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 宏
(江苏农林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句容 212400)
《信笺故事》作为一部深刻的探讨未成年人成长的电影,涉及了众多社会性的问题,如家庭中子女与父母的关系,未成年人价值观受成年人的影响,以及时代的大环境下个体的选择,等等。本文采用新历史主义理论和福柯的微观权力话语分析对影片主角的记忆重塑与身份重构、教练对未成年主角的价值灌输与主体规训,最终阐释影片对美国20世纪70年代的社会反思。
整部影片涉及的主题之一就是身份与记忆的问题。记忆是个体对自身过往经验的整理与编码,它塑造着个体的身份认同。影片的序幕迅速赋予了主角主体身份——镜头后的记录者与报道者。她通过女向导进入到当地民众的游行集会中,女向导和民众有着南亚的相貌、肤色和装扮,他们在庆祝运动的首次胜利。接着便是影片的开始,珍妮芬已经回到了美国并且对采访女向导的素材进行审视剪辑,画面中的女向导陈述自己的生活轮廓如参加会议、集会游行而无法成为一名母亲,等等,这奠定了一个基本的氛围即女权运动。珍妮芬从事对全世界女性生存境遇的记录与报道和女性主义运动息息相关。珍妮芬有着独立且体面的工作与生活,她做着记录与报道同时也是大学教授,她奉行自由主义即使48岁也没有结婚生子,有男朋友但是在年轻时与很多单身或已婚男性发生过关系,对母亲的那种传统爱情观和家庭观深表反感。她是女性主义的典范角色代表,她有资格对全球女性的生存经验进行审视并赋予意义。她掌握着媒体的发声渠道,可以决定女性生存状态的呈现内容和方式。在镜头的后面珍妮芬是个女性上帝的角色,通过镜头来剖析每个受采访对象的生活,而她自己是如此自信自立。她在课堂上教授学生如何像变色龙一样融入被采访者对象的生活,通过被采访对象的表现来获知对方的信息甚至是受采访对象尘封内心的秘密。
但当母亲打来电话追问她在13岁的夏令营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动摇了。面对母亲的追问,她不耐烦地认为母亲思想老旧不能理解童年的自己。尔后当男友无意中发现这个事情想和她一起谈谈这个问题时,她则恼羞成怒将男友赶出家门。她不想动摇自己记忆所建构出来的童年经历,即她与比尔先生以及G夫人有着亲密的三人情感关系,三个人深爱着彼此,并且她在这段关系中受益匪浅。然而童年写下的小说勾起了她的疑惑,那段记忆早已被她掩埋起来,她不得不重新开始探询这段记忆以还原过去的真相。
整部影片涉及三种记忆,一种是自我书写小说篡改后的记忆,一种是他者保存的记忆,一种是自我压抑下保留的真实记忆。三种记忆交会时,事情的真相就显现了。当珍妮芬来到母亲家翻开童年相册时,她被建构的记忆开始瓦解,她印象里的自己是个成熟女孩的样子但是实际上那是15岁的时候,而她13岁时的样子完全是个孩子,在当时的同学看来她胆小少言像个小男孩一样。一切都变了,这并不像青春期的浪漫经历,而像是童年的特殊遭遇。当珍妮芬对自己的记忆进行探询时,她会让记忆中的人物单独出现在镜头前进行提问采访,以此来揭示事情的真相。“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呢?”珍妮芬向记忆中的自己发问,错误记忆中15岁的自己回答“我一直希望我有故事可以讲,但是以前我从没发生过什么可讲的故事”,真实记忆中13岁的自己回答 “我一直希望我有故事可以讲,但以前没有什么事情是有关我的”。错误记忆中的自己是个寻求新鲜体验的活泼大方的青春期女生,然而真实记忆中的自己是个内向、不自信、渴望被关注的小女孩。记忆中的G夫人是个高大美丽坚强的女人,真实的G夫人则是童年遭遇母亲抛弃被安置在儿童之家的一个脆弱的女人,她也回想起童年所听到的G夫人不幸的婚姻经历。在错误记忆中她每周五是由父亲送到G夫人家中,但真实记忆中她每周五由G夫人接回牧场。当G夫人离开只剩下她和比尔过夜的时候,错误的记忆中她是想留下来的,但是真实的记忆中她是想离开的。错误的记忆中她是安全的,真实的记忆中她是危险的。在她对过往不断地追溯中,她回想起那些被掩盖的记忆细节,与比尔发生关系时的痛苦以及第二天在马桶前呕吐。此时的她已经不是那个自信的主体了,她开始关注到采访对象经验的权威性,她发现正常女性的首次体验都是幸福愉悦的,而自己与那些童年遭受侵犯的女性相同都是痛苦的体验。