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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越野车颠簸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车尾尘土飞扬,随风弥漫在绵延不绝的山川沟壑间。早春二月的太行山,漫山遍野还没有一丝绿意,但空气中那点融融的暖意已经让人感受到春的气息。
此刻,张树生缩在副驾位置,手按胃部,额头冷汗涔涔。
那天熬不过疼痛,张树生背着妻子去了趟医院,接过诊断书时,他不觉咬紧下颌。“胃癌”两字如黑色箭簇朝他袭来,仿佛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他裹在风衣里的身躯不由颤栗了一下。
“你必须住院,”女医生说得斩钉截铁,“马上。”
他将诊断书装兜里跟她说:“不要告诉我老婆……”
“作为医生,我知道该怎么做。”女医生说。
“作为老同学,你也应该知道,”张树生笑笑,“我可不喜欢你们这个鬼地方。”
说完,他冲她摆摆手,在刺鼻的来苏味和嘈杂声里扭头走了。女医生在背后质问:“张树生,你这人怎么还这样,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的吗?”
“有。”张树生没有回头,只留下一溜铿锵足音……
开车的是寿川县联社文秘李文孝,他扭头看一眼疲惫不堪的单位一把手,以为五十多岁的张主任受不了山路颠簸,说:“其实这次扶贫您没必要亲自来,要知道,您是咱县联社的头儿啊。大大小小的事儿您都得操心,身体哪吃得消啊?”
张树生说:“金融扶贫是党十八大以来,提出的一项扶贫新理念新思想新战略啊,正因为责任重大,文孝你说,我这个扶贫工作队长能不亲临一线吗?”
李文孝说:“也日怪了,红崖沟这穷山沟人是死狗扶不上墙头,越扶越贫,越贫越懒。”
话音未落,因路面有未融积雪,汽车左前轮一阵打滑,险些滑出路面,在万丈深渊边猛扭几下腰身,才驶出险境。
李文孝长出一口气骂道:“妈的,这红崖沟的山路也太难走了。”
“难?”张树生说,“是啊,这条难走的路,老百姓走了一辈又一辈啊。”
张树生揩去车窗的雾气,向窗外望去,未解冻的溪水和残雪覆盖着渐苏的土地,巍然挺立的奇峰峻岭在柔和的阳光下萌发着生机。
一个月前,在省金融系统表彰大会上,胸戴红花的张树生激动地握着为他颁奖的省联社王主任的手,王主任说树生呀,扶贫是场旷日持久的攻坚战,来不得丝毫松懈啊。我送你一句话,激发金融力量,助力精准扶贫。时至今日,省联社王主任语重心长的话语还回旋在耳边。
忽然李文孝说:“张主任快看,半山腰那儿……”
对面山梁上现出一群羊,隐约可见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有苍劲的歌声传来:“亲疙蛋下河洗衣裳,双腿腿跪在石头上呀,小亲疙蛋……”歌声与清脆的鞭声相和,像绵长爽口的陈酿令人回味。
然而那歌声兀地停下,那两个身影似乎在向他们这里挥手呼喊:“哎……哎……”
李文孝疑惑地嘀咕道:“山里人,大概是稀罕汽车了吧?”
汽车在盘山道上转了个弯儿,羊群和人都看不见了。
忽地一阵轰隆隆巨响,几块山石从峭壁上滚落下来,砸在车头前方。
李文孝一阵手忙脚乱急刹车,离山石半尺距离时车停下来,好险哪,算是躲过一劫。
两人下得车来,看清情形,均感侥幸。仰头看盘山路的峭壁,隐约觉得头顶盘山路上,有摩托车的马达声传来,由近而远。二人对视一眼,山风呼啸,吹乱了他们的思绪,两人不禁面目凝重起来。
费力清理了路面石块,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汽车继续向通往寿川县古驿乡红崖沟村的大山深处行驶。张树生正正腰身说:“扶贫之路比我们预想的要凶险啊,看来,我们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打场攻坚战喽。”
此后两人一路沉默,再没说话。
直至开进了古驿乡,汽车被一群咩叫的羊挡住去路。
在山路转弯处的两孔窑洞前,一群咩咩叫的山羊拥挤着。文秘兼司机李文孝一边按喇叭,一边降下车窗玻璃,探出英俊的明星脸,大声催促放羊娃把羊赶走。
放羊娃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肩上斜挎绿色旧帆布包,用力甩着鞭子往路边赶羊,鞭声啪啪响着。男孩微耸着肩膀时不时扭过头好奇地看着汽车,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大,也许是因为太瘦的缘故,眼睛甚至还有点凹陷的感觉。他看见汽车里的人,眼睛一亮,脱口喊道:“刚才好凶险,我和扣铁爷喊也喊不住,有人要害你们哩……”
“别乱说话,小娃娃家。”身后一个头扎白羊肚毛巾的白胡子老羊倌打断他的话,响亮地甩了一鞭子,“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明明就是嘛,我亲眼看见……”话没说完,男娃突然脚下一滑,仰身倒在地上,鞭子也随之飞了出去,原来他不小心踩在了路面的暗冰上。
这时,越野车的后车门被打开,男孩看见一个身穿白衬衫和蓝色制服长裤,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走下车来,快步走到他身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孩子,摔疼了吧?”张树生温和地抚摸着放羊娃的头问。
放羊娃似乎有点怕生,低眉顺眼摇了摇头,两边被晒黑的小脸有些皴裂。
“山里的孩子都是跌爬滚打出来的。”张树生深有感触地微微笑着轻叹一声,声音中充满怜惜与心疼,“孩子,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呀?”
“我是红崖沟村的,叫椿椿。”放羊娃怯怯地回答。
“你咋这么小就出来放羊啊?”
“我家没钱,我得帮人放羊挣钱养活我爹。我爹一天价就晓得个喝酒,啥也不干。”
“那你妈呢?”张树生问。
“我妈走了,我爹说我妈不要我们了。”
张树生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椿椿,你想不想去念书?”
“想啊,咋不想呢?可是,我爹不让我去念书。”椿椿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哭了好几天都没用,只能背着课本放羊。”说着,从帆布包里掏出课本给张树生和随后下车的李文孝看。
张树生翻开皱巴巴的课本,里面夹着一个作业本,他翻开作业本,整齐的字迹密密麻麻挤在田字格里,有的字迹还被挤到了格子四周的空白处。
“椿椿,你爹叫什么名字?”
“我爹叫李开石,是村里顶好的石匠,全村人都知道。不信,你问扣铁爷。”椿椿小脸微微现出喜色,幼稚的语气中还带着些许自豪感。
白胡子老羊倌这时长长地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这引起了张树生的好奇:“哦?那椿椿给伯伯讲讲你爹吧。”
椿椿脸色一变,撇撇嘴支支吾吾地说:“哼!我不想讲他,我讨厌他。”
这可真是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张树生忍不住又问:“椿椿,为啥讨厌你爹呢?”
“哼,他在村里受黑兰栓的气,挖不成石头,把气撒在我和我妈身上,还不让我念书。”男娃一脸委屈。
“椿娃莫乱说,你头前回,把羊去圈了吧。”老羊倌忍不住插话说,“戚人们从县里来的吧?娃不晓事,别怪怨。”
“老哥说哪里话,”张树生抬眼看看四下里的大山说,“咱红崖沟可是革命老区哩,咱父辈们打江山流血流汗,你说,咱能忍心看后辈娃们上不了学,晓不了个事?”
老羊倌看着眼前这位从城里来的,五十多岁,白净面皮,浓眉大眼的壮实汉子,从腰间抽出烟袋来,吸得直咳嗽却不敢轻易搭话。
张树生合上书本,把揉皱了的书角用指头使劲搓了搓,书皮似乎没那么皱了,冲男娃说:“你放心,伯伯一定会想办法让你重返校园读书的。”
椿椿黝黑的小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可又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他生怕这又是大人欺骗小孩的谎话。椿椿接过书本,小心翼翼地塞进包里,小声问道:“伯伯,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张树生郑重地点点头:“椿椿,伯伯说话算话。快撵羊去吧,一会儿羊都跑远了。”
椿椿捡起羊鞭这才放心地撒欢儿跑去追羊,那股兴奋劲儿使他的鞭声比刚才更响亮了。
李文孝望着椿椿的背影,也不禁感叹:“唉!这么小的孩子,不上学太可惜了。”
不远处一孔土窑洞里快步走出一个人,是个年轻精干的小伙子,他几步快跑来众人跟前,兴奋地说:“张主任,可把你们盼来了!”
张树生和他握着手,向李文孝介绍说:“李宝宝,小伙子年轻有为,红头文件已下了,马上要调到咱寿川县农村信用合作联社,担任党群工作部副部长哩。”
李文孝笑着说:“我们早就认识啦,宝宝是红崖沟人,还是咱寿川县委选派到红崖沟村的第一书记哩。”
“宝宝,你怎么跑这么远来接我们?”李文孝握着李宝宝的手问。
“红崖沟路险,汽车根本开不进去。咱先去古驿乡,跟乡党委政府接上头,去红崖沟还得步行五六里山路哩,”李宝宝看到老羊倌也在,便说,“是了吧,扣铁叔。”
“五六里,只多不少,路倒不远,却分外险着哩。”老羊倌咳嗽几声,话语意味深长。
李宝宝给老汉介绍道:“这就是我说过的我们寿川县联社的张树生主任,到咱们村搞精准扶贫的工作队长。”
“扣铁老哥也是……”张树生握着老汉的手问。
“也是红崖沟的,放了一辈子羊,刚才那群羊就是他的。”李宝宝介绍。
“老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咋雇个小娃给你放羊?”张树生问李扣铁。
“唉!我也不愿意,椿娃命苦啊!他妈跑了,他爹开石……唉,全村人就数他们家过得最恓惶。让娃放羊是假,给娃几个零花钱养家是真……”李扣铁一脸心疼,语气中便带了些许愤慨,“大兄弟,老汉说话不拐弯,这扶贫工作队呀,咱红崖沟不是没驻过,可……唉!”
“在红崖沟村,像椿椿这样辍学的孩子有多少?”张树生问。
“大概还有七八个吧!”李宝宝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张树生动情地说:“我们常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辍学,咱不愧得慌吗?”
李宝宝说:“我回村了解到这一情况就去找村委主任郝兰栓,和他商量如何帮助辍学孩子重返校园的问题,可他……”
“郝兰栓,黑兰栓,哼……”老羊倌又响亮地甩了一鞭子,扭头就走。
这时,一辆摩托车隆隆地从岔道上冲下来,腾起一路烟尘,示威似的在他们面前打个旋儿,又隆隆地飞驰而去。
李宝宝看着远去的摩托车,又抬头看了看天,生生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转而改变了话题:“唉!过了年也没下过一场雪一场雨,土地干旱,眼看就到了春播的时候,村民们可咋下种呀?”
走远的老羊倌头也没回地说了句:“大兄弟,红崖沟山路凶险,该当心了。”
李宝宝领着张树生和李文孝,开车进了古驿乡政府院子。
古驿乡政府门口,分管扶贫工作的副乡长马高升和古驿信用社主任胡聚财已在门口迎候,二人一瘦一胖,一高一矮,一见汽车都笑着张开臂膀迎接过来。
外号胡胖子的胡聚财此次到红崖沟村,是担任扶贫工作队副队长,配合张树生搞精准扶贫工作的。
众人寒暄罢,马高升一边引路向屋里走,一边给众人散烟,结果一伙人里只胡聚财吸烟,马高升递烟点火,显得十分殷勤,但对李宝宝就不很客气了,摆出一副领导姿态责问道:“怎么不见你们郝主任来迎接工作队啊?”
李宝宝说:“郝兰栓说他身体不舒服……”
“这人也真是的!”马高升脸阴了一下,不过马上就转晴了,“倒是确有其事,听说前一阵他被自家的大狼狗咬了一口。”
张树生多年跟基层乡干部打交道,看不惯这种领导面前溜须拍马,下级面前官僚十足的“官油子”作派,皱了皱眉。
一进办公室,马高升就交给李宝宝一把茶壶,要他快去给领导们烧水。
马高升夸张地用袖子擦了擦椅子,请张树生入坐:“张主任,这一路颠簸辛苦了。其实您工作那么忙,不用亲自在红崖沟驻村蹲点,把精准扶贫工作交给胡主任他们就行了。”
张树生说:“民不富心不安啊!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老区人民还没有走出贫困,有的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我哪能在办公室里坐得住啊!”
马高升听了张树生的话,马上竖起大拇指,把脸扭向胡聚财,充满敬意地说:“胡主任,我刚才对你说的没错吧?张主任不仅具有很高的思想觉悟,而且是一位真正践行群众路线的好干部啊!”
胡聚财怔了怔,立马腆起大肚子,附和着说:“对对对,咱们以后可得多向张主任学习!”
李宝宝端着茶壶进来,边挨个儿倒水边问:“张主任,咱啥时候动身去红崖沟?”
马高升一听,就训斥道:“好不晓事的后生……”
这时门哐啷一声打开,一个扎围裙伙夫模样的男人闯进来,冒冒失失问:“马头儿,这回还是按老规矩杀头羊,来个全羊宴了哇?”
马高升一愣,下意识地扭头瞅了张树生一眼,众人也不由地扭头去看张树生……
张树生一行在乡政府院里暂且不提,却说那辆风驰电掣的摩托车,在山路上一路烟尘,直接开进了座落在山凹里的红崖沟村。
村道上羊群咩咩地被摩托车冲乱了队形,椿椿边甩着羊鞭撵羊,边冲摩托车背影吐口唾沫,跟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孩子一起喊:“愣货愣货,腿拐嘴结磕,一见黑兰栓,尾巴晃三晃……”
愣货骑着摩托进了村,在一座高大的青砖门楼前停下车,那门头上贴着彩色陶瓷山水画,“富贵人家”四个金色的大字格外惹人注目。
黑色的大门敞开着,愣货摘了头盔露出光头进了院,走路一瘸一拐的。
院子里很开阔,中央还修了个花池,五眼青石窑洞上的玻璃明晃晃的,窗棂用油漆刷得翠绿鲜艳。一条拴着铁链子的大狼狗见有人进来,狂吠起来。
腿刚迈进门槛儿,愣货就向姑夫郝兰栓邀功,结结巴巴说他刚刚干了一件大事。
牛高马大的郝兰栓坐在沙发上,村委几个心腹围着他,正商量什么,见愣货进来,屋里人都停下来问他做了什么大事?愣货一口气喝完茶缸里的水,正要讲什么,看到郝兰栓威严地瞪着他,便不敢说什么了。
郝兰栓黑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将贾会计一干人撵了出去。
贾会计等人走后,愣货压低嗓,神神秘秘地讲诉他的“功绩”,等愣货像打了胜仗一样,得意地将他如何在盘山路上,给扶贫工作队来了个下马威的事,在郝兰栓耳跟前说出来时,不料得到的不是奖赏,而是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郝兰栓骂,胡球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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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树生在古驿乡政府开了句玩笑说:“这洋(羊)荤啊,还得发了洋财才能吃。”
说完便吩咐李宝宝带路,起身去红崖沟,连茶也不喝了。
马高升赶忙劝说山高路险,扶贫也不在这一两天,不妨吃了饭,歇一晚明儿去。话未说完,却见张树生已出了屋朝外急走,马高升只得快步跟上,说红崖沟是他的包片村,他也要去的。
不过,临上路马高升还是借口上个厕所,给郝兰栓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再三强调这家伙油盐不进,不好对付,只能智取不能硬来。
李宝宝看出张主任是个办实事的人,面露喜色,提议说,要不向老乡借个三轮车去?
