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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面坐着一对背书包的中学生,为了给大家节省公共资源,他们两个人只坐一个座位。女学生大大方方地斜坐在男生怀里,男生瘦长的手臂环抱着女生的小腰。男生穿一条小脚牛仔裤,裤边高高挽起来,露出半截干净的脚踝。
女学生涂着一张红艳艳的嘴巴,红嘴巴里不时飘出一两句脏话。女学生一路上都在炫耀收到了什么样的新年礼物,有男同学送的,有女同学送的。礼品蜡烛,头饰手链,明星海报,毛绒玩具什么的。
男生插嘴说他也收到了新年礼物,秦可送了一盒松露巧克力。我猜想,秦可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嘿,新年竟然送巧克力,巧克力是情人节送的礼物吧?女学生用手挑一下头发,她的斜刘海又长又密。
我知道偷听别人讲话不好,可是他们的声音那么大,难道我还要堵上自己的耳朵不成?我趁机用手机百度了一下松露巧克力。松露巧克力因外形与法国有名的蕈类 “松露”相似而得名,传统的做法是在外表沾上可可粉,看起来就像沾满沙土的松露。
轮播的车载广告里在热火朝天地卖房子,交三万元抵六万,首付三万元就可以买到双学区的好房子。三万和六万价值对等,这糊涂账也不知开发商是怎么帮房主算出来的。
乘客朋友们前面到站清远街,需要下车的乘客携带好自己的物品请往外走。喇叭里响起报站声,两个学生站起来,男生两手捧起女生的脸,俯下头很温柔地亲吻着女生。从眉毛移到嘴巴,再转移到脸庞。男生的个子高,身材小巧的女生踮起脚尖拉长脖子。车停下,前门忽然涌上一群人,两个学生不得不分开,男生拍一拍女生的脸蛋,女生恋恋不舍地下车了。
票价一元,不设找零。车开了,请上车的乘客站稳扶牢,请给有需要帮助的乘客让一下位子,谢谢合作。下一站清远街西口。报站声重复两次。
男生给另一个女孩子打电话,约好晚上去万达影院看跨年电影。他的嘴角边粘着一块女生的口红,一朵小红花随着他嘴巴的开合忽隐忽现。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道两边的宫形路灯高挑,路面隔一段明亮隔一段昏暗。
有一回和一位女大学生讲起我的十七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看一只怪物。回忆十七岁是她们年轻人才有的专利,而从我这种年纪的女人嘴里讲出来就是一种矫情。
2
我没有读过大学,连高中也没有读过,十七岁时我在一个煤矿的单身公寓楼里当服务员。
那时,我有一个比我大八岁的男友,他在洗选厂工作,当操作工。他说,每天就是洗洗炭,没一点意思。这种烂工作给狗拴个馒头也能做。我忍不住笑起来,还是拴个肉包子吧,包子比馒头好吃,狗也会把工作做得更好些。
新矿是和日本合资的一座大型的现代化矿井,引进对方的先进技术新建了洗选厂。老矿区的煤矸石由选煤楼的女工手工拣选,又脏又累,还拣得不干净。新厂子用机器代替了人工,从井口运上来的煤直接通过皮带进入洗选厂,经过水流筛选把煤和矸石准确地分离出来,然后把优质的精煤装火车运到秦皇岛出口到日本。老工人就骂,狗日的小日本活得就是讲究,连炭都要洗干净才烧。老工人们对日本没有好印象,当年日本人侵略中国占领矿区的时候,他们的很多亲人死在日本人开办的矿井里。
我能幸运地找到工作,完全是因为父亲有超前的远见,他几年前调到了新矿筹备处。父亲是建矿的第一批筹备人员,当时矿上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工人们住在简易工棚里,几十个人睡大通铺。早上起来,被子上一层沙子,脸上一层沙子,嘴里也是沙子。伙食更差,运输不方便,天天吃白菜豆腐土豆。工作条件这么艰苦,当然没有工人愿意来,局里许诺优先解决老工人子女的工作问题,一个工人照顾一个招工指标。我父亲的政治觉悟并不高,一开始就是奔着招工的优惠政策去的。
