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海
鸟归林,鸡入巢,华灯初上,夜晚来临。
我们医院是由一座庙宇改成的院子。树木环抱,古树参天。每当夜晚来临,百鸟归林,叽叽喳喳,树上结着的都是声音的果实。一颗一颗脆脆地挂在树梢,挂在树顶。“叽叽叽,啾啾啾”,是画眉的叫声,是麻雀的叫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布谷,布谷”,是杜鹃的叫声。百鸟朝凤,悦耳无比。
我常仰着头看百鸟如织,在黄昏的暧昧中如一张网,一忽儿撒向这一棵树,一忽儿撒向那一棵树,然后鸟们渐渐安静,夜晚真正来临了。
母亲手里拿着一只饭钵,在屋檐下弯着腰“咕咕咕”呼唤着她养的鸡们。鸡一共有12只,领头的是一只大公鸡,鸡冠高矗、鲜红,气宇轩昂,听到召唤,不知从什么地方,一边“咯咯咯”应答着,一边昂首挺胸跑了过来。在它的身后跟着一群的鸡,有母鸡,有小鸡,“咯咯咯,叽叽叽”叫着鱼贯而来,像一支雄壮凯旋的军队,接受母亲的检阅和嘉奖。
家里有客来,母亲宰了一只鸡,我抢着要求拿鸡去河边褪毛、清洗。母亲同意了,我把鸡装在洗菜盆里,顺在腰际,另一只手再拿起钓竿,在清洗鸡的时候,肯定会有鱼来,再随手钓几条鱼,一举两得。走到河边,看到夕阳满天,光芒万丈,金黄金黄的,染得河水泛起金色的波浪。我在水边蹲下来,从菜盆里拿出鸡和刀,开始给鸡褪毛和破膛,鸡血和鸡油在水中淌开来,许多的蓝刀鱼围着转。我连忙起身拔出钓竿,用鸡油做钓铒,把鱼钩甩向河水,一刷下去蓝刀鱼就咬钩了,我一刷一拉就是一条鱼,快得不知所以,忙得不亦乐乎。每钓到一条鱼我就丢进洗菜盆里,渐渐堆得老高了,鱼叠着鱼,鱼挤着鱼,翻着蓝光的白肚。有时想该收手了,该回去了,可是看到那么多傻乎乎的鱼在不停地上钩,又不舍得,只好一直这么钓下去,天眼看就要黑透了,朦朦胧胧中我仍然依依不舍。忽然父亲和母亲以及家里的客人都跑来了,慌慌张张的模样,他们见了我才释然。还不回去,还不回去。还未到跟前母亲就大声地对我嚷道。他们以为我出事了,现在看到只不过是钓鱼,父亲不知说什么好,摸了摸我的头,帮我捡东西,发现好多的鱼在盆里,让他瞪大了眼睛。回到家,餐桌上又多了一道透着清香的鱼做的菜。母亲一边夹了一条鱼放在我的碗里算是奖励,一边说,哪有你那么傻的。客人听到呵呵呵笑。
在19点之前,我、陈松、陈丽、廖伟雄、覃常……所有医院的孩子都已经挤在医院的电视室里,追追打打,闹闹嚷嚷,像一群青蛙闹塘。
吵死了,吵死了。大人们说。
大人们中有的皱着眉头,有的满脸怒气,有的无可奈何,有的嘻嘻哈哈看着我们。各种表情,不管是什么表情,我们都毫不在乎、毫不顾忌,想怎么闹仍然怎么闹。
在电视室里也有外单位的孩子来蹭电视看,他们都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不吵不闹,无声无息,至多交头接耳地说着几句悄悄话。他们脸上时不时露出艳羡的微笑,盯着肆无忌惮吵闹的我们看。
如果你进到电视室看到有这样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一群人,悄没声息规规矩矩坐着,那么他们一定都是外单位的人。
他们人越多,我们闹腾得越欢,越撒野,越目中无人。
最后大人们只好摇摇头听任我们。
19点,嘟嘟嘟的钟声响起,紧接着咚咚咚咚的音乐,新闻联播的字幕在电视上打出来,所有的孩子就都不闹腾了,乖乖地坐下来,开始投入地出神地看起新闻联播。
在八十年代初的19点,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喜欢看新闻联播,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
在19点这个令人纪念和怀念的时刻,我们小镇基本都万人空巷挤在自己单位或别人单位的电视室里,聆听和仰视新闻联播。
