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守国
“大哥,无论如何你得回来一趟!”这是这个月老四第三次给我打电话。
“我回去有啥用?你们哥四个商量一下得了。”我一如既往地回复他。
“我爸对你可不比对我们差啥!他的事,你不会不管吧?”老四的语气强硬,把我逼入死角,我只好答应下来。
实在地说,老四的话并不过分,老叔对我确实很好。我考上大学那年,家里凑不够学费,老叔拿了一半。那时,老叔在镇上的铸钢厂当厂长,经常来省城办事。每次他都到学校看看我,看我缺啥少啥,随时给我添置;走的时候再给我留些零花钱。我毕业时,应该分配到教育部门。为了能到市报社工作,老叔托了他的战友,光请人家吃饭就花去两千多块钱,还送了几条好烟。虽说这些钱,他能在单位报销,但他不出,就得我出。我刚上班时的工资是二百四十六块,这笔费用,我不吃不喝也得挣一年!
我是周六回老家的。到家没到二十分钟,就被老四拖到他家。当然,一同被叫去的还有我弟弟志平。他比老四大五岁,老四管他叫二哥。
老叔住在楼下的东屋。进屋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房间是特意收拾过的,地板砖上还有刚拖过的水渍。屋里尽管喷洒过来苏水,却还弥漫着一股尿味儿。
老叔见到我,显得异常兴奋,老早地把手伸过来,是左手。我只好把左手递过去,让他抓住。他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看看你,还挺好的吧!”他似乎没在意我的话,也没应答,又问:“就你自己回来的?”我点点头。他接着问:“丽萍咋没跟你一起回来?”这下把我问住了。老叔说的丽萍,是他女儿,住在县城里,跟我并不同路。我只好说:“她忙,没回来。”这次老叔在意我的话了,他一甩胳膊,把我的手扔出来,气愤地说:“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白疼她一回了,还不如个女婿呢!”
“又犯糊涂了!把你当成海鸥了。”志平笑着说。
“多长时间了?”我指着老叔问。
“两年多了。”老四皱着眉头说。
“也不总这样,一阵儿一阵儿的。”志平补充道。
“你姐不回来吗?”我问。
“回来,咋不回来!平均一年一趟吧!”老四气咻咻地回答。
这时,张丽端着一盘洗好的苹果进来。她先冲我很勉强地笑了笑说:“大哥,但凡有一点路,我们也不会把你大老远地折腾回来。”我也很勉强地笑着说:“没事的,我也该回来看看了。”张丽刚把果盘放到炕上,老叔就像看到金子似的立即扑上去,抢走一个,并迫不及待地啃起来。他的牙口还挺好,还能嚼出“咔咔”的声响。
张丽瞪老叔一眼,转身看着我,颇显气愤地说:“大哥,你看,越有人,越给我们上眼药,好像怎么苛待他似的!”
“我没吃你们的。我给你们二十万呢!” 老叔理直气壮地说。
“你那二十万在哪儿呢!”张丽往前跨两步,指着老叔的鼻子问道。
我本来是贴着老叔坐着,被张丽的举动吓得站立起来。我以为她要去打老叔,赶忙伸出右手,横在她面前。张丽瞅我一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跑向屋外。刚跨出门口,她就哇哇啕啕地哭叫起来,说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而老叔,还是边晃动着手里的苹果边冲着我满不在乎地说:“吃啊、吃啊!这是我花钱买的,我给他们二十万呢!”
老四从墙角的凳子上忽地站起来,上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满脸怒气地注视着老叔。志平见状赶忙推着他往外走,跨出门口后,回头冲我说:“哥,走吧。”
来到二楼,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老四边找烟找茶边余怒未消地说:“大哥,这次请你回来,咱们得把这二十万整明白,我不能背这么大的黑锅!”
“连人都不认识了,你还跟他计较个啥?就当他在说糊话吧。”我劝慰老四。
“我当他说糊话成啊,可有人不当糊话听啊!人家为啥甩手不管?还不是这二十万闹的。”老四指着志平对我说,“大哥,你离得远,可能不知道。我二哥天天在这儿,他最清楚。让他说说,这些年,他们哥仨管过吗?”
我顺着老四的手指望去,见志平在微微地摇着头。可他的表情十分模糊,看不出是回答“没管过”,还是说“不知道”,甚至是提示我“别听他的”。
“你想咋样?”我只好直截了当地问。
“把他们都整回来,咱们三个鼻子对着六只眼,先把这二十万弄清楚。”停顿片刻,老四又说,“老的也不光生我自己,我都伺候十来年了,轮也该轮到他们了!”