“不就是五里路嘛,我们还是步行吧,正好也能锻炼一下身体。”张树生说完就大踏步向前走。
其他人跟随张树生向红崖沟走去,胡胖子累得气喘吁吁,落在最后面。
路果然损坏得厉害,有些路段仅能容一辆三轮车过去,而且另一面是深深的山沟,让人走得头晕心悸。
马高升紧跟在张树生身后,不时提醒张树生慢点,张树生身子稍微有点倾斜,马高升就大声惊叫一番,惹得文孝在后面掩嘴窃笑。
文孝说:“马乡长,你还是自己小心看路吧,我们张主任是军人出身,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了,别说走这路,攀岩也不在话下。”
马高升惊讶地附和说:“那是那是,一看张主任就身手不凡!”又说,“这倒是巧了。”
文孝问:“什么巧了?”
马高升说:“郝兰栓也是参加过对越反击战的老兵啊,我还见过他的军功章哩。”
张树生心里一惊,却不露神色,只说:“不丢本色,才算老兵啊。”
众人一时无话。
“要想富,先修路,看来这句话一点也不假啊!”张树生扶着山壁,深有感触地说。
“就是嘛,以前大汽车进不了村,石场产的石料全靠牛车往外拉,运到你们停车的地方才能装车。”李宝宝说。
“那村里就一直没有修过路?”张树生问。
“怎么不修,村里组织修过,扶贫工作队也帮着修过,可是修了好几次,基本都是花钱不少,效果不好,再加上没人维护,最终还是有路难行。正如我们村的快嘴辛爱国说的,经常修路路难行,五里山路愁煞人,脚下如果不留神,沟里去见老祖宗。”李宝宝说。
除了张树生和马高升,大家都笑了起来。
张树生没有心思听马高升喋喋不休,更无心欣赏太行山的春光,此刻走在太行山脉里,张树生在心里对自己说,太行精神,依然是精准扶贫的致胜法宝啊。
几人走得气喘吁吁,忽然马高升喘着粗气指着远处一座破旧的古庙说:“看那边,那是明朝万历年间留下来的龙泉寺,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清朝名士傅山先生在此旅居修行过,目前已被列入省级文物保护名单。”
这时,后山梁上传来一阵锣鼓唢呐声,张树生抬眼望去,只见四个光着膀子男人抬着一座泥像跟在几个吹鼓手后面缓缓走向山顶,最前面的老汉举着五色神幡用苍老的声音在唱:“傅山大仙抬山顶,为民求雨感天神,普救众生降甘霖,万民还愿造金身……”
“这是搞得什么名堂?”张树生诧异地问李宝宝。
“我爹他们去上山祈雨。”李宝宝红着脸尴尬地回答。
“不是三令五申禁止搞这种迷信活动吗?你们村怎么还再搞,而且你爹也参与?”张树生问。
“是村主任郝兰栓让搞的,他说这是民俗文化,得延续下来发扬光大。”李宝宝支支吾吾地说。
“乱弹琴,该延续的不延续,不该发扬光大的顶着规定发扬光大,红崖沟贫困多年,怎么就没有把老一辈的太行精神继续发扬光大,走出贫困呢?”
马高升有点不知所措,他把张树生的话在脑海里飞快地转了转,然后说:“总体上说,老郝工作还不错,是多年的县乡优秀党员呢。”
“优秀党员?”张树生说,“老马啊,依我看,你的这位老兵朋友是很有点问题哩。”
问题?愣货挨了爆脾气的郝兰栓一耳光后,捂着脸结结巴巴问自己哪儿出了问题?那张树生不早就在县里放出话来,不把咱红崖沟治个底朝天,就死也不离开红崖沟,他来了还有咱的好日子过?
郝兰栓骂他胡球闹,说你知道那张树生是什么人?是寿川出了名的硬茬儿,不是扔几块石头就能叫他服了红崖沟水土的。
愣货强词夺理辩解道,别的工作队进村,哪个不是提前打招呼拜山头,这张树生也太不识抬举了,不哼不哈就上山来夺权了?
“红崖沟反不了天,”郝兰栓问愣货,“老子在红崖沟说一不二,凭的是啥?”
愣货奉称说:“那谁都,都,都知道……霸气!”
郝兰栓将烟头拧灭:“老子倒要看看,是他张树生的脑袋硬,还是我红崖沟的水土硬。”
在郝兰栓妻子金婵的一番安抚下,愣货摸着腮帮子,怀着对郝兰栓的敬畏离开了郝家,说去探探情报,估计那伙人快进村了。
为了避开金婵的絮絮叨叨,也为了给自己腾点冷静的空间,郝兰栓独自走进一间小屋,“砰”地一声关上门。随着关门声,金婵和女儿红红都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二人明白,毫无疑问,郝兰栓又去上香了。
上香,是郝兰栓每天必做的事情,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但凡有什么烦心事,他总喜欢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回被岁月逐渐抹去的激情,和在现实生活里顽狠的斗志。
小屋里光线幽暗而又柔和,一面墙上贴了许多泛黄的照片,他们都是他郝兰栓的战友,把生命热血洒在了南疆。照片下方靠墙有一面供桌,郝兰栓恭恭敬敬上了香,将倒在碗里的酒泼洒在地上,说:“20军58师174团侦察连司号员郝兰栓,敬礼!”
郝兰栓举起右臂,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每当此时,他的脑海里总是会浮起当年战火连天、硝烟弥漫的画面。
那次战斗击毙敌人80余人,然而包括连长在内的13位战友牺牲了,他们连荣获了集体二等功。
小屋里香烟袅袅,供桌上有一枚铜质的二等功奖章闪着亮光。奖章前盖着一块红布,郝兰栓轻轻将红布掀开,一把泛着陈年光泽的铜号露了出来。
郝兰栓久久摩挲着军号,仿佛嘹亮的军号声又响在耳边。最后像是下了决心般,他忍不住拿起军号来,在战友照片默默地注视下走出小屋,在妻子和女儿诧异的目光里,走出院子,郝兰栓似乎没有在意,几个村里人正用惊诧而畏惧的目光看着他。
外面远山苍茫,近树泛青,郝兰栓神色凝重地来到村口一株大树下,站在写有 “红崖沟”的一块山石前,缓缓举起了军号……
张树生一行是从村子西边进的红崖沟,村子横卧在半山腰上,由西到东分布着错落有致的石窑洞院落,石窑洞院落之间是纵横交错的石板路和成片的杨树枣树。
村口山崖上高高耸立着一座十三层八角砖塔,砖塔顶上是一个葫芦状的琉璃物体,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幽蓝的光泽。
李宝宝告诉张树生,古塔原来叫凌泾塔,后来被改成纪念塔,纪念塔后面是红崖沟的革命烈士陵园。
张树生远远打量着烈士陵园,感慨地说,我们愧对英魂啊。
这时,一阵嘹亮的军号声传来。
听到号声,扶贫工作队的其他成员倒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张树生却是一震,他停下脚步,在午后炫目的阳光里仔细聆听,他听出来了,这是一种“反冲击”的命令号声。
这号声高亢激越,在张树生听来,像是一种示威,又像是一种挑战。
这号声悠长连绵,郝兰栓吹响它,好像是传达内心的某种信息,又好像表明了一种姿态。
郝兰栓吹完军号,一下子很是莫名地变得轻松起来,步履轻快地回到家,将军号收起来盖上红布。
这时愣货又急匆匆闯进来,向走出堂屋的郝兰栓报告说他们来了,咱该咋办?
郝兰栓站在院子里,只简短地说:摆宴。
走到村中央一块很宽阔的地方时,张树生看到了一座高大的青砖门楼,他注视着上面“富贵人家”的匾额,像是陷入了沉思。
隔着一道沉重的大门,张树生和郝兰栓都久久地站立着,沉默不语。
一只雄赳赳的大红公鸡咯咯咯地院子里走动,几条鲤鱼在案板上垂死挣扎,一旁的菜刀闪烁着寒光。
金婵问丈夫,倒底杀不杀,你倒是说句话呀?
郝兰栓依然沉默着,或许他内心有着某种期盼,或许他期待着那道门吱呀一声打开,他期待着那个闻名已久的硬汉成为他的坐上客,那样的话,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们都是我郝兰栓的菜,他郝兰栓就可以响亮地喊一声:“杀鸡——!宰鱼——!”
张树生站在郝兰栓家门前久久不语,他对郝兰栓早有耳闻,知道郝兰栓的为人,然而他更知道,治理红崖沟,郝兰栓是一道难过而必过的坎儿。
工作队一行人看着这处大院子都不禁暗自感叹,这里竟有这么大的院落,而且周边景致也好。
“这是红崖沟村委主任郝兰栓的院子,我看张主任也走累了,咱们进去歇会儿吧。”马高升边说边看着张树生脸上微妙的变化。
张树生微微笑着说:“既然郝主任身体不舒服,我们就不进去打扰了,让李宝宝给我们安排住宿就行了。”
“那哪能呢,已经到了郝主任门前了。”马高升显出一副挺难为情的样子,他见张树生没有进去的意思,赶紧又说:“要不我先进去看看情况,顺便和郝主任说一声?”
张树生点点头:“也好,你告诉郝主任,等他身体好了我再拜访他。”
“张主任稍等,我马上就出来。”马高升说完就快步走向那座青砖门楼。
马高升走进青砖门楼的黑色大门,蹲在门道里的黑色狼狗见马高升走进来,立刻抖擞着身躯站起来,在马高升屁股后面摇头乞尾的。
已然不抱任何希望的郝兰栓正向堂屋走去,身后大门却吱呀响了。
郝兰栓急回头,待看清来人是马高升后,不禁长叹一声,兀自背操双手进了屋。
3
看着马高升进了郝家大院的情景,张树生说:“看来马乡长在这院里很受欢迎嘛。”
李宝宝犹豫着问张树生:“张主任,咱们等等马乡长还是……”
“咱们到古戏台那儿看看。”张树生果断地摆了摆手。
马高升走进郝兰栓院门,瞥见郝妻急端了案板和案板上的鱼进屋。他放慢节奏,迈出乡长的步伐,还故意咳嗽几声,但没有人出来迎接他。
屋里,郝兰栓正冲媳妇金蝉发火,责备金蝉把她侄子愣货惯坏了,不该拿他的好烟好酒给愣货,愣货为此常在村民们面前显摆。
愣货见郝兰栓发火,找个借口想溜走,被郝兰栓喝止,只得如坐针毡般挨训。
金蝉见郝兰栓脸色铁青,知道男人是有气撒不出,拿自己家人开张,便蜷在沙发上抹着眼泪不吭声。
“老郝,能有力气和媳妇吵架却没精神去和扶贫工作队碰个头?”马高升一进门就问郝兰栓。
郝兰栓白了马高升一眼,挤出一丝笑来,算是打了招呼。
郝兰栓没想到马高升会亲自陪着扶贫工作队来到红崖沟,以往这种情况很少见,按照往常惯例,工作队动身前,跟郝兰栓的先头联络工作已就绪,等县里的扶贫工作队到了古驿乡政府后,马高升会打电话指定让郝兰栓本人或者派人去接,马高升自己很少亲自陪着下来。这次马高升亲自出马,这就更加验证了他郝兰栓的直觉,这个张树生真的不一般。
郝兰栓指着自己的腿说:“马乡长,要怪只怪我这腿不争气。”
马高升说:“行了,在我面前就别装了,姓张的不进来见你,你怎样想?”
郝兰栓说:“有马大乡长在,还有摆不平的事?”
“行了行了,少给我戴高帽。说正经的,他虽然端着架子,好歹算是扶贫来的财神爷吧,就为这,你这村主任还不赶紧出去接接财神?”
郝兰栓没有吭声,一旁的愣货忍不住了说:“姓张的不来拜山头就算了,还让我姑夫去迎接他?他算什么东西,红崖沟姓郝不姓张。”
“你懂个屁。”郝兰栓打断愣货的话,转头又向马高升说,“他倒也不是端架子。”
“那他,他,他想干啥?”愣货问。
“他是想占领制高点哩。”郝兰栓说。
“又不是打,打仗,整啥制高点?”愣货不解。
马高升说:“县联社可不比别的单位,他们精准扶贫工作重点是金融扶贫,只要你和工作队搞好关系,要个百八十万捐助资金不成问题,这钱只要一到手还不是由你花?”
郝兰栓说:“捐助资金咱可不敢乱花。”
马高升说:“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老郝的手段。”
郝兰栓说:“承兄弟指点这赚钱的门道,我赚了钱还能忘了你马乡长?”
“我再向你透漏一个消息,这位张树生没别的爱好,最爱收集各种荣誉纪念章。你把你爷爷留下的那枚十九路军淞沪抗战纪念章送给他,准保他喜欢。”
马高升把嘴巴凑到郝兰栓耳朵边,声音越说越低。
经过重新修复的古戏台坐落在郝兰栓大院斜对面,戏台前边有几棵白杨树,树下响着嗡嗡的电锯声。电锯前,一老一少挎着遮住全身的帆布长围裙,正用电锯分解松木板。
锯木头的老者有五十开外,头上绾着白羊肚手巾,脸膛上的皱纹像一张永远解不开的网密布着,右眼大左眼小,一看就是经常瞅直线的老木匠的架势。
年轻的不到三十岁,穿着一身旧军装,脸膛上虽然和山里人一样黝黑,但一双俊秀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给他增添了不少帅气。
老木匠看见李宝宝带着几个陌生人走到他们跟前,就停下手中的活,点燃一支烟后对锯子另一端说:“爱国,咱们歇会儿再干。”
“栓林叔,锯木头呢?”李宝宝和老木匠打了声招呼问。
老木匠像瞅直线一样看看张树生等人问:“宝宝,村里又来什么戚人了?”
“栓林叔,这是县里来的精准扶贫工作队同志,这位是工作队张树生队长,也是我们县联社的主任。”李宝宝回答。
这时,一位年轻小伙擦着头上的汗水冲李宝宝笑了笑,看着张树生,上下打量一番揶揄道:“又是来搞扶贫的,而且还是精准扶贫?看来,以前的扶贫都不够精准喽。”
李宝宝给他使了个眼色,可那年轻人看来似乎不在意。
老木匠接过话茬,指着对面的青砖门楼说:“那你还引着人家满村瞎转悠啥?还是快领着工作队的同志们到郝主任家喝茶洗尘去吧!”说完嘻笑着又加了一句,“顺便看看你那红红妹子。”
李宝宝的脸唰地红了:“栓林叔耍笑人也不瞅瞅是啥时候。”尔后向张树生介绍道,“张主任,这是我们红崖沟村的 ‘小鲁班’李栓林。”
“噢,不简单,一听绰号就知道你是个好木匠。老哥,以前来的扶贫工作队都在郝主任家里住吗?”张树生笑着问李栓林。
“那也不一定。”那个年轻小伙接过话茬儿回答,“那得看你是什么单位来的扶贫工作队,有权有钱单位来的扶贫工作队就住郝兰栓家,好烟好酒好饭菜,热茶热炕热招待。”
张树生听得笑了起来,这话虽逗人,但绵里藏针。
张树生故意又问他:“那没权没钱单位来的扶贫工作队呢?”
小伙子回答说:“没权没钱单位来的扶贫工作队嘛,没酒没菜没茶杯,夜里陪着老鼠睡。一天三顿荞面糊糊,吃的肚子发了霉。”
众人哈哈大笑。
“你就是那个快嘴辛爱国吧!”张树生说出了年轻人的名字。
年轻人很吃惊,疑惑着仔细打量这位中年汉子,五十来岁,高大结实,浓眉大眼,脸膛白净,没有一般县里干部的官态。
李宝宝在一旁暗自佩服张树生的记忆力,他在路上仅仅开玩笑提了一句,没想到张树生倒放在心里记下了。
“那你看我们该坐沙发吃肉喝酒,还是该吃粗茶淡饭?”张树生问辛爱国。
辛爱国听了反倒有些腼腆,用手挠挠后脑勺,冲张树生憨厚地笑笑:“县联社当然是有钱单位,该去坐沙发喝茶。”
“这你可没说对,我们信用社是咱农民自己的银行,就爱和农民一起睡土炕,吃粗茶淡饭。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就住你家了,欢迎吗?”