看到激动和兴高采烈处,我们常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热烈地向着电视里的伟大成就鼓掌,骄傲的心情溢于言表。
我们还以期待的心情等待看下半节的新闻联播。
这时夏夜的天已经黑透了,星星映亮了天穹,一钩弯月在东山静静地张着嘴微笑。
我整装而发,我的心情有点焦虑,不知道心爱的女孩是否接受我的约会。
我出了门在小镇的街道上疾走,来到女孩的窗下,我仰视着她住着的二楼。她的房里灯火通明,我看见她正安静地坐在书桌前读书。
我手足无措,徘徊在她的窗下,走过来走过去,以至引起坐在门口乘凉的邻居们的注意,他们逐渐以怀疑和警惕的眼神打量并且盯视着走来走去的我。我越加慌乱,只好明智地离开,却不肯走远,躲在不远的暗处注视着窗里的女孩。
想起王洛宾的《半个月亮爬上来》:半个月亮爬上来,咿啦啦,爬上来。照着我的姑娘梳妆台,咿啦啦,梳妆台。你把那纱窗快打开,咿啦啦,快打开,咿啦啦,快点打开。再把你那玫瑰摘一朵,轻轻地扔下来。为什么我的姑娘不出来……心里哼哼着聊以安慰。此时月亮皎洁,挂在东山上。
终于女孩站了起来,向门口的方向走去,接着灯一关,整个屋陷入了黑暗,我内心一阵明亮的喜悦。我听见女孩咚咚咚的高跟鞋敲打着楼梯下楼的声音,每一声都敲打在我的心坎上,每一声都带给我喜悦,每一声都带给我即将应约而至的狂欢。
女孩出了门,走向街衢,她并不知道我正置身暗处看着她。她昂着头挺着她的小胸脯向前走着,粉红色的裙裾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像一朵摇曳的玫瑰花儿。
我悄悄地绕过她,飞快地走到她的前边,我甚至是连奔带跑地走着,很快来到了西山的路口,假装一直在那里等待了。
女孩见了我,微微一笑,我们说着话并肩向西山走去。路两边的溪涧与田畴交错,水声和风声悦耳,幽幽的禾苗铺满大地一望无际伸向遥远的暗夜。
秉烛夜读,消遣好一个夜晚,曾经是我最美好的夜生活。当日里的喧嚣散尽,黑夜慢慢沉寂,坐下来,拧开台灯,让桔黄的灯光照亮书页里的文字。一杯清水,数本图书,慢慢地读。呷一口水,读几页书,不亦乐乎。
有时想,夜晚我们的先贤们会在做什么呢?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古时候没有电灯,黑灯瞎火的,夜晚能做什么,会做什么呢?
小时候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讲到古人的生活,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句,原来古人的夜晚就是睡觉啊,让我大失所望,觉得真是辜负了大好夜晚。
后来读书读到“秉烛夜读,红袖添香”这类的句子,才发觉老师原来是误导子弟。
刘禹锡写有“数间茅屋闲临水,一盏秋灯夜读书。”杨万里亦有“虫声窗外月,书册夜深灯。”以及陆游的“鬓毛焦秃齿牙疏,老病灯前未废书。”读着这些古人夜读的诗句,不禁心有戚戚焉。
“碧纱待月春调瑟,红袖添香夜读书。”这是古代流传至今的一副经典雅致的对联,我们小镇里一些人家不时还会把这幅对联贴在大门上,以示自家的清雅。读着这样的对联,想到古人不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常常也在夜里珍惜着这美好的夜晚,不肯睡去,就着一支蜡烛,饶有兴味地翻读书册,而他知己的丫环或者娘子陪伴在旁,不时红袖添香,那是一份怎样的雅致和体贴,比之今日我们常常只是一个人孤独落寞地捧着一卷书在电灯下,多了多少情味和丰润啊。
我最喜欢的读书方式就是在夜里,手里握着一部书,靠着床头,卷衾卧着,以一种有点慵懒的方式读那些或好玩或深奥的书。
我的伯父应该是那种比较老式的读书人,小时候看他读书,一定事先要净手焚香然后才正襟危坐,把书棒在手上来慢慢读的。而且常常是读着读着不觉间便朗朗有声,声情并茂,不可自拔,常引起我对书的分外好奇。他常自傲地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既没有看到他的“黄金屋”更没看到“颜如玉”,不觉偷笑。