在我原来的感觉中,老四只是想把这二十万块钱的事说明白,再跟那哥仨给老叔要点儿赡养费或为自己争取点儿劳务费,也就罢了。我是真没想到他的主要目的竟然是把老叔撵出去。我本来是对他抱有一些好感的,觉得他伺候老叔不容易,想为他争取点利益。可他把这想法提出来后,我首先反感了。我瞅着老四半天,见他表现出一副铁了心的样子。我抬手指了指天花板说:“你住的这房子,毕竟是你爸盖的。他从这儿住大半辈子了,你不会想‘游僧撵着住僧走’吧!”
我的话刚出口,老四和志平同时把目光打在我的脸上。
“大哥,连你都这么认为,那更得说道说道了!他们哪个捞得不比我多啊!”老四用食指戳点着茶几,每说一句,大约戳点两三次的样子。
老四激动也就罢了,可志平的神情中,也透着一丝惊愕、一丝愤然,还有一丝委屈。看来这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志平现在住的房子,也是我父母盖的。他和老四一样,一直把父母伺候到寿终。当然,这期间我每年都掏一定数额的赡养费。我原来一直认为我们兄弟间没问题。现在看,他似乎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老四,有些事大哥可能不知道,也没想过,你给他掰扯掰扯吧!”志平果然说话了。当然,这话听起来是给我找台阶。
“大哥,你念过大学。你那四年,花了多少钱?”老四和颜悦色地问。
我大致地想了想,说:“怎么也得两万多块吧!”
“你那么省着还花两万多块呢,我家老大至少得花掉五万!”可能是觉得这个结论太过于主观,老四又补充道:“大哥,你可能还不知道,从大二开始,他跟我嫂子就出去租房子住了。我们家哪儿是供一个大学生,是一起供着两个。那段时间,他花钱和流水一样,哗哗的!”
老四在数落他大哥时,志平正面带笑意地看着我,带着一份幸灾乐祸的感觉。
“调动工作的时候,他又花了三万多块!这是我爸亲口说的,老二和老三也知道这事!”
不知什么时候起,老四把左手张开了。每说一条,他都用右手压倒左手的一根手指。现在,拇指和食指已经蜷缩在掌心间。在压到中指时,说老大结婚时从家里拿走一万块钱的现金,还有酒席钱是他父亲掏的;压到无名指时,说他大嫂生小孩时,他母亲带着六千块钱走的,一个月后,两手空空而归。
“大哥,咱们不算零打碎小的,光这四笔,是不是十万块钱!”老四说着指了指天花板又返回来指着志平说,盖这房子时,我二哥一直帮工,他知根知底,满打满算,也不到十万块钱吧。
这次志平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说起老三时,老四的左手没再张开,而是攥着拳头敲打着自己的大腿,说顶数他捞得多,光那两间门市房,现在不止一百万,那是他爸花钱买下的。他是最后一个提到丽萍的,说她开干洗店时,从家里拿走六万块钱。这点他们哥仨都知情,并且是他亲眼所见。但他姐硬说是还了,却没有人证物证。
从老四说到老三那时起,我的左手也不由自主地张开。我在掐着指头计算这些年老叔“挣”多少钱?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贼不打三年自招。”当初有人告发老叔贪污,镇政府曾立案侦查过,虽然到最后查无实据,只是把他的厂长撸了,没受处罚。现在看来,老叔还真是一条漏网之鱼,且别说还有那笔没着落的二十万,光就老四说的这些,以当时的量刑标准,足可以把老叔扔进去待个三年五载的。
听完老四的话,我对他的反感渐渐地消失了。我觉得他也确实有些委屈——那哥仨都进城了,只把他留在农村;况且他们动用家里的钱在先,如果再考虑到物价上涨因素,他确实没比他们多得什么。我说:“你愿意顶对一下就顶对一下吧!但你确定他们都能回来吗?”
