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宋一臣
初秋,明媚的阳光下,一栋高楼上的扩音喇叭正在播放着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随着强有力的歌声,“东方红电影院”六个大字映入眼帘。
电影院高高的台阶上,一队中学生模样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打着红旗正在演出,台下围观的人群兴高采烈,对刚刚表演完的一个节目鼓掌叫好。
身着绿色军装,臂上带着红卫兵袖章的女主持人走到台子的正中央,深情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下面请看抢杆舞,紧跟毛主席,永远向前进!
八个红卫兵小将从两边分成两排,雄赳赳气昂昂地踏着小碎步上场,每个人都拿着一根木棍,向观众敬礼,然后开始了刚强有力的队列操表演。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挂在百货大楼入口处的老招牌“古楼百货商场”被徐徐摘下,换上了崭新的“卫东百货商场”的新牌匾。
新牌匾挂好之后,人群欢呼,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附近街道的人们闻讯赶来,欢天喜地观看着秧歌队的表演。
街上行人稀少,但依然还能听到远方传来的锣鼓声。
街道两边的墙上贴着红红绿绿欢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标语,有的是刚刚贴上,有的已经褪色。
胡同里的一个破旧小院,里面有两间住房,院子不大,搭着个小厨房,四处堆满了杂物和煤球,显得空间很狭小。四十五六岁端庄干练的王秋香正站在院里的案板前擀着面条,她已经擀好两剂,又麻利地擀最后一剂,擀好后,刀切,盘整齐。她看看屋里没有动静,从水缸舀水洗手,随后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小院,抱着面盆推门进了屋。
所有的窗户都拉着窗帘,烟雾弥漫,也没有开灯,显得有点昏暗。贴有毛主席画像的小客厅里,也就十多平方米,摆放着一张方桌,两把老旧的太师椅,墙上挂着许多镜框和孩子的奖状。
不到50岁的黄顺穿着一件圆领汗衫,正面色凝重地坐在方桌前的小板凳上,翻看着满地的书刊、资料、笔记本等。他面前摆放着一个旧脸盆,里面的灰烬很多,还冒着轻烟,看来已烧掉了不少。
王秋香进屋,被烟呛得咳嗽,抱怨地说:怎么还没烧完哪,你看这烟到处都是,你也不怕呛着。(放下面盆,走到黄顺跟前,见他正在翻阅着一本棋谱,不解地问)这也要烧了?
黄顺犹豫不决地:我这也拿不准呀,你说现在好多体育项目都被打成了修正主义,这今后下棋算不算封资修啊?(又慢腾腾地说)你就忍着点吧,这样踏实,安全。
王秋香忿忿地:只要你还吃饭拉屎睡觉,保管你爱怎么下就怎么下,我就不信文化大革命会革了象棋的命。
黄顺赞同:我想也是啊。
王秋香边说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找出一把扇子驱赶屋里的烟雾,对着黄顺说:收摊子吧,一会儿,东成就放学了,家里乌烟瘴气的,算什么呀。
黄顺:好好好,这就收,这就收。(赶忙把地上的书刊、资料、笔记本收起,打灭了盆里的火星。穿起一件长袖衫,端起旧脸盆,走出屋子)
黄顺把盆里的灰烬倒在了垃圾堆上,然后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在脸盆里洗手,又看了看院门,这才放心地回屋了。
屋里烟雾散去,显得十分明亮。
王秋香坐在太师椅上休息,见黄顺进来,不解地问:我就不知道,你天天提心吊胆地怕什么?咱又不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红卫兵能把咱怎么样?
黄顺没有回答,拿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坐在桌旁另一张太师椅上,喝口水,慢条斯理地说:我也说不清啊,心里头毛啊。你没听见这几天的广播吗,要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说这当官的,他走什么路,咱怎么能知道?关键要是这样一直斗下去,再扩大范围,我怕连着咱。
王秋香坦然自若地:咱怕啥?你一个土产日杂公司的小白人,一不党二不团,连个小组长也没当过,凭什么斗你!再说了,咱没偷,没抢,没贪污,从来没有沾过公家一分钱的光,你天天管着锅碗瓢勺,扫帚拖把,咱家这些东西,哪一件都是咱自己掏钱买的,经得起问,经得起查,红卫兵也不能不讲理吧?
黄顺喝了一口水,头朝后微闭双眼,长叹一声说:运动来了,谁还跟你说理呀。你看这些游街的人,里面好人也不少啊,谁还给他评理呀!别忘了你爹是咋死的,想想就觉得后怕。
王秋香一下子愣住了,她脸色骤变,伤心地说:我爹,我爹,其实就没享几天福啊。解放前辛辛苦苦攒了几个钱,买了十亩地,没种几个月赶上了解放,农会把他划成富农,他能服气吗?
黄顺:是啊,要不就气死了?不是你娘到处找,到处告,你家成分能改成上中农吗?总算谢天谢地,要是还是富农,现在我们可就倒八辈子霉了。
王秋香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伤感地说:唉,真是造孽呀,这天天批这个,斗那个的,又是抄家又是游街的,真让人害怕呀。你说这啥时算个头啊?(见黄顺没有说话,接着又说)对了,前几天,在我们商店门前,有个小青年拿有毛主席像的报纸包油条,被革命群众发现,立马就被扭送到了公安局,你说这孩子冤不冤。
黄顺没好气地说:活该,这叫找死,没啥可冤的。哪个庙里都有屈死鬼,要怪就怪他自己不长眼。
王秋香叹了口气,无奈地:是啊,是得小心呀,这四旧书刊都烧了,咱也就放心了。(似乎又想起另一件事,身子往黄顺这边凑,神秘又低声地)我还有件要紧的事想给你说呢。
黄顺急忙凑过来听。
这时,门被推开,他们的儿子黄东成下学回来了。黄东成十六七岁,他提着书包,进门闷闷不乐地将书包扔进了自己小屋的床上,过来找水喝。
王秋香赶紧离开太师椅,让儿子坐,自己张罗着去做饭。
黄顺将自己的水杯递给儿子,不悦地问: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
黄东成喝了一口水,满不在乎地:学校早不上课了,天天都在闹革命。我也没啥事,净在教室里干坐着。
黄顺着急:你也跟着闹啊!这么早回来干什么?
黄东成一口气将水喝完,把茶杯往桌上一摔,气愤地:我想闹革命,可人家红卫兵组织都不要我!你说,我怎么办?
黄顺吃惊地:为什么呀?你学习是年级前三名,又得过全市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凭什么不要咱?
黄东成坦诚地:他们都说我出身不好,说咱家是小业主,还说你解放前给资本家当过掌柜。
黄顺气愤地站起,一拍桌子:我那是给资本家打工!小业主怎么了?小业主也不是革命的对象,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毛主席都说了,是共产党团结的力量,还肯定过工商联的贡献呢。你没给他们说说?
