: “瞧,那些就是我种的。”
飞云抬头一望,看见了山顶上那一排排迎风招展的小树,大约两千多棵。它们纤弱的嫩芽、初显筋骨的身姿挺立在山坡上,昭示着春天的来临。早先种下的,已经连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小树林了。可因为山太大,从整体来看就像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上边长起一小撮乌黑的头发,在这片巨大的枯黄与荒凉面前,有些势单力薄。可谁又知道,这已经是一个小女孩四年的辛勤付出?飞云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依诺,你真不简单!你一定付出了我无法想象的劳动,才建成了这一片绿荫。”
“也没那么严重啦。”依诺受到表扬,不好意思起来。 “起初,确实很艰难。那时我还不太会挣钱,十天半月才攒够七八棵树苗的钱。种下后,要到山脚河里背水上来浇,一次也只背得动两桶。我没有经验,水没浇够,几天后树就死了。我请教了林业站的叔叔,才知道小树刚种下时一定要浇足水。为了多浇水,我只好山下山上来回多跑几趟,累得我像小狗一样直伸舌头。在路上摔跤,那是常有的事,我的膝盖呀胳膊啊,总是伤痕累累……那时我就想,婆婆要是知道我摔了跤,会怎么说呢?她一定会说,跤摔得多了,就学会走路了。”
飞云笑了起来,依诺也笑了。
“后来,我能够每周都种下十多棵树了。时间长了,林业站的叔叔很照顾我,教了我好些种树的技巧。他告诉我松树是最好种的,易成活,也不用挖太大的树塘。他还送给我一些树苗——樱花树、桃树、苹果树、李子树、梅树,都是他送的。我想,最多再过三年,这里将要像桃花岛一样漂亮,还可以收获果子,变成真正的吉祥山谷呢!尼莫列拉回来看到这一切,她一定会开心的!”
“所以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充满了希望和力量,就不觉得苦和累了。”依诺一边说,一边像只快乐的小鸟跳跃着,兴奋又开心。她仰起脸来深深地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乌黑的头发迎风飘扬,眼睛里全是希望的光彩,粉红的脸颊如朝阳般熠熠生辉。飞云看呆了,她真美!“容光焕发”这句话形容的,肯定就是她这样!他不觉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激动地说: “在罗玛沼这几天,我会天天来帮你的!”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种树呢!要是依诺知道了,她肯定要嘲笑我了。飞云心里暗暗想着。
“那要谢谢你呢!”依诺笑着说。“你是第一个来帮助我的朋友。四年来,除了我阿爹,没人来关心过这片荒山。”
她带着飞云拿起锄头、铲子、水桶。
“不是谢你来种树,是感谢你的陪伴。这体力活你干不了,你是画家呢。”依诺歪过头,调皮地笑了一下。飞云被她激将了,他抢过一把锄头就开始挖树塘子。 “要挖多深?多大?”他装作很老练的样子问。
“最少五十公分深,直径四十公分左右。”
“好嘞,开干!”飞云意气风发地抡起锄头。
才挖到一半,飞云就觉得掌心疼得不得了。一看,起了一个大水泡。再看依诺,动作麻利,呼吸均匀,已经种下一棵小杨树,塘子里的土都填好了。
“你真了不起!”飞云自愧不如地说。
依诺开心地笑着: “你也很不错啊!我都种了四年了,你当然不能跟我比——这片山坡都喜欢上我啦!你还是生平第一次干这种体力活吧?现在只是手上磨起了泡,到了明天,你的胳膞一定会比你的手掌还疼呢!”
飞云想了想说: “我知道了,这一定是你的亲身体会。你第一次来种树,肯定跟我一样的遭遇。”
阳光下,两个孩子都开心地大笑起来。依诺高兴了,就唱起歌来:
……没腿没脚的时候,我的肩上有翅膀,飞着飞着来过节!没有翅膀的时候,神仙赐我白云朵,飘着飘着来过节!……濮莫尼衣教人纺线织布,金觉乌基教人剪裁缝补。天仙针的巧手能绣天,天仙针的巧手能绣地。她绣出白云送神仙,神仙赐我白云来过节……
清脆纯美的歌声,乘着白云悠悠飘向远方。
2
飞云回到客栈,老毕正在等他。他坐在院子里盛开的樱花树下,犹如置身一片粉红的云霞。老毕很享受地喝着茶,抽着烟。见了飞云,他笑眯眯地说,他受柳扬的托咐,负责每隔两天来看飞云一回。
飞云笑了,说: “我可不是小孩子了。不过毕老师来了,我正好有事向你请教呢。”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飞云一脸汗水一身泥,手掌上还缠着纱布。
“这是怎么啦?柳老师把你托付给我,你可别出什么乱子。”老毕惊讶地说。
飞云却显得很开心,他举起手掌笑着说: “我去帮依诺干活了。”
“依诺?”老毕微笑着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飞云。
原来,飞云和依诺种完树,已是中午了。依诺邀请飞云去她家里吃午饭,说是为了感谢他的帮助和陪伴。依诺还用绣花针帮飞云把手心里的水泡挑破了,又给他擦上新鲜芦荟汁,包扎起来。
老毕眼睛夸张地睁得更大了: “哦哟,不得了,依诺那丫头,可是罗玛沼最拽的姑娘呢!她跟你成好朋友了?”其实他隐藏不住的笑脸早就告诉了飞云,他是替飞云高兴的。
飞云知道老毕是故意夸张,依诺哪是拽,她完全是被逼出来的。所以他只是笑了笑,就转移话题,向老毕问起五年前那场大雨,还有尼莫列拉被宣判为“灾星”的事。他说,现在的情况是中间有些事依诺记不起来了,可这又是比较重要的线索。如果解不开这个谜,依诺想接回尼莫列拉就更难实现。
老毕说: “唉,尼莫列拉的事,其实正是老族长的心病。就在不久前,他还跟我聊起这事。当时这样处理,他也有不得已之处,这毕竟是一场大灾难,罗玛沼又是几百年来都有灾星这种说法。当时如果不把尼莫列拉送走,就难以抚平村民们的恐惧和惊慌,就无法凝聚人心。事情过去这几年,他也有意要把尼莫列拉接回罗玛沼,可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飞云一听就从椅子上跳起来: “毕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吗?那我告诉你,依诺已经找到最好的理由了!她已经在荒山种了四年的树,并且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吉祥山谷。她的目的是要向人们证明山体滑坡是破坏森林、水土流失的缘故,并不是什么灾星引起的。我今天就是帮她种树了!今天我们一共种了十五棵树呢!七棵松树,三棵香樟,五棵桃树……”
老毕一脸惊讶: “小子,你可真有本事,几天时间就套出那么多事来了……唉,依诺这孩子,还真有勇气,敢跟老族长暗中较劲!”
“毕老师,别开玩笑了。你知道,尼莫列拉精湛的彝绣技艺相当于罗玛沼最珍贵的文化遗产,要是没法传承下去,那就太可惜了。依诺作为一个孩子都能有这样的意识,你可是罗玛沼的大文化人呐,怎么就不想着帮帮她呢?”
“你是在给我戴高帽呢,还是在教训我?”老毕故意板起脸。
“没有没有,我在求你,好吗?”