新矿将要正式投产时,果然从职工子弟中招了几批男工。我哥考上了大学,不需要招工照顾,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担心招工指标作废。那会儿矿工子弟找工作已经很困难,何况还是女工。就在这个时候矿务局忽然下了招女工的文件,他特别高兴,说老天爷开眼了。我抢白他,当个破煤矿工人还要老天开眼,没追求!父亲就骂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别人跌鼻子戗牙也抢不到手。招的是劳务工,不过以后有转正的机会,也不是正式工,是大集体工。集体工归三产的劳动服务公司管,工人们借调在矿上的后勤部门工作。
矿上大批招女工还传有另一个版本,说是为了阴阳平衡。精力旺盛的年轻矿工下班后没事干,成天打架斗殴,一句话不对头,砖头棍子照着人脑袋上抡。几百个血气方刚的男性聚在一起,空气中有一点火星子就擦起火。春天时矿上又发生一起强奸案,新工人把附近村里的一个女学生强奸了。女学生的亲属堵了矿大门,要矿上的领导给个交代。虽然嫌犯已经被刑事拘留,可工人是矿上的职工,就如同一个家里,孩子做错事,你当家长的还是要给对方一定的补偿。经过协商,矿上私下给了受害家属一万块钱,才把事情摆平。出了这种不光彩的事,矿长心情非常郁闷,有高参给领导出一妙招,招一批年轻女工进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既能分散他们过剩的荷尔蒙,还提高生产效率。女工私下里还有一个诨号,叫救火队员。
露天广场总有一些拎着手提录音机,戴着小圆面墨镜,走路歪三折愣的新工人。他们晚上在小广场上放摇滚乐放舞曲,刚开始没有女孩子肯陪他们一起跳,只能几个大男人面对面地跳。一个跳男步,另一个学跳女步。时间漫漫,青春是多么的寂寞无聊,慢慢有学校的老师矿上技术员刚分配的大学生,加入跳舞的队伍。这些文化人加入后,跳交谊舞的队伍越来越壮大,矿上团委趁热打铁还组织过两场交谊舞大赛。交谊舞成了青工们晚上娱乐的主要方式,差不多每个年轻人都会跳一两首舞曲。我也偷偷学了几种舞步,十四步,快四,伦巴,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在外面展示。
星期日晚上有舞会,舍友拖我去看跳舞,里面有她喜欢的一个男孩子。男孩子是一个团干事,不用上班,平时跑跑腿送送材料,闲了组织几场活动,舍友暗暗喜欢了很久,只是不好意思挑明。
到了小广场女友很快被拉上舞场,我一个人无聊地站在那儿左顾右盼,这时有个男孩子约我去跳。他的动作优雅大方,微微地弯下腰,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手心朝上向我发出邀请的手式。那彬彬有礼的绅士架势我还是第一次见,特别紧张,红着脸拒绝,一连说了三个不会。男孩却再三邀请,说既在海边站,就有望海心。后来我成了他的小女友,他和他的朋友介绍我说,这是我的小女孩儿。
男友穿着蓝色工装,挽起裤腿,露着小半截光光的脚踝,在舞场翩翩起舞的样子很迷人。我好奇他为什么要挽起裤脚跳舞,但一直也没有问过他。
他喜欢写诗,我也喜欢写一些分行的短句子。不过,好像那时候的年轻人差不多都会写几句诗。
男友也是享受优惠政策招工来的,他高中毕业已经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算是老油条啦。小煤窑,砖瓦厂,商场保安,南方的家庭小作坊,除没做过的都做过。不过他父亲还是希望他回矿上找一份正式工作,在老矿工眼里只有在国有企业才算有工作,其它都是没出息的临时工。当然他在外面混得也不怎样,就回来了。可是在外面呆久了,又不习惯矿上的生活。他常和我讲起南方的生活,灯红酒绿的夜晚,马路边嘈杂的大排档,闷热繁忙的小工厂,还有又黑又瘦的南方妹子,不是很漂亮,但有一种撩人的味道。脑门大大的,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黑黑的眼睛里水波荡漾。南方姑娘大都聪明,主要是会挣钱。
男友是一线工人,工资比我高很多,花钱大手大脚。他属于会玩的那种人,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就买了一架手提录音机,还准备配一套音响设备。可惜好景不长,他父亲把他的工资提前领走了。他开始没在意,以为是家里有了急事用钱,谁知下个月照旧一分不剩全拿走。男友急了眼,这可是断了他的口粮,钱是他挣来的血汗钱,当爹的也不能不讲理呀。他父亲的理由很充分,钱是他领走了,可那是为给他攒娶媳妇的钱。后来男友和他父亲展开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每个月比赛谁先领到工资。他父亲在矿上的传达室工作,管理收发报纸和信件,工作比较清闲,时间地点占了绝对优势。虽然男友再三和办事员交代过,谁也不能代领他的工资,可办事员苦着一张脸说,他老人家拿着你的手章,大红的名字往上一盖,凭啥不给人家钱?再说那是你亲爹呀。
