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玲玲
父亲在楼下叫我的时候,我正在和露露玩女生之间的游戏。我们蹲在地上,煞有介事地给洋娃娃穿上围裙,把它亚麻金色的长发编织成辫子,然后用三角形的碎花布做成头巾,我们想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童话里的厨娘,小块的蓝白格子被露露铺在方形积木上作为洋娃娃的餐桌布。那年我14岁,身体干瘦皮肤漆黑,关注游戏和打扮洋娃娃远甚于一切。
父亲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蜜蜂嗡嗡的声音填满了我的耳膜,花粉在我的鼻腔里挥之不去,但春季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之前的整个春季我都在不断地打着喷嚏。
父亲又叫了我一声。露露把洋娃娃放进我们布置好的茶室,让它保持喝茶的姿势,随后她飞快地跑去阳台,趴在栏杆上看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露露这样沉默,我猜她见到了某些不寻常的东西,这让我很好奇。
我猛然站起身,嗡嗡声消失了,但蜜蜂振动翅膀的影子却倒映在我的眼球之上,我感到头晕,几乎没能站稳,于是揉了揉眼球。父亲已经和客人一道上来了。露露从阳台飞快跑回到书桌边,拉住我重新蹲在地上,好像我们一直玩着游戏从没有分过心一样。
午后的阳光从他们的后背射进来,我在地板上看到他们投进屋子的暗黑色影子,我转过身,抬起头,见到他们俩在门框里面一大一小黑乎乎的带着金边的轮廓。父亲说,这是阿飞,你的弟弟。他看起来十分安静,一点也不像个试图打赢某个战役的敌人。我没有说话,父亲便带着他去隔壁的房间放下行李。
露露悄悄地问我说,这是你的新弟弟吗?
我说,是的。
露露又说,他比我想象的要漂亮。
我猜露露说的是真的。可是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只看到了一团影子和一个带金边的轮廓。露露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眼睛很大,而且脸庞是一种柔和的圆形,看起来就像一只洋娃娃,她比别的女生更加热衷玩布置玩具之家的游戏并且乐此不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我们几乎想不起来自己童年时期是怎样度过的,就像是一团模糊的白色雾气一样,但是露露让这团雾气变成了彩色。
我在露露身上嗅到了一种危险的行将背叛的气息,这让我很不高兴。我故意推倒了她之前摆好的积木家具:餐桌、椅子、衣橱、床铺。露露尖叫起来,说你在做什么呢?我没回答她,而是站起身,想去看看新来的男孩在隔壁做什么。
尽管两周之前,我已经知道他要在这里住一个月的时间,但是他什么时候到来对我来说却一直是个未知数。父亲半年之前刚刚跟他母亲结婚。他母亲第一次到我家的时候,我溜进了父亲和她的卧室,剪坏了她所有的裙子。她是一个脸孔瘦长、身材苗条的女人,皮肤苍白,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和形容忧郁。她只住了一个晚上就走了。
第二次她过来的时候,我父亲把他们房间的钥匙藏起来,但是我很快又从客厅茶几的抽屉里面找了出来。这一次我把他们的衣橱重新仔细检阅了一遍,发现大概因为上一次的事故,她除了几件衣服和一床被单之外,什么也没有带,我只能在她衣物里面倒进了一整盒的针。
对于彻底赶走他母亲这件事情我并没有什么自信,但是我希望能够减少她停留在我家的时间。她自己有一套公寓,我在寄宿学校的时候父亲通常会住那里,只有我放假时才会回来。这次她去北京出差一段时间,所以他只能跟我待一起。
男孩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母亲在的时候那里是一个简单的客房,但是她离开之后便被父亲用来堆砌各种杂物。他来之前的两个礼拜,父亲丢了一些杂物,又把母亲留下的东西移了出去。灰粉色的旧床单换成了蓝底星星图案的新床单。我站起身,想去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房间的门虚掩着,推门的时候门角碰到了他的一只旧球鞋。我看到他的牛仔布书包被扔在床脚边上,顺着书包视线往上,我才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约莫十四岁,穿着一件全黄色的棉质T恤和深蓝色的卡其布中裤,赤着双脚,腿垂在床沿,显得小腿十分修长,另一只旧球鞋就倒在他脚下磨得发白的木地板上。