“哈哈哈,好吧。你们说的绿化荒山、改变观念这个主意听起来是不错,我会找机会跟老族长聊聊的。不过我奉劝你们,别去追问那个指控尼莫列拉的人是谁,否则,只会伤着自己。”老毕也一本正经地说。
“这……为什么?”飞云很纳闷。
“如果可以追问,尼莫列拉是吃素的吗?她凭什么逆来顺受,人家说她是灾星她就认了?就乖乖躲进森林里去?所以,用点脑子吧,年轻人。”
飞云一听愣住了。对呀,尼莫列拉在罗玛沼是何等人物?凭一个普通人的指控,老族长就能信吗?
老毕喝了一口茶,缓缓地说: “所以说呢,依诺若是忘记了什么,对她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呢。”
飞云心里满是疑惑。他想了想说:“有时候,真相是残酷的,而谎言是漂亮的。这种时候,我们是该勇敢地面对真相,还是永远躲在谎言的保护之下?”
“唉……”老毕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他说: “你说的也有道理。解铃还需系铃人,那我再给你透露一点信息吧。你知道大毕摩哈比老爹吧?他对各种疑难杂症最有办法了。你让依诺去问问他,失去的记忆能不能找回来?只问这一句就行了,剩下的就看依诺自己的运气。”
老毕丢下一通神秘的话就走了。
夜里,飞云跟前几天一样,打开天窗仰望星空。自从住进了罗叔叔的客栈,他最爱做的事就是每天夜里看星星。罗玛沼的星空如此纯净灿烂,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辽阔璀璨的银河。无垠、静谧、美丽的星空,让他时常有想流泪的感动。在北京,他是不可能有这种感受的。都市的霓虹、喧嚣的尘埃遮住了他的视线,紧张的学习和繁忙的脚步不容许他有丝毫的放松。
今天的日记里,飞云这样写道:
“今天,在吉祥山谷种树是一次愉快而意义非凡的经历。对我而言它不是一次简单的劳动,我感受到了依诺的辛苦,也感受到了她的快乐和期待。这让我对自己做出了新的审视:我过得比她好,但我有她的乐观吗?我有她的坚定吗?
也许我得好好反省一下了。
挖塘子、种树苗、下山背水,再上山浇树。这一系列工作若不是亲身体验,我永远也无法想象在农村,种一棵树要付出那么大的精力和体力。依诺真是太不容易了!为了有树可种,她还得不停地想办法挣钱,可谓是劳心劳力!而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感恩,都是为了一门民间艺术的传承,为了还原一个事实真相……她像一个苦行僧,为了自己的信仰不余遗力。我有时也为她感到不公,这本来应该由成人世界来完成的任务,却落在了她一个孩子的身上。可这就是现实!我越来越觉得,我不应该让她一个人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孤独前行,如果老天注定要让我成为她的朋友,我就一定要帮助她完成心愿……”
就在今天背水上山的时候,他就有了这个想法:引水工程。因为,背水实在太累人,而且效率不高。但在山区,肩挑手提统统不管用。背水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在城市长大的飞云,做梦都没想到过:三个五公斤装的塑料桶,灌满水后,一共十五公斤。这个重量本来不算什么。可是当这十五公斤要用你的头颈部来承重,那就是一个大问题。三个塑料桶被放进了一个竹背篓,背篓的皮带勒在头顶,用头、颈、背部的力量,把这十五公斤水驮起,然后弯着腰,弓着背,腿部发力,像毛驴和骡马那样爬上山去。没有技巧,没有埋头苦干的毅力,真是难以任胜。飞云去试了一下,结果重心根本无法掌握,往后一倒,摔得够呛。他站起来红着脸,心里却无法不心疼依诺:她比他年纪小,没他力气大,可她就是这样背水上山浇树,浇了四年。他于是想,如果能引水上山,那才是真正帮到了依诺,帮到了罗玛沼。
可是,这是一个需要资金的事,这是一项大工程。这不是一个孩子能完成的任务。
而飞云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他再度仰望星空。他心里默默盘算着:“不知道这项工程需要多少钱,如果我向妈妈提出要做这件事,她会不会支持我?”
唉,我怎么能一再地向妈妈索取呢?我得到的还不够吗……飞云想到这里,叹息了一声。星空也忽然暗淡了。
3
依诺猜的没错,大毕摩哈比老爹果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失去的记忆能不能找回,要看时机有没有到。”他这样回答依诺和飞云。
然后,什么也问不出来了。从哈比老爹家里出来,依诺垂着头,情绪低落。飞云也想,是不是老毕在忽悠他?
可想想又觉得老毕不是那样的人。他说的话,表面看随随便便,其实都有深义。比如在赛装节那天,就是通过他的指引,他才找到卖松花糕的女孩依诺。
两人慢慢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了放羊的男孩小兽。今天他穿得干干净净,还背着一个时髦的双肩包,看上去挺帅的。
飞云先跟他打了招呼。小兽把眼睛笑成一条弯弯的缝,嘴里却不说好听的话。
“背时鬼,你要去哪儿?”他嘴角往上一挑,似笑非笑地问依诺。
依诺朝他扮个鬼脸,说: “你今天好喜庆,像去相亲一样。”
小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会不会说人话?”
依诺说: “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飞云被他俩逗笑了。 “你俩别争了,我请客,去吃凉米线,怎么样?”
小兽哈哈一笑: “我要吃鸡丝的。”
依诺拍着手: “我吃焖肉的!”
三个少年咂着嘴巴,兴冲冲地拐进街边的小吃店里去。
小兽一口气吃了两碗。他抹抹嘴,从双肩包里摸出一个纸包来: “呐,背时鬼,这是些树种。有马尾松、罗汉松、铺地柏。只消挖一条小沟把种子埋进去就行了,比你挖树塘省力气!”
依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看什么啊?不怕眼珠掉出来?这可是我向我那个在县城绿化公司当老板的舅舅讨的呢!保证百分百出苗。他说了,撒种后最好在土层上铺一层松毛或者干草,起到保温的作用。这样种子就能早日发芽!”
小兽说完站起来冲飞云说: “谢谢你的凉鸡米线!改天我请你。”
然后他像旋风一样,说走就走了。
依诺捧着那一大包树种,呆了半晌才说: “啊,我还没谢他。”
“我知道他在悄悄关心着你!”飞云微笑着做大人状。他高兴地说, “瞧,依诺,你并不孤单。”
在回家的路上,已是傍晚了。飞云说: “依诺,我觉得大毕摩哈比老爹的话另有意思。他让你等待的是什么时机呢……”
依诺说: “我想不出。唉……”她叹了口气, “大人们总爱故弄玄虚”。隔了一会儿,她说: “我想去尼莫列拉婆婆的老院子看看,已经四天没过去了,该去打扫一下。房子没人住,很容易积灰。”
“我陪你去,反正我也没事。”飞云说。
尼莫列拉的院子就在镇子中心不远处的向阳坡上。紫檀色的大门很气派,只是门前的艾草已经长得老高,看上去有些荒凉。
依诺开了锁,推开门,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夕阳下,那棵巨大的马缨花开出了一树艳丽,红得像要滴血,像要着火。
“太美了!”飞云也忍不住惊叹。依诺轻轻走近,抬起头来看着那花朵,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树的枝叶。她忽然说:“飞云,这些花让我想起了一件东西。或许,它能给我一些启示。”
依诺说完,就拉着飞云的手跑出了院子。她飞快地上了锁说: “走,去我家!”