书其实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可以在暗夜让你看到一丝光亮。
母亲催我入眠:都十点了,还不睡觉啊。
我支吾着,嗯,就睡就睡。
过一会她走来,看我还没有要睡下的样子,说,睡了睡了。然后啪啦干脆把我的灯关了,很生气很不高兴的样子。早晨不肯起,夜晚不肯睡。她嘟哝着。
我不敢作声,我的确总是早晨不肯起,起不来,这是我的软肋。
有时为了想争一口气,在临睡前严肃地告诉自己:罗海,明天你一定要起个早。一边这么叮嘱和告诫自己,一边想像着我明天早早地起床了,得意地笑着在母亲面前晃来晃去,让母亲无话可说。这么想着我便快乐地笑起来,似乎计划已经达成。
可是第二天早晨,醒了,依然起不来。心里说:罗海,你不是说今天要早起吗,起来,起来,快起来!可是仍然起不来,翻个身又睡过去了。然后母亲在屋外敲响我的房门,愤怒地喊道,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啊!
为什么要有早晨啊,如果没有早晨,这世界会更加美好。
在母亲催促我睡觉的时候,常想以后我长大了,自个儿生活了,别人管不着了,一定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觉。每次母亲催我睡觉的时候,我总焦急地对自己说:快点长大啊,长大了别人就管不着你爱不爱睡觉了。
这么想着慢慢扯了被子钻进被窝,假装乖乖地睡了。母亲在门边听了听,确定我已经睡下,才满意地走了。
等母亲一走,我立即起身啪嗒拉亮了灯,母亲在另一间屋透过窗看到了,咚咚咚走来,赶紧又熄了灯,母亲便中途转身回去了。
躺在床上,左转转三圈,右转转三圈,就是不想睡。突然脑门压着了一个硬硬的物件,摸索着握在手里,是手电筒。一阵狂喜,一阵得意地坏笑。我立即一手握着电筒,一手拿起还未看完的一本书,把自己整个儿埋在被子里,躬着身拧亮手电,翻开书,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我的另一种夜生活秘密地开始了。
在夜里23点的时候,工厂里交接班的汽笛声就会响起来,整个暗夜都震荡着工业的气息。
听到汽笛声,我整装而发,身套灰色工装,颈系白色围巾,脚穿翻毛皮鞋,走进工厂,走上自己的岗位。
我是余热发电分厂锅炉车间的锅炉工。刚分配工作的时候,三叔问我在厂里做什么,我答锅炉工。他听了大笑,歪着头对三叔娘说:烧锅炉的,哈哈哈。
在我们医院有一只小小的锅炉,立在医院食堂的后面,用来给全院供应开水。烧锅炉的是即将退休的余师傅,他的工作就是时不时地打开炉门,向炉膛里投放几只煤球。每当夜晚来临,余师傅封好炉火,就回家休息。三叔眼里的锅炉工,应该就是这样的锅炉工了。
三叔到厂里来看我,我在厂门口迎接他,他笑嬉嬉地:你们的锅炉在哪?他要亲自去看一看,看样子顺道还要在锅炉房讨一口热水喝。
我带他走进锅炉车间,走进控制室。控制室里装着的空调正滋滋地吐着冷气,使燥热的天气在这里立即变成清凉,房间里布满了各种仪表,和各种自动控制装置,许多的表针在晃动、红红绿绿的指示灯在闪烁,操作工坐在操作台前操作着自控装置。
三叔被眼前的景象给看呆了,不敢大声说话,低着头小声询问我:这就是你烧锅炉的地方?我点着头说是。乖乖,然后他咂巴着嘴巴眼睛直愣愣地看不敢做声。我递了杯热茶给三叔,三叔接过来,大口地喝着。
走出控制室,三叔还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我见他那样,放声大笑。
当初听到分配做锅炉工,我也是以为就是铲几只煤球往炉火里一塞就算完事,满脸失望。主任带着技术员先给我们上课,黑板上写的是现代化的锅炉以及现代化的锅炉工。这才让我眼睛一亮,有所欢喜。
除了守在控制室,我喜欢逡巡在各种管道和阀门之间,它们数目众多,光是各式阀门就有千个之多,截止阀、调节阀、导流阀、稳压阀、分流阀、溢流泄压阀、安全阀,大的小的,手动的自动的,机械的电动的,能现场控制或远程控制的等等,组成一阕生产的乐章,它们的奏响让工厂生动活泼,充满魅力。
