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玺
A
马草草和我分手的那天其实是忧伤的。尽管她当时还笑着夸我,说我第一次把她骗上床的时候,她就知道我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聪明得让她常常产生上当的感觉。
我相信她是真心夸我的,但是她的话并不完全符合实情,而且很容易让别人误解。我发誓我对马草草是真心的,也从来没有骗过她,如果她坚持认为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也算欺骗的话,那我骗她上去的也绝不是床。那时候她的理发店里根本就没有床,只有一组沙发,两个单人的,一个三人的。后来我们还多次有过肌肤之亲,但马草草始终觉得这是一件令人不齿的事。我多次给马草草强调过,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不管他们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亲热,都应该是纯洁的、高尚的,且不可亵渎。但是马草草不以为然,我每次和她谈及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儿时,她都会表现出蚂蚁钻进裤裆里的样子,浑身不自在。
当然,马草草所说的那种上当的感觉我也有过,因为在此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马草草的社会背景和社会关系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她叫马草草,内蒙人,仅此而已,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就这,我还觉得马草草这个土气的名字与她完美的身材和如花的容貌极不相配,我甚至一度怀疑过她的真名到底是不是叫马草草。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都没弄明白马草草为什么经常说我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来在我和她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到底有哪一件事能够体现出我的聪明,但这和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不是处女肯定无关。一个稍微懂点生理常识的男人肯定都知道如何判断一个女人是不是处女,更何况我还是个正规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如果这也能算聪明的话,那就是对我智商的极大侮辱。
分手的那天傍晚,我和马草草没说多少话,她一直夸我聪明,夸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意思的时候,她闭上眼睛,让我抱着她,认真地吻她一次。那会儿她还没说要和我分手的事情。我按照她的要求,双手捧着她的脸,由温柔到粗暴,一直吻到我自感呼吸不畅的时候才放开她,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肺活量要比我大很多。然后她问我:“你晚饭吃的什么?”
我说:“最近熬夜多了,没什么食欲,就吃了两个猪蹄子。”
马草草立即扭头呕吐,她干呕了一会儿,呕得眼里都盈满了泪花。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从小就不吃猪肉,闻着那味儿就恶心。我有点吃惊,她从来都没说过这事儿,细细一想,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我还真没和她一起吃过汉餐。后来马草草就说:“我们分手吧。”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这么聪明,我想我就不用多做解释了吧。”
聪明,又是聪明,我到底有什么可聪明的呢?我有点生气,心里想,分就分吧,没什么了不起的!你马草草除了长得漂亮,什么都没有。没有工作,没有背景,现在(也可能是很久以前)连处女膜都没有了。我可能这辈子都没法改掉我自信又自负的毛病了,所以我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分手,便直接平静地遂了她的意:“那就分吧。”
马草草那天穿的是一件卡其色的裙裤,两边有裤兜,她左手揣在裤兜里,右手在下巴处轻轻地摆了摆,连“拜拜”都没说就走了。在整个过程中,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甜蜜的微笑,和我们每一次约会后各回各家的情景没什么两样,我感觉这不像分手,反倒更像马草草和我开了个玩笑。
事实上马草草根本没有跟我开玩笑,在她和我微笑着挥手作别的那个晚上,她已经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五年的城市。马草草的离开没有带给我太多的痛苦,她留给我的只是漫长的失落,我觉得这种失落在某种程度上比痛苦更加折磨人。可是,马草草的种种表现都不像真的要和我分手,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觉得她只是在用一次残酷的别离来考验我的耐心和诚意。