她逐渐确证13岁时的经历并非什么浪漫情感经历,而是一次成年人对未成年人犯下的性侵罪行。在与另一个当时的同学艾瑞斯(Iris)交谈后,珍妮芬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即比尔不仅和自己发生过关系,而且还与艾瑞斯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并且这一切都是比尔与G夫人共同谋划的,G夫人那一晚的离开是早已预谋好的,并且珍妮芬回忆起每次在与G夫人和比尔聊天时,他们都会做出一些性暗示。珍妮芬也想起了这段经历的结局,13岁的她主动与G夫人和比尔了断,并且把这段经历改编成小说获得了作文高分,她把痛苦的记忆压抑下去,把这段关系描绘成幸福的爱情经历。
觉悟过来的珍妮芬前去比尔的获奖现场找他谈谈此问题。当比尔知道她是为此而来便夺门而去,无助的珍妮芬又开始想要呕吐了,就像每次被比尔侵犯后那样恶心不适,她绝望地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目视前方。让珍妮芬绝望的不仅仅是承认自己被性侵的事实,更严重的是她的人生观早已被比尔塑造了,她的价值观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比尔与G夫人的影响。如果是真实的记忆塑造了珍妮芬受害者的身份,那么更为关键的是比尔的话语规训了珍妮芬的一生。
这部电影的名字如果直接翻译过来就是“故事”。这个名字很简约但是内涵深刻,它一方面指这部电影的核心是一个小女孩写下的故事,另一方面从深层次探析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故事。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一次完整的叙述行为就是一个故事。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本身就是一种叙述,人们把历史经验建构成一种叙述框架,历史观的不同就是所相信的故事版本的不同。这在个人主体的生成史中同样如此,一直以来珍妮芬相信个体的经历是情感史所以并未意识到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但是48岁以后她发现自己童年受侵害的历史,因此也带来无法弥补的伤痛以及自己人生的不幸。
故事不仅是讲述出来的事情,故事是一种话语,而话语是一种微观的权力运作场域。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特别指出权力的运作方式,权力对主体的规训是无所不在的,包括学校、医院、工厂等。并且语言作为权力运行最为重要的载体,塑造且规训主体,使主体符合生产主体的知识需求。在影片中即是如此,比尔不断地用话语规训与塑造珍妮芬的主体,使得珍妮芬的行动符合比尔的期待。当珍妮芬决定追溯事实真相时,她产生了一个疑问:“人们是如何改变的?当我是一个小孩时,我痴迷于改变我自己,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我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不过随着事实真相的浮现,珍妮芬终于发现是比尔与G夫人使她改变,甚至给她灌输了热衷于改变的意识。正是比尔不断地给她灌输着“成长总是意味着改变。改变总是痛苦的,但是因为痛并快乐着,所以我们才可以微笑面对”。这句话本身没错,但是在比尔的引导下却得出了错误的结果。13岁的珍妮芬由于父母有5个孩子需要看管并且禁止她单独和男生出去玩,于是觉得父母不关爱自己也不理解自己。比尔和G夫人便因此对珍妮芬进行错误诱导,给予她独立自主的肯定后开始向她灌输:你是个大人了,应该自己做决定,父母思想陈旧顽固胆怯,应该勇敢去探索。而他们想达到的是与未成年的珍妮芬发生性关系甚至组建性团体。比尔反复灌输给珍妮芬一夫一妻制是错误的、不应该有规则的限制,当珍妮芬反驳的时候他就会规训她要独立清晰地思考,而本质上是让珍妮芬接受自己的价值。当48岁的珍妮芬与母亲真正地坐下来谈论这个问题时,母亲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流泪了,她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母女间的隔膜也涣然冰释,珍妮芬也发现自己对父母的误解,比尔难逃其咎。