“这么招呼他们肯定不回来。我得放‘大招’!”老四说。
“什么‘大招’?”我问。
(1)无标记BLI检测。用巴氏杀菌奶将该抗体稀释成质量浓度为0.1 ng/mL的牛奶样本检测结果,然后用该液体将氯霉素标准品质量浓度稀释到100,50,25,12.5,6.25,3.12 ng/mL和 0 ng/mL,进行无标记BLI检测上机检测,结果表明灵敏度为2.0 ng/mL(图1)。
老四冲我狡黠地笑了笑说:“大哥,只要能给我主持公道就行,别的事不用你管。”
老四显然是早有准备,晚餐居然做了八个菜。除了那盘韭菜炒鸡蛋,其他均为鸡鸭鱼肉排骨火腿。酒菜摆上二楼的餐桌时,我要求把老叔扶上来一起吃。老四笑着说,他要来了,咱们也没法吃了。看到我神情疑惑,老四说这两年,他爸几乎没用过筷子,全是用手抓。且别说他抓过的东西别人没法吃,就是看着他抓着吃,也影响食欲。张丽则笑着说,上来也吃不多少的,刚才的那盘子苹果,还剩两个了。张丽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小碗,捡能抓起来的菜各夹一些,混放在碗里。没放鱼,估计是怕鱼刺扎到吧。放了两块排骨,还直接用筷子夹着,把骨头撸出去。当天晚上做的是大米饭,但电饭锅的屉子上,特意熥了个馒头,也被她一起拿到楼下去了。
饭后,老四再三挽留我住在他家,我却执意随志平一起回去。我是想从志平那里打探点儿口风,以便我在调解时应变。可志平进屋后,一头扎到炕上,没再起来。按理说以他的酒量,三瓶啤酒不至于如此。我疑心他是怕我打听什么,所以,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闲聊时,也没涉及这个话题。
六点半左右,老四过来招呼我吃早饭。我说在这院吃一口得了,他说张丽不到五点就起来做饭了,包的饺子。盛情难却之下,我只好答应去他家。老四又轻描淡写地让志平也一起去,志平说昨天喝多了,现在啥也不想吃,婉言谢绝。
早饭在老叔屋里吃的。确实如老四所说,老叔没用筷子。好在单独给他盛出一盘饺子放在桌角,抓着吃也并不显得多么不堪。期间,老四给他夹了两块昨天晚上的剩排骨,也是把骨头剔除后,放在他的盘子里,还给他夹了四五片儿火腿。从老四两口子的态度上感觉得到,他们的确很厌烦老叔。但在吃的方面,应该还没怎么苛待他,不然老叔也不会比原来还富态。
张丽刚收拾利索碗筷,那哥仨就回来了,是老三开车把他们拉回来的。三个人跟头流星地冲进东屋,看到老叔坐在炕头上,腰板拔得溜直,丽萍冲老四吼道:“你不说爸不行了吗?你这是想干啥?”老大见我在炕梢坐着,问我啥时候回来的,我说昨天下午,他立即沉下脸来说:“看来这是你的主意呗!”
“跟大哥没关系,他不知道我打电话是咋说的。”老四站出来为我开脱。
“这不是扯蛋吗?咱们走!”老三愤然地说。
屋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那哥仨都把目光转向我,好像我是“猴子搬来的救兵”似的。这样,我就不能不说话了。
“都是自家兄弟,把话说开,总比闷在心里强!”我冲着大伙说。
大约有三四分钟,也没人搭言。我只好把目光转向老四,见他左胳膊肘支在窗台上,右手在不停地抠着左手大拇指上的一块老茧。我说:“老四,你张罗的,你先说吧!”老四抬头瞅我一眼,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这事是我张罗的,我说。”张丽狠狠地剜老四一眼,把手指向老叔说,“爸,你不是天天嚷嚷给过我们二十万吗?今天当着大伙的面儿,你说说啥时候给的?”