“真的?”辛爱国有些意外。
张树生认真地点点头。
“还不快领张主任去你家。”李宝宝扯了扯辛爱国的围裙。
辛爱国喜出望外,解下身上的长帆布围裙,叠都没叠扔在电锯台上,“张主任,咱们走吧。”
李栓林看着几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瞅瞅远处的云朵,又揉揉眼,自言自语说:“红崖沟呀,难不成真的要变天了?”
且说马高升正要和郝兰栓告辞出来,只见贾会计一头汗水跑了进来,说:“不好了,工作队住到辛爱国家去了。”
“怎么偏偏住到那个刺儿头家里呢?”郝兰栓说。
“难得红崖沟还有不服你郝爷管教的哩。”马高升笑着说。
“嗨,”郝兰栓叹了口气,“要说红崖沟谁敢在我面前喘个粗气?偏偏羊群里出了这头儿狼,那家伙狼性得很。”
张树生这个出乎意料的决定让郝兰栓内心隐约有些不安,他想马上派人到辛爱国家,把工作队请回自己家里,实在不行就自己亲自出马,然而话刚出口就被马高升呛了回来:“你现在过去不是自打耳光吗?你现在腿又能走远了?”
定了定神,郝兰栓铁青了脸说:“谅他辛爱国也尿不出啥脓水来!”
“老郝,保险起见,你还是赶快安排饭菜吧,我过去看看情况再给你打电话。”
郝兰栓勉强笑了笑,又往马高升怀里塞了两包好烟。马高升哼着曲儿离开了郝家。
郝兰栓吩咐愣货,买些好菜,准备给精准扶贫工作队接风洗尘。
随即,郝兰栓又把屋里偷偷给李宝宝纳鞋垫的红红喊出来,要红红去买些洗漱用品、茶叶水果之类。红红本来不想去,但一想到丝线马上就用完了,总得去买,便嘟着嘴去了。
辛爱国家在红崖沟村的最顶端,院子前面不太宽敞,再往前是一条陡直的深沟。在辛爱国家东面两百多米远的地方是红崖沟小学,学校隔壁是五间平房,是村委会办公室和文化活动室。村委会办公室除了选举和年底给村民发扶贫单位捐赠的米面油之外,平时冷清得连只麻雀也不想光顾。文化活动室也空着好多年,自从建起那一天开始就没再搞过所谓的村民文化活动。
李宝宝刚把张树生送到辛爱国家门口,就因村民有事来找他而匆匆离开。
辛爱国的爹福成老汉今年六十多岁,是位积极肯干的老党员,他对精准扶贫工作队的到来很欢迎,父子俩忙不迭地为工作队收拾屋子。辛爱国妈患白内障多年,一双眼什么也看不清楚。张树生和老太太坐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村里的家长里短。
收拾好屋子的辛爱国父子乐呵呵地去做饭,福成老汉拿出逢年过节时才舍得吃的腊肉,坐在屋里的张树生看到后立刻跑过去把肉抢下来,两人拉拉扯扯。
张树生看着福成老汉笑了笑,开玩笑说:“我要是吃肉的干部,那我早就到郝兰栓家里去了,难道你家的肉比他家的还多?”
说得人们都笑了起来,几人擦了把脸,坐在炕上喝茶。福成老汉给张树生等人端出满满一盘山核桃,自己蹲在地上陪他们聊天。
几人正聊着,外面传来歌声:“巍巍太行山雄踞华夏,清冽甘泉滋润我长大,蓝天白云下绿树红花,这里是我们美丽的家……”
“老哥,这是谁在唱歌啊?”张树生问福成老汉。
“是学校的小芸,这姑娘可有才了,《太行是我家》这首歌还是她自己写的呢。村里的人们都挺喜欢听的。”
“是江小芸吗?”李文孝问。
福成老汉还没开口,在厨房做饭的辛爱国便抢着说:“是,你认识她?”
“她果然回来了。”文孝低声自言自语。
“你们真认识啊?”胡聚财扭头问文孝。
文孝点点头:“嗯,我俩中学一直坐同桌。”说着,他的思绪再次飞到从前。
“小芸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回到红崖沟村支教,一干就是五年,一个女娃家不容易哩!”福成老汉抽了口烟说。
文孝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就是不容易啊!”
胡聚财拍了拍文孝的肩膀:“那你们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喽?”
文孝脸一红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算是吧!”
“那你还不快去找她叙叙旧?”胡聚财笑了,一双眯眯眼挤成两条细缝。
文孝脸色更红了。
福成老汉到厨房去帮儿子做饭。父子俩在厨房嘀咕了几句,辛爱国拎着竹篮正要出去,张树生问:“老哥,你打发爱国干什么去?”
福成老汉支支吾吾地说:“去村里小卖铺买瓶酒,再买点下酒菜。”
张树生从爱国手里夺过竹篮子说:“我呀,最喜欢吃那个老咸菜了,酸得爽口。”
再说马高升急匆匆从郝兰栓家出来,低了头哼着曲,正往辛爱国家走,半路在一个小巷子里,不提防被一个女人拦下来。马高升抬头看去,唬了一跳,忙左右绕路想躲开,不成想这个面容娇好、身量苗条的女人左拦右拦,他就是过不去。
马高升急了:“陈小娥,光天化日的,你想干啥?”
陈小娥说:“干啥,大乡长,你说我干啥?拿来!”
马高升说:“拿来啥?陈小娥,你要买路钱吗?我告诉你,这是犯法的。”
陈小娥两手叉腰说:“你少装糊涂,老娘可不像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吃人饭拉狗屎,今天你要不把老娘那份扶贫救济款吐出来,我就去工作队告你们。”
马高升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告诉你,诽谤诬陷也是犯法的。”
陈小娥说:“诽谤诬陷?别以为像以前一样我在乡里告不响你们,这回我可打听过了,今天来的工作队可不一般,听宝宝说,人家张工作队的爱人还在纪检委工作。”
马高升急了,四下里看看,软了口气说:“小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实话说,你那份救济款啊,我是稍稍挪用了一下,可是转天儿我就还回来了。还给你姐夫了。”
“还哪儿了?”陈小娥问。
“真的,还给郝兰栓了,不信你去问他。”
马高升且说且走,扭头原路小跑着返回了郝兰栓家,不过在进郝家大门时,马高升还是放缓脚步,正正衣襟咳嗽一声,迈着官步跨进了大门。
蹲在门道里的黑色狼狗一见马高升,照例在马高升屁股后面摇头乞尾的。
4
郝兰栓回到屋里刚坐了没一会儿,就见马高升又返回来了,马高升往沙发上一落座,郝兰栓给他递烟点火问:“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还没去,半路上想起来,还有些事要跟你说。”马高升深吸一口烟,想着怎样将陈小娥的事儿解决掉。
郝兰栓让金蝉去泡茶,刚刚还抹眼泪的金蝉不搭理他,郝兰栓眼一瞪,金蝉气呼呼地起身去找茶叶。
马高升正襟危坐,打起官腔:“我急着赶回来,是想起来,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吩咐老兄你。”
郝兰栓问:“什么事?”
马高升兜圈子说:“这次你可不能怠慢他们,张树生不好惹,而且他媳妇在县纪检委工作,万一让他抓住你什么把柄,可没你好果子吃,眼下这形势挺紧的。”
一旁的金婵插话说:“是啊,反腐反腐,《新闻联播》都天天说反腐。我心里越想越慌……”
郝兰栓喝止她:“妇道人家,晓得什么?”
马高升说:“嫂子说的也是实情嘛,有些事我们不得不尽快处理啊!”
郝兰栓说:“你少给我绕弯子,什么事你直接说。”
马高升说:“就是陈小娥那几户的扶贫救助款啊,我不是挪用了嘛,早让你先垫上给人家嘛,怎么还没给啊?”
郝兰栓说:“啊呀,你不说我倒忘了,你占用陈小娥那几户的扶贫救助款,是得尽快想办法给我拿回来,我好给他们发下去,尤其是那个陈小娥,亲戚里道的,她都找过我好几回了,还说再不给就告到县里。”
马高升一下把脸放了下来。
郝兰栓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不怕你笑话,这形势下,谁也不敢瞎闹腾了。现在我是坐吃老本,手头也挺紧的。我闺女红红想换个新手机,她妈还得满村子借钱呢。”
金蝉端上茶水轻轻放在马高升旁边说:“谁说不是呢?陈小娥好歹还是我本家妹子,一直找我们要钱,面子上过不去。最近我家那当兵的小子打电话来说处了个对象,想在北京买房。这天文数字,我和老郝都愁了好几天了。”
马高升笑着说:“不妨事不妨事,谁没个紧称时候,既然这样,老郝,那我就先给你一千,剩下的过几天再让人给你捎过来吧。”
说着,马高升从怀里掏出一千块钱,郝兰栓正要接钱,马高升嘿嘿一笑:“老郝呀,有个城里老板花了大价钱,在红崖沟革命烈士陵园旁占地修祖坟,有这事吧?有人告到我那里了,这事儿赵书记也问了几句。”
马高升说完把一千块钱放桌上,起身就要走。郝兰栓赶紧挡住:“哎呀!好我的乡长兄弟哩,那钱我郝兰栓哪敢花啊,只不过临时占用几天罢了。”郝兰栓说着吩咐金婵快给马乡长盛饭,“这样吧,马乡长,我明天就让金蝉给陈小娥把扶贫救助款送过去。”
马高升笑了笑说:“最好不过的还是你。你先替我垫着。”
吃着金婵端来的饭,马高升说:“老郝呀,听说你经常上山下药抓野鸡,那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呢。那个真不错。”马高升指着柜子上摆着的野鸡标本。
郝兰栓沉默片刻,欠身给马高升倒满酒:“咱哥俩走一个。”
马高升说:“老郝呀,这次精准扶贫,你可又有钱赚了。”
郝兰栓说:“兄弟说笑话了,张树生这次来,老哥我说不上是赚钱还是赔钱哩。”
在辛爱国家吃罢便饭,张树生忍着隐隐胃痛,招呼文孝和胡聚财,说要开个小会。
福成老汉听说要开会就起身去为客人续上水,之后转身就要出去,张树生喊住他说:“老哥,你也参加吧,有些事我们还得听听你的意见呢。”
“我能有什么意见。”福成老汉憨实地笑了笑。
“群众的意见对我们来说是最宝贵的,老哥,您得多向我们反映反映村里的情况。”
福成老汉忙拿了个小凳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这是张树生带领精准扶贫工作组来到红崖沟村主持召开的第一次会议。在辛爱国家的炕头上,几人围绕如何开展这次扶贫工作进行了讨论,他们时而说笑,时而严肃地思考,这是一次与以往都不同的会议。
胡聚财提议先召开全村精准扶贫动员会,然后让村委做出一套切实可行的脱贫计划,村里需要多少扶贫贷款就发放多少。
张树生不同意胡聚财的提议,他觉得应该吸收以往的经验教训,如果再和此前一样做,是没有太大意义的。他说,首先,从根本上激发不起人们的脱贫热情和信心,最终可能会与精准扶贫的要求背道而驰;其次,工作组刚到红崖沟,还不了解村里情况和村民的思想状况,一些干部与群众之间的关系似乎也不是很好。所以综上两点,工作组只有了解和掌握了村民的所想所盼,真实意愿,才能对症施药,真正实现精准扶贫。
胡聚财比张树生大三岁,是寿川县农信社资格最老的基层信用社主任,平时联社理事长都对他很客气。今天张树生不只是在很多话题上反驳他,而且甚至还在教育批评他,这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他的脸越沉越难看,没好气地说:“张主任是这次扶贫工作的负责人,既然全是你说了算,又何必开这个会呢?”
张树生把脸转向文孝问:“你的看法呢?”
文孝是县联社办公室的笔杆子,爱好文学,写过一些短篇小说,杂志社的编辑说他文笔虽好,但生活阅历不够。于是这次县联社组织精准扶贫工作队下乡的活动,文孝很积极地报了名。他刚参加工作不久,缺乏实际工作经验,面对两位意见相左的领导,觉得谁的意见都对,一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张树生鼓励文孝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文孝这个热血青年想都没想就说:“我觉得胡主任的意见比较实际,咱们把钱投进去大干特干一场,多痛快。”
胡聚财眼里闪过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笑。
张树生理解年轻人这种一股脑儿往前冲的工作干劲,他说:“我们不能打没准备的仗啊。”
这时,马高升和李宝宝提着红红买回来的洗漱用品、茶叶和水果来到辛爱国家。
马高升一见到张树生就说:“张主任,郝兰栓腿脚不好来不了,让我把他向张主任道歉的话捎到,他惭愧得很哩,没去迎接工作队,更没有安排好工作队的住宿。”
说着,马高升就埋怨李宝宝年轻不会办事,不该把张主任安排到村里家境差的人家来住。
马高升看张树生对于郝兰栓的道歉没有反应,便上前握住张树生的手说:“张主任,实在对不住,刚才接到乡里办公室的电话,通知我下午回县里参加护林防火工作会议,我得赶紧赶回去了。今后的工作中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您找郝兰栓主任就行,他会帮你们解决的。”
马高升与众人握了手,匆匆离去。
马高升离开后,张树生还没开口,胡聚财就抢先对李宝宝说:“我们明天想召开精准扶贫动员会,如果你们村委会有制定出的脱贫计划,咱们就对接一下,利用动员会征求一下村民们的意见和建议。”
“计划倒是有。不过……那是郝兰栓为了应付上面,也没有召集村委班子讨论研究,他自己制定出一套脱贫计划。”李宝宝说,“对了,郝兰栓还说,要你们一会儿到他家吃晚饭,他说要为工作队接风洗尘。”
“你觉得村民会议在哪儿开合适?”胡聚财问。
“在学校吧。除了郝宅,红崖沟最好的房子就是学校了。”李宝宝说。
胡聚财呵呵笑着说:“张主任不发话那就是同意了。文孝,你下午去学校看看如何布置会场。”
文孝一听说要他去学校,眼睛就亮了。
张树生自然也了解文孝此刻的心理,他笑着朝文孝摆了摆手:“去吧。”
说完张树生又对李宝宝说:“宝宝还是要按程序将会议向郝主任作个汇报,同时请转告郝主任,晚饭我们就不去了,谢谢郝书记的盛情邀请。”
胡聚财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张主任你也太拘谨了,八项规定也没规定干部们不能在一起吃晚饭嘛。咱吃谁家饭给谁家饭钱,又不白吃白拿。”转而又看了看李文孝,“再说了,咱到红崖沟扶贫,却跟村主任藏猫猫,这也不是回事儿呀?我跟那郝兰栓也认得不是一两天,两张老脸成天见,你们不去,我得去,我驳不了这个面子。”
李文孝也说:“我看郝主任也是一番好意,晚上咱们去打搅郝主任,正好可以边吃边谈工作。”
这时候,门口闪出一个人来,身量娇俏,面带桃红,不进屋却院外急走。福成老汉赶紧站起身说:“是小娥呀,来了不进屋,咋就走?”