最后一幕珍妮芬与比尔见面所发生的事情对珍妮芬打击巨大,她发现比尔已经结婚了并且婚姻的对象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珍妮芬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不断质问比尔对13岁的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多么荒唐,他曾经告诉珍妮芬结婚是对三人这种开放真诚关系的背叛,使得珍妮芬一直不相信婚姻。“我曾经那么相信你。我信了你的故事。”珍妮芬将比尔的说辞视为值得相信的价值观,直到人生过半才发现比尔所说的都是谎言。
这是珍妮芬最绝望的,比尔讲述的故事规训并建构了珍妮芬的思想框架和人生观,珍妮芬一直以为自己是独立自由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的所做所想深受比尔价值观的影响。但这并不能完全归咎于比尔,比尔不是专门诱奸未成年少女的邪恶罪犯,他确实对她们有情感也尽可能帮助她们提升飞跃。本片并不是众多有关性侵的影片那种邪恶的成年人与无辜少女的模式,而是在探讨一个更为深刻的时代症结。
影片中一个最富有意味的细节是,无论G夫人、当时涉及的同学,还是比尔等都不想重提那一段时光,更不愿追究那段时光的责任。几乎每一个人提到那段经历都会用一种暧昧不清的口吻:“你知道的,那是70年代嘛。”G夫人则不断地告诫珍妮芬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要再追问。因为是20世纪70年代,所以一切事情都情有可原。70年代的美国动荡不安,充斥着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嬉皮士运动等。当时西方左派知识分子批判资本主义制度,在宏观的暴力革命推翻资本主义制度难以实现的状况下,知识分子提倡个体的微观政治抵抗运动,具体体现在以个体身体作为载体抵制资产阶级正统的道德观,反对传统一夫一妻制家庭模式提倡多元伴侣模式、反对保守性观念提倡性自由、反对资产阶级的体面仪表提倡波希米亚风的打扮等。嬉皮士风潮弥漫整个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许多年轻人受到鼓动纷纷与中产阶级家庭决裂投入到嬉皮士运动中。
这就是13岁的珍妮芬所处的时代背景,当20世纪70年代的风潮渐渐回落,一些曾经的嬉皮士分子重新回归到传统的社会框架中,重新接受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可是那些经历嬉皮士运动的孩童怎么办?受鼓动的叛逆期的年轻人可以在风潮过后重新回归童年所接受的传统价值观中,把那个时期所发生的事情看作叛逆期的冲动。但是儿童时期就接受嬉皮士价值观的人根本无法回归。这是比尔与珍妮芬的差异,也是珍妮芬悲剧命运的根本。年轻时的比尔认同嬉皮士运动的价值观并身体力行,但是随着比尔事业的逐步成功最终达到巅峰,老年比尔作为体面的上流社会人士,决定回归到传统家庭生活中,把那段经历轻描淡写地省略。而珍妮芬却把规训话语当成一生的价值观。不仅是珍妮芬,还有那些被比尔伤害过的女生,她们没有认清比尔的罪行甚至觉得比尔帮助了她们。比尔所选择的女孩都是那些缺乏关注和自信的女孩,包括G夫人也是被比尔的价值观所捆绑,她一直崇拜比尔,不断帮助比尔引诱其他女孩,最终因为年老色衰不得不离开比尔。珍妮芬感到被背叛,不仅是被比尔背叛更是一个时代的背叛。原本只是敏感女儿与严格父母之间的误解,却被70年代的嬉皮士话语塑造成对立的价值观冲突,导致了几十年的母女间的隔阂。本部影片属于反思美国70年代的“伤痕文学”,反思在那场提倡突破既有规则绝对自由的运动中给个体带来的伤害,特别是对未成年人的永久伤害。
综上所述,这部影片突破了此类主题的相关电影模式,通过对个体经历的记忆追溯与身份重构,反思成人对未成年人的话语权力的运用。影片所反映的生活、揭示的问题,是对个体进行的叩问,更重要的是对那个特定时代与社会症结的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