“你这孩子!咋还不认账了?”老叔慢条斯理地问。
“你压根就没给过我们,认什么账?”张丽气得来到炕沿跟前,把炕面拍得“啪啪”响。
老叔吓得往后挪了挪屁股,指着张丽说:“你开干洗店那会儿拿走的,整整六万块啊!”他说话的时候,还把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张开,形成个“六”字,并从左至右晃了一圈,展示给我们看。
屋里的人并没去看老叔的手,而是把目光都集中到丽萍身上。丽萍本来是坐在东墙角的一个折叠椅子上,我几乎都没看到她站起来,人已经弹到炕沿边上,还把张丽挤了个趔趄。张丽则顺势后退两步,坐到丽萍的位子上。
“爸,你真是老糊涂了!我拿走那六万块钱,不是还你了吗?”丽萍也拍着炕沿问。
老叔茫然地望着女儿,微微地摇着头。
“我是分三次还你的。想起来没?”见老叔还在摇头,丽萍把半个屁股跨在炕沿上,拉起老叔的手,语气也变得温柔下来。她说:“第一次,我坐月子那会儿,你和我妈去看我,拿了两筐子鸡蛋,还给我扔了一千块钱,有这事没?”老叔好像有记忆,点了点头。丽萍接着说,“你们在我那儿住两宿。走的时候,海鸥给你一个信封,那里边有两万块钱。有这事没?”老叔又点点头,这次还爽朗地说:“有啊,有钱。这事你妈可以作证!”丽萍如释重负地吁口长气,笑着说,“看吧,我觉着咱爸没糊涂到那种地步上!”她这句话,显然是说给屋里的人听的。
“第二次,是我妈走的那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回来看你……”
“姐,你可别瞎编了!从你结婚,我就没记着你腊月里回来过!”老四指点着丽萍说。也许是因为过于激动或者气愤,他的手指颤抖着,脸涨得通红。
“你才瞎编呢!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不是腊月二十,就是二十一,反正快过小年的时候。”丽萍反驳。
“你可拉倒吧!谁不知道干洗店腊月里正是旺季。你忙得脚打后脑勺,哪儿还有空儿回来看咱爸?编瞎话也得找对时候!”
可能是这句话切中要害,我看到老大和老三都微微地点头,而且意图很明确,表示赞成。
丽萍向每个人扫视一眼,脸上呈现出疑惑的神情。她像是自言自语:“我记着是那时候啊!我坐九点多的班车回来的。车上老挤了,我还拎着一箱子苹果!”
“姐,你确实往家里带回过一箱苹果。但不是腊月里,是那年八月节的前两天。”张丽搭话。
“对,对,就是带苹果那次,我还咱爸两万块钱!“丽萍又如释重负地说。
张丽走到丽萍身边,拉起她的手说:“姐,那天你是十点半到家的,对吧?”丽萍想了想,点点头。张丽又问:“你是下午三点多走的,对吧?”丽萍想了想,又点点头。张丽猛地甩开丽萍的手说,“那天我和老四都在家。说实在的,我们扔下地里的活计,寸步不离地盯着你,就是怕你再骗爸的钱。我们两个大活人看了你一天,怎么就没看到你还钱呢?”
“哼,你们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们呢!我是偷着把钱给咱爸的!”丽萍愤然地说。
这时,老三“啪啪”地拍两下窗台,指着窗外说:“姐,你冲着太阳起个誓,要是昧了良心,就随着太阳落下去。你要是敢起,我就当你这钱还了。”
丽萍犹豫一下,还是站起来,奔向窗台前。在路过老三身边时,被他扯住了。老三说:“姐,你跟他扯那个蛋干啥!还不还又能咋地?且别说咱们当儿女的,外人不也没少沾光吗!”
除了老叔,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均转向我。我也迎着他们的目光,把屋里的人都打量一遍。人家再怎么吵怎么闹,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只有我,算是个外人!老三的话,就算不是特别指向我,至少是包括我的。也就是从这时起,我的身份发生转变。我不再拿自己当他们的大哥,我只不过是个看客。随着这种身份的认定,我的心理也发生变化——打吧,打得越热闹越好!
随着丽萍再次挨着老叔坐下,屋里也沉寂下来。老大掏出烟,先递给我一支,又扔给老三一支。老四本来不抽烟,看到大伙都在抽,也到墙角的小橱子里找出一盒来,点上了。老叔闻到烟味,立即咳嗽起来。张丽走到窗台前,把窗子开得大些,并随手拿起窗台上的烟,扔到我的跟前。
“既然把我们都诓回来了,老四,有啥事,就照直说吧!”老三把烟头扔在地下,用脚碾了碾说。
“老的不光生我自己,我伺候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你们了。”老四的语气坚定,可声音却不大,更像是自己跟自己嘟囔。
“就算没那二十万,也顶数你得的多,你还委屈啥?谁不知道这房子花了十多万!”老大先把烟头弹到老三的脚下,抬手指着老四说。
“你是当哥的,凭良心说,我比你得的多吗?”老四面带讥笑地问。
“我得着啥了?”老大满脸委屈地说,“我就记得结婚时,爸给过我一万块钱。可是后来你们结婚时,不都给一万吗?”