陈小娥冷冷地甩下句话:“怪怨我耳聋眼瞎,走错门了。”
说完,陈小娥一扭身走了,将院门甩得山响。
5
却说陈小娥自在巷子里堵住马高升,得知救济款在郝兰栓那里后,便步马高升后尘,一口气直奔郝家,本想三人六眼,正好当面将钱讨回,但临到郝家门口,她却又踯躅不前,一股血腥气在胸腔里打转转,两行辛酸泪不由淌下来。
自从出了那件羞事之后,她实在不想再跨进郝家半步,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堂姐金婵。于是陈小娥改道易辙,转身去了贾会计家问询,不想贾会计不阴不阳地告诉她:“该去找郝主任啊,小姨子管姐夫要钱,天经地义。”
陈小娥本也是要强人,奈何又羞又气,说不出什么话来辩驳贾会计,便一脸通红地出门,直奔辛爱国家,一心想找工作队来解心中的疙瘩。不料进门时,耳尖听到胡聚财说要去郝兰栓家吃饭的事儿,又听还是老相识,心下便凉了几分,真是一番热忱付水流,满腹冤屈向谁诉,竟甩门而去。
屋里的张树生望着陈小娥的背影,心中顿时升起一团疑云。他想,这位叫陈小蛾的妇人肯定有些重要的事要说,可是又有些顾虑。
当下张树生做了安排,要李文孝去学校布置会场,他和胡聚财再研究一下会议细节。至于郝主任的接风宴,就各行其便吧,他对福成老汉说:“那老咸菜稀粥,我还没吃够呢。”
文孝得了令,喜滋滋地去学校了,在往学校走的路上,不禁回忆起那年自己和江小芸在一起填报高考志愿书的情景。
“你填了什么志愿?”江小芸探过头来看文孝的志愿表,美丽的大眼睛忽闪着。
“那把你的先给我看一看。”文孝说。
“看就看呗,我报的是师范大学,毕业后想回红崖沟当小学老师。”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
“你想做教师,哪儿不能去,干吗非得回红崖沟?”
“我要继承我爸的事业,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
“小芸,咱们报考同一所大学吧,这样我就能继续和你坐同桌。毕业后我们好好工作,然后再……”文孝没说下去脸就红了。
“再什么?”小芸含笑问文孝。
不待文孝回答,俩人都羞红脸低下了头。
江小芸过了会儿问:“那你跟我一起回红崖沟吗?”
文孝有些犹豫,坐在座位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板。
“你知道芸香吗?”江小芸问。
文孝摇摇头。
“芸香是一种生长在山里的草本植物,黄色的小花、茎叶和根都含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还可以入药治病哩。我爸说他之所以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是希望我能像一棵小小的芸草,对人类没有索取只有奉献,所以我要继承他的事业,做一名扎根贫困山区的人民教师。”
“你妈会同意你回到你爸身边吗?”
“我妈不会干涉我的,她当初无奈之下带着我离开家,现在很多事已经放下了,所以她很赞成我回到爸爸身边。作为他们的女儿,我希望自己回去能或多或少弥补一些他们曾经给彼此造成的伤害。”江小芸动情地诉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着湿润的亮光。
“小芸,你知道什么叫芸薹吗?”文孝忽然又问江小芸。
“知道,芸薹也叫油菜,籽可榨油。”江小芸干脆利落地回答。
“如果你回去,红崖沟会把你的才华和青春像芸薹一样榨干的。”
“我乐意!”江小芸倔强地望着文孝,“只要能为家乡做点事,把我碾成粉我也心甘情愿!”
起初,文孝认为江小芸只不过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没想到她说到做到。这令他既敬佩又惋惜。
文孝考上大学后,他曾去江小芸家找过她,可邻居们说江小芸的妈妈早去深圳做生意了,并不知道她师范大学毕业后回了红崖沟还是跟她妈妈去了深圳。
在大学里,文孝经常会想起江小芸,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忘不了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他寄给小芸的信总是石沉大海,有些女孩想和文孝谈恋爱,文孝就不由自主地拿江小芸和她们做比较,总觉得哪个女孩也比不上江小芸,所以文孝读了四年大学也没谈过一次恋爱,他一直走不出江小芸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文孝的步子迈得有些零乱,他真想立刻见到江小芸,向她诉说心中那份埋藏了多年的爱。这一路,他一直在祈祷,希望江小芸还没有嫁人。
校园围着一圈残破的土墙,由于年久失修,常年风吹雨淋导致的缺口像是掉了几颗门牙留下的空隙。
下课铃声响起,二十多个学生相互簇拥着跑出教室,江小芸抱着教材走出教室,猛然看到一张笑脸。她很意外。
“小芸!”文孝惊喜地快步来到江小芸面前。
江小芸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弄得有些慌乱,笑着说:“文孝,怎么是你,你怎么来我们红崖沟啦?”
“县里派我们到红崖沟搞精准扶贫工作,我来学校布置一下明天开动员大会的会场,听说你在这里,我吃了饭就赶紧跑来了。”文孝激动而兴奋的心情洋溢在英俊的脸上。
江小芸那双大眼睛依旧美丽,一切似乎都没怎么改变,唯一不同的是曾经的马尾辫变成了齐肩的短发,看上去成熟了许多。
江小芸邀文孝到自己办公室里,办公室布置得干净整洁,后墙上的“学习园地”里张贴着学生们的优秀作文、绘画、手工艺品,一幅 《向江老师致敬》的镶花剪纸特别引人注目。文孝说:“从这幅剪纸可以看出学生们有多爱你这位江老师啊!”
“那当然,师如父母嘛!”江小芸笑着说。
文孝坐下后,盯着江小芸久久端详着。
江小芸害羞地低头坐在对面的床上,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来聊,只能尴尬地看向别处。
过了好一阵子,江小芸才想起没给文孝倒水,她起身去拎暖壶,文孝上前抓住她的手,她感觉到了他手掌的温度,暖暖的。江小芸抬头,她看到文孝眼中燃起一团热乎乎的火苗,她试图挣脱,可是文孝却拉着她一直朝自己靠拢。
文孝动情地说:“小芸,我们已经错过一次了,这一次,别再错过了好吗?”
江小芸不说话。
“你相信我,我不会像过去那样幼稚了,我要和你一起用知识的雨露来滋润这块干旱的山地。为了红崖沟能尽快走出贫困,我们一起努力,把我们力所能及的一切都奉献给红崖沟。”
江小芸听了有些感动,“你能做到吗?”她问。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能做到,我还要和你一起见证红崖沟走出贫困的那一天。”
江小芸的泪水潸然而下,她真想伏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末了,江小芸含泪笑了笑说:“孩子们该上课了。”
说完,江小芸就挣脱文孝的拥抱跑出了办公室。文孝呆呆坐回沙发上,垂头丧气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文孝茫然地坐了一会儿才失落地站起身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该去找李宝宝一起商量布置会场的事了。
文孝走出江小芸的办公室,看了看教室里正在上课的江小芸,江小芸却并没有看他。文孝失望地走出学校,一个男孩正鬼鬼祟祟地贴着破旧的土墙走过来,手里握着羊鞭朝学校里偷偷张望。
文孝认出男孩是上午在路上遇到的那个放羊娃椿椿,他走过去笑着问:“椿椿,你在干吗?”
椿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读书,但是家里没钱,所以每天上午放羊,下午跑到学校听课,可我又怕被孩子们嘲笑。不过江老师对我可好了,有时候放学后还会帮我补习功课。”
椿椿提到江小芸的时候,一脸开心的表情。文孝暖暖地笑着,就像眼前这个男孩就是江小芸似的。
“你会写你的名字吗?”
椿椿摆出一脸自豪的样子:“当然了。”说完蹲下,用手指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自己名字。
文孝心中一酸,多么可爱的孩子啊!可是因为贫困却上不起学,耽搁了他本应该美好的少年时光。文孝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递给椿椿:“明天你就不要去放羊了,用这个钱来交学费,以后叔叔供你上学。”
椿椿并不接受文孝的钱,他说:“妈妈说,不让我乱要别人的东西。”
“那你不想上学了?”文孝硬把钱塞到椿椿手里。
椿椿捧着二百元钱,明亮的眼睛里慢慢蒙上一层雾,他突然跪在文孝面前,流着泪对文孝说:“叔叔,我家没钱还你,但我会好好学习,长大后一定会报答您的!”
这一举动令文孝猝不及防。
文孝在感慨万端,他第一次理解了张树生在扶贫工作队动身前立下的军令状:“红崖沟不富,工作队不撤”。
李文孝扶起椿椿说,孩子,这一回,叔叔不会再错过了。
6
晚上,住在辛爱国家西厢房的张树生在晕黄灯光下写工作笔记,不时在笔计本上勾勾画画,时而又凝眉按着胃部,疼痛再次袭来,他额头上冷汗淋淋。
胡聚财从盛情邀请到最后极力勉强,都没能成功说服张树生去郝兰栓家吃饭。毕竟胡聚财年长,张树生不想让他难堪,便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事实上这也是句实话,然而胡聚财不明就里,只一笑了之,劝张树生不要太操劳,要好好休息。最后胡聚才拉上文孝去了郝兰栓家。
郝兰栓和文孝走后,张树生就打开笔记本在灯光下写今天的工作内容,他把所看到的事以及自己的感受全部都记在了笔记本上。他写的内容中有陈小娥的名字,而且还用笔在她的名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一笔。
而在村口的郝家大院,此时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郝兰栓意气风发,坐在主位,举着酒杯,向两位工作队员敬了三杯酒。
并且每杯酒都有说辞,郝兰栓说:“这头杯酒,我敬现如今精准扶贫的英明政策,你们都是红崖沟的大贵人啊。我郝兰栓代表全村人,敬你们。”说毕一饮而尽。
不待两位客人说客套话,郝兰栓就自斟满酒举起说:“这第二杯,我要敬贵体欠安的张主任,他风尘仆仆地来到我这山头,希望他能囫囫囵囵地下了山。”
李文孝端着酒,五味杂陈,不好下咽,胡聚财一饮而尽说:“我替张主任谢过这一杯。”
郝兰栓举起第三杯酒说:“这一杯,不为别的,为我们的友谊,为咱哥几个的缘分。在红崖沟,你俩的事儿就是我老郝的事儿,别跟我客气,我老郝是个粗人,说句不中听的话,在红崖沟,老哥我咳嗽一声,麻雀都他妈得打个哆嗦。”
胡聚财又一仰脖饮尽杯中酒,李文孝喝了一口说:“郝主任,咱红崖沟的路可真不好走啊。红崖沟有些孩子穷得连书都念不起……”
郝兰栓打断他的话说:“早日让红崖沟村脱贫致富奔小康,何尝不是我郝某人多年的夙愿呢!红崖沟的乡亲们苦啊!乡亲们日子苦,我的心里更苦,我作为一村之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乡亲们苦,我有多难过啊!我天天盼着乡亲们能过上富裕日子,可红崖沟条件太艰苦了,干什么都难。这些年,红崖沟村没能脱贫,我这个当主任的心中有愧啊!这回好了,有你们精准扶贫工作队的帮助,有你老胡主任的大力支持,红崖沟村脱贫致富指日可待。百年之后,我郝兰栓也死而无憾了。”
文孝看着振振有词的郝兰栓,再环顾一下郝家豪宅说:“明天的扶贫工作动员会还请郝主任费心,听说你已有脱贫计划……”
郝兰栓大笑,吆喝里屋的红红拿出计划书来,让工作队员看。其实这是他用一下午琢磨出来的。
趁着酒兴,郝兰栓把计划书的四条主要内容解读得有理有据,前景描绘得波澜壮阔。
胡聚财听得频频点头。
郝兰栓边讲边察言观色,看胡聚财显出很欣赏的神态时,他就讲得越发得意。
胡聚财说:“郝主任,我这个副队长对你的脱贫计划非常满意,回去一定和张队长好好研究并给予大力支持,等开完动员大会,我们就为脱贫项目联系贷款,让项目及早落地实施。”
郝兰栓听后再次大笑,又给胡聚财斟满好酒。
胡聚财假惺惺地再三推辞不喝,但经不住郝兰栓左劝右说,最后腆着大肚皮笑着说:“那就少喝点,可不能超量啊!”随即他就反客为主地端起酒与郝兰栓又吃又喝,热络地聊起了家常旧事。
福成老汉下午去古驿卫生院给老伴买“白内停”滴眼液,路经一个熟人家进去坐了坐,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他走进院子看到工作组的同志们睡的窑里还亮着灯,以为他们去郝兰栓家吃饭走的时候忘了关灯。他推门一看,张树生正趴在炕桌上写着什么。福成老汉问张树生:“张主任,你真的没去郝主任家吃饭啊?”