关于我的婚姻大事,我和父母的意见分歧不是很大,他们虽然不大同意我和马草草谈恋爱,但还是在我们小区里给我看好了一套二手房,而且交了首付。按我的计划,我应该在今年腊月的某一天和马草草结婚,现在这个计划因马草草的悄然离去而落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我父母说这事儿。
起初,全家人都反对我和马草草谈恋爱,我父母的想法比较简单,他们只是担心我将来留不住马草草,只因马草草长得实在是太俊俏了,有没有工作倒是次要的。这一点我母亲非常理解,毕竟她自己也是个没有工作的家庭主妇。我姐姐的态度很坚决,反对的理由也很奇葩,她嫌马草草长得太漂亮了,不但没有正式工作,还是个理发的,到她店里理发的男人,完全是冲着她的脸蛋去的,谁能保证她和那些男人没有发生过不正当关系呢?我姐姐的话让我非常愤怒,但是我能理解,毕竟现在的好多发廊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理发那么简单了。
排除我姐姐妒忌马草草的相貌之外,她的话虽然偏激,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特别是在我感知马草草已经不是处女之身后,我确实有过动摇。可是,以我对马草草的了解,我觉得她应该是纯洁的,至于她为什么在我之前已非处女,肯定另有隐情。那么,马草草常常夸我聪明也应该与此有关,不然我要那么聪明干嘛?既然我那么聪明,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B
这一年的夏天,因为马草草的存在,过得确实飞快,而这一年的秋天又因为马草草的离开,显得十分漫长,后来就漫长成一个多事之秋。
起初是我小外甥重感冒,住了半个月医院也不见好转,为此,我姐姐和我姐夫互相埋怨,然后发展成吵架,最后竟然发展到闹离婚的地步,期间我调解过几次,也不奏效。我很惭愧,眼看就要三十岁了,还结不了婚,害得我父母天天去医院里看外孙,我姐就趁机让我父母也做了个全面体检。结果发现,我父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心肌梗塞,而我母亲则是血糖异常,初步诊断为糖尿病。然后在医生的建议下,老两口都住进了医院,经过半个月的调理,平安出院。遵照医嘱,我父亲戒了烟和高脂肪食物,我母亲戒除了一切含糖的食物,此后我家的饭菜基本上和寺庙里的斋饭差不多。当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随时可以在街上下馆子,吃我想吃的任何东西。一个月后,我们再带父母去医院复查,父亲的心脏保养得还不错,但是母亲的血糖依然居高不下,县城的医院已经黔驴技穷,我只好带母亲去省城的大医院检查,经过各种仪器的检查,医生初步判断是胰腺出了问题,目前还看不出具体问题,建议先回家观察一段时间再看情况。
我原本是挺喜欢浪漫萧瑟的多事之秋的,但是这个秋天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以致于我开始讨厌“多事之秋”这个词了。这个秋天除了我外甥和我父母生病,以及我姐姐和我姐夫闹离婚之外,还多出来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小外甥上学的事情。按照划片招生的办法,我外甥只能上县城最差的那所小学,我姐姐肯定不甘心。此前我姐姐因为我外甥感冒住院一事和我姐夫已经闹到都要离婚的地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让我姐夫这个脾气非常倔强的人,装孙子去求人把我外甥弄到县城最好的小学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我姐夫只是水保站一个看水库的,他还没那么大本事,所以我姐姐就哭哭啼啼找我来了。其实我很清楚,现在各学校一年级新生报名,除了要户口,还要拿房产证,没有特别硬的关系根本进不了县城最好的学校。当然,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掏钱买指标,听说学校每个老师有一个指标可以带进来一个非本片区的学生,但是这一个指标要八千块钱,对我姐姐这样的低收入家庭来说,这八千块钱相当于家庭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实在不堪重负。
这件事最终我还是给办成了,是我亲自领着我外甥找副校长办成的。我原本不打算给我姐姐详说办事的过程,但我姐姐是个非常固执且知恩图报的人,她非要亲自感谢帮忙办事的人,没办法,我只好实话实说,事情是马草草帮忙办的。
我姐姐立刻激动起来,大有一语成谶的意思。她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给你说过,马草草不是什么好女人,你还不信?现在好了,连副县长都办不成的事,她一个发廊女咋就能办成呢?你想想,如果她和校长之间没点啥事情,这事儿她能办成?”