我这时才发现他的衣服与床铺颜色显示出惊人地一致,我意识到这套衣服也是父亲买的,他一贯喜欢冲突对立性显著的颜色。不过因为那个男孩子皮肤白皙的缘故,所以看起来很漂亮,至少比我漂亮得多。如果换一套衣服,他简直就像《灰姑娘》或者《白雪公主》里的王子。
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汗水味、球鞋臭味、肥皂香气混合的气息。客房北面的窗户打开着,从后窗看过去,可以见到一条浑浊碧绿的护城河。傍晚的天气干燥温暖,天空是一种最浅的蓝色,边缘已经被即将落下去的太阳涂成了艳丽的橘红,两种颜色交界之处像是被某个小孩不小心打翻颜料盘晕染出来一样。我走过去想关上窗子,他忽然说,不要关。我说,到了太阳下山以后会有蚊子。他说,那等太阳下山以后再说。我说你至少可以把纱窗关上。他说不需要。他直直地注视着我,睫毛很长,瞳孔与发色几乎一样浅。我本来想说些什么,但父亲又在楼下开始叫我,露露则大声地敲着房门,抱怨我推倒了她的积木家具。我只能去自己的房间,安抚了下露露,跟她说马上就会回来帮她拼好积木,然后向楼下走去。
父亲站在厨房里面,他说,你应该会跟他好好相处吧,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下个月他就走了,你们可以好好玩一玩。
我觉得父亲的话简直不可理喻,我们怎么可能好好地一起?我们既不可能一起玩女生游戏,我也没法带着他进入男生的圈子,他孱弱苍白的样子在男生中间压根不会受欢迎。但我什么也没说,我说,好的。
父亲说你可以带着他游泳,他现在还不会,但你可以教教他。我说,好的。
父亲正在准备晚餐,他让我问下露露打算不打算留下来吃,我说应该不打算。我本来想磨蹭着多与父亲待一会儿,但是父亲坚持让我去楼上跟露露确认一下,以便于他准备煮饭的量。我看到他把绿色的西兰花掰成一小瓣一小瓣放在洁白的碟子上,刚刚剥好的淡铅灰色虾仁就放在一只透明的花型碗里,知道他又打算做西兰花炒虾仁。每隔三天他就会做一次这道菜,然后他还会做香肠炒黄瓜以及清炒豆芽。这些菜都让我深恶痛绝。我不喜欢所有绿颜色的菜,何况生西兰花与生虾仁的味道让我觉得不舒服。父亲又说,如果这个暑假我们相处得足够好的话,他会给我买那辆红色的带篮筐的自行车。
上次剪裙子的事情和倒针的事情差点让我被打死,后来父亲责令我一根一根把针挑出来,让我在一块破了的木地板上罚跪,木刺差点戳穿我的膝盖。他说,如果你继续这么做的话,就一直住在寄宿学校不用再回来了。我知道自己应该佯装得乖巧一点。并且父亲关于自行车的话也打动了我,我承诺说一定会和他好好相处。
雨季在前一天结束,今天是入伏的第一天。父亲一边掰着西兰花一边问我热不热,冰好的果珍就放在冰箱里面,我可以拿上去跟他以及露露一人一杯,用以解渴。晚餐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始,我们可以喝点饮料。电风扇一直在父亲的头顶吹个没完,看起来像是要掉下来一样,我有些担忧它如果掉下来的话会割掉父亲的头。但父亲好像没察觉到这种可能性,一直在说他打算过一个小时再把空调打开,这个夏季一定不会让人觉得舒服。他警告说如果我们在太阳底下乱跑,说不定就会融化变成水汽一样蒸发消失掉,最后整个世界就只听得到“呲呲”的水滴在滚烫的铁锅里烧干的声音。他一边说一边发出呵呵的笑声好像多可乐似的。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辆红色自行车,到了秋天,这辆车就可以载我去任何地方。我答应他说自己不会乱跑,然后打开冰箱,拿出那桶橘子味道的冰镇果珍,倒出两杯饮料,打算给自己与露露各一杯。父亲问说,为什么你不倒三杯?我狡猾地说最近露露一直很少喝冰的东西,因为她担心自己的胃结起冰块。
阿飞除了吃饭几乎不离开他的房间。吃饭的时候他始终低着头,额前的头发太长,看起来快要掉到他面前的汤碗里面,叫人十分难受。我对他说,如果在我们学校,男生留这么长的头发一定会被教导主任要求剪掉。他说,所以你才剪了这么难看的短发。我嘻嘻笑着,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但是父亲用筷子敲起桌子说,好好吃饭。