张树生抬起头招呼福成老汉进来坐坐。福成老汉发自内心是很想和张主任说说话的,因为他有太多想说的东西了,可他又怕打扰张树生,“张主任,你还是先忙吧,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着就要出门。
张树生合上笔记本,把笔放在上衣口袋里说:“老哥,我写完了,过来坐会儿吧,我正想跟你聊聊天呢。”
福成老汉听张树生说要找他说话,他才地坐到炕沿上。张树生忙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盒烟,拆开封头抽出一支递给福成老汉。张树生不抽烟,但他从家里走的时候还特意带了几盒,他知道村里有很多人抽烟,这次下乡搞精准扶贫工作,整天与村民待在一起,递支烟也许会好沟通一些。
福成老汉点燃烟吸了一口,嘿嘿笑着说:“咱这辈子,第一次抽这么好的烟,真是托了张主任的福了。”
张树生把整盒烟都塞给福成老汉,福成老汉推辞了半天才憨笑着勉强装上。张树生看得出,他的笑里充满了无数的感激与欣喜。
“爱国参过军吧?”张树生问福成老汉。
“咳,别提了,他当了三年兵,别的没学会,就会耍嘴皮子。”福成老汉叹了口气开始说起儿子辛爱国。
辛爱国是张树生详细了解到的第一个红崖沟村民的典型代表。
辛爱国今年二十七岁,当过三年武警。退伍回家后,他看到山外不少农村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大都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可红崖沟还过着贫困的日子,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应该担起改变家乡贫困落后的重担。
回村后,辛爱国通过半年的走访调查,做了一个“近抓石头远种树,不远不近搞畜牧”的脱贫致富规划,近抓石头就是利用山区丰富的石头资源加工石子石粉,和高速公路和建筑工地签订供货合同,让村里的石头走向市场,变成财富;远种树就是利用荒山荒坡大力发展干核桃等干果林种植,建立优质干果生产加工基地;不远不近搞畜牧就是利用秸秆发展牛羊养殖。
辛爱国把他的脱贫致富规划形成文字材料后,就找到村主任郝兰栓,希望村委能重视起来,也能把大家组织起来共同脱贫致富,可郝兰栓对此异常冷漠,事后听说他把材料扔给了贾会计,说反了天了,拿回去给你孙子当草稿纸用吧。
辛爱国也是爆脾气,听说这事儿后火冒三丈,可当时还是忍下了,他想不通自己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脱贫致富规划,为什么在郝兰栓眼里一文不值?有明眼人劝他,一山不容二虎,霸道的郝兰栓哪里容得下有人动他的馍馍?爱国不甘心,就决定先自己搞个养殖场,给村民们起个带头示范作用。
可是无论干什么都得有资金,家里没钱,福成老汉又不让辛爱国动那几万块钱的退役补助,他想留着给儿子娶媳妇。亲戚朋友们也都没钱,无奈之下,辛爱国只好去古驿信用社申请贷款。
古驿信用社主任胡聚财说,辛爱国的申请符合贷款要求,可以贷给他五万元,但按照信贷管理规定,需要找一个有经济实力的担保人。可问题是,红崖沟除了郝兰栓,没一个够担保条件的。
辛爱国思来想去,决定去郝兰栓家试一试,求郝兰栓帮他做担保。没想到,这一次郝兰栓答应得倒是挺爽快,拍着辛爱国的肩膀说:“年轻人好样的,应该这么做。过几天我就和你一起去信用社办贷款。”
然而,辛爱国等了好几天,每次去找郝兰栓都被他各种理由挡回去,去信用社贷款的事儿他总有一堆托词,不是这几天顾不上去,就是信用社主任出去学习培训了,信贷员没主任签字也办不了,再不就是现在的事难办得很,得事先打点到位,不是人家答应给你办就真的给你办,然后就是一堆求人办事的难处和苦处。总之,一个字就是“难”。
辛爱国每次从郝兰栓家回来都是一肚子牢骚,“忙个屁,成天上山捉野鸡。”辛爱国总是这么愤愤地骂着,福成老汉也没办法,只能劝儿子不要太急躁,人家是村主任,事儿多忙不过来,求人家办事就得有些耐心。况且,谁去找他办事都得有所表示。
“让我给人送礼,没门儿!”从此以后辛爱国再也没去找过郝兰栓。
然而这却似乎让郝兰栓有了把柄,逢人便说,年轻人干啥也是一股热劲儿,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话传到辛爱国耳朵里,他很生气,但已经对此不抱任何希望了,所以也就由着郝兰栓尽情地说风凉话,当兵的犟脾气上来了,他常说,活人还要让尿憋死哩,我辛爱国到死也不会做请客送礼那一套。
辛爱国自己跑去古驿镇信用社详细问了半天,把自己的退伍费存折抵押给信用社贷了三万元,之后马不停蹄地跑到陕西榆林买了一公两母三头西门塔尔肉牛。为了节省运费,辛爱国硬是凭着自己的两条腿,赶着牛步行三百多公里回到红崖沟,从那时起,他的两腿也落下了病根,走的路多了腿肚子就抽筋。
由于一路奔波劳累,牛也得了病,辛爱国又不太懂这方面的技术,找不出病根,最后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三只牛相继病死。有人劝说把牛卖了肉还能挽回点损失,但辛爱国不听,挖了个大坑把牛埋了。
牛死的那一天,福成老汉和辛爱国坐在地里痛哭一番。
辛爱国又气又痛苦,说自己没脸再待在红崖沟,他想带着全家搬出红崖沟,到山外投靠战友,可是他妈妈抱着院子里的老杏树,哭天抹泪说什么也不走。
“我的小祖宗,你让我去哪儿呀?日本人在了八年太行山我没走,阎锡山又烧又杀我也没走,六零年吞糠咽菜饿得人都爬不动了我还是没走,现在好歹能平心静气地活两天,我怎能离开红崖沟,我死也得死在红崖沟!”只要辛爱国一说,她总是这么哭喊着。
辛爱国无法排解自己心中的愤懑,江小芸得知此事后就来劝辛爱国:“咱再苦也不能离开自己的热土,一次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了不敢再去尝试成功。总有一天党会把郝兰栓这样的人清理出组织,带领着咱们一起脱贫致富。别走了,红崖沟需要我们这样的新一代来建设。”
辛爱国感激地冲江小芸点了点头,随着两位青年男女的交往,爱国心中的结也总算慢慢解开了。
村里很多人都看不惯郝兰栓的做法,不过没几个人敢跟他对着干,只有辛爱国经常编着顺口溜,给人们逗乐的同时,揭发郝兰栓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郝兰栓,心太黑
红崖沟是他的自留地
谁敢放个屁
小心你的心肝肺
诸如此类的话,起初让郝兰栓很生气,找愣货就带着他的狐朋狗友去辛爱国,几个人拿着镰刀斧子站在辛爱国家门口滋事,辛爱国忍无可忍拿起铁锹冲过去,和他们打了起来,混乱中他受了伤,被砍了个血窟窿。村民们拉开他们后,辛爱国没有听人劝去找村委评理,而是让闻讯赶来的江小芸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去工地做活了,他说头掉了碗大个疤,这点伤吓不住我辛爱国。
郝兰栓听说后,说辛爱国倒是条汉子,我郝兰栓敬重汉子。当时红崖沟缺个团支书,郝兰栓就提议让辛爱国做了村里的团支书,每年给辛爱国发五百块钱补助。辛爱国也是有骨气,不稀罕这几百块钱,三番五次想要推掉,但江小芸劝他不要推卸责任。
江小芸常常安慰他,不要老想个人的事,重要的是利用团支书的职责,要努力为红崖沟做贡献。
两人有空常常坐在山坡上海阔天空聊着,每次聊的话题都离不开红崖沟。一来二往,辛爱国渐渐喜欢上了江小芸,但是江小芸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这份感情,福成老汉天天催着儿子去相亲,可是又觉得没钱一切都白搭。
福成老汉讲了这么多,语气中有着对儿子的疼爱和支持,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担忧。
“爱国和江老师现在怎么样了?”张树生问福成老汉。
“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吧。小芸爸爸常年有病,干不了重活,爱国经常去她家帮忙干点重活,两人倒是比以前亲近了不少。小芸可是个好闺女啊,只是不知道我那儿子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张树生本来还想向福成老汉打听一下陈小娥的情况,可没等开口,福成老汉就问:“张主任,我想问你个事儿?”
张树生感觉福成老汉好像要说什么隐秘的事似的,便说:“老哥有什么事就直接讲,我是个直爽的人,见不得拐弯抹角。”
福成老汉就把这么多年结在心里的疙瘩抛了出来。
原来福成老汉是村里一名老党员,他觉得红崖沟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建设时期,心甘情愿跟着共产党流血流汗,尤其是搞土改运动到成立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乡亲们在老支书李振国的带领下,样样工作走在全县的前列,然而在改革开放的今天,红崖沟却连脱贫都做不到。这是为啥?
农村实行责任制后,同样在改革同样在开放,山外的农村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生活水平年年提高,可红崖沟作为太行山区的模范村却远远落在了后面。贫困问题解决不了,更别提致富奔小康了。这又是为啥?
红崖沟群众昔日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跑日本侵略者,消灭阎匪军,建立新中国,如今咋就死活都走不出这贫困呢?
福成老汉思也思不透,想也想不明白。这件事一直困扰了他这么多年,今天终于见到个有学问的人,他才把心里窝着的这些话全倒给了张树生。
张树生认真地听着,他对福成老汉说:“每次村里开党委会,你为什么不在会上和大伙儿吐吐心声?大家一起集思广益,穷则变,变则通。”
“张主任您有所不知,村里已经很久没开过党委会哩,每年除了领扶贫补助,全村人很难聚在一起。年轻人多数都出去打工了,村里留守的多数是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头老太太。人们简单吃口饭就蹲在门口晒太阳,谁有闲心管这些呢?”福成老汉苦笑着说。
“你们村现在人均收入多少钱?”张树生又打开笔记本边记边问。
“村民们每年种地,除了留下家中一年的吃食,剩下的也卖不了多少钱。就拿我们家来说吧,一家四口人,十几亩地,一年收入正好能维持生活。”福成老汉又点燃一支烟,“村里原来倒是有个采石场,可自打李开石离开石场后,再无人经营,早荒废了。”
“李开石是不是有个孩子叫椿椿,读不起书给人家放羊?”张树生猛地想起白天在路上遇到的那个放羊娃。
福成老汉点点头,叹口气说:“可苦了那娃了,小小年纪就背上了生活的重担,放羊的钱全部都拿出也不够补贴家用。”
“村委会就没想过什么办法来帮助椿椿吗?”张树生在笔记本上写下椿椿的名字,并在椿椿的名字下重重地画了两条横线。
“唉!郝兰栓那号人……村支部是个老年班子,村里十几年没发展一名新党员。李宝宝也是红崖沟村人,他这次回来任第一书记也想给村里干点实事,可是权力都在郝兰栓手里捏着,况且李宝宝又喜欢郝兰栓的闺女红红,郝兰栓的话他李宝宝还能不听?有这么两个干部,村里还能有多大的起色啊!”
福成老汉打了个哈欠,却没有要去睡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和张树生很谈得来,心里有说不完的话想对张树生讲。
“老哥,你晓得过去的红崖沟乡亲们为什么总走在别人前面?”张树生倒了两杯水,递给福成老汉一杯。
“当初,村里有老支书李振国那样的好带头人,不论干什么事,大家都能拧成一股绳。俗话说,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的是干部,干部好了,干啥都有积极性。”福成老汉满怀憧憬地回答。
“是啊!老支书李振国是全县出了名的模范人物,当年他用太行精神打造了红崖沟村这张模范村的名片。然而现在,贫困的红崖沟乡亲们难道就不想过上更富裕的新生活吗?在他们心中就没有脱贫致富的积极性吗?当然不是,是我们的党员干部没有起到带头示范的真正作用啊!”张树生在地上踱着步继续说,“一个村里的战斗堡垒都松懈了,那还能有什么希望?红崖沟村务十几年没有公开,令村里很多群众不满,上访事件时有发生,以致于出现‘无人管事,无钱办事,无章理事,无能干事,无心做事’的尴尬局面,模范村也变成问题村。红崖沟要想走出贫困,亟待建立一个清正廉洁、团结向上的党支部来带头脱贫致富啊!”
“是哩,是哩!”福成老汉激动地回应着张树生的话,他打心眼里拥护这个精准扶贫工作队的队长。可他又有些担忧,他怕张树生等人也像往年来红崖沟的扶贫工作队一样,屁股还没焐热,三分钟热度过后就怕拍屁股跑了。这是他很关心的问题,可他又怕这话一问就显得自己不信任张主任。
张树生看出他心里还藏着问题,便说:“老哥,你心里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吧。”
“张主任,这次精准扶贫工作组能在我们村住多久?”福成老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村民们需要我们住多久我们就住多久。”
听了张树生这个回答,福成老汉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乐呵呵地给张树生讲起了几年前来红崖沟的扶贫工作队的事。
那一年,扶贫工作队动员村民们饲养长毛兔,并让村委到古驿信用社统一给大家贷了款。村民们积极性很高,为了养长毛兔,忙乎得地里的庄稼都顾不上打理,蒿草长得比庄稼还高,好像打起兔窝就会马上变出钱,脱贫致富奔小康已经成了铁板钉钉的事似的。然而折腾了几天,扶贫工作队轰轰烈烈地在村里开了个现场会,之后就不见踪影。
村民们满心的热情就像见了太阳的冰溜子,化得无影无踪了。这时候大家才赶忙一头扎进快荒芜的地里重新打理庄稼,但是早已经过了锄地的最好时节,杂草丛生的田地看起来都让人心疼。除此之外,不少村民怕贷款利息越来越多,赶集的时候都把兔子卖了,然后再跑到信用社把卖兔的钱赶紧还了贷款,弄得信用社的人都惊叹红崖沟村致富的速度真够快,贷出去的款没过几个月就又跑回来了。就此事辛爱国还编了一段顺口溜:
扶贫进驻工作队,
号召大伙把兔喂。
上月刚把兔窝垒,
下月就开现场会。
交流经验树典型,
报纸喇叭使劲吹。
形象工程重形象,
不管百姓亏不亏。
村民贴工贴利息,
最后不知肥了谁?
张树生听得很想笑,可他实在笑不出来,他拉住福成老汉的手真诚地说:“老哥,放心吧,红崖沟脱不了贫,我绝不回县联社,我还怕给咱共产党员丢脸呢!”
福成老汉激动地拍着胸脯说:“有你这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以后你们有用的着老汉的地方,我就是豁上这条老命也心甘情愿!”
“好!有咱太行山人的骨气。”张树生激动地将老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他从福成老汉身上又看到了太行老区人民急切盼望走出贫困的愿望,更看到老区人民不忘初心,沿着太行精神的足迹继续前行的执着。
张树生又向福成老汉问询了老支书李振国近期的一些情况。
“年近九十的人了,不能走路,每天只能坐在轮椅上熬日子!”福成老汉叹了口气说。
“老哥,改天你带我去看望一下老支书,我们不能遗忘这些老同志啊!”张树生感慨地说。
福成老汉走后,张树生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在日记本上用钢笔重重写下一行字:我一定要做好这次精准扶贫工作,对得起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7
那天后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在细雨声中,只听得院门哐啷一声,张树声透过窗玻璃,隐约看见文孝搀着醉醺醺的胡聚财回来了。
张树生不由皱了皱眉头。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张树生就起来了,呆呆地看着雨,雨似乎没有停的迹象。
胡聚财醒来后,头还在发昏,面对张树生严厉的目光,直言自己太贪杯了。
张树生对此很不满,他严厉地批评了胡聚财。
胡聚财辩解道:“我这酒没白喝,我不但看到郝主任的脱贫计划,更看到了他带领红崖沟群众走出贫困的决心和满腔热情。”说罢就狼吞虎咽地喝起福成老汉端来的疙瘩汤。
张树生说:“但愿郝兰栓主任能好好配合咱们精准扶贫队的工作吧。”
看着外面的雨很着急,李文孝说:“这种情形就怕村民们不愿意去参加动员大会。”
“不要把事情怨到老天头上,多想想咱们自身工作方法的问题,”张树生说,“我看还是得用实际行动去动员村民哩,村里谁家最困难咱们就先动员谁家。”
福成老汉叹了口气说:“全村数李开石家过得不像样,年年到了开春连口粮也接济不上,经常问别人家借。”
“革命烈士陵园里的纪念碑是李开石刻的吧?”张树生问。
辛爱国点点头:“李开石是位好石匠,十里八乡都很出名哩!但是自从离开石场后,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消极,也越来越懒惰……”
“这个李开石我认识,他承包石场的时候还找我贷过款呢。本来石场弄得好好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胡聚财问。
“还不是郝兰栓搞的鬼。”辛爱国说。
胡聚财不吭声了,呼噜呼噜喝完一碗汤,喊再来一碗。
“郝兰栓见人家开石挣了钱,就坑人家,把石场收回去了。说的好听,是村办企业,人人入股,个个分红,其实还不是他看上了那块肥肉?不成想逼走人开石,没人懂技术,就慢慢荒了。唉,可惜了!”福成老汉说。
对于这个采石场,张树生觉得大有可为,他提议开完会,去李开石家看看。
“对哩,听说椿娃妈昨晚冒雨也回来了,放不下两个娃哩,怕不是老李迎来了好兆头?”福成老汉说。
这时候就听见村子大喇叭里传出了李宝宝的声音:“各位村民,大家请注意,九点半到学校开会!”
李宝宝喊了一遍又一遍,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所幸的是天公作美,雨越下越小。
朦朦胧胧的细雨中,三三两两的村民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他们有的打着伞,有的戴着草帽,有的头上顶着塑料布。
福成老汉从屋里寻了把旧油布伞交给张树生,让他们几个一起撑伞去学校,张树生再三推辞,福成老汉始终坚持自己淋雨跟在后面。他抹了抹头上的雨水说:“没几步就到学校了,况且这么久没下雨了,淋一淋身上也爽快。”
张树生怎么都不忍心自己躲在伞下,而让福成老汉淋雨。坚持让福成老汉和老胡打伞,他和文孝两人淋雨走着。
“工作队一来就下雨,看来是个好兆头!”赶过来的老木匠李栓林说。
张树生热情地和李栓林打招呼:“是啊,这雨下得好,今年的庄稼一定能长好。”
张树生看见李栓林身后跟着一个女人,他马上就认出来,她就是昨天去过福成老汉院子的陈小娥。
福成老汉问陈小娥:“你家李大个子呢?”
“他呀,出门还怕风吹了头,啥事儿也得我露面,就那还算是个共产党员哩!”陈小娥说。
张树生说:“不来就可惜了。”
陈小娥两条柳叶眉毛向上挑了挑说:“来不来我看也没啥两样,不来的话好像不尊重你们工作组,来了我看也做不成啥事。”
“这你可没说对。”张树生说,“凡事咱看了结果再下定论不迟。”
事实上,这天陈小娥本是不想来的,一大早听到大喇叭里不停地广播,她正往门外泼涮锅水,看见小鲁班李栓林路过自家门前,她放下铁锅,用围裙擦了擦手就追上李栓林问:“栓林叔,咱们村很长时间没开会了,今天咋了,是不是要重选村长?”