我尤其喜欢上23点的夜班,这时城市里渐渐万籁俱静,白天火热的工厂也仿佛进入休眠,锅炉排泄管低沉地吐着热气,像人在睡眠时的呼吸。一切都是安静的,一切都是若有若无的,却暗流涌动。
“4、3、2、1、0”,在城市的夜空,这时升起万千璀灿的火花,爆竹声阵耳欲聋,响彻城市,淹没了电视里倒计时的数数声。
这是迎春之夜。人们都跑出屋来,激动而兴奋地欣赏喜迎春节的城市上空升起的一朵朵盛放的烟花,小孩们蹦啊跳啊举着双手欢呼,有的也跟随着点起了烟花,燃起了爆竹,心情都迫不急待。这个时辰,24点和零点的交汇中,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开始了,大家百感交织。
在老家,长辈们会立起身来,满脸喜气,堆满笑容,拱起双手,互相祝福。祝福新的一年心想事成,祝福天增岁月人增寿。孩子们向大人讨要红包: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大人乐呵呵地从兜里掏出早已预备好的一摞红包,高高地举在头顶,笑容可掬地一个个分发。母亲的油锅滋滋地冒着香味,裹着芝麻的油蛋在油锅里滚来滚去,渐渐金黄,令人垂涎欲滴。
我喜欢这年夜,大家都喜欢这年夜。小时候曾盼望要是每一个夜晚都是年夜晚该多好啊。
父亲也放下了对生活的思虑,一改过往的不苟言笑,呵呵笑着趴下来,在客厅里让孩子们当马骑。
迎春的24点是放下的24点,是狂欢的24点,是喜气临门的24点,是一切都重新开始的24点。
我一直很喜欢北方,喜欢北方的那种清爽和豪气,喜欢北方人的那种达观和不太讲究。但是北方也给我某种遗憾,就是北方的夜晚太萧瑟了,我曾在北方的某座城市出差,在这座城市,每当夜幕降临,七八点钟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马路上空荡荡人迹罕有一片萧索,让生在南方的我无所适从。
在南方,比如我现在居住着的城市柳州,凌晨一点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呢。
朋友准备出门,一边走着一边拿出手机给我打电话:喂,青云夜市,快。
好。
关上手机,风风火火就出了门,直奔青云夜市。
青云夜市的大排档正高朋满座,人声鼎沸。在一个角落有人向我招手,原来已有不少朋友先到,桌子上火锅腾腾冒着辛辣的热气,锅里噗噗翻滚着的汤水上面泛着一层红色的辣椒油。朋友递给我一杯米酒,说,迟到迟到,罚一杯。认罚认罚。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火锅是牛杂火锅,但是除了辣,牛肉的味道是一点也没有了。大家爱的就这个味,好的就是这一口。辣,不辣不成席。
有北方朋友来柳州玩,到了半夜柳州的主人起身说,走,吃宵夜。
北方朋友已经是睡意朦胧了,也来了精神:要吃就吃柳州特色。
好。
出门,来到马路边上一个宵夜摊,柳州主人叫道:老板,烫两碗螺蛳粉,要辣,加鸭脚。
好咧。老板大声应着,手脚不停。
一会,热气腾腾上面裹着厚厚一层辣椒油的螺蛳粉就端到了桌面。
一大海碗,装着白色的粉,间着绿色的青菜葱花,黄色的腐竹,褐色的木耳、头菜,外加一只张牙舞爪的鸭脚。
请。柳州主人招呼。
北方的朋友拿起筷子夹住粉大口往嘴里放,立即就被一股极辣呛得吐了出来,顿时涕泗横流,连咳不止,喘息难定。
柳州主人见了哈哈大笑,宵夜摊上所有的食客见了,也不禁莞尔。有食客小声说,一定是外地的。
我每有外地的朋友来,都要介绍他们吃一碗螺蛳粉。第一次吃的时候,都是这个熊样。有外地朋友吃完发誓再也不吃第二次了。可是我们柳州人都很执拗包括我也是这样,再请吃宵夜,还是一碗螺蛳粉。吃着吃着,外地的朋友终于吃出味来了,某一晚说:走,宵夜来一碗螺蛳粉,我请客。说的听的一起抚掌而笑。
凌晨宵夜是柳州人的一种不知何时生成的习俗,不但要大啖,还要猜拳打码:哥俩好啊,四季发财呀,舞到天亮啊。听听这码,一定是要猜到天亮了。
失眠的痛苦只有失眠的人知道。