依诺的阿爹鲁木匠正在后院里做木活。 “嘘!”依诺竖起食指朝飞云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带着他偷偷溜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拿出了那套阿妈走时留给她的衣裳。
“这是一套没有完工的衣裳。”依诺抱出一个大麻布袋子。
一套衣服有好几样,依诺的小床太小,放不下,只拿出了一件上衣和围腰。不过这两样东西就已经让飞云惊叹不已了。 “这是全手工刺绣,太好了。”他轻轻地抚摸那美丽的绣花。他拿起围腰看了看,显然是没有绣完的。 “你妈妈留给你这套衣裳时,没告诉你它还没有完工吗?”他不解地问。
依诺摇了摇头: “我阿妈只是说,罗玛沼的女孩到了十四岁,就可以去赛装展露才华和美貌。如果我穿上这套衣裳在赛装节上成为天仙针,她就会回来。”
“啊……”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阿妈给我的一个祝福,或者是一个希望。从那时起我就天天等着十四岁的赛装节。可等到了今年,我才在赛装前夜发现这套衣裳并没有完工,还有许多地方没有绣好,甚至是空白的……”
依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绞着细长的发辫。 “前些日子我一直想不明白阿妈是什么用意。今天听了哈比老爹的话,他说到了 ‘时机’这个词。我突然想,我阿妈留下的话里,也包含着‘时机’的意思。”
飞云听了,觉得有些道理: “你阿妈的意思,是说你要成为天仙针,还需要时机?”
“不。”依诺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慢慢地说: “我想,这套没完工的衣裳不是祝福也不是希望,阿妈是在告诉我,继续跟着尼莫列拉学彝绣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她所说的时机,就是没有时机。”
飞云心里一沉。他理解当依诺充满希望和憧憬地拿出这套衣服,却发现它根本不能穿的时候,她肯定是措手不及,很失望和难过的。他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依诺。他知道在赛装节那天,彝族女孩的 “衣服”是包含着许多意义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衣服。它是成长、青春、才华的标志,代表着亲人的祝福与认可。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到了年纪的姑娘都会参加赛装节。看起来依诺确实成了一个 “特殊情况”,难怪她要被村里人看成一个 “异类”。想了半天他说: “我不这么认为,依诺。也可能是你想多了。或者你阿妈的本意就是希望和祝福呢。她可能希望由你来完成没有完工的部分……”
依诺一下子站起来: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她,她难道就这么恨我吗?”
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情绪有些激动:“自从尼莫列拉被冤枉成灾星送出村子,她就一再反对我学习彝绣。后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婆婆,阿妈更是如临大敌……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当初尼莫列拉收我为徒,她不是也挺高兴的吗?”
飞云握住依诺的手: “你冷静一点,你阿妈怎么会恨你?她或许是另有苦衷。”
依诺眼里汪着亮晶晶的泪水,把头别向一边。
“好吧,就让我冷静一下。你不会理解的,你妈妈对你那么好……”依诺说。
飞云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无论怎么样,千万别钻牛角尖——那样只会伤害自己。哦对了,今天老毕说,老族长其实也有心要接回尼莫列拉婆婆呢,他们也正在想办法!所以依诺,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吗?”
“是吗?”依诺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这个好消息让她情绪平复了些。她拿起桌上的小茶壶,给飞云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喝了一杯。
飞云说: “如果可以,这套衣服让我带回去仔细看一下好吗?”
依诺点了点头,没说话。看得出她心情还是很不好。
飞云回到客栈,天已经黑了。今晚他没有看星空,而是打开所有的灯,把从依诺那里带回来的衣裳展开来,仔细地、一寸一寸地看。
这是一套华丽的彝族传统服饰,从头到脚一共有六样:一顶彩绣头帕,一件长袖长衫,一件坎肩小褂,一条五彩大摆裙,一个围腰,还有一条带着飘带的宽宽的腰封。
才看了一半,飞云就大大地惊叹起来。
天呐,这衣裳从裁剪、缝制到绣花,居然全是手工制作。每个细节都如此精致细微,堪称完美!单是一条裙子,就有白、绿、红、黄、蓝、彩、黑七层,每一层的绣花内容都不一样,有云,有星星,有火焰,有山水,有花卉,有鸟兽,有人物。图案设计更是非常独特,看似夸张抽象,却神形俱足,平衡和谐。足见设计者不仅技艺扎实,有着足够丰富的生活阅历,对美更是有着敏锐的眼光和洒脱不羁的想象力。
单是这一条裙子,飞云就敢断定,比那天在赛装节上见过的任何一件绣品都高明。
原来依诺的阿妈竟然是一个彝绣高手!可怎么没听依诺提到过呢?飞云好纳闷。
既然依诺的阿妈已经绣得那么好,为什么依诺还要去跟别人学习?飞云自言自语起来: “尼莫列拉绣得比这还要更好吗?这地方,真是卧虎藏龙啊……”
“啊!”忽然飞云又大叫了一声。他拿过那件宝石蓝的上衣仔细地看起来:衣领和袖口上的绣花似曾相识。 “这不是种子吗?谷子、玉米、核桃、松子、小兔、小猫,跟依诺那件绣着种子的旧衣服一样,这里的图案很相像,甚至连绣法都是一样的……”
飞云想了想,拨通了柳扬的电话。“妈妈,有个问题请教你。怎样判断两个相似的图案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呵,你在研究什么呢?这么晚了还没睡?”柳扬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 “图案么?一个设计师一般都会以他自己习惯的思维模式,会在他的设计中体现出来。最简单的,还记得你小时候那幅名为 ‘希望’的构图吗?你认为希望就是像旋涡一样,是一圈一圈出现,再一圈圈下沉、消失的……”
“啊,我知道了!谢谢妈妈!”
飞云挂了电话,就把在赛装节那天第一次见到依诺时 “偷拍”的那张照片从电脑里调了出来,然后放大了仔细地看。
他看的是照片里她衣服上绣着的那些种子。没错,谷子、玉米、核桃、松子、小兔、小猫……竟然跟他手里这件上衣,绣得一模一样。就连小猫眼睛里那细细的瞳孔,用了黑、灰、绿三种颜色的丝线,也是一样的。
难道……难道……飞云惊讶地想:这套衣服不是依诺的阿妈做的,而是出自尼莫列拉之手?
这就更令人不解了。那么重要的事,依诺竟没有发现?为什么尼莫列拉要送一套没有完工的衣服给依诺?
种子,种子是什么意思呢?尼莫列拉为什么喜欢在依诺衣服绣上种子?
飞云大脑一片混乱。明天一定得让依诺带我去见见尼莫列拉了。他想。
4
第二天一早,飞云发现客栈昨天还空空的停车场上停了几辆越野车。去吃早餐时,又发现多了好几个城里人。
嘿,热闹起来了。
这群戴着棒球帽和太阳镜的人打破了客栈一向的清静。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长着络腮胡的男士,见了飞云就朝他招手: “飞云,过来!”