我姐姐话没说完的时候我就做过一个假设:如果她不是我亲姐姐,我肯定会狠狠地抽她两巴掌。当然,这只是个假设而已,最后我还是冷静地告诉我姐姐:“做人不要这么没良心,人家帮你办成了事,你却在背后这样说人家坏话,你要是觉得这件事办得不干不净,你就别让孩子去上这个学校了。”
我姐姐反过来又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是早知道你找马草草这种人办事,娃娃就是上不了学我也不让你摇她马草草的下巴子。”
我咬着牙巴子说:“姐姐,我亲亲的姐姐,马草草没亏咱们家人,更没有亏你,你连马草草找谁办的事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说人家呢?”
事实上马草草所找的那位副校长是个中年女人,经常在马草草的发廊里做头发。我和马草草闲聊的时候,她也会讲一些有关她的顾客的趣事,其中不乏机关工作人员,但我并不清楚马草草与这位副校长为何会有如此深的交情。
听完我的解释,我姐姐脸上似乎有一丝淡淡的悔意,但她嘴上依然警告我离马草草远一点。我很了解我姐姐,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但这并不是一个善良女人的优点。
处理完我外甥上学的问题之后,我就带我母亲去县医院复查,这次我是通过熟人托关系找县医院最好的B超大夫给我母亲检查的,结果是我们预先没有料到的,也是难以置信的。我怀疑是我们县医院大夫水平的问题,毕竟这次检查距上次在省城医院检查还不到一个月时间,我母亲的病情怎么可能从糖尿病直接发展成胰腺癌呢?而且还扩散到其它脏器上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记得我母亲刚患上高血压的那一年她曾经说过,得什么病都行,千万不能得癌症。现在我非常理解母亲当时的想法,这并不代表一个生命对死亡的恐惧,她只是不想过早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大限。这正如我父亲曾经所说,人不管活多大岁数,但是一定不能死在外面。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人担心什么,往往就会发生什么。而我父母最终都没有以他们所期望的那种方式寿终正寝。
我带着县医院所做的B超结果又去了一趟省城医院。最后确诊:胰腺癌晚期。医生说,按照当前病情的发展速度,最长不超过三个月……这个结果并没有令我大脑一片空白,我除了心里剧疼和视线有点模糊之外,脑子还是很清醒的。我知道,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到处求医,而是我尽快结婚生子,最好在我母亲去世前,让她老人家能抱抱孙子,孙女也行。我和我父亲都是单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我父母要比我理解得更加深刻,更加透彻,所以,我觉得眼下没有比我结婚更重要的事了。问题是我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结婚生子呢?这的确是个问题,这简直比治好我母亲的病还要难。
C
十月份之前,我母亲尚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适,她依然像往常一样,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和父亲一起叫上小区里的一帮老头、老太太出门走步健身,通常回来都会跟我说一些治疗糖尿病的偏方,说着说着,就把话题绕到我的婚姻大事上了。
这个秋天是我这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我明知道母亲的时日已经不多,但我还得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往常一样,按时下班回来吃母亲亲手做的饭菜,我甚至都不能太过频繁地帮母亲处理家务,我怕我突如其来的勤快会引起母亲对自己病情的怀疑,我尽量保持着多年被父母伺候的陋习,可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立冬后天气骤然变冷,换了冬装后母亲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宽松了许多。其实我们早就发现母亲消瘦了不少,除了癌细胞的侵蚀,再加上近两个月来母亲对含糖食物和高脂肪食物的节制,她不瘦都不行。
入冬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加上天气变冷的原因,母亲不再早起出门走步健身了,话也少了很多。按医生的说法,我真担心母亲挺不到这个春节,我不得不把母亲的病情告知相关的亲戚朋友。所以,十一月份,各路亲戚朋友就陆陆续续来我家看望母亲。我母亲通常都笑着和亲戚们说:“就是个糖尿病嘛,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你们大老远地跑来看啥呢。”
我和姐姐,还有父亲,也只能笑着附和着母亲向亲戚们致歉:“就是,你看这寒冬腊月的,真是麻烦你们了。”