他到来之后的一周都相安无事。父亲通常会给我们煮好早餐和晚餐两顿,中午我们通常把早晨剩下的馒头蒸热了吃,或者是吃袋装面包。
第八天早上,父亲出门之前对我说,一定得锁好门窗,台风晚上将到来,如果不关好门窗我们会被吹跑,而他会在台风到来之前赶到家。
但台风到来之时父亲还没有到,我猜测他被堵在路上或者被工作耽误了,但他也没打电话回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天空乌云密布,一块云团叠着另外一块云团,看起来积蓄着大的风暴。我们还没有吃饭,父亲买的面包已经被我们中午吃完了。我在冰箱下层一直试图找雪糕充饥,但是只摸到了冷冻肉块和鱼,手指差点被冻坚硬的骨头划破。我蹲在冰箱前面不停地翻找着,感觉到头顶的灯晃了两晃,整个屋子就陷入了黑暗当中。屋子外面的风变得意外大声,每一个风声里面都带着一只深不见底的漩涡。雨终于报复性地打在地上,与所有实体发出巨大坚硬的撞击声。我没有预料到会停电,想起父亲在壁橱抽屉里面放了几支蜡烛,但我不知道火柴去哪里了。这个时候我听到他从楼上穿着拖鞋踢踏走下来的声音,他说,停电了,你在做什么呢?
我说,我想去找蜡烛,不过我不知道火柴在哪里。他在黑暗中发出不屑的笑声,说,用煤气灶不就好了吗?
我的眼睛终于慢慢地适应了黑暗,并且能够看清楚所有东西的轮廓。我把冰箱门关上,走到橱柜边上,拉开抽屉,摸索着找到一排生日用的数字粉白条纹蜡烛。我拿出了其中的两根,猜测大概是“8”和“6”,也许是“9”。他从楼梯口走到厨房,扭开煤气灶,借着微弱的蓝色火苗,我找到了蜡烛上裸露的白色棉芯,并且点燃了它,发现是数字9。蜡烛没有办法很牢固地立在桌面上,我们只能把它插在花瓣形状的塑料蜡烛托上,用两根手指小心捏着烛托下端短小尖锐的柄,以防止蜡油滴下伤到手背。
屋子里面开始光亮起来,我们拿着蜡烛,围绕着桌子坐下。他问,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说,没有。他说,快要饿死了。我说我也是。我们举着蜡烛继续在冰箱下柜里面找着,发现只剩下了一根碎碎冰。我说,我记得有几块雪糕的,他说,已经被我吃掉了,没有面包或者蛋卷饼干吗?我说没有,已经被你吃完了。
他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我们只能两个人分吃唯一的碎碎冰,小口小口地舔着水果味的圆柱形冰块。我的肠胃没有因为冰块舒适起来。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只能徒劳地看着外面。他忽然说,你想不想听故事?我没说话。他开始讲述一个云游的苦行僧因为雷电交加,试图在一个村庄过夜。但他敲了一个又一个的门,发现屋子里面都空无一人。最后他在唯一一个亮着灯的屋子里面看见一个快要死去的老人,老人告诉他,每个雷电交加之夜都会有一个青面怪出来寻找活人吃。村庄的人都早早离开了,而他因为行动不便只能留在这里等死。
他让苦行僧赶紧走开,“如果不是因为我行将就木,我也会离开的。”
苦行僧摇头说,外面马上就是狂风骤雨,即便想躲,也来不及了。他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陪着您,顺带替村庄里面的亡魂超度。”
老人叹了口气,没有再劝阻。但是未能等到半夜,老人就死了。苦行僧便在这间只有一根蜡烛的屋子里面,与老人的尸首呆在一起,开始替他超度。
我打断了他,不要再说了。他说,你是害怕了吗?我说没有,只是你的故事特别无趣罢了。他说,那你还没有听到最后呢。他又继续说下去。
屋子外面忽然刮起了一阵风,苦行僧感觉到了一阵寒意。风把屋子的门吹开来了,苦行僧站起身,想关上门,但是蜡烛在这一刻突然熄灭。他开始害怕起来。一道闪电亮起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屋内老人的尸体不见了。他惊骇非常,几欲夺门而出,又一道闪电劈来,他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形怪物就在老人原先躺着的位置上,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我说,好了,不要说了。他说,啊,这也不是最后。我说可是我不想听了。他笑起来,说,听完就没有那么吓人了。他继续说道,苦行僧终于受不了了,不顾外面风大雨大,道路泥泞,只顾往前逃命。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脚夫模样的人也在雨里面赶路,僧人叫起来说,附近可有能避雨的村庄?那人说,有啊有啊,再走一公里就到村庄了。你这么着急,是做什么呢?僧人说,我之前留宿一个村庄,遇到一个青面獠牙的吃人怪物,我急赶慢赶,就是为了躲开它呢。那个人说,哦,是长这样吗?于是,把脸一抹,露出一张青面獠牙的脸。