“请问你是……”飞云走过去,礼貌地问。
男士穿着萱麻和真丝混织的长衫,头戴一顶软麻编的遮阳帽,看上去都是出自名家之手,挺讲究的。飞云跟着柳扬学了十年的服装设计,他对衣服的料子、质地、做工好不好,基本上可以一眼就看出来。
“叫我罗叔叔。”男士热情地拍拍飞云的肩。
哦,原来是客栈老板回来了。罗叔叔让厨房专门为飞云烤了一个巨大而精美的蛋糕,说是见面礼。
飞云把蛋糕拍了个照,给柳扬发了个微信:“你的朋友——罗叔叔送的”,然后是一连串愉快表情。
柳扬马上回复: “那么大一个?邀请依诺来吃吧!”
飞云开心极了。
他把蛋糕搬回自己房间的小院里,又把房间整理得整整齐齐。转念又想,依诺早上可能要做松花糕或者别的什么事,她可不是闲着没事的人。我一大早去找她,会不会显得没礼貌,还会耽搁她做事?
还是午后再去找她吧。飞云决定了,就带上速写本出了门。才到街上,就发现人流如潮,非常热闹。一问,才知道今天是罗玛沼的赶集日。那正好,可以去画一些民风民俗方面的画了。飞云一路走一路画,街边摆摊的老奶奶,穿着羊皮褂、举着烟锅的老大爷,背着娃娃的小媳妇,路边的小猪小狗和山羊,都入了他的画。到了镇子中心,他看见一座横跨南北的石桥,便上了桥。在桥上,还能看见整条街的样貌。飞云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打算把整个四合街都画下来。
“嗯,那不是依诺吗?”飞云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依诺,她果然做了松花糕来卖。还是那个小摊子:炉子、蒸笼、小竹椅。只是今天没有了桌子,可能是因为街道上没有摆桌子的地方了。她的头发随意用一块绣花手帕束起,脸色苍白,眼睛有点肿,身上的旧衣裳宽宽松松的,弱不胜衣的样子。飞云心里有些难过,她昨晚是哭了吗?
画了几笔,飞云也没有心情了。他想,不如我去陪陪她吧。
他正要收拾东西,忽然看见木德和另外两个姑娘朝依诺走去。飞云想了想,停住了。他才不想去跟几个女孩凑一堆呢,那多尴尬啊。
木德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小白鞋,脸上罩着大大的墨镜,一头微卷长发,闪亮的淡粉唇彩。她不再是赛装节上那个花团锦簇的彝族姑娘,完全是一个时髦的都市少女形象。跟她一起的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姑娘,一看她们白白的皮肤和衣着打扮,就知道是城里来的。
“依诺?”木德很惊讶的样子, “你在这干嘛?你还好吗?你没上学吗?怎么摆起摊来了……”
“木德!”依诺高兴地叫了起来,“学校还没开学,我来卖松花糕呢!”
木德身边的女孩子好奇地凑过去:“松花糕?好不好吃啊?”
“尝尝吧,是我做的,我请你们吃。”依诺动手要拿松花糕,被木德拦住了。
“依诺,你别客气了。我们怎么能占你的便宜呢?看你,都过些什么日子啊……”
依诺呆住了。 “我很好啊!”她说。
“唉,真是的……听说你阿妈离家出走了?你还跟那个什么天仙针学绣花么?我听说她几年前失踪了……唉呀,怎么说起来都是些糟糕的事呢……”
依诺睁大眼睛说: “不是你想的这样,其实没那么糟。”
真奇怪,这些事被木德这样一说,真的好像糟透了。依诺有些恍惚,情况真的有那么坏吗?她在别人眼里,也许确实过得很糟,只是她自己不觉得而已。
旁边的女孩听了木德的话,也好奇地瞅着依诺,小声说: “啊,原来,是妈妈离家出走了呀……你们农村女孩的衣服,真的是自己绣的?那很难吧?这里买不到衣服吗?这糕也是你自己做的?哇噻,真太厉害了啦……”
依诺听得一楞一楞的,解释说:“我妈妈没有离家出走,她是到城里打工去了”。
木德说: “那还不是一样……对了,你今年高一了吧?镇上不会连高中都没有吧?那教育条件也太差了。”
“不,我才刚上初二,镇里也可以念高中。”依诺说。木德怎么啦?竟说些明知故问的话,她明明知道我比她小两岁,她上高一,我上初二,她也知道镇上有高中学校的呀。
木德笑了笑说: “哦,那还好。对了,我这次专门给你带了本书,是黑格尔的 《美学》。你做衣服、绣花,就是要给别人看的,没有点审美眼光是不行的。你不会没读过黑格尔吧?不过嘛,你倒也不一定看。有句话说 ‘体验大师的思想是冒险的’……当然,像飞云那样的人肯定是读过黑格尔的,他是专业的嘛,档次就不一样……”
“我确实没读过黑格尔,所以你说的我也不太听得懂。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木德。”依诺忽然明白了,木德在这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故意要拉开她们俩的距离,或者阶层差距。她语气里的俯视感和优越感显而易见。过去她们是好朋友,可现在一点儿亲密温暖的感觉也找不着了。依诺心里很不好受,一时找不着话讲了。
木德又笑着说: “对了对了,说起飞云,我正要找他呢!我阿爹要请他去我家吃饭,她妈妈回北京了,让我关照他呢……”她动作夸张地从包里拿出手机翻起通讯录来。
她身边的女孩问她: “木德,飞云是谁啊?”
木德故作神秘: “一个北京来的混血儿!好帅好帅的男生!”她又半闭起眼睛做出甜蜜的样子, “赛装节那天,他跟我跳了一天的舞,哈哈,笨笨的,萌呆了……”
依诺看着木德觉得挺别扭:就去了城里四年,她变化怎么那么大?说到飞云,瞧她的腰都扭得像蛇似的,好奇怪。
飞云站在桥上,只看见几个女孩在那儿聊得火热,她们说什么,他是不知道的。正看见木德在那儿打手机呢,自己的电话忽然响了。飞云吓得赶紧蹲下去: “喂?”
竟然真的是木德。她怎么会有我的电话?飞云急速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给过她号码。难道是妈妈给她的?
“飞云,你妈妈说了,让我关照你呢。我阿爹今天要请你过去我家吃饭……”
木德娇声说话,一边脸儿红红地窃笑。依诺见了,不知怎么的,心里就不舒服起来,像吃了酸梅子一样。飞云会去木德家吃饭吗?她不情愿地想着。
飞云在电话里说: “谢谢你木德,吃饭我就不去了。不过我刚才路过,看见你和依诺在一块,是吧?”
木德一听赶紧手捂电话四处张望,却没找到飞云。这小子,躲在哪儿呢?她想着。可在电话里,她的声音依然好温柔: “是呀是呀,你有什么安排呢?”
飞云松了口气: “是这样,今天客栈的罗叔叔送了我一个超大的蛋糕,我本来要请依诺一块儿吃的,你们待会一起来吧,好吗?”
木德听了喜出望外。可一转念便心生嫉妒了:他怎么会认识依诺的?还说要专门请她吃蛋糕呢!