“你念大学调工作没花家里的钱啊?”老四又问。
老大是挨着我在炕梢坐着的,他往前挪了两下屁股,蹭到老叔跟前。他抬手推了推老叔的膝盖问:“爸,你是不是说过,咱家的孩子,考到哪儿就供到哪儿!”老叔对这句话,好像印象很深,很认真地点点头。老大这才转过头来对老四说:“我考上大学,是我有能耐。有尿你也考啊!你考上家里肯定也供你。就算咱爸不供你,我都供你!可你没考上,这能怨谁呢!”见老四没反驳,老大又说:“毕业时,我被分配到林业站,多好的单位!是咱爸不乐意,硬是逼着我调到工商局。他给我调工作,不单单是为了我好吧!那几年,我给他们厂子省多少管理费?再说了,这些年,是丽萍没沾上我的光还是老三没沾上我的光!”看到丽萍和老三都在点头,他又指着老四说:“就你没沾上我的光,可你也没找过我啊!”
老大的声调和语速不温不火,不急不燥。可每句话,又绵里藏针,掷地有声。基本是他每说完一句话,我都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我还在心里盘算,如果哪天志平跟我提及念大学的事和调工作的事,我也如此这般地回答他。
老四俩口子被说得哑口无言,都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眼神中透着企盼,分明是指望着我这个大学生能现身说法,去反驳那个大学生。看到我不停地点头时,他们的眼神中,除了一丝无奈,还有愤怒。当然,这愤怒不仅是冲着老大去的,应该还有我。
老三看到老大旗开得胜,或者看到此时老四两口子士气低迷,他也赤膊上阵,乘胜追击。他先是“嘿嘿”地干笑两声,又微笑着说:“我比大哥得的多!我承认,我坦白,我交待。我至今花家里五万块钱!不,是四万。结婚那一万,每人都有份,就不算了吧!”说到这儿,他又“嘿嘿”地笑两声,接着说,“我那两间门市房,当年是花四万块钱买的,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买的时候就是为我买的,合同是我签的,签的也是我的名。”他还像外国人似的习惯性地摊了摊手,表示说完了,就这些。
“那是四万块钱的事吗?我给你八万,再把这个房子也给你,你把那个房子给我!”老四气乎乎地说。
“老四啊,你这就叫不讲道理了!这就好比我买了头老母猪,没等赶到家,就下了一窝小猪崽儿。照你这么说,卖猪的知道后,还得把小猪崽要回去呗?”说到这儿时,老三似乎为自己的这个比喻而得意,又“嘿嘿”地笑了两声,站起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挥舞着,像是领导在作总结似地说,“我那两间房子,也不用藏着掖着,现在至少值一百万,以后还能增值。可要说感谢,我得感谢人民政府!要不是那地方成了开发区,拆迁盖了新楼,我那两间小平房,还是四万块钱呗!这就像买的那个老母猪,一辈子不下猪,我不也得认吗!大哥,你是明白人,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我光顾着听老三慷慨陈词,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到我。匆忙中,我只好点了点头。看到我表示认可,他竟然奔过来,向我伸出右手。我只好把手也伸过去,我们蜻蜓点水似地握了一下。他又立即拿起刚才张丽扔到炕上的烟,先给我敬了一支,并且给我点上,还笑着说:“这一大早上整得吓人八道的,连盒烟都没顾得上买。”他又递给老大一支,自己也点燃一支,把烟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老四看到我们抽烟,也奔过来,拿起烟盒,抽出一支自己点上。这次他没把烟盒放回原处,而是直接揣进上衣兜里。他的这个动作,是在明确地告诉我,既然不能为他说话,也别想再抽他的烟了。这也让我想起我回来的初衷,让我想起昨天晚上他精心准备的八个菜,想起今天早上张丽起早包的饺子。我环顾一眼屋里的人,觉得又该到我说话的时候了。
“刚才大伙把想说的话基本都说了,我也听明白了。老四把咱们叫回来,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把一些事说清楚。”尽管在说每句话时,我都认真地考虑着措词,但还是出现纰漏,我说的是“咱们”。这样,还是等于站到老大他们这边了。我看到张丽冲着我撇了撇嘴,把脸儿扭向外屋。我只好停顿下来,调整思路,重新站到老四的角度上。
“你爸说的‘他们’,并不是指老四两口子,而是你们哥四个。他印象中有二十万块钱,也应该是借给丽萍之前的事!去掉那六万,还有十四万。”我又停下来,指着老三问,“你是不是在你姐开干洗店之后买的房子?”老三有些爱搭不理地“哼”一声。我说,“这就对上号了!老三又花掉四万,还有十万,正好盖老四这个房子。”
“可是大哥,那六万块钱,我是真还了!”丽萍打断我的话。
“现在你能说清楚吗?”我问。
“听你这意思,这是认定我没还呗!”丽萍满脸委屈地冲我嚷道。
“我没那个意思!”我赶忙说,“我是说对于过去的烂账,不管谁得多少,咱们都别再提了,就当你爸谁也没给过。咱们现在商量一下老人以后的事行不?”