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的脸由此发生了扭曲的变化,并且出其不意地拍了下我的肩膀,窗外一道闪电恰逢其时地划过,我尖叫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说,你不是说自己不害怕吗?我拼命哭起来,他有些惊慌,安慰说,不要紧,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不是真的。而我哭得更加停止不了,一部分因为饥饿,一部分因为故事,还有一部分觉得被父亲抛弃在这个屋子里。他看起来无可奈何,然后他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吹灭了蜡烛,拉过我,抱住我,亲吻了我的额头。我顿时安静起来,连一点抽嗒声也消失了。屋子里面跟屋子外面一样滞重。我再度听到了蜜蜂的嗡嗡声,花粉仿佛在鼻腔里面挥之不去。厨房的灯忽然重新亮了起来,屋子里面重新充满了柔和的光线。但因为习惯了黑暗,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球。我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等我再次睁开眼睛,他已经上楼去了。我只能回到自己房间等着父亲。但父亲到家叫我起来吃晚饭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暴雨的痕迹已经彻底消失,空气中充满新鲜的青草和栀子花的气味。他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父亲。父亲一边把白粥递给我一边说,昨天晚上你们在家做了一些什么呢?我说什么也没有做,就是聊天而已。父亲大概为我们相处愉快感到高兴,他建议说,你们要是待得无聊了,可以去体育馆里面游泳。阿飞抗议说,不要游泳。父亲又说,那么可以一起去看看电影,现在有一些不错的电影在上映。我说我不喜欢看电影。他说他也不喜欢。父亲诧异地看了我们一眼,但他没有再试图提建议。
我们对昨天晚上的事情颇有默契地缄口不言。露露问我说,是不是对他开始有了一些好感。我说不是她想的那样,我对于台风之夜的事情有些无从说起。自从台风夜之后我们并没有任何更为亲密的行为,何况仔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露露在那边说,如果她想接吻的话,她想找一个像他那样的男生,也要那么高,那么瘦,那么白皙。我说我不喜欢这一类的男生,露露便追问说我究竟喜欢什么类型,我告诉她我也没有想好喜欢哪一类,但是我非常确定不是他这样的。露露坚持认为只是因为我过度自卑的缘故,谁不会喜欢他那一类漂亮的男生?我于是解释说,像我就更喜欢一些拥有职业的人,比如海军、飞行员什么的。露露放弃了这个话题的讨论,继续开始谈论她理想的初吻环境,比如应该在花鸟环绕的大树下面,我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她匮乏想象力。告诉她初吻应该是在舞会中央跟穿着晚礼服的男人一起,这才是一个成年人应该做的事情。
露露对于戏剧化的场景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这个下午我们便开始给洋娃娃制作舞会用的裙子,她认为洋娃娃至少得准备三套完全不同的礼服,就像《灰姑娘》故事里面的那样。我把自己的纱裙全部拿了出来,让她尽情创作。她忙着用剪刀把裙子上面的蕾丝珠花和蓬蓬纱拆下来,试图用珠花做头饰和装饰品。她剪坏了一条又一条裙子。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很喜欢给我买这一类的衣服。但现在我不会再拥有这一类的裙子了,父亲只会给我买一些裤子和T恤什么的。