黄东成一脸苦笑:说了也没用,我才懒得找他们说理呢。就我们班那几个红卫兵头头,天天耀武扬威的,斗校长,斗老师,抄人家的家,我才不和他们掺和呢。
黄顺赞同地:对,咱说什么也不能干那缺德的事情。
黄东成无奈地:没事我就看书,挺好的。(又沉重地)爸,这几天我们学校的胡老师,日子可不好过了,揭发他的大字报可多了。
黄顺惊讶地:胡老师可是个好人,他能犯什么事啊?上星期天,我们俩在公园下棋,他有说有笑的,精神头可好了,还说要借我的棋谱呢。
黄东成感慨地:爸,你不知道,最近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事,说他对打成右派一直不满,经常牢骚满腹。听说他还给吴晗写过信,赞美过《海瑞罢官》呢。
黄顺一惊:哎呀,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黄东成下意识地向前凑,低声跟老爸耳语,黄顺认真地听着。
王秋香正在切着白萝卜丁、土豆丁,火上坐着油锅,待油热,她麻利地将萝卜、土豆、大酱依次放入锅里翻炒。
黄顺心情沉重地听着儿子的讲述,不时摇头,叹气,表现出惋惜。
门被踢开,王秋香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条进来,高声喊叫:吃饭。(放下碗,又出屋去端)
黄顺见状,对着儿子说:不说了,吃饭。
儿子赶紧拿筷子吃起来。
黄顺大口吃着面条,高兴地:还是面条好吃啊。(朝屋外喊道)拿几瓣蒜来。
屋外王秋香应声,很快也端着自己的面条进来,将一把蒜扔在桌子上,自己也拉了把凳子,围着桌子吃起来。
黄顺边吃边说:吃了饭,我就走。下午给豫剧团送牛毛毡,晚上可能回来晚,你们就别等我了。(对着儿子)你吃完了去挑两担水,缸里的水快没了,要弄就弄满。
黄东成点点头,继续吃着。
库门大开,不时有职工拉着装有日杂用品的板车进出。
身着工作服的黄顺扶着一辆板车,正在让装卸工往车上装最后两捆牛毛毡,装卸工装好,黄顺放下车把,用绳子固定好,准备出发.
一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女管理员跑来,大声地:黄师傅,给你发票。
黄顺接过发票,放进口袋里,拉车欲走,仓库老保管陈师傅出来。
陈师傅关切地:老顺,这车够重的,要不要找人帮你推推。
黄顺笑笑:算了,我自己干吧,好在没有多远,市豫剧团。
陈老师傅:那就慢点,得空过来杀几盘。
黄顺:好咧,走。(抖抖精神,弓背使劲,拉着板车走出了仓库。)
黄顺拉着板车穿街过巷,吃力地行走着,不时有各种车辆迎面而来,黄顺注意着避让,并时不时地停下小歇。
豫剧团外面绿树成荫,里面月季花香。
黄顺拉着板车停在了豫剧团门口。
传达室里走出值班员:干啥?
黄顺:给总务科送牛毛毡。
值班员:那好,进去吧,知道地儿吗?
黄顺:知道,刘科长等着呢。
前院是办公区,平房错落有致,所有的墙上都贴满了大字报,一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标语挂在院内。后面,依稀可见两层楼高的排练场。
黄顺拉着板车停在前院的过道上,向里面大喊:刘科长!刘科长!
从挂着总务科牌子的屋里,刘科长应声而出。他步入中年,看着干练:来了。(走到黄顺的车边,拍拍车上的牛毛毡,体贴地)老顺,这车够多的,怎么一个人来了?
黄顺笑笑:自己干自在,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嘛。
刘科长赞同:对,也是。走,到后面卸货。
黄顺拉起车,刘科长在后面帮忙推着,向后院走去,两人边走边谈。
黄顺:今天这院子里够安静的,怎么没听见排练场的锣鼓声啊?
刘科长叹息地说:都停好几个月了,现在正在搞斗批改呢,没人练功,也没排戏,当然就清静了。小心,拐弯,后面就到了。
黄顺好奇地问:不练功,不练嗓,就光开会,也不演戏了?
刘科长没好气:现在还演什么戏啊,团长、导演、主演都靠边站了,是红是黑还说不清呢,谁还操心演出呀。咱就埋头往前走,干好自己的活,走哪儿算哪儿吧。好,后面就到了。
外面用砖垒着花墙,可以看见外面的护城河,一个简易大棚占了院子大半,里面放着被抛弃的成堆成堆的古戏装。
刘科长指着墙角的一片空地说:把牛毛毡就卸在那儿吧。你卸车,我给你清清场。(去搬弄几个碍事的箱子)
黄顺开始卸车,把牛毛毡放到地上,然后扛着往墙角边放,边干活边与刘科长说着话:这么好的戏装都不要了,扔在这儿多可惜呀。
刘科长不屑地:比这贵的都烧了,这算什么呀。这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画皮,当垃圾,废品站还没有来收呢。
黄顺放下手中的牛毛毡,拿起一件扔在地上的古戏装观看,惊叹地:唉呀,这做工真好啊!多贵呀,要是糟蹋了,这以后再演,又得花钱了。
刘科长苦笑:你以为以后还能演那,都批倒批臭了,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今后啊,我看没门了。(拉过一个箱子,一屁股坐在上面掏烟,抽烟小歇)
黄顺:那这么说,这古装戏以后就会不演了?那你们团的这些名角、大导演、大艺术家们都干什么呀?吃饱了,坐着没事干,光拿钱,那多高兴多自在呀。
刘科长差一点儿笑出来:自在?(他吐口烟,幽默地)自在的不行,高兴嘛也不行!要说他们现在,那可真是忙得够呛。告诉你吧,他们现在的新名称叫帝修反的黑爪牙,帝王将相的孝子贤孙。你到花墙那边看看,他们现在正接受革命改造呢。
黄顺很惊讶,连忙将车上剩余的牛毛毡放到墙角摆好,然后好奇地走到花墙边,向外望去。
紧挨着古城护城河的一段干涸河道里,十几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人正站在污泥中清淤,有年长的,年轻的,看样子每个人都干得很吃力,无人说话,埋头苦干。
岸上,有两个戴着红卫兵袖标的年轻人走来走去,在监视着他们。
黄顺隔着墙窗向外望着,每个干活的人都可以看得很清楚。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睛,原来是自己最喜爱的豫剧名角、国家一级演员崔金凤,此时的她狼狈不堪,满脸污泥,头发凌乱,显然是被剃了阴阳头。她憔悴地用力干着活儿。
黄顺怕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再看,确实是崔金凤。
黄顺的眼睛模糊了。他想起了昔日舞台上的崔金凤。
(闪回)
崔金凤光彩照人,身着戏装,正在舞台上唱着: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的人。头戴金冠压双鬓,战时的蟒袍我又穿在身,帅子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呀上写着穆氏桂英,谁料想,我53岁又管三军……
崔金凤唱腔优美,余音绕梁。(闪回完)
“老顺!老顺!”