男友无话可说。
我们最开心的事,就是抢在他父亲前面领到工资,两个人高兴得像密谋抢了银行。有了钱,他就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吃街边的小馆子,我斜着身子坐在自行车前面的大梁上,他从后面用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撑着车把,样子很酷。我的长发不时飘在他脸上,他鼓起腮帮子大口地吹着气,把我的头发赶开。发丝在风中舞动,那凌乱的感觉像在演一部生死离别的电影。
3
我的工作特别简单,拿着一长串钥匙帮下班的男工打开他们的宿舍门,交接班时打扫一下楼道宿舍的卫生,活儿一点也不累。只是那些男工看你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我和父亲抱怨,他却满不在乎地说,看看怕啥,你又不是一块红烧肉,还怕人吃了?煤矿上嘛,就是个这,过两天新鲜劲儿过去就不看了。
刚开始,我很少主动和公寓里的男工们说话,有工作经验的老服务员告诫过我,那些男工不能多搭理,蹬鼻子上脸,黏乎上了,天天缠着要和你搞对象。我倒不怕搞对象,只是看不惯他们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嬉皮笑脸地和每一个女孩子都说,妞儿,搞个对象呗,哥有正式工作。
没办法,这些人自我感觉就这么良好,以为有一份破工作就可以把女孩子都弄到手玩玩。其实我们公寓楼里的女服务员顶看不起这些一线工人,除了工作环境危险,他们家里都没什么背景,当然也没有钱。人往高处走,女孩子们还是喜欢那些刚分配来的大学生,说话有礼貌,有文化有技术也有前途。
冬天挺无聊的,交谊舞会散了,篮球赛停了,乒乓球也没人打了,室外的一切活动都停止。工人们下班窝在宿舍里打扑克赌钱,要不就是聚在大厅里看电视。男友抱怨天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班,活得和猪一样,一点盼头也没有。他不打扑克,但他牌技厉害,能准确推算出对方手里有红桃A还是黑桃K。
星期天,我和他坐蹦蹦车到Y矿,再转公交进城参加一个民间文学社团的聚会。那是一群年轻人办的社团,设在一个会员家里,这个会员的父亲在工会工作,可以弄到免费纸张,还有一台单位淘汰下来的油印机,用这些东西每隔一段时间出一期自办的文学刊物。文学社里面的成员做什么工作的都有,工人,老师,大学生,高中生,临时工,大家在一起谈小说谈诗歌,气氛热烈发言踊跃,还有人站起来大声朗诵自己刚刚写下的诗歌。每次和他参加完聚会我都特别兴奋,从城里回来好几天脑子被新鲜的句子塞得满满的,既激动又迷茫。
我们的第一次是在我的宿舍里,舍友都没在,男友躺在我的单人床上,我枕着他的胳膊,两人看着玻璃窗上的一小块天空发呆。后来他讲起他母亲,他母亲是山东人,蒸的馒头特别好吃。那天他们一家人准备去看电影,小煤窑临时有任务让他母亲加班。他母亲走时候还说,下班回来要蒸一屉枣馒头,面都发好了。他母亲挥着铁锹往车上装煤时,被迎面冲过来的黑牛车撞倒,流了很多血。我妈死得可怜,烧了五桶热水才洗干净身子。他一边说一边流泪,我用手指帮他抹干净耳朵窝里的眼泪。
我也没有母亲,我母亲在我七岁时跟着一个木匠跑了。木匠给我们家打大衣柜,衣柜做好后,母亲也喜欢上了那个人。母亲原打算把我也带走,可是我死活不跟她走,她在我兜里装了十块零花钱,就跟着那个木匠过好日子去了。父亲当天正在井下干活,下班回来发现老婆没了。他后来从来没有提起过母亲,大衣柜也送给我乡下的叔叔娶媳妇用了。
男友的手一点也不老实,一会摸我的脸,一会摸我的头发,然后伸进衣服摸我的胸,两个乳头立刻硬硬地挺起来。他说咱们吃个红枣馒头哇,边说边把嘴巴伸过来,我骂他,臭流氓。他腆着脸说,男人不流氓,女人不心爱。说着手又往下移动。单人床的空间太小,不过他还是要了我的身体。他走后我一次次上厕所,长时间蹲在坑位上,等着有脏东西流出来。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心里觉得很委屈,有种被人无端欺负的感觉。