并没人响应我——老大拿出烟来,自己点上一支,揣起来了;老三抱着膀子,盯着老叔,像是在“透视”他爹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老四又在抠手上的老茧;丽萍用右手不停地抹着眼睛,却没看到有眼泪;张丽从扭过头去,没再回头。
“既然老四信着你这个大哥了,你就说怎么着吧!”老大的语气中透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好像我只是老四的大哥而不是他们的大哥;也好像他只是丽萍和老三的大哥而不是老四的大哥。
“要我说,你爸还得住在老四这儿,毕竟他在这儿习惯了。”我边说边扫视着屋里的每个人的反应,包括老叔。看到除了老四两口子,大伙都在点头。我又说,“但老的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你们哥仨也不能一点儿不管。这样吧,每人每月出二百块钱,就当这八百块钱雇人伺候老人。”
看到仍然没人响应,我只好先从老四那儿开始,问他这样处理行吗?老四先点点头,说八百块钱可以,又马上摇着头说,这才六百啊!他还特意强调:“要是六百块钱,谁爱伺候谁伺候!我认出钱。”
“八百块钱”的这个说法,是我特意而精心设计的。如果说让那三个儿女掏钱雇另一个儿子伺候老爹,怕他们接受起来情感上有难度。正在我为这个创意沾沾自喜时,没想到老四居然首先提出异议。
“你也是你爸的儿子,也得掏一份!”我说。
“又出钱又受累,我不成了‘劁猪割耳朵’两头受苦了吗?”老四愤然地说。
那哥仨几乎同时大笑起来。从表情中不难看出,他们嘲笑的不是老四,而是我。老叔也不知道是听明白还是没听明白,也跟着笑,是那种局外人看热闹时的开心之笑。
“那二百块钱,我出!这回总行了吧?”我说。
看到老四两口子点头,我开始掏钱。我钱包里只有一千五百多块钱,我查出一千二,扔到炕上,说先交半年的,下半年的,到时候汇款给你们。张丽过来把钱收走,还很客气地说“谢谢大哥”。
“还谢啥!我也没少得到你爸的照顾,应该的。”我嘴上这样说,可我在心里认为:老四收下我的钱,只是为堵那哥仨的嘴。连我都掏钱了,他们没有不掏的道理。等他们走后,应该能给我退回来。
果然在我的带动下,那哥仨也同意出钱。但他们强调,事发突然,走得匆促,没带钱。老大代表他们表态说:“反正再过两个月,爸过生日时咱们都得回来。那时一次性交一年的,往后都改在生日这天交,还方便。”老四两口子也觉得在理,点头表示同意。
十点多,老大一行人张罗着回去。老四两口子挽留两句,看得出只是礼节性的。我也只好随他们一起撤离。我不能等在这里,好像是等着人家退钱似的。
到志平家时,看到志平媳妇正在剁饺子馅。志平问我怎么处理的,我便跟他简单地叙说一遍。志平听后笑着说:“咱爹妈那会儿,也没让你这么操心!”他的这句话,听不出是在表扬自己,还是在讥讽我。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十一点半,老四打来电话,招呼我去他家吃午饭。我告诉他这院已经做熟了,我就在这院吃了。他又客套两句,听得出来,那只是客套了。结束通话后,志平在旁边笑着说:“我都料定今天中午不会再管你饭了!”
返回市里二十多天后,这天晚上的九点多钟,志平给我打来电话,说老叔没了,死于脑出血。我问啥时候出殡,志平反问:“你还打算回来?”我说怎么也得回去送送他。志平“呵呵”地笑了两声说:“丧葬费还没着落!老四正拉开架式要跟那哥仨干一仗,巴不得你回来替他主持公道呢!”
我被吓得不敢再回去了。挂断电话,我给志平发去二百块钱的微信红包,让他代我给老叔送个花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