说这些违心话的时候我都不敢直视母亲的脸。我相信我母亲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病情可能凶多吉少,不然,亲戚们也不会突然上门看望她,但是母亲始终没有问过任何人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这让我心里非常难受。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生命因何而故都不知道,这该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渐渐地,母亲除了吃饭已经很少下床了。
陆续看过母亲的亲戚们都建议我带母亲去北京、上海等大医院做手术,或许可以让母亲多活几年,但是我没那样做。我不是怕花钱,也不是不孝顺,我明知医学已无回天之术,又何必让母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再次承受比病痛本身更为痛苦的手术呢?与其花那么多钱买来更多的痛苦,还不如用这些钱让母亲尽情享受生命最后的时光。
关于母亲住院治疗的事情,我多次和父亲、姐姐,还有我舅舅商量,最后我们一致同意放弃手术治疗,只保留常规的药物治疗。当然,对所有的癌症患者和家属来说,他们都会把生命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神灵,我们也不例外。虽然我不大相信神能救我母亲,但是我还是愿意一试。在这方面我姐姐的信息量显然要比我大很多,她第二天就打听到当地一个知名度很高的神婆子,还列举了很多治病救人的例子,这为我母亲的病情好转带来了一丝希望。但是这个神婆子给人看病每月只有两个日子,初一和十五,每次只看九个小时,从早上九点开始,到下午六点结束,因为看病的人太多,需要提前排队取号,这和医院里挂号看病很相似。
神婆子住在距县城约十公里的一个村里。此前关于问神求医看病的事例我听过很多,但我从来没有亲自参与过。这一次我亲自去“神”那里为我母亲求医问药,多少也是有些好奇心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到神婆子家后,院子东边的小偏房门前已经围满了人,房子里面很黑,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神婆子请神,她只有把神请下来附上她的身体之后,她才能以神的身份给人看病。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当这位神婆子开始以神的身份说话的时候,令我大吃一惊,她说话用的既不是我们的方言,也不是普通话,她的口音有点湖南方言的味道,不知道这位神婆子请的是哪方神圣。
轮到我问神看病的时候,我刚跪到神龛前还没说话,神婆子就先说话了,她说:“我知道你是个教书人,不相信这个。”
这话再次让我头皮发麻。她怎么知道我是个当教师的呢?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我还没考虑好怎么解释,神婆子就又问我:“你给谁看病?”我说我给我母亲看病。
神婆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说:“你母亲这病,我只能给你舍些药,适当延长她的寿命。”然后,神婆子在空中抓了一把,双手搓了搓,从香案上抽出一片麻纸,往纸里包了几粒白色晶体状药丸。这个过程像耍魔术一样看得我目瞪口呆。最后神婆子还给了我一道符,并叮嘱我:“药,一日一次,连服七日,服完药的第二天,赶太阳出来前,把这道符在你家东北方向烧掉。”
后面等着看病的人还很多,为了不耽误别人看病,我没敢多问,赶紧拿了药,然后虔诚地磕头作揖,还往香案上一个有很多零钱的盒子里丢了五十块钱。
在神婆子家亲身经历的有些事情,让我的某些观念发生了变化,至少我现在觉得我没有让母亲承受手术之苦是正确的。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当时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向神打问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呢?在目前来看,我能尽快结婚生子应该是我母亲当前最大的心愿。
这一年的冬天比秋天更加漫长,更加难熬。进入腊月之后,母亲全身开始疼痛,起初我们每八小时给母亲打一针杜冷丁,后来缩短为每四小时打一针杜冷丁,为了按时给母亲打针止疼,那一段时间,我通常都睡在母亲卧室的地毯上。有一天晚上,给母亲打完杜冷丁之后,母亲说她梦见马草草了。这让我非常惊讶,我和马草草认识这么长时间,从来都没梦到过她,我母亲怎么突然就梦到了呢?我还没想好怎么跟我母亲说我和马草草分手的事呢,我母亲又说:“草草怀孕了你知道吗?”
我母亲的问题突然提醒了我,我那么聪明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马草草和我分手的那天不是还强调过我那么聪明,就不用她多做解释了吗?是啊,她确实不用解释,马草草知道我是家里的独子,我们从来都没有采取过避孕措施,为什么一年多来她就没有怀孕呢?我想,这也许才是马草草和我分手的真正原因。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我应该感激马草草良心发现,对我和我们家来说,我绝不能娶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
冷静下来之后我就问我母亲:“你怎么知道草草怀孕了?”