李栓林笑了笑:“不是,我昨天听李宝宝说县联社的精准扶贫工作队来了咱们村,今天要在学校里召开动员大会,估计是说如何帮助咱们村脱贫哩。”
陈小娥的丈夫李大个子本来也准备去开会,可是听李栓林这么一说,就又折了回去:“这会去也是白去!”陈小娥听丈夫这么一说有些犹豫,想一想对丈夫说:“白去不白去,老娘也要去,我倒要看看,这工作队是唱红的还是唱黑的。”
跟陈小娥不想来却来的事实相反,有一人是想来却没有来,这个人就是郝兰栓。
郝兰栓这天也是起了个大早,也是在窗前,呆呆地看了好一阵雨。
直到耳边响起高音喇叭里李宝宝兴奋的广播声,郝兰栓才哼了一声,回转身,看到闺女红红早已为他准备下一把黑绸伞,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红红说:“爸,你可是答应工作队要大力支持人家工作呢。”郝兰栓正犹豫不决,他内心希望这次工作队如马高升所说,的的确确是来送财的财神爷,可凭直觉,他又感到来者不善,特别是张树生的作派,从一开始,就不像是他郝兰栓的财神,倒像是针对他的一尊黑脸判官。想到这儿,他没好气地对红红说:“胳膊肘儿往外拐的东西!”说完就甩门进了里屋,又去“上香”了。
红红脸红朴朴地嘟着嘴说 ,你们要去不去,反正我要去。
张树生走进教室,见讲台的黑板上用红粉笔描着几个美术大字,“红崖沟村精准扶贫工作动员会”,两面墙壁上还贴了好几条红红绿绿的标语,“做好精准扶贫,服务老区发展”“发扬太行精神,投身扶贫攻坚”。
教室里人并不多,大多数都是老年人,三个一堆两个一伙聚在一起聊着闲话。扣铁老汉正给几个村民讲笑话,村民们哄笑不已。
文孝看见辛爱国正和江小芸热烈地谈着什么,时不时传出一阵欢笑,他心里禁不住升起一股酸溜溜的妒意。
李宝宝看到张树生一行进来,便清了清嗓子说:“大家安静,现在准备开会。”
下面嬉笑声并未中断,辛爱国见状,走上讲台敲了敲桌子:“大家听我一句话,这次来的工作队是干实事的,下面我们请扶贫工作队队长张树生同志给大伙讲话。大家欢迎!”
台下算是安静了少许,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乡亲们,大家好!”张树生说,“我们县联社根据寿川县委的统一安排,由我、胡聚财主任和文孝同志三人组成精准扶贫工作队,入驻咱们红崖沟村进行蹲点扶贫,希望乡亲们对我们的工作给予大力支持,并提出宝贵的意见和建议。”
村民们三三两两小声嘀咕着,显然这样的开场白并不出彩,在他们眼里,跟以往的工作队并没什么两样。
张树生停下了讲话,默默看着自己在出发前,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就拟好的发言稿,上面有这样的文字:
在陕甘宁革命老区脱贫致富座谈会上,习总书记指出,要加快老区发展,做好老区扶贫开发工作,让老区贫困人口尽快脱贫致富,确保老区人民同全国人民一道进入全面小康社会。实施精准扶贫不仅是党对我们提出的新的工作要求,更是群众的殷切希望,也是我县加快发展、改善老区贫困人口生活水平的一个新的重大机遇。大家要进一步认清形势,切实把思想和行动统一到习总书记的重要讲话和县委、县政府的安排部署上来,采取有效措施,集中力量坚决打好精准扶贫攻坚这场硬仗,确保全县率先脱贫。
看到这里,张树生暗叫一声惭愧,索性把稿子往桌上一扔,说:“乡亲们,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我们红崖沟的乡亲们却一直在贫困线上徘徊不前,靠国家救济过日子,我们心里不感到惭愧吗?是我们比别人笨吗?是我们比别人蠢吗?这几个问题,谁能回答我?”
会场里鸦雀无声。这时江小芸站起来说:“张主任,要说贫穷让人惭愧的话,我们红崖沟人的确应当感到万分惭愧,但要说红崖沟人傻、笨、蠢,我不同意,我们学校复式班有20多名学生,各科平均成绩都在90分上,他们傻吗?我有个学生叫椿椿,写了篇作文题目是《我想妈妈》,在全县小学生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名,这样的孩子他笨吗?还是这个孩子,因为交不起学费,辍学了,可他没有怨恨父母,更没有放弃学习,而是一边放羊挣钱养家,一边啃读书本,这样可爱的孩子,谁敢说他蠢呢?”
江小芸声音哽咽,眼含热泪,许多村民也流下了泪水。李文孝坐在台上,看着楚楚动人的江小芸,情不自禁带头为她鼓起掌来。
张树生说:“大家想过没有,既然我们红崖沟人不傻不笨不蠢,可为啥总是在贫困线上挣扎呢?啥时候才摘掉贫困这顶帽子呢?”
这时村民们又乱纷纷议论开了,有的说咱这山沟地少荒多,干啥都不行,有的说祖上没给留下家产,只能受罪了,有的说说什么都没用,这都是命,咱天生就是受罪的命。坐在江小芸身旁的辛爱国沉默良久,终于坐不住了,嚯地站起来说:“依我看,大伙也不要怨天,也不要怨地,要怨只能怨人,只能怨咱们自己。说什么地少土瘦,父辈们那时候不也是这方水土这方人,却硬是改天换地,硬是闯出了‘太行精神’的名头?说什么命运天成,难道有人就天生应该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莫非这大山里的草药珍禽都是他家的私产?莫非红崖沟的肥水只能流到他一家?我看呀,就是因为咱混混沌沌,浑浑噩噩,才把这光景呀,过成了日月!”
听爱国说到这里,张树生已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不住地叫好鼓掌。他说:“爱国说得好啊,说明我们红崖沟是有明理人的,也说明我们红崖沟人的确该醒醒了,想想咱们出了什么问题?乡亲们,咱们问题的根本核心就是丢失了太行精神哪,我们的太行精神曾闻名全国,至今还激励着许多人!然而,我们在思想上有了认识的误区,养成了等靠要的不良习惯,不能正确估量自身的价值,只能面对贫困抱怨山瘦地荒,感叹天生就是受罪的命,每天碌碌无为地生活。乡亲们,这样下去行不行啊?”
大家纷纷回应说不行。
张树生说:“红崖沟的老一辈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跑日本侵略者,消灭阎匪军,建立新中国,怎么却走不出贫困呢?我们就不能继续发扬祖辈们留下的太行精神走向富裕吗?如果连这点也做不到,我们怎么面对革命烈士陵园里纪念碑上的十几位为国捐躯的英勇烈士?怎么面对我们的祖祖辈辈?党把我们从水生火热的苦难中解救出来,从三座大山底下拉了出来,我们还要靠党养活,大伙说,我们对得起党吗?”
在场的群众都听得低下了头,福成老汉站起来大声说:“张主任,你讲到我们大伙儿的心坎上了,你就给我们引个头,我们拼死拼活也要让红崖沟富起来。”
“对,我们大家决不拖精准扶贫工作的后腿!”不少人也高声响应着。
辛爱国兴奋地一拍课桌:“干吧,我正憋着这股劲儿哩!”
张树生看到大伙情绪高涨,很是激动,他向大伙保证说:“红崖沟不脱贫,工作队不挪窝。如果我带领大家走不上致富的道路,我就向联社请求辞职!”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声,震得屋子的顶棚嗡嗡发出回响,就连天上的云彩似乎也被惊得纷纷退去,灿烂的阳光洒向大地,教室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胡聚财等张树生坐下后,充满自信地扭头问张树生:“张主任,我说什么来着,老区人民思想觉悟就是高,像把干柴一点就着。”
“不要过早的乐观,会议才刚刚开始。”张树生呷了一口水,低声冷静地回答胡聚财。
李宝宝要胡聚财也讲几句,胡聚财说:“我就免了,你还是把你们村委定的脱贫计划给大家讲讲吧。张主任已经把群众的积极性发动起来了,你赶紧趁热打铁。”
李宝宝说:“非常感谢县联社精准扶贫工作队对我们村的大力支持,因为郝主任身体原因,下面我就给大伙讲一下村委制定的脱贫计划。”
李宝宝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稿纸,照本宣科地念了起来。
高音喇叭将会议的声音传出去很远,郝兰栓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喝着茶水,听着晋剧,当他听到李宝宝要宣读由他制定的脱贫计划时,示意妻子金婵将音箱调低一点,他侧耳认真听着脱贫计划。
“脱贫计划的内容主要有四条:一是把我们村的路打通,修成标准的乡村水泥公路;二是充分利用石头资源,集资入股重新把石场开起来;三是组建运输队,往山外送石子石粉和山货;四是开发旅游业,重修龙泉寺和革命烈士陵园景区。”
接着,李宝宝又对四条脱贫计划进行了解读。听到这里,郝兰栓脸上露出了满意甚至得意的神情,李宝宝的解读,事实上也完全是他的意图,他知道红红和李宝宝恋爱的事儿,他曾经竭力阻挠,他看不上李宝宝的家境,他希望女儿找个城里的如意郎君,最好是某局长某经理的公子,女儿有个好归宿不说,自己脸上也风光。可在听着李宝宝解读完脱贫计划这一刻,郝兰栓忽然觉得是不是不要再横加干涉女儿的婚姻了?让李宝宝成为自己在红崖沟的得力臂膀也未尝不可。想到这儿,郝兰栓示意金婵将音箱声音放大,他和着晋剧,摇头晃脑地哼唱起来。
会场上,红红深情地注视着讲话的李宝宝。她今天来得早,为的是抢个好位置,能近距离看到心爱的人,至于李宝宝说些什么话,她是不在意的,也根本没有仔细听。她听得李宝宝最后说道:“大家不要担心资金不足,我们有党和政府的亲切关怀,有国家优惠政策支持,有县联社精准扶贫工作队的大力支持,我们红崖沟的脱贫计划一定能变成美丽的现实。”
李宝宝鞠躬说完了,然而并没有人鼓掌,大家都出奇地安静。红红看到了宝宝的尴尬,就一个人为恋人鼓起掌来,引起一片哄笑,二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都一脸羞红地看着对方。
当胡聚财希望大家对脱贫计划提出意见和建议时,愣货马上站起来边鼓掌边说:“我坚决拥护郝主任制定的脱贫计划!”说完搡一下坐在身边的贾会计,“该你了。”贾会计外号铁算盘,因为长期拨弄算盘,他的手指养成了习惯,时不时痉挛一样拨动,他不慌不忙站起来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说一句,郝主任实在是英明,制定的脱贫计划正合咱们的心思。”
愣货又对身边的一个疤脸老汉说:“瞧我姑夫,就是当村主任的料,制定的计划多深入人心。”
“是是,在理在理。”疤脸老汉忙不迭点头,但他看到李宝宝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又改口说,“看大伙儿的意见吧,大伙儿赞成咱也赞成,大伙反对咱也……嘿嘿……”疤脸老汉没说下去,干笑着点了一支烟。
不少人在窃窃私语:“还发展旅游区呢?把学校重修修比啥都强,房顶都成了漏勺,说不定哪天倒塌了闹出人命事故。”
“修路倒是应该,可干啥也是穷折腾,哪一年不修?从前十年就开始修了,也没修出一条好路。”
“唉!烧瓦的买炭,各有估算,人家谁有权还不替自己打个小九九。哼!谁能比得过你郝兰栓有钱,入股建石场,你郝兰栓是大股东,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开发旅游还不是为了他闺女,红红是旅游学校毕业的……”
台下乱糟糟的,胡聚财和李宝宝喊了十几个“静一静”也不济事。
“天放晴了,趁土湿咱该赶紧去翻翻地,把底肥撒进去。”李栓林站起身来向门外挪去。
“播菜籽也正是时候。”一个年轻姑娘也红着脸跟在李栓林后边悄悄走出去。
不一会儿,这个说家里水道不通得回去通一通,那个说猪还没喂得回去喂猪,多半人在一根烟的功夫全脸上挂着歉意的笑离开了学校。
张树生看了眼胡聚财,胡聚财耷拉着眼皮,装作不在意或什么也没看见,不过他扭曲的脸不由抽搐了几下。张树生缓缓地说,老胡啊,交人容易交心难,精准扶贫不能光靠讲大道理,老百姓要的是心连心手拉手啊。
8
心中冰凉的感觉如窗外料峭的春风,胡聚财几天来心里很是懊恼,本来他是对这次动员会报着极高的热情,可没想到结果却不尽如意。
这次组织安排胡聚财配合张树生到红崖沟村搞精准扶贫工作,他欣然同意。一方面,他自己在古驿信用社当了十几年的信用社主任,天天喊着服务“三农”为己任,但服务了这么多年,红崖沟村依旧没走出贫困,是出了名的贫困村,不管有没有责任吧,他面上无光总是事实。再一个,他跟红崖沟包括郝兰栓在内的许多人算是老相识了,那年辛爱国贷款也是他经手办的,可后来听说辛爱国血本无归,抵押在他那儿的退伍金也折了大半,那种情形是他不愿看到的,毕竟农民致富心理迫切,项目上马不免唐突,他这个信用社主任也不免有把关不严之责的。所以这次他来红崖沟扶贫,是想做点实事弥补一下的,至于红崖沟能否真正脱贫他不敢想,他没有张树生那般的宏伟志向,但实打实做几件事,总还是可以让他稍稍安心一点的。
在胡聚财看来,穷怕了的红崖沟人一定致富心切,就像一堆干柴禾,只要投进去一粒火种,就会燃烧起熊熊烈火来的。然而,一切出乎他的意料,不说村委和村民们不团结一致,以极大的热情投身到脱贫攻坚的大潮中去。就说会开了一半,有些村民就偷偷溜走了,真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胡聚财躺在炕上,窝着满肚子火发牢骚:“咱这是拿着金元宝没人要,这工作叫人怎么干下去?你瞧瞧他们那一个个,好像是咱们非逼着他们脱贫似的。”
“这是扶贫工作中难免会遇到的。”张树生说。
“开了这个会也好,从中我们看到了红崖沟村里存在着许多问题。”李文孝说。
张树生点头道:“首先大部分红崖沟村民是欢迎我们的,愿意让我们帮助他们走出贫困,而且大部分村民不忘初心,太行精神在他们身上没有丢掉,是各种原因抑制着他们在秉承和发扬太行精神的道路上无法继续前行。对于郝兰栓的四条脱贫计划我们应该认真调查一下,看他是否真正开过村委会,是否与其他支委研究过,以及红崖沟村民们内心里对四条脱贫计划的真正看法。”
“我认为是否真正开过村委会,与其他支委研究通没通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郝主任制定的那四条脱贫计划也不是闭门造车、凭空想象的,他也是结合红崖沟村的现状制定出来的。郝主任对红崖沟村能够早日实现脱贫也是满怀赤诚之心。不信,你可以问文孝,在郝主任家吃饭时,郝主任说的那番话是多么的感人肺腑啊!”胡聚财有些动情地说着。
“对于郝兰栓这个人,我不敢妄做论断,但你不能片面地相信他。我总觉得郝兰栓存在着不少问题,作为一名党员干部,为什么他生活得比其他村民优越呢?”张树生说。
“这个问题很简单,我在古驿多年,我了解老郝,他是个能人,开着贸易公司,经营山里特产,近年来紧跟形势,又涉足房地产开发,据说县里最大的楼盘就有他一半股份。”胡聚财坐起来说。
张树生说:“但愿如此吧。”
吃过中午饭,张树生提议去李开石家看看,胡聚财同意,说他开石场欠下的贷款至今还没还上,我得找他在贷款催收通知书上签字。自从他的石场黄了,贷款利息也没结过。辛爱国便领着他们去了李开石家。
下了一场雨,刚吐出新绿嫩芽的杨树枝显得格外鲜亮,村街上有些地方还积着水洼。一路上,辛爱国不住地给张树生等人指点这是李栓林家,那是扣铁老汉家等等,张树生都很用心地记在心里。走到陈小娥家时,辛爱国低声对张树生说了几句话,文孝和胡聚财都想听都没听到。
陈小娥家隔壁就是李开石家,几人正要进门,铁算盘贾会计胳膊底下夹着几本账簿匆匆走来,瞟了他们一眼,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
李开石家住在离郝兰栓大院子大约二百米的一个低洼地里,三眼旧石窑孤零零地立在低洼中央。院子里长着一棵香椿树,每当香椿长出新叶的时候,就会散发出一股清香的味道。红崖沟村的村民们就会提着篮子寻着香椿的味道来到李开石家,他们争先恐后地摘些香椿的嫩叶回去拌凉菜吃。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李开石家最热闹的时候,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热闹,所以从来没把任何人因为摘香椿的事挡在门外。
张树生等人走进李开石的小院里,见一个穿着黄色羊毛衫的中年妇女正坐在矮凳子上,高挽起袖子,露出老藕似的胳膊洗衣服。一旁椿椿正在给妹妹剥火腿肠吃,他抬头看见辛爱国和前些日子给自己钱的年轻人走进他家院子,就冲着中年妇女喊道:“妈妈,伯伯和叔叔来咱家了。”
洗衣服的女人听了,慌慌不安地用没洗的衣服擦擦手,站起来,快步走到张树生和文孝面前,万分感激地说:“我家椿椿遇上你们这些好人是他的福气,以后我再苦再累也得让孩子去念书。”说着,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匆忙用冻得通红的手背擦了擦眼睛,挤出一个微笑。
“嫂子,椿椿是个好孩子,放完羊还要到学校听课,我们帮他是看他有志气。”文孝微笑着说。
辛爱国问:“嫂子,你怎么回来了?”