木德嘴里答应着,偷偷瞄一眼依诺,她正忙着招呼客人呢,飞云跟她说的事,依诺一点都不知道。
木德挂了电话,跟依诺说: “依诺,我明天要回城里了,今天是陪妈妈来逛逛乡街子呢。我妈就爱吃罗玛沼的荞麦粑粑,她说那东西含糖低,原生态,吃了不发胖。这边有家做的最好,这不,她买了那么多……我得去帮帮她。”
木德边说边朝街道左前方呶呶嘴。依诺一看,真是木德的阿妈。她身穿貂皮大衣,手提一大兜荞饼,正在一个摊上买山货。
木德转过身,亲昵地搂住依诺在她耳边低声说: “依诺,我们是好朋友,我诚心劝你一句:好好读书,别一心只想当一个乡村绣娘了。那东西跟不上时代,没什么意思的。想想自己的父母吧!谁的妈妈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有见识有才能呢,可你……你妈妈肯定是给你气跑了。唉!”
依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像被砂子硌了。 “绣娘”在木德嘴里,仿佛是不体面的事。她说: “可我不这样想……”
木德不听依诺说完就拍拍她的肩抢先说: “我们要走了,拜拜!”她一转身,就笑着对两个女孩说: “飞云请我们过去吃蛋糕呢!说是专门感谢我的……还有啊,他要去我家吃晚饭,我得回去准备准备……对了,你们说,喝哪瓶酒好?冰糖梅子酒吧?那酒度数低,阿爹会同意的……”她说的很大声,故意让依诺听到。
依诺听了,心里更气了。那奇怪的酸溜溜的感觉又泛了起来。
走出一段路,木德忍不住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你们知道吗?飞云不是一般的人。他妈妈是著名的服装设计大师柳扬,人家那可是世界名人啦!”木德春风得意,又蹦又跳。
同学问她: “木德,你好厉害,你真读了黑格尔了?”
木德坏坏地笑: “吓唬她的,我哪有空啃那种枯燥难懂的巨著啊!”
飞云回到客栈没多久,木德带着两个女孩来了。
“依诺呢?”飞云望了望他们身后,没见依诺。
木德夸张地捂住嘴: “唉呀不好意思,我忙着去帮妈妈提东西,忘了告诉依诺了。不如你打个电话给她?”
飞云叹了口气。依诺没有手机,木德是明知故问的吧?他想。可现在当着几个姑娘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
切了蛋糕,喝了咖啡,跟木德闲聊了几句,飞云就坐不住了。他说要去买点东西,就离开了客栈。他跑到街上依诺卖松花糕的地方,她却没影了。
5
依诺去了尼莫列拉那里。她告诉阿爹,要在婆婆那儿住几天,因为再过十天就要开学,她就没时间去看婆婆了。鲁木匠还骑上摩托送了她一程。
依诺不想再看见木德,也不想见飞云。她给婆婆送去一盒热乎乎的松花糕,又帮婆婆打理房间,做了许多事,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天黑了,依诺点燃烛火,扶尼莫列拉在火塘边坐下。婆婆的腿越来越不好使了,她坐下了,就得有人扶着才站得起来。依诺说: “我让阿爹给你做个拐杖吧!”
“他已经做好啦!”尼莫列拉说。她指了指桌边。那里果然斜靠着一支新做好的木拐杖。 “你阿爹,也是个细心的人呢,虽然他话不多。”
“嗯,我知道。阿爹和婆婆,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依诺说。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心里总是很惆怅,有种彷徨无助、想停下来休息的感觉。
尼莫列拉把依诺叫过来,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依诺,你快十四岁了,伴随年纪长起来的,除了身体和力量,还会有更多的。比如心事,比如责任。总之你要考虑的事更多了。以后你还是少过来吧,路远,又要进森林,我不放心。”
依诺没说话。她趴下身子,静静地将脸放在尼莫列拉的腿上,任婆婆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后背。
是的,她现在的心事,比小时候多了。她这时才发现承担心事,原来也很累。她甚至在今天见了木德和那两个城里的女孩,差点就要自惭形秽了。她们那么青春闪亮,富有时代气息,让周围的人都黯然失色。木德用一部粉色的闪闪发光的手机,轻轻松松就找到了飞云,他们那么轻松就把自己撇在一边了。而她呢?没空梳头洗脸,更别说像木德那样擦上漂亮的口红。四年来她天天奔波于赚钱和种树这一条线上,为了实现那个遥不可及的 “吉祥山谷”……而这个理想,除了阿爹,她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和理解。她已经那么努力,可收效甚微。在人们的印象中,她就像今天木德所说的一样:你怎么过得那么糟?糟透了。
“婆婆,我们绣的这种衣服,以后还会有人穿吗?”依诺轻声问。她想起今天那女孩的话:你们买不到衣服吗?全都要自己做?她还想起了老师的话:谁是尼莫列拉?依诺,学生就应该穿校服,简洁实用。你这样的民族服装只能在家里穿,或者舞台上穿……还有木德的话:依诺,你读过黑格尔吗?你就是一个乡村绣娘而已,跟不上时代了……
唉,我以为婆婆做的衣服、自己绣的花多么神圣,可在老师和城里人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他们甚至误解为是因为买不到衣服穿,我才自己动手做衣服。依诺想,是她们无知,还是我太过偏执?
“婆婆,要是有一天我们绣的衣服再也没人穿了,天仙针就会成罗玛沼的又一个神话传说,被写成故事……呵呵,这样是不是也很有意思……”依诺半睡半醒地说。
她想,也许很久以后,当我回首往事,也会觉得现在自己的理想只是一个传说。她心里涌起一阵伤感,一阵无力的疲惫。她更紧地贴近了婆婆,找了个舒服的姿式继续趴着。
在温暖的小木屋里,火光融融,还有婆婆轻轻的拥抱和安慰,混合着淡淡的花香和酒香,多么温馨,多么安全。这感觉真好啊!唉,不要再坚持,放下来,好好睡一觉吧,就当这一切都是一个神话传说。依诺模模糊糊,就要睡着了。
尼莫列拉喝了一口米酒,慢慢地说:“依诺啊,金子从被发现到现在,已经有多少年了?人们不也在用,不也喜欢吗?金子的价值不一定是戴在身上,一套精美的手工衣服,也不一定得穿上才有价值啊!它代表的是一种传承,表示祖先还活在我们心中。你只要记住,粗制滥造,当然是不可能流芳百世的……”
“婆婆你说的对,可是,我不想要金子,不想要流芳百世,也不想要那种不用穿也能有价值的衣服。我只想跟过去一样,有婆婆的关心,有父母的疼爱。可是你们俩,一个住在大山里,一个在遥远的城市……”依诺喃喃地说。
尼莫列拉没有再说话,她轻轻地哼起歌来,把一条毯子拉过盖在依诺身上。
6
“依诺,这套衣服的衣料是我选的,为了选好衣料,我专门去城里跑了六家布料店。衣料送给尼莫列拉婆婆,由她亲手裁剪、缝制、绣花。可是,它还没有完工,不是一套完美的衣服。剩下的围腰和坎肩,是衣服最出彩的地方,我和婆婆都希望由你来完成。可是,这些天你都不理我,我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来跟你说,所以写了这封信给你。这段时间以来,我们都为了坚持自己的主张吵个没完。我想,你是我的女儿,天底下我最爱的人。可我,又不得不为了爱你,做了伤害你的事……我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打算离开家、离开罗玛沼一段时间,让我们都能好好想一想。等你穿上这套衣服参加赛装节得了第一名,说明你的坚持有了结果,你的理想已经实现了。我想那时,你也就会安心读书学习,不会再跟我僵持了。那时,我就会回来的。这套衣服由我们三个一起完成,也算是和解了,好吗?”