我们在唧唧喳喳地玩这些游戏的时候,他在隔壁房间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房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去偷看过才知道,他一直在桌前不停地画铅笔画。这些画作接近于素描,但是看起来又有些像漫画。他大部分画的都是长着螳螂头或者是蚊子嘴的男性,又或者是长着巨型翅膀和蝎子尾巴的分不出性别和种类的怪物。我曾经趁他去厕所的时候偷拿几张给露露看,她好像也看不出更多的含义。我们认为好的漫画得有漂亮的男生和女生,没有人物的话可爱的动物也可以。一次吃饭的时候,仗着父亲在,我斗胆建议他说,能不能给我画一些生日卡片上常见的美少女或者动物,他极为傲慢地拒绝了。所以后来对于画画这件事情我们几乎没有能够充分展开过讨论。
但我们会讨论其他东西。我问他说,我父亲和他母亲有没有打算继续生一个婴儿。他说,大概有。我说,你生气吗?他说,当然。我说,我也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一起把婴儿杀死,掐住他的脖子或者捏住他的鼻孔。捏住鼻孔看起来就像他忽然窒息了一样,谁也不会发现,谁也不知道是我们杀死的。他说是啊,真是不错的方式。然后他为这样的假设发笑,他又说了一遍,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方式。我为自己的观点得到认同感到高兴,并且为共同谋杀了一个还没有存在的婴儿感到高兴。我猜说不定有一天我们真会那么做。而他说换做他有可能直接把婴儿扔到河里面,跟扔一包讨厌的垃圾一样。
于是我说,有空的时候你可以去河道那边走一走。他说他很少去河边,光是坐在后窗前看着那条河就已经够恶心了,何况河水的腥臭味不断飘过来,他怀疑河床底下是不是积满了正在腐烂的溺水者。我说从来没有听说过一起溺水事故,在那边消失就消失了不会浮起来的,不过有意思的是总是有人在河边钓鱼。
他忽然有了兴致,问道,哦,这样脏的河水也会有鱼吗?他们能钓上来吗?他们会钓上什么样的鱼?
我小心地说,当然可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河水,又问道,你想不想去钓鱼?我犹豫了一会儿,想起父亲的警告,我说你可以自己去,我怕热。
我们的交谈通常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蝉鸣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窗户玻璃甚至因为炎热而起了一层雾气,谁都不愿意踏出屋子一步。我想编出一些关于这个房间的鬼故事以让他出门,但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比上次听过的更加可怕的故事。我本来想说这个房间几乎都是我母亲的痕迹和气息。我母亲是生病死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就躺在这个房间里面,有时候墙壁上的一个水渍可能就是她的一种显现。但是我觉得这样的鬼故事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何况到了晚上,胆怯起来的人永远是我。我连提到“鬼”这个字都担心割伤自己的舌头。
夏季的下午无比漫长,尤其对于等着父亲回家的我们而言。聊得疲倦的时候我们会并排躺在床上睡觉,他抱怨说我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把他的床单都弄得皱巴巴,他让我的头发下面垫着废弃的画纸才允许躺在他的床上,我说这些画纸上的铅笔印会映在脸上甚至是头发里面。他说不会。
但我一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左脸颊上多了一只水笔画的乌龟,我在穿衣镜里才发现了他的恶作剧。他看到我愤怒的表情之后笑得乐不可支,但第二天他的脸颊上面,也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乌龟。我们玩这种游戏的时候都知道对方发现的那一刻才是最好笑的。这些乌龟会出现在我的脸颊、额头、鼻尖、手臂上,有一天我在自己大腿内侧还发现了一只,看起来刚从浅滩那边爬回来。他画的比我要好一些,并且总是在图画上面做一些创新,而我的图案总是死气沉沉。