几声大喊把黄顺从陶醉中叫醒,他一愣,很快缓过神来,见是刘科长叫,赶紧跑过来,连忙应声:来了,来了。
刘科长:来来来,把这个大箱子抬到那边去。
黄顺上手,感觉很重,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呀?
刘科长:都是古装戏里的刀枪剑戟。妈的,死沉死沉的,现在没有一点用,放一边吧。
黄顺与刘科长将箱子放在角落。
黄顺喘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发票交给刘科长说:好了,没事我就走了。
刘科长看看发票,直率地:月底一起结。再来的时候,带十把扫把。
黄顺:好咧,记住了。(拉车欲走)
刘科长:到前边喝口水吧,再坐会儿。
黄顺:不了,改日吧,我还得把车送到库里,这会儿也不早了,走咧。
刘科长:好,我送你。
黄顺拉着空车,与刘科长边说边走出后院,走到大门口与其告别。
人来人往,不时有戴着红卫兵袖标的年轻人走过。
一所小学校门口,排队而出的小学生们唱着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歌声慷慨激昂,孩子们活泼可爱)
一处街心花坛边,黄顺坐在板车上小歇,他脑海里不时出现崔金凤狼狈不堪的样子。
一骑摩托车的交警过来大声地:这儿不能放车,快走。
黄顺连忙站起:这就走,这就走。(向交警点头致意离去)
时针已指在10时10分。
黄东成躺在自己小屋里的床上在看书,王秋香坐在太师椅上做着针线活。
门开了,黄顺疲惫地进屋,顺手将毛巾、帽子扔在了小桌上,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休息。
王秋香:吃了没有?
黄顺无力地:在仓库吃了,今儿觉得有点儿累了。
王秋香:那就赶紧洗洗睡吧,明早儿还上班呢。
黄顺:不洗了。在仓库用凉水擦了擦,省咱家一盆水吧。(走到床边,脱鞋上床,脱衣脱裤,只剩下一个裤头,拉开被子盖在身上,倒头欲睡)
王秋香似有心事,走到院子检查了一下,回来关好房门,并朝着小屋喊一声:东成,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小屋里很快应声,随即灯灭。
王秋香走到床边,推推欲睡的黄顺,急切地:我还有件要紧的事跟你说呢。
黄顺睁眼,侧身听。
王秋香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
黄顺听着,猛地坐起,露着上半身,着急地:你这不是找死吗?说,这东西现在在哪儿?
王秋香胆怯地:小声点儿,东成刚睡,别吵着他。(伸手从自己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来)
黄顺一把从王秋香的手里夺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白花花的八块银元。他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敲敲声音,确认是真的无疑,不安地:这都是清一色的袁大头啊,这可是祸害呀,万一要是让人知道,非说咱想复辟不成。
王秋香不服地:我娘留的东西,又没犯法,怕什么!
黄顺心急地:你留着这些东西,就说明你怀旧,想变天,不管从哪儿来的,什么帽子都能扣你头上,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王秋香急了,猛地从黄顺手里夺回银元,愤恨地:我这就把它扔了,省得找事。
黄顺:你把它扔哪儿?
王秋香狠狠地:扔到外面的垃圾堆里。
黄顺果断地:不行,让人发现就会找事。
王秋香:那我扔到厕所里。
黄顺:也不行,要是掏大粪的掏出银元,那很快就会传遍全市,公安局非破案不可。
王秋香慌了:那你说怎么办?
黄顺沉思一会儿,拿定主意:有办法,我把它扔到男厕所的尿井里,那里面深,根本捞不着。
王秋香心中的石头落了地:那太好了。快,穿上衣服,去把它扔了。
黄顺急忙穿上衣服,穿鞋下床,把装银元的小包放在内衣口袋里,正欲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喘气。
王秋香纳闷:走啊,怎么了?
黄顺:现在不能去,这会儿上厕所的人多,得等到没人的时候才行。
王秋香点点头:对,就到12点,保准那个时候没人。
黄顺端坐着:等!
两人端坐在太师椅的两边,不再说话,焦急地等待着。
钟表的时针指向了12点。
黄顺走到床边,又从床底下撕了点儿报纸,装在兜里。
王秋香:干啥呢?
黄顺:万一要是有人碰见,就装成拉肚子上厕所。
王秋香赞同地:对,快去吧。
昏暗的路灯下,街上没有行人,黄顺披着衣服一路小跑似地进了男厕所,很快出来了。
黄顺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对着正在焦急等待的王秋香说:没有人,一切顺利。
王秋香喜悦地:快上床,睡。
黄顺麻利地脱鞋上床,脱下衣裤,高兴地:这下踏实了。
王秋香也高兴地脱衣上床:这下总算放心了。
黄顺看着脱去上衣的王秋香顿时性起,与王秋香亲昵。王秋香急忙拉灯,黑暗中,两个人抱在一起。
一条“市土产日杂公司毛泽东思想大学校”的横幅挂在上面,一个戴着红卫兵袖标的中年女干部对着毛主席的画像正在领着群众早请示,她高声地: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转过身来,面朝大家,示意全体人员可以坐下)
会议室里上百号职工纷纷坐下,有的带着红卫兵袖标,有的没戴。黄顺在最后一排坐着。
中年女干部神情激昂地开讲: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重要指示,现在宣读公司红总关于加强公司工作作风,学习制度的若干规定。要求全体人员必须认真学习……
黄顺无精打采地听着,想瞌睡又不敢,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地应付着。突然,一个小青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黄顺立即睁大眼睛,原来是公司通讯员叫他。
小青年低头对黄顺说:杜头儿叫你呢,在他的办公室。
黄顺赶紧起身,匆匆走出会议室。
毛主席画像、毛主席诗词挂满了墙壁,红旗、洋鼓洋号等物品在墙角堆放,屋里还放着一张小会议桌,上面摆着笔墨纸张和成堆的报纸。年轻但有点谢顶的公司红造总领导杜头儿正坐在办公桌前欣赏着十几枚毛主席纪念章,他美滋滋地对比观看着,似乎对已经进来的黄顺没有感觉。
黄顺知趣地坐在离领导两三米远的一个小凳子上等待着。
杜头儿终于停止了欣赏,把毛主席像章放进了抽屉,抬头问:老黄,最近学习怎么样啊?