我第一次梦到了失踪的母亲,看不清她的脸,她光着身子迎风奔跑。肚子像气球一样越鼓越大,我拿出一根亮闪闪的缝衣针戳大气球。她的肚子突然爆炸,粉红色的碎片落了一地。我从梦里惊醒,下身隐隐地疼,一种有快感的疼。我还有些庆幸,如果母亲没有离家出走,知道我和男人随便睡觉,一定会打我耳光。我家邻居的母亲曾把女儿吊在门框上打得死去活来,因为她肚子里怀了一个野种。
第二次他带了避孕套来,并熟练地把那个透明的小东西套在身体上。我吃吃地笑,小时候我常把它从家里偷出来吹气球玩。气球大了气球小了,鞋带开了屁股歪了,我的气球吹得又大又圆。可我还是有点紧张,害怕被查宿舍的保安人员发现,每次都匆匆忙忙。公安科的保安牛们最喜欢玩抓流氓的游戏,他们埋伏在楼道的角落里,张开大网等倒霉蛋们掉进去。如果不幸被抓住,不光脸面全无,还要由家里人交一大笔罚金。
我们擦干净各自的身体,穿起衣服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我留恋他进入我身体的感觉,两个人完全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不留一点空隙。
后来我们转移到放工具的库房,那地方僻静,不会有闲人。我把两张旧床垫铺在地上,两具鲜活年轻的身体死死活活地纠缠在一起。我不担心怀孕,我又没有一个多嘴多舌的母亲来管教我,怀就怀了,大不了去矿区周边的私人小诊所流掉。
男友买来一堆书准备考大学。夜里他和我坐在黑沉沉的小广场上说,一个人一辈子呆在这种破地方吃屁也轮不到热乎的。春天时他果然如愿考上了大学,就是那种可以带工资上学的成人大学。男友离开新矿到大城市读书,开始我们还互相通信,后来他在信上说,他认识了一个大学里的女孩,那女孩很爱他。他在信的末尾写道,他也爱我,可我的年纪太小,做他的妹妹最合适。我把信收起来,再也没有给他回信。
人走茶凉。他送我的一些东西也处理掉了,里面有一支无色的唇膏,小巧精致,握在手里滑溜溜地像一颗子弹。唇膏是广东货,他有个姐姐在那里打工。口红有一股水果硬糖的香味,桔子味的。我平时不用唇膏,只有做那个事前,才会浅浅地涂一层,让嘴巴有光泽还香香甜甜的。他和我讲过,贾宝玉喜欢吃女孩子嘴边的胭脂。他读过很多书,懂得也多。
4
和男工们一样我也是三班倒,早班中班夜班,白班还可以,中班最难熬。为了丰富职工的业余生活,矿领导在每层公寓楼的大厅里安放一台公用电视机,平时放在一个加锁的大柜子里,电视只在晚上开。中班的服务员掌管柜子钥匙,晚上七点钟准时打开电视,把频道调到中央一套收看新闻联播,算是工人们的思想政治学习。工人们不喜欢看新闻,喜欢看转播台播放香港台湾的录像带,武打片,枪战片,琼瑶的爱情片也不错。众口难调,电视频道不停地换来换去,一晚上也看不成一个完整的节目,有时为了看哪一个电视台还动手打架。都是年轻人火气大,谁也不服谁,一句话不对头便在服务厅里动起拳头。只要他们不碰电视机,我一般装聋作哑。楼长说电视机损坏了,我们服务员是要赔钱的。一台彩色电视要两三千,我一个月才挣几个钱?
接到男友信的那天,晚上我和看电视的工人打了一架。我顶讨厌那些喝酒的男工,仗着酒劲儿,天大地大他最大,还不能劝说,越劝越来劲儿,
喝酒的工人要自己动手调电视频道,我不让,他就骂我寡逼货,又不是你家电视,管得倒宽。
我压住火气说,当然不是我家电视了,但公寓里有规定,你别为难我一个小工人。
老子今天偏要动。说着,伸手扭住电视开关换了十几个台。
你听不懂人话,还是聋了?我站起来扯他的衣服。
他用手指戳着我眼窝子骂,逼呀球呀甩出一串杂碎。
那些刺耳的脏字憋得我脸红脖子粗,浑身的血往脑袋上涌,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把水壶恶狠狠地砸他头上,砸了两下就冒出血来。他大概是傻啦,竟也没有还手。事情闹大了,有人拉我,也有人拉那个受伤的男工。我正愣劲儿上来了,对劝架的人说,打死人抵命,一命换一命值了。服务大厅里乱成了一锅粥,早有人打电话招来楼长。楼长让两个工人带男工到医院包扎,他用手捂着脑袋回头看我一眼,指缝儿里有血流出来,知道自己遇到了不要命的主儿。
楼长回头训我,咋还动起手来了,服务员的规章守则忘了?再说有啥事不能说,非要动手呢?你说说一个女孩子家,把个男工打得开了瓢,要是人家还手,你还不吃大亏?