飞云手持这封信,已经呆了好久。
这么重要的东西,它就放在那个装衣服的大麻布袋底部。薄薄的,小小的。这么长时间,依诺竟然没有发现!飞云想了很多。阿耶颇当时送给依诺这套衣服时,依诺是什么心情?她是继续跟母亲对抗,所以都没有打开看看?还是太过信任母亲,母亲说现在不合身要以后才能穿,她就乖乖等到了十四岁的赛装节才拿出来?以至于当发现衣服穿不了时,又生母亲的气?或者她两种情绪都有,也或者她曾经打开看过,只是没有发现这封信……
从这封简短的信看,依诺和她的母亲脾气很像,她们都倔强而坚强。可正是这样的性格,让她们互相伤害。明明她们都那么在乎对方的!总之,依诺错过了一个与母亲相互了解的时机。这是天意吗?如果错过是天意,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还有另一个时机……
不管怎样,先把这封信送去给依诺吧!
飞云穿上外套,关上门走出客栈。正在这时,柳扬打来了电话,说暂时不能来罗玛沼接他了。
“我去马来西亚处理点事情。你知道,我和瑞肯,我们快要结婚了……可最近,他家里对我们的事有些意见不一致,所以,我得过去和他谈谈……你一个人还过得惯吧?客栈那边不用你操心,罗叔叔都会安排好的,你安心住着,我事情办完了就来接你。”
飞云应着,心里却莫名地开始难过了。他想,一定是因为我的存在,影响了柳扬的婚事。柳扬的未婚夫瑞肯,是马来西亚的富商世家子弟。他知道,那样的家庭,很难接受柳扬收养孤儿的事。他也是一次偶然间听到过柳扬和瑞肯通电话,从他们的谈话内容,猜到是瑞肯的家人担心以后会有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财产、遗产什么的。这似乎是有钱人家最担心的事。飞云抬头对着天空苦笑了一下。我怎么可能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呢?只要妈妈不赶我走,我就一万个满足了。可是,现在的状况似乎不是很好。如果我不走,妈妈的事办不了,那该怎么办?
飞云似乎又看见了那只童年时经常出现的冰冷的怪兽,他怕冷似的颤抖了一下。
依诺家没有人,只有那只小黑狗冲着他汪汪叫。飞云心里也闷闷的。他回到客栈,开始埋头画图案。如果妈妈要我离开,我也绝无怨言。我依然要为她的时装周而努力做到最好,来报答她的恩情。妈妈会怎么跟我说呢?要是她说不出口怎么办,毕竟她平日待我那么好;我是不是该主动提出离开呢?当然了,我要告诉她,离开,是因为爱她,我不能只考虑自己,而影响了她的幸福……
飞云胡乱地猜想着将会发生的各种结果,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要镇静要坚强,不要胡思乱想,可心里还是灰灰的一片。
结果画到太阳西下,他一看自己设计的各种图样,全是灰暗的格调。
这怎么行?彝族元素的时装怎么能是这个样子?彝族人喜爱的那些大红大黑艳蓝翠绿呢?那些粗犷奔放的造型款式呢?
真令人沮丧。飞云抓起桌上的草图全都扔了,接着画。
可一直画到深夜,飞云也没能设计出满意的草案。他很生自己的气,衣服也没脱就跳到床上,拉起被子盖住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似乎也没睡多久,他就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见天边红红的一线云彩,太阳似乎就藏下面,正要冒出头来。那云彩慢慢向他延伸过来,像一双有力的手,把他托了起来……
突然,清脆的鸟鸣唤醒了他。飞云睁开眼,回想着梦境。他忽然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用冷水洗了把脸。不行,我得出去清醒清醒。这样下去,怎么给妈妈一个满意的答卷?
外面还很冷,天虽然已经蒙蒙亮,可星星还在眨着眼睛不愿离开呢。飞云裹紧外套,朝依诺种树的那个荒山坡走去。
走啊走啊,他终于爬到了山顶。露水打湿了他的运动鞋,冷风把他的脸吹得通红。但运动使他的身体热乎乎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他走进依诺种下的那片小树林,清晨的微风送来阵阵草木和泥土的清香,远处的布谷鸟一声一声地叫着:“布谷——布谷——”仿佛是呼唤着“吉祥——吉祥!”他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依诺在这里用辛勤的汗水浇灌出来的生命气息。
飞云慢慢在树林里穿行。他的前方,是更高更远的山脉,在微微泛红的天际下延绵起伏,无边无际。紧跟着天边倏地一亮,一缕深红的光芒破云而出。飞云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那红色的光芒,听着远山的风声和空灵的鸟鸣,心里突然充满着一种莫名的、热切的渴望。他渴望这清晨的风能吹散他的软弱和焦虑,渴望初升的太阳能给予他力量。
红日慢慢浮出了云海。起初,是深邃的红,慢慢变成最正的大红,然后又变成透着金光的艳红,仿佛那红色里孕育着一个金色的生命。忽然,那充满生命力的红仿佛是用力一跳,整个太阳就跃出了山峰,瞬间光芒四射。翻涌的云雾和整座大山,全都变成了金红色。多么有力的光芒啊!在它普照之下的世界,生机盎然,从容安详。多么壮观,多么美丽,多么涤荡人心啊!飞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在心中大声地告诉自己:何必有那么多纠结,何必有那么多疑虑?人生就是一场行走,只要记住最美的风景,又何惧风雨的侵袭!
飞云在山上呆了很久。这幅日出美景已经深深地烙在他的大脑里。他已经想到了一个最美的图案——吉祥山谷,万物共生。这个图案用来设计依诺那条没有绣好的围腰最好不过!她的阿妈没说错,围腰可是彝族服饰中画龙点睛的部分呢!
飞云是哼着歌下山的。而且他也没有闲着,他几乎是把这座荒山转了一圈,画了一个简略的地形图。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帮依诺解决一点植树灌溉方面的难题。
他走到镇上,卖早点的铺子才刚刚开张。飞云在一家米线店点了一碗小锅米线,吃得津津有味。离开小店时,他被门口一个摆地摊的老大爷吸引了。他卖的,是一些种子。
飞云脑中灵光一闪,蹲下身去看那些种子。
“小伙子,你要吗?”老大爷吧哒吧哒地咂着烟锅问。
“这都是些什么种子?”
“什么都有。葫芦、丝瓜、玉米、荞子、萝卜、凤仙花、格桑花。还有——”他从身边拎过一只篮子, “还有小兔子。”
“兔子也是种子吗?”
“是啊,在我们眼里,凡是等待发芽、生长的,都是种子。种子是希望嘛,是小的长成大的希望嘛,对不对?”
种子是希望!原来如此。尼莫列拉给依诺的衣服绣上种子的用心原来是这样啊!