黄顺不知如何回答,有点结巴地说:学着呢,学着呢,读书看报听广播,天天都学。
杜头儿居高临下地:那就好,那就好。不管出身怎么样,只要学习好,革命觉悟才能提高。最近,革命群众普遍反映你工作学习都不错,这就说明你灵魂深处闹革命见了成效。忠不忠看行动,这也说明你是站在了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是愿意革命的。
黄顺诚惶诚恐,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杜头儿侃侃而谈:现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正在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你一定要紧跟形势呀。
黄顺赶紧点头:那是,那是。
杜头儿话锋一转:鉴于你的表现,公司准备调整一下你的工作岗位,派你到仓库参加值班巡逻,这可是个重要的岗位呀。
黄顺一下子愣住了。
杜头儿:到那儿工作,不光是要做好防火防盗,还要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任务重大,要求很高啊,你一定要好好干啊。
黄顺受到鼓舞,站起表态:我一定,我一定。
杜头儿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印着“值班员”的红袖标,放在桌上:来,老黄,把这个戴上,明天就去仓库上班。
黄顺感激涕零地走上前去,接过领导交给的袖标,兴奋得语无伦次:我一定,一定……
印有“值班员”的大红袖标放在方桌上,黄顺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喝着小酒,就着生花生米,哼着豫剧小调,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王秋香端着午饭进来,把馍放到桌上,不理解地问:这么高兴,是遇到喜事了,还是发财了?
黄顺正色地:这你就不懂了,别小看这个红袖标,它神气呀,能避邪呀。这标志着我已经成为了革命队伍里的一员,已经取得了领导的信任,从今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咱也是革命群众,也能大声说话了。况且每月还多了五块钱,不值得庆贺吗?
王秋香高兴起来:那就好好干,我再炒两个鸡蛋,庆祝庆祝。
黄顺劝阻道:又不过年不过节的,炒什么鸡蛋,这就行。你赶紧把菜端上来,吃饭。
仓库里,在播放的革命歌曲中,黄顺忙碌地工作着。
烈日下,黄顺戴着红袖标,扣着草帽,挥汗如雨地打扫着仓库通道。
黑夜里,黄顺和几个巡逻队员拿着木棍和手电筒精神抖擞地围绕着仓库巡查。
风雨中,黄顺穿着雨衣,辛苦地趴在屋顶,给库房补瓦防漏。
寒冬里,身着棉农棉裤的黄顺和一个职工抬着一个大水缸,往准备出库的车上放。
灯火通明,炉火正旺,大茶壶里冒着热气。几个上夜班的工人正在这里小歇,一个年青职工在炉边吃着刚烤好的馍干,美滋滋的。
黄顺与陈师傅正在下棋,由于屋里暖和,俩人都没戴帽子,撇着怀。看样子,黄顺棋势不佳,愁眉苦脸地疲于应对。他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儿,把棋一推,沮丧地:输了,今天手臭,明天非赢你不可。
陈师傅带着胜利的喜悦:我说你不行吧。你就是回家洗八遍手,明天照输。(收起了棋子)
黄顺瞪了一眼陈师傅,心里不服,低声地:吹,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走到炉边)
小青工将一烤好的馍片递给他。
黄顺尝了尝,称赞道:好吃,好吃,真好吃。走了啊,明儿晚上见。(戴上帽子出了屋)
寒风刺骨,冰天雪地,街上行人稀少。
黄东成心急如焚地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艰难地飞奔,由于路滑又不平,他显得跌跌撞撞,越骑越慢,干脆下了车推着走。
屋里拉着窗帘,黄顺正躺在床上补觉,他睡得很香,不时发出鼾声。
黄东成急切地推门进来,赶到床前,大声唤醒父亲:爸!爸!
黄顺睁开眼睛,睡意未消:怎么了?
黄东成带着哭腔:胡老师上吊自杀了。
黄顺大惊失色:什么,胡老师死了?(猛地抓住东成的手,着急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黄东成流下眼泪,失声地:听说,是前天夜里在学习班上吊死的,工宣队和校革委已通知全校师生要坚决和他划清界线,肃清流毒。
黄顺气愤地:什么流毒,人死了还有什么毒。(赶紧穿好衣服)现在在哪儿放着呢?
黄东成:听说在市医院太平间放着。
黄顺坚决地:我现在就去,你在家做饭,等你妈回来。
黄东成伤感:我也去吧,我想看看胡老师。
黄顺:不行,你就别掺和了,免得学校找事。我和老胡是十几年的棋友,我去是人之常情,谁也说不出什么,不会有事的。(跺着脚出了门)
这是个临时停尸房,比较简陋。用席棚隔着几个小间,有几家丧户正在守灵。不时传来哭泣的声音。
寒风中,胡老师的遗体暂放在最里面的一个小间内,灵前摆设着他的遗像和几样贡品,两边放着两个花圈。胡老师的妻子两眼呆滞,已没有了眼泪,憔悴地坐在地上,默默地望着天花板。胡老师的女儿坐在灵前,不停地抽泣着,嗓子已经嘶哑。
席棚边的另一个小间内,黄顺和胡老师的大哥正在整理着送老衣。
胡老师大哥头发已花白,他从提兜里掏出一双布鞋递给黄顺,悲伤地:这是他侄儿从北京给他买的布鞋,让他穿着走吧,他一辈子都没有穿过一双像样的鞋……(潸然泪下)
黄顺悲痛地把鞋和送老衣包在一起,对着胡大哥说:学校不派人来了,咱也别等了。大嫂和闺女都熬了好几天了,你劝她们先回去歇会儿,晚上我们俩在这儿守着,明天上午火葬场的车来。不会误事的,让她们放心吧。
胡大哥感激地:行,我和她们说说,让她们先回家。真是辛苦你了。
黄顺摇摇头,叹息地:什么都不说了,命啊。
几个悬挂着的大灯在寒风中来回晃动,显得更加冷清。
黄顺带着棉帽,穿着公家发的棉大衣坐在胡老师的灵前,对着遗像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喃喃地自言自语:唉,你这何苦啊,为什么死啊。你一走,这家还是个家嘛,你能闭上眼放心吗?什么事都该忍哪,为了孩子,为了老婆,你、你、你,糊涂啊!
另外一间席棚内,胡大哥和一年轻人席地而卧,盖着被子休息。
黄顺拿出一本棋谱,心酸地:这本棋谱就送给你了,到那边研究研究,好好下,打败所有的棋手,风光风光吧。(撕破了棋谱,一页一页地放进烧盆里点火焚烧)
锣鼓喧天,革命群众载歌载舞,欢庆全国山河一片红。人们打着“革命委员会好”的条幅,举着毛主席画像,围着街心花坛兴高采烈地游行。
一条“热烈庆祝市土产日杂公司革命委员会成立”的横幅挂在上面。曾经领着大家早请示的中年女干部满面春风地坐在主席台上,向台下数百名职工慷慨地讲话:同志们,现在请公司革委会主任杜振山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坐在最后一排的黄顺毫无表情地和大家一起鼓掌。
杜振山抖抖威风:最近,毛主席又发出了最新指示,我给大家念念。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毛主席讲得多好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嘛,我们现在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就是要落实在行动上。今天公司在这里开会,就是告诉大家,凡是家里有学生的,就要大力支持孩子上山下乡,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这是革命与不革命的问题,谁也不能当绊脚石。
黄顺睁大眼睛,忐忑不安地听着。
桌子上摆着馍与菜,黄顺和王秋香坐在两边,黄东成坐在前面,谁都没有动筷子,看样子似乎在争执什么。
沉默中,黄东成忍不住了,突然站起,一拍桌子着急地:爸,不能再等了,再等就到最后一批了,投亲靠友的路,我不能走啊。
王秋香急切地:对,我娘家那儿绝不能去,这十几年因为我爹的成分和那儿的人都弄僵了,咱要是下到那儿,能有咱好果子吃吗?