我心里憋气,又不能把那些骂人的脏话一句一句学给楼长听。我小声嘟囔,是你规定不让他们随便调换电视频道的,现在倒怪我惹是生非?
楼长冲我一个劲儿地翻白眼,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没看到他喝醉了,和这种人还能讲出理来?
没有大问题只是皮外伤,男工包扎完伤口回家养伤。堂堂男工竟被女工打了,说出来伤脸面,人家不要钱物赔偿,就要我本人赔礼道歉。我不肯去,楼长就杀鸡吓猴,宣布停工三天。我反倒乐得逍遥,本来一直想去北京没时间,现在终算有了时间,便买张票走了。男友并不在北京上学,我只是想到大城市里走一走看一看。下了火车,找一家小旅店住下来,先去了天安门广场,广场上人来人往。我在广场呆坐了一天,第二天还是坐在广场看人。全国各地的人,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拥挤热闹的人群使我特别难过,眼泪不停地流。这些人我都不认识,如果不来北京,可能永远也不会遇到他们,遇不到首都的繁华喧嚣。
从北京回来,楼长黑着脸说,如果不去道歉,就只能开除你。开除就开除,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根本不吃他的一套。其实楼长并非真想开除我,谁家给孩子找个工作也不容易。楼长又找了我父亲,父亲便提一网兜苹果替我给人家赔礼道歉。我呢,背了一个处分。父亲责怪我太不懂事,处分是一个工人一辈子的污点,要装进档案跟随你一生。
一辈子太长了,我恐怕是等不到。
我回到公寓楼继续上班,那些男工一个个都老实多了。我在公寓楼也有了点名气,外号叫孙二娘,听起来倒也霸气。那场架打得果然有效果,再给他们开门时,男工们以前动手动脚胡言乱语的坏毛病一下子都没了。
夜里我抚摸自己的身子,最近瘦了一些,锁骨高高耸起,锁骨窝能放进自己的小半个拳头。男友以前曾把一枚湿漉漉的杏核放在里面,说锁骨深的女人感情丰富。他总是能说出与众不同的话,读书多了就是不一样。
其实在男友上学走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结果……
5
我迷上了跳交谊舞,晚上到小广场和男工挽着手跳了一曲又一曲。上班的时候也溜号,把钥匙挂在服务厅的挂钩上,有人要开门时,自己拿了钥匙去开。我们这些服务员本来就是没用的摆设,拿钥匙开门,小孩子也会做的事。
我去理发店剪了一种叫“蘑菇头”的发型,短短的比男孩子长不了多少。理发师把后面的头发用电推子打平,我说短点,再短点。理发师就笑,再短就成和尚了。我朝后摸摸脖子根,硬硬地扎手,果然只留下一厘米长的头发茬。短发挺好,精干利落,还能省下买洗发膏的钱。和我一起跳舞的舞伴夸我剪短发好看,像台湾的一个歌星。
我还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休息天骑车进城里玩,也不是去参加什么狗屁文学社,是去逛一逛沿路的风景。用力蹬着车子爬坡的感觉真不错,汗水流到眼睛里,蛰得酸涩刺疼。我人黑了点,也胖了一些。哥哥放假回来说,我看起来挺可爱的,有点像假小子。
后来男友又来过一封信,我拆都没拆就丢到一边,过去就过去了,再纠缠下去徒找烦劳。
我十八岁了,父亲督促我办正式身份证,以前那个过期了,招工急需个临时身份证。
照相馆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只有这家照出的像片派出所承认。听说照相馆老板的老婆是派出所长的相好。好不容易轮到我,照相师傅把一件脏兮兮的黑色男式衬衣递过来让我换上,那衣服不知有多少人穿过,领口油腻腻的。我不想穿,师傅说,这是公家统一规定的,要穿深色衣服。我不情愿地坐在凳子上。师傅很啰嗦,一再强调要把额头和耳朵全露出来,不然以为你没长耳朵呢。我听话地把头发梳拢到后面,公安局这三个字对我还是有威慑力的。像片拍出来丑得要死,光秃秃的额头像个男人婆。女孩子都在意自己的形象,我要求重新再照一张,可以出双份的钱,却被一口拒绝了。
参加了一个初中同学聚会,同学们都羡慕我这么快就找到一份工作,而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工作,还在当待业青年。时间久没见面,大家在一起挺开心的,男女同学也不像以前在学校时拘谨了,一对一对谈起恋爱来。以前有什么好感,就大大方方讲出来。上了社会,都成年人了嘛,哪能再小家子气。
他们都问我,有没有对象?