他问我洋娃娃游戏是不是真的那么有趣,我说是的,但是这种乐趣男生永远也明白不了。就像我们不知道打架的乐趣在哪儿一样。他说他不喜欢打架,比起打架来说,他宁愿坐在家里看动画片或者睡觉。我觉得这种对话简直没完没了,最后就变成了相互嘲笑男女生之间的缺陷。我有时候希望他能够聊一聊他母亲,但是他好像并不打算提及他们之间的事情和她的事情,而我又找不到理由说起。他偶尔提到又很快把话题岔开了。我跟他炫耀说这个夏季过去之后父亲就会给我买一辆红色的自行车,炫耀父亲带我去过的所有餐厅。但他却只是专注地盯着一只臭虫在地板上缓慢爬行,然后跳下床,用一本沉重的作文书打死了它,房间里面便充满了鸡蛋坏掉的臭气。他用纸巾小心翼翼捡起臭虫,扔到后窗外面。我的演讲没法再进行下去了,这让我有些恼火。
露露不止一次地表示出她对他的兴趣。她到我们家来总是傍晚,晚饭前一定回家。但打扮得却像是早晨刚刚出门似的,而且每天都换着发夹,希望他能够注意到她。但是她又无法表示得更明显,因为她一直知道我们处在对峙的位置上。最主要的是他总是躲在房间里面消磨时光,从来没打算参与我们的游戏或踏进我房间一步,她连跟他说话的机会也没有。露露有时候希望我能带她去隔壁跟他说点什么,不管什么都行,但是我从来没有主动表示过想带她进去。慢慢地她也觉得隔壁房间是一个禁地。她问我说,你真的没有开始喜欢他吗?我坚定地说没有。她问他寒假的时候究竟会不会再过来,我说应该不会。露露又问说,下一年的暑假呢?我说也不一定。露露看起来便很失望。
七月就这样过完了。不管我们之前以为有多么漫长,我的暑期作业还没有来得及写,暑假已经过去了一半。他要离开的前一天。我给他写了一张纸条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应该去河边走一走,护城河边种植着大量的柳树。除此之外,只有几座汉白石雕刻出来的桥梁,但是到了晚上,景观灯会亮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发光的彩带一样。而他在这里几乎一个月的时间,居然从来没有去河岸边走过。
我把纸条贴在冰果珍杯子底部递给他的时候,心跳得厉害,我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发现那张纸条,究竟会不会看到上面被水濡湿的字,究竟会不会按时出现。我设想了无数开场白。每一种都觉得不合适。父亲独自去了超市,替他买了一些新的衣服和文具以及零食,原先干瘪的牛仔包如今被塞得鼓鼓的,好像随时会炸裂开来一样。他们在隔壁小声谈笑和计划,而我比考试之前还要紧张。我害怕没有等到他看见纸条就被父亲看见了,到时候我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
尽管约的是七点,但是六点不到我就到了那里。我一直在河岸边上徘徊,以打发这紧张过度的时间。河水在晚上会从深绿色变作黑色,树叶也是。黑夜是最为公平的,就跟下雪天一样。我缩着肩膀脸朝向河水,以防被某一个熟人或者是同学认出来。周围的灯光终于渐渐亮起来,包括路灯和嵌在桥梁下面的景观灯。过去的一个月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像那个台风之夜一个不速之客的故事,对于村庄而言,它并没有带来什么变化。
一阵风贴着我的小腿肚温柔而过,夏季晚间的风通常带着白天的暑热,它并没有降低空气的温度,只是把我白颜色的裙摆吹起来。河道边的蚊虫开始多起来,我只能坐在河道边的一个长椅上用八宝盒的薄荷膏涂抹小腿和手臂。
这个时候我看到他走了过来,跟我第一次见到的他的样子一样,一个黑色的闪着金边的轮廓。而我对于这轮廓不能够再熟悉了,对此我感到很高兴。他走到我身边,问我说,你等了很久了吗?
我说还好,也没有很久。他说这条裙子太小了,你穿着就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白色羽毛的水鸟一样。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条裙子了。他说原来是这样。他问道,你在做什么呢?我说正在给被咬出来的包涂薄荷膏。他说是吗?然后他伸出手沾了一点我的薄荷膏,仔细替我涂在手臂被咬出来的红色疙瘩上,他说,这样好点了没有?我说好一些了。你的手里拿着什么呢?