“唉,人走得再远,心都离不开啊!”椿椿妈叹了口气说。
“嫂子这一走快两年了吧?我听开石哥说,你在城里打工不打算回来了,连孩子都不要了。”辛爱国取笑道。
女人不好意地笑了:“一个女人家,怎能舍下自己的娃呢?兄妹俩在家里受苦受累,我在外面想得见天哭,打工也不安心啊!”说着,眼眶里再次涌出泪花,这一次她没有去擦泪,而是任由那有肆虐的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入脖子。
张树生看到这里有些不忍了,他很想安慰她几句,可又想,对于这样一个被生活摧残的女人来说,任何安慰的话都虚弱。精准扶贫的号角仿佛在催促着他,张树生的紧迫感愈加明晰。
“嫂子,你别难过了。这不,县里的精准扶贫工作队来咱们红崖沟了,穷日子就快到头了。”辛爱国安慰道。
“那太好了。在家千日好,出门日日难啊!谁愿意抛下儿女远走他乡受煎熬,但愿咱红崖沟村也能过上城里一样的好日子,让我椿椿好好念书考大学。”
张树生蹲下身摸摸椿椿妹妹的脸蛋问:“火腿肠好吃吗?”
“可好吃了!我以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小女孩很乖巧地回答。
“唉!人家城里的孩子们早吃腻了,可我孩子呢……”她的心再次疼了起来,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
胡聚财说:“贫困地方的孩子都一样啊!”他从李开石的女儿想到了老家表哥的孙女,胡聚财是吕梁临县人,春节期间,他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看望表哥,表哥一家的境况让他非常心酸。
“开石哥呢?”辛爱国问。
“他让我撵到地里耕地去了。人家地里都撒底肥了,我家的地还没翻过呢。”椿椿妈叹了口气又说,“唉!我摊上你开石哥这个懒鬼算倒八辈子霉了。”
椿椿妈让张树生等人进屋坐,张树生说在院里的椿树下坐就行,椿椿妈赶忙进屋搬出几个小木凳放在椿树下。
“老李种地也是一把好手吧?”张树生和椿椿妈聊起了家常。
“不瞒您说,他要是能种出好庄稼,这打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了。他有一手好石匠手艺倒是真的,可惜,唉……”椿椿妈说。
张树生与这个女人交谈了短短几句,女人无奈的叹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这让他心里很难过。
在张树生笔记本上,这对夫妻的情况记录得很是翔实。
李开石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方圆百里闻名的好石匠,经他俩打的石料方方块块都像是从模子里出来的。尤其是李开石的爷爷,在石头上刻下花儿能招来蝴蝶,刻下鱼儿会游泳,他刻的碑文像用毛笔写下的楷书一样好看。李开石的爷爷参加过抗日武工队,专为武工队造石地雷,武工队里都喊他叫“石雷王”。鬼子恨他入骨,买通叛徒,秘密杀害了李开石的爷爷。
李开石从小就向父亲学得一手好石匠手艺,红崖沟村革命烈士陵园里的那块纪念碑就是李开石亲手刻的,谁看了谁夸,李开石在太行山一带的名气不亚于他爷爷。李开石年轻的时候有把好力气,人也勤快,家里三孔石窑的石料全是他自己打的。
椿椿妈名叫苏艾花,原来是离红崖沟五里多的龙泉村人,当初艾花的爹不同意她嫁给李开石,艾花死活不听话,一个大子儿没要嫁到了李开石家。
开始,艾花和李开石两口子小日子过得恩恩爱爱,自打李开石承包石场半途而废回到家后,又赶上父母亲相继去世,他就变得一蹶不振,还经常冲媳妇孩子发脾气,发完脾气不是抱头大睡,就是和村里一些无事可做的年轻人打牌赢烟卷儿。家里的光景一天不一天,艾花没办法,一咬牙跑到城里打工挣钱去了。
后来李开石把椿椿的学也停了,扣铁老汉看他们一家可怜,就让椿椿帮他放羊挣些零花钱,江小芸找过李开石好几次,想让椿椿复学,李开石却不管这些,只说没钱。此后,江小芸告诉椿椿想听课就抽空来听,她尽量找时间帮椿椿补习功课。
艾花也拿李开石没办法,有心和李开石离婚,可舍不得两个孩子。两年多来,艾花在城里换了好几次工作,当过保姆,做过洗碗工,甚至还扫过厕所。白天忙起来还好,每到夜里一个人的时候,艾花就想两个孩子,担心孩子们吃不上饭,担心孩子们夏天受热冬天挨冻。艾花一想到孩子们就哭,经常是淌着眼泪入睡,之后又在梦里哭醒。最终艾花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煎熬了,她才辞掉工作回到红崖沟,一进门就抱着两个孩子几乎哭得晕了过去。
“妈妈,我们好想你!”
“妈妈再也不走了,妈妈离开你们俩个没法活啊!”
李开石眼睁睁地看着母子三人大哭了一场却并没上前阻止。
艾花回来的几天里,李开石对她很冷淡,也不和艾花说话,每天晚上独自一个人睡在另一孔窑里,睡到半晌才起来。
几人闲聊着家事,辛爱国说:“今天开石哥还算表现不错,总算下地了。”
“下地是下地了,到了地里也恐怕熬不到晌午,说不定过一会就回来了。”
果不其然,艾花的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由远到近的铁器摩擦地面的声音,院门嗵一声被踢开,只见李开石背操着双手,将一把铁楸拖在身后,一路拖了回来。
张树生仔细看着他,李开石不到四十岁年纪,胡子拉碴的倒像个老头儿,眼神暗淡无光,裤管挽着,一双脏兮兮的球鞋上有几处破洞,一走路,乌黑的大脚趾就探出头来向外张望。
李开石在墙角立好铁楸,诧异地望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径自向屋里走去。
艾花忙说:“这是县里扶贫工作队的同志,来找你的。”
李开石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在进屋后,将露出破败棉絮的门帘撩起来,等着他们进去。
三孔石窑一明两暗,大家走进中间的石窑一看,紧靠窑门的灶台上掉了好几块砖,像豁牙的嘴,窑墙被灶烟熏得黑亮,老长的灰尘串子在窑顶耷拉着。
里间显然是李开石一个人住,炕上堆着没叠的被子,地上扔满了揉成团的烟盒和数不清的烟头。一只坏了的旧式躺柜用半块砖支撑着,柜子中央摆着的一个老式穿衣镜,因为年代已久,镜子上的水银掉了很多,人照在里面,不是看不见嘴巴,就是找不到眼睛。穿衣镜上面的玻璃镜框里是一幅画,尽管画面已经发黄,但周总理出访问苏联归来,在机场受到毛主席、刘少奇和朱德欢迎的场面依然可辨。
张树生他们三个人在炕沿上坐下来,辛爱国就势坐在门槛上,李开石没地方坐就靠墙蹲在地上,他摸出烟盒捏了捏,结果是空的。胡聚财掏出烟给李开石一支。
“老李,听村里人说,你是咱太行山一带出了名的好石匠,可是你怎么承包了两个月的石场就不干了呢?”张树生笑着问。
李开石没吱声,只顾蹲在地上埋头抽烟。
“怎么?让你说时你就没话了,人家张主任问你哩!”辛爱国着急说。
胡聚财说:“老李,你说吧,心里有什么难处就讲出来,张主任专门来找你就是想帮你,不想让你再这样消沉下去了。”胡聚财说到这里鼻子有些发酸,他又联想到了远在临县的表哥。
“开石哥,说吧。”文孝也劝李开石。
李开石猛然抬起头,颤抖着喊了出来:“是……是他郝兰栓坑了我呀!”
原来,在李开石承包了村里的石场后,经过两个月的苦心经营终于开始盈利,日子刚过得稍有起色。郝兰栓看到李开石赚了钱就有些坐不住了,打发愣货带着几个小混混到石场去找李开石。
“开石兄弟,恭喜你发财啦!”愣货一到石场见着李开石就不阴不阳地说。
“发的啥财,不过是挣俩汗水钱罢了。”李开石边凿石料边应付着。
“开石兄弟,挣了钱可不能独吞呀!”愣货怪笑。
“我怎么独吞了?承包款,国家税费我一分没欠。”李开石停下手中的锤砧,抹着头上的汗说。
“还有一项你没交给村里。”
“哪一项?”
“爆破损失费呀!”愣货拉长脸说。
“啥叫爆破损失费?”李开石皱起了眉头。
“连这你也不知道?”愣货说。
“我没听说过。”李开石冷冷地说。
“你放炮开石头,飞出去的石块打坏了别人的庄稼,别人都找到村委会让郝主任解决。怎么解决?这些人无非是想要几个钱,可这钱从哪儿来?总不能让郝主任掏腰包贴上钱替你解决吧?”愣货一脚蹬在石料上,不怀好意地转着眼珠子说。
“有话撂在明处,是不是郝兰栓派你来问我要钱的?”
“你要是明白人就别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是合理收费!”
“可合同上没这项呀。”
“法律还有个修改完善哩,更别说这小小的合同了。”愣货慢条斯理地说。
“我告你们去!”李开石气冲斗牛。
“你想到哪儿告就告去,别说是告到北京,你就是告到县城我也敬你是条汉子。”说完,愣货冷笑着扬长而去。
就这样,愣货带着几个小混混三天两头去骚扰,逼李开石交钱,李开石不交,郝兰栓说李开石私挖乱采,破坏资源,以违反合同条例为借口,查封了石场。那些采好的石头也被郝兰栓以村委的名义全部卖掉了,李开石却没得到一分钱,理由是那笔钱顶了李开石欠下的承包费。
李开石被迫离开石场后,整天闷在家里唉声叹气喝闷酒,慢慢就变成了什么都不想干的懒汉。
“岂有此理,这就是一个党员干部的所作所为吗?”张树生气愤地说。
胡聚财没作声,和郝兰栓认识这么多年,说实话,他是不愿看到郝兰栓做出不该做的事情来的。况且事情也没有完全调查清楚,毕竟只是李开石的一面之词。他安慰李开石说:“问题归问题,可你也不能就此躺倒不干呀!瞧你的光景过成什么样子了?”
“老胡的话在理。”张树生站起身来,来到李开石面前,蹲下身握住李开石长满老茧的手说:“我希望你振作起来,用你这双手为红崖沟村脱贫致富出力,重新把石场办起来,石场是红崖沟目前最直接见效的经济发展支柱啊!”张树生望着李开石,两眼透出信任的光芒。
“用我这双手再把石场办起来,为红崖沟村脱贫致富出力?”李开石疑惑地望着自己这双长满老茧的大手,喃喃自语着。
“是的,就用你这双手!”张树生把李开石的大手握得更紧。
“老李,这是我们工作队的一点心意,你先收下让椿椿继续去上学。你心里有再大的委屈也不能拿孩子撒气,我们不能就这么毁了孩子的一生啊!”张树生取出一千块钱放在李开石手里。
李开石不收,辛爱国替他接过钱,硬塞进李开石手里。李开石捧着钱,望望张树生又看看胡聚财和文孝,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他走到柜子前,望着镜框里的四位伟人,猛然间跪倒在地上:“毛主席,共产党,您老人家没忘记我李开石呀!我给您磕头了。”说完竟孩子似的“哇”地哭出了声。
众人不免一番安慰,都湿了眼。
“张主任,我听你们的,为了咱红崖沟能早日脱贫致富,我李开石就把这双手交给党,党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李开石擦干泪水从地上站起来,神情激动地说。
张树生把在动员会上集资入股办石场的事详细给李开石说了一遍。
李开石难为地说:“我没钱入股啊!”