黄顺无可奈何地:这我知道,可这上山下乡是天大的事,关系到东成的前途,要是下去了,就有可能当一辈子农民。咱总得想想,找个好地方呀。
黄东成坐下,愤然地:好地方能轮到咱吗?人家“红五类”都去了西藏军区生产建设兵团,那多好啊,还是军队序列。可人家不收咱,我连填表的资格都没有,你说怎么办?再等,说不定黄花菜都凉了。
王秋香干脆地:那就随这一批走,不等了。老师不是说了,虽说是山区,条件也还不错嘛。
黄东成下了决心:不管条件好不好,就这样吧,大不了多吃点儿苦。爸,我是定了。
黄顺也下了决心:行,那就听天由命,这批下。
阳光明媚,尘土飞扬,十辆马车插着红旗载着60名下乡知识青年向目的地奔去。车上,黄东成意气风发地和几个男同学兴奋地指点着远处的山峰谈笑着。在另外几辆马车上,有十几个男女青年正在唱着革命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指引革命的道路,披荆斩棘奔向前方,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洪流不可阻挡……
歌声嘹亮,整个马车队伍群情激昂,赶马车的车把式也受到鼓舞,扬起马鞭。
村庄地处丘陵地带。
在刻有“司马屯”三个大字的牌坊下,大队革委会主任侯得福和十几个村干部站在村口,欢迎知识青年们的到来。在通向村里的大道两边,村中心小学的师生们和少数乡亲们拿着小旗,拉着横幅也在等待着。
远处的土路上,十辆马车由远而近驶来,村里的人立即敲起锣鼓,学生们呼喊着“欢迎”的口号,群情振奋,热闹非常。
当第一辆马车到达村口时,稍胖的侯得福吃力地登上村口的石台子,向欢迎的人群和知识青年们摆摆手,欢呼声,锣鼓声戛然停止。
侯得福喘口气,大声地:同学们,你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来安家落户,我代表司马屯大队革委会和贫下中农们热烈地欢迎你们。你们从城里来不容易,贫下中农绝不会亏待你们。司马屯是个好地方,我们这里山清水秀,也很富裕,在明清时代还出过好几个秀才、举人,一个知府。只要你们在这儿好好干,就不会饿着。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毛主席的话就是真理呀,好好干,什么都不缺啊。现在你们先到中心校休息,一会儿各小队的队长会把你们领到各自的安置点,住处都安排好了,每个人都对对号,互相认识一下,别弄错地方。明天就上工,我的话讲完了。
欢呼声,锣鼓声再起,黄东成和知识青年们都很兴奋,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地进入村中,侯得福和干部们笑逐颜开地站在街的两边,向车上的知青们致意。
田间,老贫农手把手地教黄东成犁地耙地。
棉田,黄东成背着药箱,喷洒着农药,给棉花打药。
麦场,黄东成和几个农民、知青挥汗如雨地晾晒着麦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小院内,黄东成坐在小板凳上,聚精会神地缝补着几个装粮食的口袋。
外面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喊叫声:黄东成,黄东成……(侯得福的女儿侯大菊提着一壶油进了院子)
侯大菊长的有点胖,但活泼可爱,充满了朝气。她走进院子看到黄东成,高兴地说:大队补助你们知青点的五斤花生油,我给你捎过来了。来,拿着。
黄东成抬起头,淡淡地说:放那儿吧。谢谢你了。
侯大菊把油壶放在了石头台上,问:他们几个人呢?
黄东成:还在地里干活呢。
侯大菊见黄东成在缝补口袋,关切地:你也会针线活呀,小心扎着手。
黄东成无奈地:老鼠咬了好几个洞,不补不行啊。
侯大菊随手搬过一个凳子坐在黄东成的旁边,热情地:来,让我帮你缝。(伸手抢活)
黄东成急切地:别,别,别,我自己能行。
侯大菊捡起地上的旧口袋,欲找针线。
黄东成着急地放下手中的活,一脸严肃地站起说:大菊,我自己行,我一人干就中,你,你有事快去忙吧,别在这儿耽误功夫。真的。
侯大菊不再坚持,站起,拍拍手,大方地:好,那你自己干吧,记住,慢点儿,别扎着手,我走了。(笑嘻嘻地走出院子)
黄东成望着她的背影,大声地:谢谢了。
侯大菊走到院外,稍一回头,撇撇嘴,发泄地:哼,木头。
主席台上摆放着一台24寸的黑白电视机,20几个人挤在一起观看,电视里播放着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唱段,吸引着每一个人。
黄顺站在最后边,津津乐道地看着。
公司通讯员过来,拉拉黄顺的胳膊,低声说:你老婆派人过来捎信,让你赶快回家,说你家来客人了。
黄顺疑惑地转身:什么,来客人了?(出了会议室)
侯得福和大队会计范贵坐在太师椅两边与王秋香谈笑风生地聊着家常。
侯得福显得很兴奋,不时发出笑声,颇有派头地喝着茶,对王秋香说:你继续说,东成小时候还和谁打过架,赢了没有?