我说,没有。
真的没有?
真没有。
……
我的工作表现不错,没有不良记录,和同事相处得也可以,也没有和男工们发生摩擦口角。楼长在会上表扬了我,会后悄悄告诉我,处分并没有记在档案里。
我完全习惯了这份工作,拎着钥匙开门,拿拖把打扫宿舍的卫生。男工们的被子从来没有叠起过,就那么胡乱堆成一团,屋里的空气污浊不堪,烟味酒味夹杂着各种体味。有时地板上还会有使用过的避孕套纸片什么的,我不紧不慢地用扫帚把地扫干净。常有附近村里的女人拎着小篮子进公寓楼兜售自己做的零食,五香大豆,油炸花生米,茶叶蛋,捎带也做点别的生意。新矿的女人稀缺,就是来头老母猪也吃香。
床上桌子上的卫生不用我打扫。上班的第一天带工的组长就告诫我们,做服务这一行,手脚一定要干净,多贵重的物品也不能看在眼里。有的女孩子因一念之差,不光工作丢了,一辈子的名声也完了。床铺上和桌子上的东西工人们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包括那些放馊的剩饭剩菜,吃下的方便面盒,就是长出绿毛我也不会动手帮他们丢掉。
轮到我上中班时把电视按时打开,几十个男工聚到大厅里看电视,吸烟,吃瓜子,吐痰,斗嘴,骂架。本矿转播台的信号不怎么好,电视图像一会清晰一会模糊,时不时有工人嚷嚷换一个台。我懒得搭理,假装听不到。他们站起来自己动手调换电视频道,想起自己以前还为这点屁事和人打架真不值得。
工作时间坐在楼道角落里翻一本书,书上面有什么内容,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脑子里有一片云,在飞,在飞……
凌晨时,所有的电视台节目结束,我也到了下班时间,工人们留下一地的瓜子皮,烟屁股,痰迹离开。有的回宿舍睡觉,有的换上黑乎乎的工作衣去上夜班。我关掉电视,把电视重新锁到柜子里,把歪七扭八的椅子摞起来,拿扫帚清扫地面。我扫得很仔细,连镶进地缝里的一片瓜子皮也不放过。扫帚梢划过水泥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把垃圾扫干净,再用拖把擦洗一遍地面,湿湿的地上印着一杖淡淡的影子。
交接夜班的是另一个女孩子,她会坐在我坐过的椅子上打着盹儿等待天亮。为了防止服务员上班时间偷懒睡觉,领导把供工人休息的单人床换成了二十公分宽的长条凳子。
回宿舍的路上有下中班的男工吹着口哨与我擦身而过,他们刚从井口出来,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蒸着一圈白汽。寂静的深夜,长长的哨音如鸟叫一样划破夜空。
6
有转正工作的文件下来,但我的条件不够,需要工作二年以上才有资格。父亲担心我如果不能转正会被矿上辞退,他急坏了,到处托关系找熟人,后来不知怎么联络起一个老乡。虽然交情很浅,父亲夜里带着钱带着礼物上门去找,没想到三个月后竟办成了,我的工资提了一倍。
补发下半年的工资,我便给父亲买了一辆二手小嘉陵,父亲骑着它上班方便多了。父亲把老矿的房子卖掉,搬到新矿附近的一个村里了。他和村里的一个女人同居了,那女人比父亲年轻很多,还带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叫他爸爸,他眉开眼笑地答应着,而我心里却特别特别地别扭。我并不是为母亲愤愤不平,我一点也不想念她,她已经离家十年了,我完全忘了她的样子。虽然亲戚们说,我和我母亲长得挺像。
新人进门,旧人滚蛋。我现在很少回去,休息时也呆在宿舍里。我有五个舍友,下班以后她们都去找各自的男朋友,看电影,吃小馆子,泡录像厅。留下我一个人看书,发呆,发呆,看书。有时也写一些分行的长短句子:
七夕节打璎珞
缠一颗七巧玲珑心
……
占卜爱情
用桃花瓣的奇偶。
……
长得好看一点的女孩子总是有很多男孩子追求,被追的女孩子自己也觉得挺有面子。男工们为了一个喜欢的女孩子还会相约打架,甚至动刀子,觉得能为心爱的女孩子流血受伤是很光荣的事。男工身边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时,表现得得意洋洋,女孩子也像插在山头上的一面旗子,红艳艳地招人眼。
下班后,舍友们大大方方地把男友带到宿舍,因为大家都带,我只好灰溜溜地躲出去。河边有一片沙棘林,我在林子里游荡到很晚,天完全黑下来才回宿舍。可她们的男友还没有离开,我倚在床头听他们绵绵不断的情话。在他们眼里,我和桌子椅子一样,是没有生命体征的。