我的同学老央在中学时代就已经饱尝失眠之苦了。
那时我和他睡上下铺。他睡上铺我睡下铺。每至半夜一点两点,尤其是两点的时候,他总要痛苦地唉声叹气,在上铺扭来扭去彻夜难眠,弄得一整夜床都嘎嘎作响,像一只在风浪里颠簸得快要散架的小船。
第二天他两眼红红的眼眶凹凹地来同我道歉:同学,真对不住啊。后来道歉多了,他把同学改成了兄弟,说,兄弟,真对不住啊。
我问对不住什么啊?
昨夜吵得你睡不着了吧?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说。他以为我这么回答是表示对他的痛苦十分地体谅,为此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握着我的手连连摇着说,什么也不用说了,好同学,好兄弟。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差点也被他的感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其实事实是我说的是大实话,我还真没被他吵着,每晚我都睡得跟一头猪一样。
一个人怎么可能睡得像一头猪呢,他一直不明白不理解,就像我不明白不理解他的失眠。很久以后,差不多过了一个学期他才总算终于知道,确证我确实每晚都睡得同一头猪一样。这使他差点改变对唯物主义的信守皈依宗教,仰脸朝天,双手合十,说,主啊,感谢你赐予我这么一个人啊!
人为什么会失眠,那时我感到好奇怪,白天醒来,夜晚睡去,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这世界有女人又有男人。
老央,我同情地说,夜晚睡觉的时候你什么也不想,就睡着了。
老央向我摇摇手艰涩地说,试过了,越不想越睡不着。
为了表示对老央真实的关心关切关爱,我去图书馆努力翻读查阅了好多有关失眠的书,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古代的、有现代的。终于找到了妙方,为了慎重负责,这个妙方我先放在自己身上试用,结果证明果然是妙方仙方啊,一试就灵。
老央,这回我很自信地贡献奇方说,你睡不着的时候,就数数:1、2、3、4、5……数不到10,你一定就睡着了。
老央听了我献出的奇方再次苦笑着朝我摇了摇手外加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也试过了,不管用。
你必须做梦。梦到了,就好了。大仙煞有介事地说。
老央为了诊治失眠,遍访名医仙方,从我们村往大山里再行50里地相传有一位名叫大仙的名医,包治疑难杂症。
老央兴冲冲慕名而往。
他见到了大仙。
大仙童颜鹤发,飘然有出世之姿。也不望也不问也不把脉,医学的那套“望、闻、问、切”全都不要。见老央坐到面前不紧不慢开口就说,夜晚睡不着觉,是吧。
让老央吃惊不小。大仙就是大仙,真神人也。
继而大仙便说了这句莫明奇妙的话:你必须做梦,梦到了,就好了。
老央还想再问些什么,大仙已飘然而去,进里屋了。
回到学校,老央老长一段时间里就只念叨一个字:梦、梦、梦。
老央睡觉的时候也念念有词地“梦、梦、梦”,有一晚大约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我突然被他推醒了。他一边下死力地推着我,一边说“醒醒,醒醒”,终于把我从沉睡中推醒过来。“我做梦了,我做梦了。”他兴奋而欣喜若狂地叫道。“做梦?好啊。”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倒头像猪一样又睡过去了。
无人分享老央的欢喜,老央只好回到床上,继续“梦、梦、梦”地梦去了。从此老央每晚三点必要做梦,他的失眠就这样“梦”好了。
就这个事我问询了父亲,作为接受过现代正统医学知识教育的父亲听闻了,并不否认大仙,反而说这个人大概是做一种心理暗示的疗法吧。然后又加了一句:这种疗法有时还真会对某种顽固性慢性疾病起特效作用呢。