王秋香风趣地:没有,和谁打他都打不赢。有次和一个高年级的孩子打,让人家打了个乌鸡眼,回到家里都不敢说,还说是自己碰的。你说这孩子……
侯得福惋惜地大笑说:关键是没有掌握要领,要是会两下子,就不会吃亏了。
范会计:对对对,说的是。(给侯得福添茶)
黄顺推门进来,看到陌生的两个人,一愣。
王秋香赶紧上前介绍:这是东成下乡地方的革委会主任,这是范会计,他们到咱们家来进行走访……这就是东成的爸。
黄顺喜出望外:高兴地:欢迎,欢迎,太欢迎了,早就盼你们来了。(赶紧上前与两人握手,客气地)坐,坐。(自己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一边)
范会计正色地:我们来一会儿了,你们家好找呀。这次侯主任到市里开会,忙里抽闲,顺便走访一下知青的家,听听家长的意见。你们是第一户啊。
黄顺受宠若惊地: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范会计:侯主任工作很忙,现在还兼着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县贫管会的副主任,不光管着我们村的事,还管着十几个学校的事呢。在我们那儿,三乡八村,侯主任是响当当啊。
黄顺仰慕地:那是,那是,领导忙啊。
王秋香也附和着:领导忙,领导也好啊。
侯得福放下茶杯,持重地:忙是应该的,党和人民给的权力,咱就得好好干。干部干部,你就得先行一步,什么事你就得走在前面,要不然,你怎么能当好人民的服务员呢。
黄顺和王秋香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侯得福:毛主席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们各级领导同志必须万万注意。这知青工作就是党的事业的组成部分,你们家东成到我们村落户都三四年了,早该回来了,我们的工作还有差距呀。
黄顺恭敬地:做得好,做得好,没差距。
王秋香附和着:那是。那是。
侯得福坦率地:不说客气话,你们家东成在我们那儿表现不错,这孩子老实肯干不滑头,手也巧,待人实诚,我喜欢。
范会计附和着:大家也都这样反映,东成连续三年被大队、小队评为生产积极分子,不容易啊。
黄顺感谢地:那都是领导培养的好,谢谢你们了。
侯得福:关键还是这孩子能吃苦,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毛主席说,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谁能做到这一点,谁就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拿我说吧,毛主席指示往东,我决不往西,毛主席指示打虎,我决不杀鸡。
黄顺一时没有明白:杀鸡……
范会计急忙解释:比喻,比喻。侯主任的意思是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绝不能含糊,要坚决。
黄顺明白过来,奉承地:比喻的好啊,一听就懂,就应该这样。我们单位的头儿说半天,都不知道啥意思。(对王秋香)秋香,去擀面条,中午请侯主任、范会计在家里吃饭。
王秋香爽快地站起身:好,我去准备。
范会计急忙制止:别别别,我们在会上有饭,你们就别忙了。
侯得福:范会计说的是实话,不叫你们做就别做。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有啥说啥。今天我们人也见了,门也认了,话也说了,一看就都是老实人。好了,我们走了,回头你们有空也到司马屯看看。(和范会计起身,与黄顺、王秋香告别)
黄顺和王秋香依依不舍地热情相送,嘴里不停地:谢谢,谢谢。再来呀。(望着侯得福和范会计离去)
外面,瑞雪纷飞,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村里的街道上行人稀少,来去匆匆。
侯得福坐在桌子上,拿着电话,正着急地与人通话:别说那么多,我就不信,这资本主义的尾巴就割不掉。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你天天客客气气地做工作,毬事也弄不成。你不动真的,不来点厉害的,他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得采取强制措施。对,对,自己想办法吧,赶紧弄。
侯大菊进来。
侯得福看见,不耐烦地对着电话说:别啰嗦了,三天以后必须见成效,我等消息。(挂了电话)
侯大菊:爸,俺娘问你,中午在家吃饭不?
侯得福回到办公桌后坐下,余气未消地:不吃,一会儿我还得赶到公社开会。
侯大菊转身欲走,侯得福忽然想起什么:大菊。别走。
侯大菊回头。
侯得福直率地问:最近和东成的事有进展没有?
侯大菊抱怨地:他不愿意理我,老躲着。
侯得福坦诚地:哎呀,你这孩子,这还用教。你要是真喜欢东成,你就主动点儿,你现在是革命干部子弟,他怕攀不上,脸皮薄,嘴硬。你多找找他,多沟通沟通,这不就成了。对了,过几天,天晴了,大队要往白石沟送粮食,你买点儿好吃的东西,去看看他,联络联络感情。
侯大菊兴奋地:好。谢谢爸。
寒风中,一面印着“司马屯民兵突击队”的红旗在山头上飘扬,远处山峦叠嶂,近处一片荒凉。司马屯上百名青壮劳力和20多个男知青在这里为修渠开采石头。民工们大都穿得很单薄,站在各自的作业面上抡着大锤劈石打钎,一些年长的民工负责推车,拉车,运石头。
远处的山头上,黄东成头戴安全帽,手拿小红旗正在向外面吹哨喊话:注意了,注意了,要打炮了,要打炮了!(赶紧跑到沟里面躲藏)
随着一声声巨响,又一处石场被炸开。
伙房内炉火减弱,刚刚蒸熟的杂粮面馍冒着热气。炊事员老范站在灶台边和另外一年青炊事员把蒸笼往下卸。
侯大菊站在面案前,拿着勺子品尝着已做好的大锅菜,对着老范大喊:范大爷,里面怎么没有放油啊?用不用再放点?
老范放下蒸笼,大声地回答:已经放过了,不用再放了,再放就超标了。一天三毛钱,油得省着吃。你要是饿了,你先吃吧。
侯大菊:我不饿,等和大家一块吃。(坐到板凳上,从随身带的绿挎包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观看,是六块蛋糕。她美滋滋地看看,又放进了挎包里,抱在怀中)
老范走出伙房外大喊:二头,把菜搬出去,吹哨开饭。
一个小伙子应声而来,搬菜桶,抬蒸笼,很快响起了急促的哨声。
听到哨声,干活的民工们纷纷扔下工具陆续过来,拿着碗,排队打菜吃饭。
侯大菊用眼睛找着黄东成,没找到。她放下挎包,走到外面,问正在忙着分菜的老范:范大爷,怎么没有看见东成呢?
老范边分菜边说:你去问问三喜,他和东成在一起干活。
侯大菊在一个避风处找到了正在狼吞虎咽吃饭的侯三喜,急忙问:三喜,黄东成呢?
侯三喜头也不抬地吃着,嘟囔着:他今天当安全员,在西边那个山沟里呢。
侯大菊着急地:那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侯三喜抬起头:那谁知道。(又继续低头吃饭)
侯大菊有点儿火,高声地:在哪儿?
侯三喜抬起头,用筷子指着方向:从这儿往上走,二里多,看见那个石房子就到了。
侯大菊急忙朝侯三喜指示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黄东成捂着肚子,头上渗着汗珠,蜷缩在地上痛得直哆嗦。
侯大菊爬上山坡,很快发现了黄东成,急切地跳到沟里,扶起了他,惊慌地喊叫:东成,东成,你怎么了?
黄东成有气无力地:肚子痛……
侯大菊乱了方寸,赶紧放下他,爬到坡上,向远处大喊:来人哪!来人哪!
寒风刮走了呼叫声,无人回答。
侯大菊急忙又跳进沟里,不由分说地抱起黄东成,心急如焚地:东成,你得挺住,咱们上医院。(连抱带拖把黄东成艰难地拉上了坡)
候大菊喘口气,蹲下身子,把黄东成弄到自己的背上,吃力地站起,摇摇晃晃地背着他向山下走去。
老范和两个帮厨的年轻人正在吃饭,干活的民工已经吃完,都躲在避风处休息。
侯大菊背着黄东成精疲力尽地下了山坡,看见了吃饭的人,使劲地大喊:范大爷!范大爷!来人哪!