我母亲说:“我梦见的,清晰得很,草草挺着个大肚子,在咱们乡下老家门口闲转着呢。”
我父亲说:“你妈怕是病糊涂了胡说呢。”
我说:“就是,我和草草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怎么可能怀孕呢?草草回内蒙都三个多月了,她咋可能在咱们乡下老家呢。”
幸好我姐姐当时不在跟前,要是让她听到马草草未婚先孕,那我真的无法想象她会如何猜测如何瞎说呢。
后来我母亲又说:“其实我和你爸对草草也没什么太大的意见,就是觉得女娃娃家长得太俊俏了容易招惹麻烦,娶回来容易守住难。”
我仍然没有告诉父母我和马草草已经分手的事情。我说:“没事的,过完年草草就和她父母一起过来了,到时候订婚结婚一次过,争取正月里结婚。你好好养身体,明年这个时候还得伺候月婆子呢。”
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但旋即消失。我心里掠过一阵电击般的刺疼,那一刻,我能感觉到,母亲一定是在拷问自己,她到底能不能坚持到我结婚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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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马草草回到内蒙后一直主动和我保持着联系,在这几个月断断续续的联系中,我对马草草的了解才算真正地开始了。她的名字的确就叫马草草,她十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了,十二岁的时候有了继父,十四岁的时候继父被她母亲杀死,然后,她就成了孤儿。她母亲把她托付给远在我们这座县城的表兄,也就是马草草的表叔,这就是马草草这个内蒙女孩为什么只身来到我们这个县城的原因。马草草在电话里没有告诉我她母亲为什么会杀死她的继父,她说她以后会告诉我的。她这次回老家的目的就是去接她的母亲出狱,所以她不得不和我分手。马草草每次提起这件事都会强调,虽然她母亲曾经杀过人,但她依然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六年前的那场噩梦是她心里永远抹不去的阴影,换了任何一个母亲都会义无反顾地那样去做,没有人责怪过她母亲,包括法官在内。
在我母亲生病的这几个月里,我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从来都不敢怠慢,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前前后后见了十几个女孩,可是没一个我能看上眼的,她们除了有体面的工作之外,其他方面真的和马草草没有可比性。为此,那些给我介绍对象的人都对我有了看法。失望之余,我就会想起马草草,但是我确实抹不开面子求她嫁给我,况且,她已非处女这个事实留在我心里的阴影面积实在是太大了。我们家一向很传统,就算我能接受马草草,但我姐姐肯定不会接受一个失去贞操的女孩做她的弟媳妇。当然,我父母很喜欢马草草,这是个令我姐姐气愤又嫉妒的事实,但我还是不敢保证像我父母这样更加封建、保守和传统的老一辈人,能不能接受马草草这样的女孩做自己家的儿媳。看着母亲日趋憔悴的面容和日渐消瘦的身体,我常常夜不能寐,没人能体会我内心的愧疚和煎熬。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这一天除了祭灶神之外,就是家庭大扫除。若是往年,这一天母亲肯定是里里外外地忙个不停,或祭灶神或打扫卫生,但是今年母亲病倒了,我和姐姐又不懂怎么祭灶神,所以今年索性就免了祭灶神这个仪式。其实真是没心思做,母亲病成这样,人都顾不过来了,哪还能顾得上神呢。
打扫完家里的卫生,我姐姐向我问起了马草草,而且语气也不像以前那么反感了,这让我感到非常意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起上次马草草帮我外甥转学之后我姐姐所说的那些冷嘲热讽、尖酸刻薄的话,我一点儿都不想和我姐姐再谈任何有关马草草的话题。可是我姐姐依然固执地问我:“你心里现在是不是还想着马草草?你给姐说实话。”
她问我的时候,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她之前当着我的面数落马草草的那些话了。我说:“你问这干嘛?是不是又听见什么人倒闲话了?”