有一位舍友晚上还把男友留下来过夜,理由是时间太晚没有回局里的车了。虽然女公寓里严禁男性留宿,但她自有对付的办法,先把男友藏在男宿舍,等管公寓的楼长走后,再溜进我们宿舍。
舍友在这方面很开放,一点也不避讳我们的感受,她把床单拉下来,临时挂一个帘子,两个人睡在小方格子里。我听到叽叽嘎嘎的声音,还有湿物拍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我的眼前跳动着那支像子弹的口红,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比画出手枪的样子,枪口对着我的下体。有一本书上说,口红会令人联想到阴唇,而唇部的彩妆暗示性行为。
开门关门,打扫卫生,开电视关电视,一天又一天重复地做着这些。夜深人静时,我会在又深又长的走廊遇到五十岁的自己,一个矮胖的老太婆拿着拖把一遍遍拖着水泥地面。我一点也不惊讶,我们互相点头打个招呼,低头干着各自的活儿。我是一个比较悲观的人,我想我是绝不会活到五十岁的,死皮赖脸地活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是多么不幸。我无聊时曾研究过各种自杀的方式,看将来有一天哪种自杀最适合我。
工作中最不开心的事,就是打扫公共厕所的卫生。我正弯着腰弓着身用去污粉刷洗便池的污迹,旁边已经有人解开裤子哗啦啦小便。尽管我早把“正在打扫”的牌子竖在门口,可是总会不见踪影。我知道他们是故意的,故意在我身边小便,想让我难堪。
工人们也没有养成随手冲厕所的习惯,便池里常常会堆积着粪便,更可气的是他们总是把用过的手纸直接丢在便池里。下水道隔几天就要淤堵一次,出这种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服务员自己解决。找楼长的话,他也只能递给你一根铁丝钩。
清淘完厕所,浑身上下都臭哄哄的,我到浴室清理干净自己,水丝密密地打湿头发身子,就像淋了一场大雨,在白色的水雾里感觉自己飞起来了。
为了对付下水道堵塞,我想了很多办法,包括在厕所墙壁上贴了好多“请把用过的手纸丢在废纸筐。谢谢!”的纸条。可是没用,他们根本看不到,厕所该堵还是堵,污水污物遍地横流。我穿着半腿水靴站在污水里,用一根带钩的长铁丝拼命地捅下水道,铁丝钩拉上来的东西什么都有,最多的是使用过的防水防漏效果极好的避孕套。
捅下水道捅得多了,慢慢也有了经验,往往几分钟就能搞定,看着污水从脚下急速地流过,心里特别痛快。有些事和捅下水道一样,只要有一个得手的铁钩子就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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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雄性狮子散布尿液圈定自己的领地,并通过气味吸引雌性狮子。威风凛凛的雄狮把母狮子压在身下……男工们看到这里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粗大的喉结一耸一耸。我手心里握着一枚偷来的领带夹子,夹子上突起的花纹硬硬地硌手。我用力压着夹子,直到刺疼从指尖传来。
上班无聊,下班后更无聊。
先轻轻敲门,确定里面没人后,我拿着工作钥匙进入男工宿舍。午后的公寓楼里静悄悄的,在里面打好门锁的保险,我打开衣物柜翻看他们的私人物品。当然他们的衣物箱都上着锁,但这点小困难根本难不倒我。我的前男友曾学过修锁配钥匙,耳濡目染,我的手艺也不会太差。反正还没有那个工人发现他的箱子被打开过。我做事的时候相当小心,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刚开始做这些时,我只是好奇男人们私下会藏有什么秘密,用特制的铁丝轻手轻脚地打开箱子,一件件翻动着陌生男人的衣物,上衣,裤子,内衣,内裤,衣服上散发出让人神志迷乱的气味。这种形为就像是进入古墓寻宝一样,既危险又有趣,小心地清理,当发现一件异样的宝物,我一连兴奋好几天。后来,我会顺手拿走一两件喜欢的小东西,打火机呀,样式好看的内裤呀,领带夹子等等,用它们作为对自己做事的奖励。