老范和几个年轻人听到了喊声,连忙放下手中的饭碗向侯大菊奔去。
侯大菊把黄东成放下,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无力地:快,东成病了,得上医院。
老范和几个年轻人连忙接过黄东成。
老范急切地对一个年轻人说:你快去叫三喜拉个板车来。来,咱们几个把他抬到路边。
年轻人跑开了。老范和另外几个人把黄东成抬到了路边,侯大菊跟在后头。
侯三喜拉着板车跑了过来。
老范招呼几个人把黄东成放到车上,对侯大菊说:大菊,你上去扶着他,让他躺好。
侯大菊毫不犹豫地上到车上,抱稳了黄东成。
侯三喜拉着板车就跑,两个年轻人在后面跟着。
走廊里,侯大菊焦灼不安地站在手术室门前,闭着双眼,默默地祷告着。其他几个年轻人或坐或蹲地等待着消息。
手术室的门开了。
侯大菊和几个年轻人蜂拥而上,围着走出来的医生询问: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平静地说:手术成功。是阑尾穿孔,多亏你们送的及时,要是晚点,这小子命就悬了。
侯大菊长吁一口气,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高兴地和其他几个人连连向医生道谢)
黄顺和王秋香心神不定地坐在破旧的公共汽车上。公共汽车拐弯,驶入乡村土路,有点颠簸。他们紧紧抓住车把,望着前方,窗外的树木很快闪过。
宽敞的客厅里挂着毛主席像,家具也是新的,在门两边还摆着沙发。
客厅中间,一桌酒菜已经做好,侯得福热情地招待着黄顺夫妇,范会计作陪,侯得福的妻子在厨房里炒着菜。
黄顺感激:太谢谢你们了,太感谢呀。多亏了大菊,要不然东成就没命了。
王秋香也附和着:是啊,真不知如何感谢你们呀。
侯得福高兴地:这说明他们有缘,是老天爷叫大菊去找东成,东成这小子有命啊。来,喝一杯庆祝一下。(端起酒杯与黄顺夫妇碰杯,自己则一饮而尽。)
黄顺夫妇也赶紧喝完,相互夹菜,气氛热烈。
范会计马上给各位倒酒,补充说:现在东成恢复得很快,有大菊在卫生院照料,你们尽管放心。工分也照记,什么都不受影响。侯主任说了,等东成病情好转,就放他几天假,让他回城看你们。
黄顺夫妇感谢地:那太好了,真是辛苦大菊了。
范会计:大菊心眼好,贤惠,为人厚道,谁见谁夸呀,还是东成有福气啊。
黄顺和王秋香不解,面面相觑。
范会计:好事啊,怎么你们不知道啊,东成和大菊早好上了,俩人都恋爱半年多了。村里都知道了。
黄顺和王秋香十分惊讶地连声说:这孩子没说呀,这,这……
侯得福笑笑,大方地对两人说:孩子的事嘛,由他们自己做主,你们说是不是呀?
黄顺连连点头:是是,只要他们愿意就行,我们没意见。
王秋香也高兴地:东成嘴笨,大菊不嫌弃他,那敢情好,我们真是高攀了。
范会计赞美:有缘千里能相会,有情人终成眷属啊。两个人情投意合,那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呀。
黄顺高兴地:真没想到啊,能有这样的好事,我们这是祖上积德啊。
王秋香:是啊。
侯得福满意地:好,就凭着你们说的话,我高兴,我干了这一杯。(将一大杯酒倒进了肚里)老黄,对,应该叫亲家,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都是为了他们好啊。(郑重地)老黄,我的闺女出嫁绝不比城里的姑娘差,三转一响,我全备齐,大立柜我也负责做,你们满意吧。
王秋香惊喜地:那太贵重了,我们可买不起啊。
这时,侯得福的妻子端着一盘炒好的菜放到桌上。
王秋香热情地拉其入座:菜不少了,你快坐吧。
侯妻挨着王秋香高兴地落座。
侯得福有点醉意地:我们今天是两亲家见面,非常难得呀。去年走访回来,我就给大菊妈说,你们一家都是好人,嫁到你们家我放心。对了,还有件好事,我也给你们说说。(打了个饱嗝)最近上面有文件,准备抽调一些知识青年回城当工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呀,只要指标下来,我就准备安排大菊和东成进城当工人,让他们离开司马屯,进入工人阶级队伍。
黄顺和王秋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着嘴:这可能嘛?
侯得福坚决地:绝不含糊。毛主席说,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咱家孩子就得进入这个队伍,干革命就得紧跟形势往前走。
黄顺更是感到喜从天降,端起酒杯,激动地:真是谢谢侯主任了,没想到东成还能回城啊,我们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啊。来,秋香,我们俩人敬侯主任一杯。
侯得福兴奋地一饮而尽。
范会计助兴地说:说起来东成和大菊也老大不小了,那就赶紧选个好日子,让他们领结婚证,办喜事,把这件事给结了,你们老两口就等着享福吧。
黄顺夫妇笑逐颜开:对对对。
范会计频频给各位倒酒,屋子里充满了欢乐。
黄东成和侯大菊戴着红花,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正在照结婚照。在摄影师的指导下,两个人不停地调整着姿态、表情,黄东成表情严肃,侯大菊满脸带笑。
侯大菊在小院里欢快地擀着面条。
屋内,过去黄东成住的小屋被装饰一新,墙上贴着一个大红喜字,原来的小床变成了大床,屋里显得更加狭小,几乎没有了空地,但充满了温馨。
小客厅内,黄顺和王秋香各坐在太师椅上高兴地听黄东成诉说着。
黄顺手舞足蹈,高兴地拍着桌子: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呀。(朝门外大喊)大菊,你过来一下。
侯大菊带着沾满面的手进屋。
黄东成:我们也没有想到啊,进厂三个多月,厂里就分给了我们一间房子,我和大菊就不用骑车来回跑了,上夜班可方便了。许多老职工申请几年都没有结果,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侯大菊诚实地:爸,妈,这事开始我也不知道,是我爸找的地区革委会的秦主任,秦主任给厂里打电话,厂里说是照顾双职工给解决的,好多人还有意见呢。
王秋香喜悦地:别管意见不意见,有了这间房子咱就方便了,你看咱家这地方,没水管,没厕所,屋子又漏,今后要是有了孩子怎么住啊。
侯大菊脸色发红,不好意思地:妈,这不好了吗。那间房子有18平方,离厕所也近,楼里还安着水管呢。
黄顺兴奋地对侯大菊说:这得感谢你爸呀。你爸认识大官儿,今后这好多事都好办哪。你们一定要好好干,争口气,也要争取入党,不要辜负了他对你们的希望。
黄东成和大菊满怀信心地:是,我们记住了。
黄顺满意地:双喜临门,说什么也得庆祝庆祝。东成,你去买瓶酒,中午吃饭咱们喝几盅。