我姐说:“没有,我也不是那种没事就倒闲话的人。我听人说家里过喜事能给病人冲喜祛晦气,说不定你一结婚,妈的病就好了呢,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也不能信其无。反正别人给你介绍的对象你都看不上,不如你给草草说说好话,赶紧娶回来得了。草草这孩子,除了职业不好,别的方面好像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再说了,也不是所有的理发女都不正经。”
我姐姐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对马草草的看法变化得如此之快,让我有点猝不及防。她要是知道马草草不是贞洁之身,而且她母亲曾经杀过人,她还会让我娶马草草吗?
我很无奈地瞪了我姐姐一眼,发现她这几个月以来为照顾母亲也憔悴了不少,心里顿时有些同情起来。我说:“行吧,回头我打电话问问。”
我姐姐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回头再问呢,现在就问,要是草草同意的话,还得提早给你准备婚礼呢。”
我姐姐一直盯着我给马草草打电话,但是天不遂人意,那天我始终没能打通马草草的电话。
E
我母亲的生命期限已经超过了医生预判的三个月,我姐姐说这肯定是此前求来的神药起了作用。好吧,我们姑且相信神的话,实际上,在这种时候除了相信神,我实在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但是母亲活得实在太痛苦了,她现在几乎无法进食,一吃就吐,没办法,我们只能每天给母亲输葡萄糖来维持她的生命,然后再给她注射杜冷丁来止疼。可是母亲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打过针的地方都结成了硬块,现在基本上找不到一块可以打针的地方了,每次给母亲打针,我们都是流着眼泪打的,因为这远比往自己的心上戳一针要痛苦得多。
然而,神并没有具体说明能把我母亲的寿命延长多久,眼下,年关将至,我们必须提前为母亲预定寿材、寿衣以及所有丧事上要用的物什,以防春节放假期间母亲突然病故,到时候一定会搞得全家上下手忙脚乱。这一年的春节前夕和往年没什么两样,街上依然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唯一不同的就是别人家都在忙着置办年货,而我们家却在忙着准备母亲的后事。
借神的吉言,我母亲总算艰难地度过了一个没有欢笑也没有喜悦的除夕之夜。不知道夜里几点开始下雪的,第二天全世界都白了,白得让我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医院的病房里。
大年初一早上母亲奇迹般精神了许多,早饭吃了五个饺子都没有呕吐,对普通病人来说,这可能是件好事,但是对一个处于弥留之际的病人来说,这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然而,母亲清醒后并没像电影或电视剧里那样,用微弱的气息说自己的临终遗言,她只是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叮嘱我和姐姐照顾好父亲而已,似乎除了我父亲以外,她在这世上再无任何牵挂了。说实话,在我母亲叮嘱我和我姐的时候,我心里泛起一丝隐隐的埋怨。我原以为我才是母亲心中最难以割舍的人,没想到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的心里竟然只惦记着我父亲一个人。我可是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她心里怎么就没有我呢?我很不理解,甚至还有些妒忌。后来,我静下心来,对一个人一生中所有熟识的亲人做了个减法,正常情况下,最先离开我们的应该是兄弟姐妹,因为要各自成家过自己的日子,接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必然会先于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然后是子女成人各自飞,而最终能够与我们相伴终生的人也只有自己的配偶了。所以,我很快理解了母亲内心的牵挂,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年近古稀的父亲,今后一个人该怎么生活。
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对生命充满了怀疑,我总觉得人活一辈子似乎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正月初三那天下午,马草草突然打来了电话,没有开场白,也没有任何铺垫和矫揉造作,她用一种求证似的口吻问我:“你想我吗?”
我说:“想,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你。”
马草草沉默了几秒说:“我怀孕了。”
我也沉默了几秒。确切地说,我不是沉默,我是被马草草的话给震住了。
然后我就想起了我母亲之前所做的那个梦。事实上,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可能早已把我母亲的梦当成了现实,所以我用一种充满关切的语气对马草草说:“我知道。”
然后我听见电话里传来马草草的哭声,是一种激动的、解脱的、喜极而泣的哭声。
马草草哭着说:“你还是那么聪明。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挂了电话,我掩面而泣。我觉得,与马草草这一次短暂的别离,仿佛让我把我一辈子要经历的人生大事全都亲身经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