“这个问题好解决,不管入股不入股,你先牵头把石场办起来,你就做石场的负责人。”胡聚财安慰李开石说。
“得把路修一修,再不能让乡亲们把石头用牛车拉出好几里的山路去卖了。”李开石说。
张树生拍了拍李开石的肩膀说:“这个你放心,路我们一定想办法修好。”
“资金和销路我们一块来想办法。”胡聚财说。
李开石说:“石场用不了多少投资,拉上锤砧就能开石料。至于销路也不用发愁,不是我李开石说大话,石场只要有我的手艺,谁都想买咱们的石头。我是不想……”李开石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想什么?”张树生问。
“算了,先别提了,咱还是先把石场办起来再说吧!”李开石又岔开话题,和张树生谈起如何办石场的事来。
胡聚财拿出贷款催收通知书让李开石签字:“对,好好干多挣点钱,到时候把欠信用社的贷款还了,利息都快超过本金了。”
“老胡,等我回县联社后,开会研究一下,我想对贫困户欠利息的事出台一个优惠政策,在规定范围内给予减免一定的利息。”张树生说。
“那敢情好,信用社真是咱农民自己的银行,尽为咱农民着想哩!”李开石高兴地说。
“张主任,你们今天就在我家吃饭吧?不过没什么好招待的,白面馒头疙瘩汤,外加老咸菜。”艾花进屋来脸上透着喜气说。
“好,疙瘩汤里多放点土豆。”胡聚财说。
李开石和张树生等人侃侃而谈,从石场的产品到扩大石场生产,以及扩大石场生产又谈到机械化碎石和开发石雕工艺。
这一天,李开石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以往的懒汉形象,似乎又恢复到原来那种纯朴、憨厚、活泼、积极向上的李开石。张树生却隐约觉察到,在李开石内心里好像还隐藏着什么难言之隐,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李开石没说,张树生也不确定,但他隐约觉得,一定跟郝兰栓脱不了干系。
9
这天晚上,张树生照例在灯光下写着工作笔记,他仔细梳理了这几天的调查情况,在一页笔记本上画了一张图,将辛爱国、李开石、陈小娥三个名字围成一个圆圈,圆心处他写了“郝兰栓”三字。
关于辛爱国和李开石的事情,张树生觉得已渐渐理清了脉络,只有陈小娥还是个谜团,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义愤填膺的模样,时常在张树生脑海里浮现着。
张树生在“陈小娥”那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陈小娥这几天也是夜不能寐。
陈小娥是金婵的堂妹、郝兰栓的小姨子不假,按理说姐夫和小姨子不该是针尖对麦芒的死对头,可是两人从那一年红崖沟重新划分责任田的时候就结下了“怨”。说起来,这个怨结得很是意外,按郝兰栓的话说,陈小娥是得了便宜卖乖,是不识好歹,是吃里扒外。
原因是郝兰栓在那年重新划分土地中,耍了手段,和他相好的亲戚朋友分的都是河地、沟地和半坡地,和他有过节的或者他瞧不起的村民都是梁地、远地和撂荒地,而且许多地方连三轮车也去不了,只能凭两只肩膀往回运庄稼。郝兰栓惯常把义气挂在嘴边,觉得这事情他做得没毛病,他很仗义。在红崖沟他郝兰栓说一不二,这种事自然不会有什么偏差和漏洞,可他万万没想到,事情就出在他小姨子陈小娥身上。
陈小娥凭着和郝兰栓媳妇金蝉的姐妹关系,分了一大半好地和近地,按理说,陈小娥应当感激姐夫的关照才是,可陈小娥打小就是个执拗性情,她看到许多人家,特别是隔墙生活困难的李开石家,明显受了不公正待遇,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起初她是暗地里去了几次堂姐家,心平气和地说出自己的心思,说她丈夫李大个子是党员,自己又和郝兰栓沾亲,这么明显地占乡亲们的便宜,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要求把自己个儿的地退了重分。
对陈小娥的可笑可气的要求,郝兰栓夫妇都感到意外和哭笑不得,他们好说歹说,连说带哄地才把她打发走了,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个陈小娥真是不识好歹,得了便宜卖乖不说,还得寸进尺,幼稚到了“无知”的程度,竟然将她一片好心的姐夫郝兰栓告到了乡政府。
陈小娥不顾李大个子的阻拦去古驿乡政府去告了郝兰栓的状。
接待陈小娥的便是副乡长马高升,马高升听了陈小娥反映的问题,也是哭笑不得,但他还是夸张地拍着桌子骂郝兰栓是在对抗中央政策,并安慰陈小娥一定会把问题解决好。马高升就这样把陈小娥打发了回去。回到红崖沟的陈小娥一直在等待郝兰栓被乡政府叫去接受调查,然而越等越失望。她不知道马高升和郝兰栓早已是穿一条裤子的“铁兄弟”了。
有一天晚上,喝的醉醺醺的郝兰栓从乡里回来,径直来到陈小娥家的大门前,使劲踢大门。恰巧李大个子出门去给他舅舅帮忙娶媳妇办喜事,一个人在家的陈小娥赶紧出来,看到郝兰栓醉醺醺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陈小娥难以启齿,简直成了她日后的噩梦。
这天半夜,陈小娥又在噩梦中惊醒,尖叫一声坐了起来,丈夫李大个子翻了个身继续酣睡,他可能已习惯了陈小娥的惊乍,并没有表现出应当的关切。陈小娥看了看熟睡中的丈夫,躺下身来,却再也无法入眠,直听到公鸡打鸣,才长长叹息一声,起身为新的一天做打算。可是,那种骨鲠在喉的感觉却日益强烈,她不知道万般委屈该向谁倾诉?
她也曾几度徘徊在爱国家门前,想找工作队的张主任聊一聊,她内心其实并不单为告状,只是觉得心里憋屈。她知道在红崖沟,跟她有相似感觉的人不止她一个,她就是想找个能为他们“做主”的人聊一聊,生她养她的红崖沟村,本不该是这个样子啊。她从李宝宝口里听出,张主任是个正直的人有抱负的人,而且,第一次站在村民队伍里,看到成熟稳重又不失风度的张树生时,作为女人,她不得不承认,内心是有倾慕之情的。
可每次她又临阵退缩,打了退堂鼓。不单是因为那种事的羞耻,更重要的,也有丈夫的原因。丈夫是极力反对她跟姐夫做对的,说她头发长见识短。
就在这天,陈小娥又因为郝兰栓的缘故,跟丈夫打了一架。
事情起因是金蝉按郝兰栓指使,把扶贫救助款送到了陈小娥家,并且说了一些道歉的话,陈小娥先前以这几百块钱为由头,大为喧闹,甚至闹到了乡政府,可如今钱送到了眼跟前,她却怎么都不肯收了。她质问堂姐,这钱是光她陈小娥有,还是别的几户困难户也退回来了?金婵一脸难堪。李大个子怕得罪郝兰栓,赔着笑脸硬是把扶贫救助款留了下来。
陈小娥很不服气,冲着李大个子就嚷嚷:“他郝兰栓给你点颜色你就想开大染坊了?你耳朵软,老娘可不软,不要看他把扶贫救助款给咱送来了,我和他之间的疙瘩永远都解不开。”
“你这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那郝兰栓是一般人吗?清财组和调查组都来过,最后怎么样,人家照样是乡里县里的红人!你就停手吧,别到时候打不着狐狸反惹了一身骚,你的亏还没吃够啊?”李大个子的话直戳陈小娥的痛处。
“你个吃里扒外的龟孙,不帮我也就罢了,还跟着外人来数落我。我告诉你,老娘还要告他。”陈小娥咬着牙,眉毛拧成一个结继续说,“我就不相信,在共产党的天下,还找不到个说理的地方?”
“你再去告,我就敲断你的腿!”李大个子发火了。
陈小娥也是不饶人的脾气,一听这话就和李大个子打了起来。
陈小娥两口子打架的事儿很快传开了,最先听到动静的,是隔墙的李开石家,当时张树生一行正在他家研究采石场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张树生正想套问出李开石心中的顾虑,就听到隔壁传来吵闹声和锅碗砸在地上的声音。
一行人赶忙过来看个究竟。
只见得李大个子抱着头缩在墙角,陈小娥明显占了上风,但一见来人,她却梨花带雨地先行哭诉开了。众人好一番劝慰,问及原委,陈小娥只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待送张树生等人出来,陈小娥忽又叫住张树生,可喊了一声“哎”后,久久没了下文。
张树生回头看着她,她默然片刻方说:“小娥没文化……你莫见笑。”
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没能逃得过他眼睛的,这是令郝兰栓很得意的事儿。张树生这支扶贫工作队自打进村一刻起,他们的一举一动,按郝兰栓自己的话说,那是明察秋毫。他之所以一直不见张树生一面,老实讲,开始是存有较量之心的,不过,现在他内心倒平和了许多,他像个老练的猎手,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机会。算一算日期,工作队来了快半个月了,他相信,他跟张树生摊牌的日子不远了。这阵子,他让贾会计把账目详细捋了一遍,滴水不漏,更让他吃了枚定心丸。
你张树生再有能耐,再能沉得住气,想在红崖沟施展才干,能跳得过村委吗?能跳得过我郝兰栓吗?
这天陈小娥跟丈夫打了一架,愣货很快就来郝兰栓家报告。
郝兰栓正坐在摇椅上,喝茶听晋剧,听了愣货添油加醋的汇报,掏出二百块钱甩给愣货,眼皮也懒得抬,朝愣货摆摆手。
愣货满心欢喜地转身离开后,他走到院子中央,看到红红正挽起袖子洗衣服,一截嫩藕似的胳膊露出来,分外诱人,愣货咽了口唾沫,正想开口和红红搭讪说几句话,可红红朝他瞥了一眼把头扭向了别处。愣货只好讪讪地朝大门走去,可是人还没出大门,红红就把一盆水冲着背影泼去。
红红走回屋子,郝兰栓看到女儿,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温和地问:“红红,你和李宝宝的事谈得怎么样了?”
红红的脸瞬间红到了脖根,心里压一压,不冷不热地对父亲说:“你又不同意,问什么哩?”
“爸不是不同意,只要你俩愿意,爸就选个好日子把你俩的事办了。”郝兰栓笑着说。
“真的?你真的同意了?”红红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
“爸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李宝宝比较适合你。”
“爸,你真好!”红红无法抑制内心的幸福与喜悦。
“爸不对自己的闺女好对谁好?”郝兰栓说,“不过,就怕年轻人不晓得事理……你收拾完了去喊他过来一下,我找他有事。”
红红以为父亲要和李宝宝商量结婚的事,满脸喜悦地说:“早收拾好了,我这就去。”说着解下围裙急急忙忙去找李宝宝。
郝兰栓望着女儿急匆匆的样子,神情复杂,无奈地摇了摇头。
前不久,马高升打电话来,说他有个同学在县里财政局当副局长,儿子今年大学毕业,考住公务员进了县委办,还没有对象,马高升想到了郝兰栓家的红红,那个同学看了马高升手机里红红的照片后很满意,就让马高升来撮合。
郝兰栓是动了心思的,他知道女儿心里装着李宝宝,女儿和李宝宝打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个人互相爱慕,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确立了恋爱关系。金蝉更是早把李宝宝看成了未来的女婿,但她不甘心让女儿找个一穷二白的愣头青。闺女是她的心头肉,性格随她,有种不管不顾的劲头,她不忍让女儿受委屈,心里着实作难。
可是张树生的扶贫工作队驻村后,李宝宝在郝兰栓眼里便变得重要起来,他希望李宝宝成为他的帮手,和他联手应对当前的局面。
张树生来红崖沟的这些日子,天天忙着开会走访,也没顾上和李宝宝好好谈谈村里的问题。李宝宝有几次想找张树生汇报回村担任村官的工作开展情况,但张树生总是忙得顾上东就顾不上西,所以几次都没汇报成。
早上,胡聚财吃过饭就就接到信用社打来的电话,跟张树生告假先回去处理事务了。文孝忙着给县委扶贫办写驻村精准扶贫工作开展情况汇报材料,张树生得空去找李宝宝谈工作的事情。
李宝宝家没有大门和院墙,张树生走进李宝宝家的院子时,李宝宝和父亲正在争吵。
“我是想和红红结婚成家,可你也不能为了娶人家闺女作儿媳妇就失去了做人的原则啊!他郝兰栓让拜神求雨你就带头去做,别人对郝兰栓制定的脱贫计划意见很大,你还跟上愣货瞎嚼舌头。我在乡亲们眼中都抬不起头了,你还给我脸上抹黑。”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咋给你抹黑啦?还不都是为了你?我总不能当着大家的面给我未来的亲家难堪吧?”李宝宝父亲干嗽几声,带着怨气说,“从五岁上开始,我又当爹又当妈,把你小子拉扯这么大,你反而还训斥起了你老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还得受儿子的气,我……”
张树生听到父子俩越吵越凶就赶紧走进屋子,李宝宝看到张树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给背对着张树生的父亲使了个眼色。张树生看着他笑了笑,李宝宝尴尬地说:“张主任,我也正想去找你汇报工作呢。”
“我知道,所以今天上午没什么事,就赶紧来找你,顺便看看你父亲。”张树生说。
李宝宝的父亲看到张树生后更来劲了,他拉起张树生的手非要争出个谁对谁错。
张树生仔细看着眼前的老汉感觉很眼熟,原来他就是那天在动员大会上发话的疤脸老汉。
“张主任,你给我评评理,这世上哪个当爹的不为儿女着想,哪个做儿女的会嫌父母丢人败兴?他倒好,教训起他老子了。”李宝宝父亲说着说着,难过地流出了眼泪。
张树生拉着李宝宝的父亲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李宝宝转身去给张树生找杯子倒水。
“张主任,我和宝宝都命苦啊!”李宝宝的父亲抹着眼泪对张树生诉说起了心里的委屈和苦楚。
“老哥,拜神求雨管用吗?”张树生问李宝宝父亲。
“咋不管用?你来的那天我们刚上山求过雨,第二天就下了一场,可神哩!”李宝宝父亲满脸虔诚地回答。
“你这么相信神灵?”
“自从宝宝妈不在了,我就请了一尊观音菩萨供奉着,每天给菩萨烧香磕头,请求她老人家保佑我家宝宝能考个好大学,再找个好工作,如今都一一应验了。”李宝宝父亲边说边回到屋里,恭恭敬敬地把一尊瓷观音双手捧给张树生看。
“老哥,那我托您向观音菩萨求个事儿,让菩萨为咱红崖沟修条好路,让全村人都过上好日子,让太行老区人民群众都走向小康。老哥,您看行不?”张树生开玩笑问道。
“这……”李宝宝父亲一时答不上来。
“老哥,别再让神灵捉弄你了,咱还是相信党吧!党把我们从三座大山底下解救出来,党出台的好政策来帮我们脱贫致富……这些,观音菩萨和各路神仙能做到吗?”张树生语重心长地开导李宝宝父亲。
李宝宝端着茶水走出来递给张树生:“爹,张主任的话说的很对,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党的恩情啊!”
“张主任,你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要是没有共产党哪有今天,说不定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做了炮灰。那,那你把这菩萨没收了吧。”李宝宝父亲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观音菩萨像递给张树生。
张树生拿着观音菩萨像走进屋里,恭恭敬敬地把观音菩萨像摆回柜子上,自言自语地说:“也许神并不想让人去信它,而人却总想以最轻的付出来换取种种好处,其实倒不如把神像当件艺术品呢。”
李宝宝父亲走进屋子,惭愧地点点头说:“我是越老越糊涂了。你们有事先聊着,我下地干活去。”说罢就扛起镢头出门了。
张树生来到李宝宝屋里,问:“听村里人说,你是郝兰栓未来的女婿,跑腿的差官?”
李宝宝脸顿时好像蒙了一片红布,低头不语。
“村民们对你的印象很不好,说你白占了第一书记这个职务,成天无所事事,就寻思着和郝兰栓的闺女处对象,这哪里是一个农信社党员的工作态度啊?”张树生严肃地批评了李宝宝几句。
李宝宝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合上了嘴巴。
“你从县联社走的时候是如何给理事长表的态?回到红崖沟又是如何开展的工作?你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对得起党和农信社对你的培养吗?对得起养育了你的太行山吗?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妈吗?李宝宝同志,你还很年轻,应该在美好的青春时代为党旗争辉,为咱农信社争光,为红崖沟走向贫困多做贡献啊!”
李宝宝听完张树生的话,他想到自己思想的松懈,想到工作的失职,想到死去的妈妈在山梁上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他眼里的泪水流过两颊,流入他惭愧的心田。
李宝宝向张树生真诚地承认了错误,并把自己回到红崖沟任职第一书记以来所发生的一切详细做了汇报。
“宝宝,咱得公私分明,以公为重啊。”张树生拍了拍李宝宝的肩膀说。
“嗯,您说得对,我会心无旁骛地投入红崖沟精准扶贫工作上的。”
这时,他们听到门口传来难以抑制的抽泣声。
原来红红满心欢喜地来找恋人,一心想把父亲同意他们婚事的好消息告诉宝宝,不想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因为父亲的原因,他们的爱情竟然成了宝宝工作的绊脚石,念及此,红红心里不由涌起一股伤感,一时泪如飞花。
这天正午,郝兰栓坐在当院一把摇椅上,沐浴春日暖阳,眯眼远望天际那风云变幻。院门哐啷一声打开了,他料想定是闺女和宝宝回家来了,定睛一看吃了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不按套路走棋的张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