飞云此刻的心情,就像那一棵棵正在破土而出的种子。他跑步回去,把自己关在屋里,展开了画笔。
7
清晨,依诺告别尼莫列拉,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透过森林,斑驳地照耀着林间小道,粉色的野蔷薇在路边盛放。
依诺的心情依然低落。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沮丧?看到树上欢唱的小鸟,她也开心不起来了。这条路她走过无数回,每次都要对着小鸟吹吹口哨,唱唱歌的。可现在,她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却觉得孤单得可怜;看到森林里的花朵,她也没有要采摘的欲望。过去的她,总是奔跑跳跃在丛林里,怀里抱着一大捧花:雏菊、金盏、桔梗、山水仙、野姜花,甚至狗尾巴草。可那样的心情在今天消失不见了。她觉得脚上麻布草鞋不舒服,像有什么东西硌着一样。她心里老晃着几个影子:总也种不满树的荒山坡,尼莫列拉日愈衰老的背影,阿妈离开家那天的小雨,阿爹寂寞的眼神,同学们嘲笑的表情,大人们挑剔的样子,木德春风得意的笑脸……
依诺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精怪潭。一池清幽幽、蓝汪汪的湖水,静静地躺在巍峨的高山之下。
“精怪潭,你能理解我吗?婆婆已经七十多岁了。我不知道我还要种多少棵树,才能让那个荒山变成吉祥山谷?才能让村里人明白当年的大雨不关婆婆的事?也不知道她还能等多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下去……有时,我也不明白我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意义,学绣花到底能为我带来什么。而我为了证明自己,已经伤了阿妈的心,失去了她的爱。现在我好累啊,当我看见木德和同学们过着跟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当我看见小伙伴们亲亲热热一起逛街玩乐,我会很羡慕;木德那么青春靓丽,如果我是飞云,也会请她吃蛋糕的。当我看到在母亲保护下慢慢长大的小动物,我就很想念阿妈。有时我也想睡个懒觉,不用天天都起早贪黑……唉,我是不是变了?我变得不勇敢了,变得懦弱了,变得羡慕别人的好,嫉妒别人的拥有,我不敢坚持自己的理想了……精怪潭,我该怎么办?”
依诺说着说着,无助地跪在草地上小声地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尼莫列拉叫了她一声: “依诺!”
她一转头,天呐,一条巨大的麻花蛇就在她背后不远处,昂头吐信!她荷包里有驱蛇粉,但她叫不出声,也不会动,她吓傻了。
“别动依诺!”刹那间尼莫列拉掏出一大把驱蛇粉朝大蛇撒去,同时她像飞一样从山坡上跳了下来,一把抱起了依诺。
哗地一声,大蛇受到驱蛇粉的刺激,迅速逃到精怪潭,潜下了水底。
依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别怕别怕,婆婆在呢!”尼莫列拉抱着依诺往回走,她一瘸一拐,嘴里嘘着冷气。
“婆婆,你怎么啦?”依诺边哭边问。
“刚才闪着腿了……不要紧,等会儿去大毕摩那儿找点药。”
刚走出树林,阿妈和阿爹、还有两个隔壁的老阿婆都迎上来了。阿妈抱过依诺说: “马上就要下大雨了,赶紧回去吧!听说河边那几家快要被淹了……依诺,这几天就回家吧,别去麻烦婆婆了。”
依诺还在小声地哭着,伏在阿妈的怀里点了点头。
尼莫列拉对阿妈说: “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依诺。”
“不,您一个老婆婆,都受伤了……”鲁木匠想去扶尼莫列拉,被她轻轻推开了。
接着,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家。她把看见大蛇的事跟阿妈讲了,她很害怕,紧紧地依偎在阿妈身边。阿妈哄着她,她慢慢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阿妈和阿爹在堂屋里小声地争执: “不能这样做,‘硕母芡’不是永久的!要是她有一天想起这件事,咱们咋个跟她讲?”阿爹说。
“我宁可被她恨,也不会让老族长把她当成灾星送去山上。依诺才九岁,你忍心吗……”
“咱们跟她说好,叫她别对旁人提起蛇的事……”
“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她从来不说谎。我不能冒险!现在村里人都在议论,说这灾难就是去精怪潭采火草的人惊扰了神灵才引起的,这明摆着就是说尼莫列拉和依诺嘛!所以让依诺彻底忘了蛇的事才是最保险的。”
阿妈进来了。她端来一碗糖水,坐在依诺的床边摸摸依诺的头: “依诺,你发高烧了,赶紧来吃药吧。”
“我没有发烧。”依诺睁着大大的眼睛说, “阿妈, ‘硕母芡’是什么啊?”
阿妈的脸色变了变,笑着安慰她:“这是除风压惊的药,是哈比老爹专门给你的呢,吃了这个药,你就不会害怕,也不会发烧了。”
“吃了药,胆子就能变大吗?”
“是的,你不是想做一个勇敢的姑娘吗?来,喝吧。”
甜蜜蜜的药到了依诺的胃里,她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又睡着了……
啊!依诺大叫一声,忽然清醒过来。精怪潭依然水波荡漾,金光闪闪,太阳已到正中,正暖暖地晒在她的身上。
我是在做梦吗?依诺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她咧开嘴。没有做梦,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她愣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做梦,是她的记忆恢复了!她想起被她忘记的那一段时间了。硕母芡,是只有大毕摩哈比老爹才配得出的一种药,它能让人忘记最近两三天印象最深刻的事,所以它的名字又叫 “忘心汤”。只是依诺那时还小,她真以为硕母芡是能让人胆子变大的药。她喝下硕母芡后,昏睡了两天。醒来时大雨已经淹没了世界,尼莫列拉已经被宣判为灾星,送出了村子。而她,忘记了精怪潭边发生的一切。
依诺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扶住身旁的树才没倒下去。我要去找老族长,去找大毕摩……我要去告诉他们,没有人是灾星,如果有,那也是我,不是尼莫列拉!那么,是谁告诉老族长尼莫列拉看见蛇的呢?是阿妈?她为了保住我,不惜出卖了婆婆!
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心痛不已。婆婆,对不起!你救了我的命,还代我受过,吃了那么多苦!我忘了你的恩情,你却从来都没有对我提起。你曾说我的心像水晶一样干净,你要让我成为洁白透明的天仙针,不让尘俗沾染……你那么宽厚仁慈,我却想要放弃你,放弃你的期许……
依诺在丛林中飞跑,头脑中狂乱闪过尼莫列拉今天早上对她说的话: “孩子,你一生当中会遇到各种阻碍和痛苦,你会有创伤。可是,创伤能见证你的成长。你就顺着你的心走吧,如果你真想放弃,那也是你的选择,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
不,不,我不会放弃的!依诺心里喊着。忽然她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8
依诺醒了。她发现自己在森林的小木屋里。
“依诺!”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是飞云。
“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又怎么会在这里?”依诺的头还有些晕,眼泪不自觉就掉下来了。
“哈,我和你阿爸在精怪潭边捡到了一个迷路的小姑娘,尼莫列拉婆婆说,这个小姑娘是一颗从天上掉下来的水晶绣花针,所以,我们就把她送来给婆婆了。”
依诺含着眼泪笑了。
飞云微笑着擦去依诺脸上的泪水:“依诺,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
他把那封信放在依诺手中,曲起她的手指让她将信握在掌心。 “但请你先不要看。”飞云说, “认识你以来,我就一直在听你讲你的故事。现在,我也给你讲一讲我的故事好吗?”