我突然记起,我曾经也一再地做噩梦惊梦,梦醒总被吓得一身冷汗。我做得最多的一个噩梦惊梦是被戴着红袖箍的一群人高喊着口号,把我双臂恶狠狠地反扭起来。然后我被扭得就痛醒过来了,才发觉原来是一个梦,可是感觉像真的一样,一切历历如在眼前。这样的梦我曾经一做再做,挥之不去,梦而不止,让我惶然。老央曾经是求梦不得,最后是终于得圆一梦,治好了失眠,我却是甩不脱梦,有一段时期我很怕自己倒头睡着,睡着了在无知的世界不得安生。
“刷、刷、刷……”的扫街声把我吵醒了,我看了看窗外的马路,几个环卫工人正在埋头扫地。“刷、刷、刷……”她们埋头扫着,尘土飞扬,被昏黄的路灯拉长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寂,那么恍惚,那么遥远,像是身处另外一个世界,与我隔着不仅仅是尘埃的距离。
张静的妈妈也是环卫工人。下午放学的时候见到张静,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同她一边往她家走,一边说张静,今晚我们去跟你妈扫地吧。
张静妈正在家,她听说我要去跟她扫地,好孩子,抬起她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头说,你想去就去吧。
我没想到她会答应,有些兴奋地回家了。
晚上我把闹钟的钟点调到4点,当钟一响起我就醒了,扭头朝窗外看去,见张静同她妈已在路边等着我了,张静还不断地向我一跳一跳地招手呢。
凌晨4点的天我几乎还没见过,很远的天边闪着几颗明亮的星星,眨呀眨的,好像在说着话。只可惜相距太遥远了,听不见它们在说什么。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没有车辆,空旷的马路,看上去与白天大不相同,现在忽然显得又宽又大,空洞洞的,像开着口伸出来的一张又长又大的舌头,要把一切吞噬。
“刷,刷,刷……”这是我曾在屋里隔着窗户听到的声音,这时它是由我发出来的了,有一点尖利,那是竹枝刮在硬硬的水泥地上不愿妥协的结果。
张静和她妈也开始扫起来,我们彼此都不出声,为即将到来的阳光清扫着街道。
外婆这辈子,每天的生活都是从5点开始的,每天的5点她就起床了,拎着菜篮走出弄堂,去五原路的菜市买菜。
外婆的人生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主要就是围着灶台转,一生都在为十几口人操持家务。
最先是为她生养的10个子女,当子女们成人各奔东西后,她又为她的孙辈。这些孙辈来自五湖四海,像我来自广西,卡卡来自西安,静静来自新疆,秉秉来自青海等等。亲人们天各一方,然后又努力聚拢起来,围绕在上海外婆的家。我们来自不同的地域,带着各自的口音,外婆的家里就像一个联合国,整天鸟语不断。每从某省又到来一位孙辈,邻居就都来围观,听鸟语声声,掩嘴而笑。
一次我的七姨娘为了增加气氛,执意要求我用广西柳州的桂柳话念课文,我不肯,她找来我妈妈要求,妈妈劝说我:就念一回吧。我只好翻开课文,郎朗有声地念起来。
听说我要用桂柳话念课文了,七大姑八大姨以及左邻右舍都围了过来,都以期待的目光盯着我,翘首以待。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大家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憋不住了,像约好了那样一起放声大笑,声震屋宇。我羞得一把扔下书,跑了出去。
外婆后来找着了我,说,乖囡回去吧,明早我带你上菜市吃大饼油条。
真的?
真的!
我这才跟外婆回去了。
第二天外婆果然没失信,在早晨5点钟她起来后也把我叫起床,我睡眼朦胧跟着外婆懵懵懂懂地来到菜市。
天边已经有了一丝鱼肚白,路灯却没熄,菜市里人声鼎沸,让我吃了一惊。我以为只有我外婆才会那么早起床呢,原来天底下的主妇都那么早就起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