有的男人喜欢收藏一些女人的东西,发夹,头饰,口红,内衣,让我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人收藏干净的卫生巾。发现这些意外惊喜时,我很激动,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竟然知道这么多秘密。
宿舍里没人的时候,我就悄悄把那些物品拿出来,躺在被窝里一件一件玩弄。我想着它们穿戴在主人身上时神采奕奕的样子,闻着那些物品的气味,我的心里特别踏实。可当上面的气味越来越淡时,我会变得烦躁不安,需要不断有新物品加入,才能正常工作生活。
我不舍得把自己辛辛苦苦挑选的宝贝丢掉,再一个经过我日日的摩挲把玩,上面也沾染了我身体的味道。它们混为一起,更让我难舍难分。我便想出另一个办法,把那些偷来的物品送回到主人身边,当它们浑身上下又充满原来主人的气味时,我再偷出来。我觉得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东西丢了,只是怀疑自己的记性太差,让丢失的东西隔几天再出现在主人面前,是不是像童话里讲过的故事?
入室偷窃后,我会梦到母亲,但仍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一道黑黑的影子,她大声地责骂我,甚至还动手打我。被母亲打过以后,接下来的几天我会稍稍收敛一点自己的形为,可是不久我又忍不住打开他们的箱子,拿走了里面的物品。
后来我只收集男人的袜子,每次只拿一只,这样它的主人就不会发现东西被盗。我收集了很多男人们的袜子,从颜色到质地各有不同。棉袜的手感好,尼龙的颜色漂亮,冰丝袜滑爽。袜子们聚在一起散发着特殊的气味,那气味诱惑我一次一次铤而走险。
当然对钱财贵重物品我从来不沾手,如果拿了那些东西我就成一名女贼了,而我不想堕落为一名让人唾弃的小偷。
每次拿铁丝捅开锁子时,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万一有一天事情败露,我就彻底完蛋了。但是我管不住自己的手,它们已经习惯伸到别人的箱子里活动。
我强迫自己下班后跑步,沿着公寓楼的空地跑到小广场,再穿过十里河大桥,穿过正在施工的工地,那里将建几十栋家属楼,过了工地有一处茂密的树林,我倒挺希望从里面窜出几个劫财劫色的蒙面大盗。快跑,慢跑,快跑,筋疲力尽地回到宿舍后,也不洗脚直接躺下就睡。
二十一岁时,父亲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男孩子。一名普通工人,家庭不好不坏,他说我的样子看起来像个中学生。我婉然一笑,算是回答。结婚后,我买了各式各样的袜子给他,看着他穿着我亲手洗干净的袜子我心情愉快。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别人箱子的欲望了。
8
电视新闻在讲银行降息降准后,100万的房贷一年可以减少多少还款。再过几个小时后就是新年了,远处传来阵阵鞭炮声,黑漆漆的夜空里不时炸出几朵烟花。
居住在小城市就有这点优越性,北上广几年前就禁止燃放烟花炮竹了,而我们小城里的人只要沾点喜事都要放炮热闹热闹。
微信的朋友圈里转着一些新年祝辞,有视频有音乐。我随手挑了一个转发给一些朋友,我承认只是敷衍而已。已经很久没有辞旧迎新的感觉了,一个女人四十岁以后,最不喜欢的事大概就是过新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年龄危机越来越逼近,踩着时光的尘埃看一眼身后,所有的悲伤痛苦大同小异。
我最终光荣地活成了一名中年妇女。
明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想起来真有些害怕,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镜子里的女人眼角眉梢暗纹条条,身材也走了形,当年穿一尺九的裤子,现在穿二尺三裤口都紧绷绷的。前几天上火了,口角炎发作。嘴角周边生出一丛又一丛流着黄水的口疮,整张脸更是惨不忍睹,挤一点淡黄的消炎药膏在指尖,均匀地涂在唇上,在灯下竟也有动人的光泽泛出来。我猛然间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那本书,大意是说涂口红暗示一种性行为,用舌尖舔一舔嘴唇,药膏散发出微微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