依诺睁大眼睛,点了点了头。
“我的故事很简单,一点也没你的故事精彩、神秘。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值得珍惜的故事……我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从小在一所孤儿院里长大。院长阿姨说,我是三月二十号那天被医院送来的,所以我的名字叫做320号。父母为什么不要我?他们是谁?长得什么样?有爸爸妈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周围还有许多像我一样的孩子,他们不是我的兄弟姐妹,可我们天天都生活在一起,住在一间大大的房间里。冬天很冷,暖气每天只供应一会儿。夜里早早就熄灯了,黑暗里我总是看到一只毛绒绒的眼睛在盯着我,它呼出冷冷的气息,时常朝我张开无底洞一样的嘴。我在恐惧中哭醒,年纪比我大的哥哥就告诉我,这只怪兽的名字叫做孤独。”
依诺坐了起来,她不自觉地握紧了飞云的手。
“一直到五岁那年,我遇到了现在的妈妈,柳扬。她到孤儿院做公益,发现了我。于是,她成了我的妈妈。她教我读书、画画和设计,给了我崭新的人生。她说,希望我长大了,做一个有技术、有能力的人,一个有一片自己的天空的人。她给我取名飞云,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我飞得像云一样高远。”
“啊……原来是这样!”依诺惊讶地望着这个英俊、洋气、阳光的少年。她真没想到,他的过去竟是这样的——很意外,却令人感动。
“飞云,你妈妈真了不起!祝福你,你有这样一位好妈妈。”依诺说。
飞云微笑着点点头。他眼睛是微微的蓝色,像一面沉静、美好的湖水。
“可是,童年的阴影还是时常困扰着我,我总是担心忧虑,害怕那只阴冷的怪兽再度把我拉回去。我睡觉整夜要亮着灯……我刻意去讨好妈妈,努力让自己当一个听话、用功的好孩子……所以,我内心一直过得拘谨而紧张。这种状态,却在遇到你、听了你的故事之后,被彻底改变了……”
飞云的故事讲完了。他还告诉了依诺当他去到那片小树林看到日出时的奇妙感受。 “那时我才明白,失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一直用 ‘害怕失去’来定义了自己、束缚了自己。你还记得你衣服上的种子图案吗?尼莫列拉是在告诉你:种子是希望之源,但只有离开母树,种子才能完成独自成长的旅程……所以,我相信妈妈的爱,相信即使有不得已的选择,我也有能力往最好的方向努力。”他捧起依诺的脸,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温暖地说: “谢谢你,依诺。”
两行欣喜的泪水流下了依诺的脸庞。“我同样要感谢你,飞云,认识你后,你的倾听和帮助同样让我打开心扉,得到了快乐。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飞云有点紧张地瞧着她。
“只不过,当我知道你请木德去吃蛋糕,还去她家里吃饭时,我就生气了。”依诺诚实极了。
飞云愣了一下,脸红了。他说:“你这个傻瓜……”
“即使有不得已的选择,也要往最好的方向努力……”依诺喃喃重复着飞云刚才说的话,慢慢打开了阿妈的信。
飞云走了出去。让依诺一个人静静地感受和领悟她阿妈的心思吧。至于她看完信会怎样调整自己的心态和脚步?飞云想,这有一千种可能。
1
阿旺镇长一大早就跑到老族长家,他手里提着两瓶小灶酒,是镇子里那家有五百年历史的酒坊酿的,老族长平时最爱喝。
可老族长却不在家。
“他去西村了。”老族长的老婆在喂鸡,头也没抬。
阿旺镇长叫上副镇长和司机,一溜烟去了西村。他们在半路相遇了,老族长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人,手里都拿着锄头、铲子、水桶。
老族长绷着脸,皱着眉,黑色大衫迎风舞动,像一只黑色的大鹰。他的草鞋上全是泥。
“再办一次?我没脸办了。”老族长听了阿旺镇长的话后,这样说。
原来,阿旺镇长说,柳扬回来了,这次她带来了北京的专家和投资商。他们想请镇里再办一次赛装,挑选一些服装,选几个刺绣能手和彝族女孩,八月份一同去上海参加国际时装周。柳扬说希望这次能看到一些罗玛沼古老的彝绣工艺。
“这可是罗玛沼的机遇啊,我们的民族服装能去大上海参加国际时装节,大展风采,这是我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反正也不要我们出钱——这肯定是最关键的。另外,省里宣传部的领导也来了,指示要我们配合柳老师的工作,说要让她们看到我们彝绣的真本事,还说这是对民族文化的抢救和保护。”镇长说。
“赛装节能随便过吗?什么真本事,那些当官的懂什么……”老族长脚步如风,蹭蹭两下就把阿旺甩在了后面。他身后的年轻人们也唱着歌,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镇长,我发现这两年一说到赛装,老族长就心事重重。”随行的副镇长说。
阿旺擦了一把汗爬上车。
“知道为什么吗?你泼出去一杯水很容易,可要收回这杯水,就难啰!”阿旺说。
“镇长,这叫覆水难收。”
“不一定,老族长本事大呢……”阿旺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老族长的背影。
到了晚上,阿旺就接到老族长的通知。
“你准备操办吧。他们想看的真本事,我去请。”
嘿嘿嘿!阿旺镇长笑了。
2
迎春花已经铺满了田埂,天气渐渐暖和了。今天是星期六,飞云一大早就蹬上跑步鞋朝吉祥山谷跑去。他知道依诺每周六的早上都会去荒山坡种树。他要告诉依诺一个好消息,镇长已经同意再举办一次赛装!这次,他一定要劝依诺穿上那套由她和尼莫列拉、阿耶颇三个人共同完成的绣衣去参加。就是不知道她的围腰有没有绣好?那天当她看到飞云为她设计的图案时,激动得一把抱住他转了好几圈呢!飞云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当然,还有另一个消息,就是再过三天,柳扬就要带他回北京了。飞云放慢了脚步。我这是去告别吗?他心里难过起来了。走了之后,他们就很难再见面了。
他觉得脚步没刚才轻松了。走了好一会,才到山脚。
他喘了口气,却忽然看见依诺就站在山脚的路边。
依诺看见飞云,满脸迷惑,说:“飞云,难道我遇上神仙了?”
飞云不解,可他顺着依诺的眼光抬头一看,也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几天没来,山上全部都被种满了树!
没错,是树,而且都是已经成活的小树,比他们之前种下的小树苗要高,要壮。
它们一排排地站在高岗之上,像守护山岗的卫兵,像绿色的旗帜。
飞云和依诺对视一眼,两人一起朝山上跑去。他们在这片树林里激动得又跳又笑,依诺拉住飞云的手,连连说:“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树是真的。可是,谁来种的?谁在帮助依诺?
他们静下来了。依诺走来走去,这棵摸摸,那棵瞧瞧,还抱着树杆摇了摇,像是怀疑它的真实性: “莫非真有神仙下凡,就这样长袖一挥……”依诺闭着眼睛,仰起头,一甩头发,一挥手,摆了个仙女下凡的动作。 “长袖一挥,就种下了这么多树?把这片荒山变成了绿茵茵的吉祥山谷?”
飞云笑了: “我觉得你就是那神仙。”
“啊嚏!”一阵风吹来,依诺打了一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忽然怔住了。
紧跟着她又像小狗一样四处嗅来嗅去。
当她停下来时,惊讶、激动、喜悦的微笑在她的脸上荡漾开来——她闻到了老族长那熟悉的烟草味,他的烟丝里掺了特殊的香料,与众不同。整片树林里,都是他的烟草味。
“原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理想……”依诺转过身面向飞云, “飞云,看来尼莫列拉婆婆很快就能回来了!”她喜极而泣,冲过去抱住飞云又跳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