他说,就一幅画。他把叠成正方形的画纸递给我,嘱咐我回去再看。他扫了眼周围,问道,你为什么选在这样的地方呢?可以找个其他的地方,那样不会被咬。我说,我就是想带你来看看这里的景观灯,很多人都会到这里来,在这里约会聊天。
他转过头去,盯着河道说,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关于青面怪的那个。他笑起来,说是啊,你当时吓得要死。
我学他当时的样子扮出一个鬼脸,说,当时真的把我吓坏了,闪电亮起来的时候我还真以为哪里会蹿出一只鬼呢。
他说,怎么可能,世界上是没有鬼怪的。我们同时笑起来,为了当时的事情为了心领神会的某种和解。他说,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我没有想到你那么害怕。他笑起来,在路灯下面,他看起来更加漂亮了,比我漂亮得多。
我说你画的画好奇怪。他说,也就是梦境里会见到的景象。我说,我的梦境可跟你不太一样,他说你会梦到些什么?我说我会梦见我妈妈,她总是递给我一些糖果,但我总是来不及吃就醒了。
他流露出伤感的模样,我猜他有些同情我。我心里发笑,他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我爸爸。我可不想听他回忆自己的父亲,我换了个话题,说,这个桥梁边上有一个可以下去的坡道,坡道下面的灯会更加漂亮。
他说,不用再看了,一点也不好看,我们不如早点回家去。我说,就看一下,就一下,我想知道桥洞下面到底写满了什么字,但是总是没机会看到。他看起来很勉强,可是还是说,好吧,那我们下去,你拉住我,要小心一点。我说好的。于是,他走在前面拉住我的手,我们顺着用花岗岩砌出来的倾斜的台阶,一步一步向着水面走去。
如果仔细看的话,桥洞的拱顶上面刻满了复杂优美的繁体字,据说是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灯光细致地打在每一行字上,但是除非坐着小船停靠在桥底仔细地读上半天,谁也不知道那些古董字到底在说一些什么。而且我从来也没看到别人这样做过,这让桥洞的刻字显得更加没有意义。
我在他身后不停地说,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我们已经走到了台阶底部,河水经常会随着波浪蔓延到这一层的台阶上,所以它上面生满了湿滑的苔藓,好像踩上去就会滑倒。我们已经再也不能往下走了。
但我还在不停地追问他,看到没有。他只能站在最下面的台阶上,把身子向外探出去,努力去看桥洞上的字,他说,没有,我什么也看不到。他扭过头似乎想说什么,这时候我推了他一把。
这件事情发生得极为迅速,我听到他跌入水里的声音。开始的时候还有他在水面扑腾的声音,但很快这个声音也消失了,水面平静下来像是颠扑不破的青铜器表面,谁也没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面,有几个瞬间我以为我们俩之间会有一个不错的爱情故事,这使得我差点哭出来,但是顺着台阶走回河岸上面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周身发冷。我知道我父亲会问我他去了哪里,我那张纸条也可能被发现,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独占,父亲也可能没有。我还得跟露露解释他去哪儿了,假如我还能够再次见到露露的话。我想起他的饱满的牛仔布包里面全是零食和衣服,而我现在饿得要命比台风之夜还要饿,我后悔自己没有拿一点吃的出来,尤其是这个杀人的方式蠢得要命。如果他能够像水汽一样蒸发就好了,这个夏季我一直怂恿着他出去被阳光晒蒸发,但是他却没有走出屋子一步,让我的计划全都泡了汤。
我走到我之前经过的柏油马路,我不断驱赶着耳朵里蜜蜂的嗡嗡声和鼻腔里恼人的花粉,脑子里面不断有新的想法出来就像是一重又一重的海浪,直到我发现他给的那幅画还在我手里面紧紧捏着,都快被我的手汗捂湿了,我才停下来,借着路灯打开这幅画——
画上是一个长着鹦鹉头的女人,头颅巨大但身子狭小。
我不知道这幅画代表了什么,但我理解为一种嘲讽,就像他嘲笑我的头发、恐惧以及裙子一样。我撕碎了画纸,把碎片扔进黑夜里面。我原以为一阵风会把纸屑吹起来,它们会打着转飞行一会儿,像是火车尾部飘起来的一阵雪花。但是它们没有,那个时刻一丝风也没有。黏糊糊的纸张直接落在了柏油马路上,它们看起来如此疲惫不堪,就如同今天晚上的我一样。
在我扭头的瞬间,一个人影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浑身水淋淋的像个怪物一样。这个景象我没有提前想到,我张着嘴巴,想看清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