黄东成爽快地答应,回到小屋,穿上衣服走了。
黄顺急忙交待:别买贵的,一块多就中。
黄东成:知道了。(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金秋时节,农田里玉米、谷子果实累累,等待着人们的收割。
东方红电影院大楼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着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的最新唱段: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
影院高台阶的两边摆设着“粉碎四人帮”的图片展览,人们争相观看,议论纷纷。
黄顺送已经退休的老伙计陈师傅返乡,陈师傅的行李卷和提包放在两人座位的前面。
陈师傅伤感地:你说这“粉碎四人帮”好几年了,文化大革命也结束了,咱想干,也老了,真是不中用了。
黄顺劝慰道:不干就不干吧,退了休不干活,每月还给40多,知足吧。
陈师傅深有同感地:知足,我知足啊。和我那老哥哥、老姐姐相比,我比他们强多了。他们一年辛苦到头,还挣不了三百块,苦啊。要不是你那老嫂子有病,我真想多帮帮他们。
黄顺理解地:悠着点儿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今后花钱的地方多了。
陈师傅会意地:是啊,回家了,总得去看看他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这不,买了点儿乡下不好买的东西,送给他们,也算是心意吧。
这时,汽车站的工作人员拿着话筒出来喊话:有到曹县的旅客请到二号口上车,往曹县去的车,很快就要开车了。
陈师傅急忙拿起东西,黄顺在后面跟着,到二号口排队,很快验票进站上车。
黄顺隔着验票口向里面大喊:记住,来信,来信。
陈师傅在车上挥手示意,长途汽车驶出汽车站。
黄顺坐在椅子上泡脚,王秋香坐在一旁补衣服。桌子上多了一个新物件,收音机。
王秋香漫不经心地:老陈走了。
黄顺不乐地:走了,又少了一个棋友啊,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哪。
王秋香感叹地:人哪,没病没灾就好,想开点吧。
黄顺心中有事,沉重地:今天,经理也跟我谈了,下半年就轮到我了,退休金比老陈还少五块钱呢。
王秋香感叹地:唉,多少是个够啊,少个五块八块的,也差不到哪去,退了就好。你的腰痛病也不能再干了。再说,年龄也不绕人了。
黄顺不悦地:坐到家,还不憋死。
王秋香打趣地:你退了休,家里的事多着呢。等我也办了手续,咱得先修修家里的房子,好几个地方都漏,东成的屋里也潮,人家大菊不说什么,咱心里也过意不去呀。再说,我们俩都老了,天天挑水也不是事,总得花钱把水管引到家里。
黄顺心痛地:那少说也得五六百,咱的家底可经不起折腾。我还想攒钱买台电视机呢。
王秋香坚决地:这钱必须花,电视机的事可以往后拖。东成结婚的时候,好多东西都是人家老侯买的,咱已经省不少钱了,现在虽说厂里给了他们一间房子,可今后要是有了孩子,总得到家里住啊,咱得早打算,免得到时候抓瞎呀。
黄顺顺从地:行。就听你的。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黄顺连忙擦脚,疑惑地:谁呀?这么晚了干什么呀?
王秋香放下手中的针线:我去开门。(走出屋去开院门)
黄东成急切地推门进来,惊慌地:妈,我爸呢?
王秋香:在屋里泡脚呢。
黄东成进到屋里,王秋香也跟着进来。
黄东成脸色紧张,失声地:爸,出大事了!
黄顺惊得站起:怎么了?
王秋香也惊愕地坐在椅子上。
黄东成语无伦次地:大菊的爸爸被公安局抓走了。公安局在抓他的时候,他不服气,和公安干警打起来,还打伤了一名公安干警呢。
黄顺急切地:这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呀?
黄东成也不理解地:说他是“四人帮”的黑干将,迫害老干部,搞打砸抢,有好多条罪状呢。
王秋香着急:这怎么可能呢,他一家三代贫农,是不是抓错了?
黄东成肯定地:没错。范会计派人捎话说,说他是反党分子,阴谋篡党夺权,是三种人,还得重判呢。
黄顺:地区革委会的秦主任知道吗?
黄东成泄气地:秦主任也被隔离审查了,听说也得判。
黄顺惊恐地:大菊知道吗?
黄东成:她上着夜班,还不知道。
黄顺急促:你赶紧回去,明早和大菊一块回司马屯,无论如何先把你丈母娘稳住,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王秋香:是啊,这着急也没有用啊!
黄顺对王秋香:对了,你现在和东成一块走,见到大菊好好劝劝她,让她想开点儿,别着急。
黄东成转身,王秋香穿衣,俩人急忙走出屋门。
黄顺无精打采地坐在一个墙角里,默默地晒着太阳。他愁眉苦脸,仰望苍天。
一职工过来,看到黄顺,说:老顺,会计到处找你,让你去算账呢。
黄顺懒洋洋地回答:知道了,这就去。
鞭炮声此起彼落,城内高大的建筑物上都打开了彩灯,孩子们穿着新衣,燃放着鞭炮,追逐着,奔跑着,嬉闹着,古城除夕之夜洋溢着一片和谐景象.
热气腾腾的饺子摆上了桌子,黄顺、王秋香、黄东成和侯大菊聚集在方桌边吃着。
黄东成拿起酒壶给黄顺和王秋香斟酒,动情地站起,端起自己的酒杯说:爸妈,过年了,我和大菊敬你们老一杯,你们辛苦了。
侯大菊也站起,感慨地:爸妈,这半年让你们受累了,我从心里感激呀。
黄顺一饮而尽。
王秋香也动情地:坐坐,都是一家人,不说客气话。天下的爹娘都是如此,大菊,坐。(往大菊面前的碗里夹了一个饺子)
黄顺示意两人坐下,关切地问:房子都腾清了?
黄东成点点头:都腾清了,年前把钥匙也交了。
黄顺放心地喝杯酒说:交了好啊,咱心里踏实,公家的光咱不能沾。你们骑车上下班,就是多跑几趟吗,年轻人辛苦点没啥。
王秋香:家里地方再小,也是家啊,人再多,也容得下。
黄东成不满地:辛苦不怕,就是有些人见风使舵,阴阳怪气地让人不舒服。
侯大菊伤心地:他们说我爸是坏人,可我真没见他办过什么坏事呀。学大寨那会儿,我爸在南坡开荒时,累得吐血。他是公社树立的好干部,村里人都说他好啊,如今怎么就被判了呢。(流下了眼泪)
黄顺:大菊,不管上面怎么定你爸的罪,我始终不认为你爸是坏人,他仗义,爽快。初二,你和东成回司马屯告诉你娘,老黄家绝不会做那落井下石的事!(又对王秋香说)把那红包给大菊。
王秋香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交给侯大菊。
黄顺:这是200块钱和30斤粮票,是我和你妈早商量好的,初二交给你娘,这是我们的心意,让她保重身体。正月十五,你们去看老侯的时候,替我问声好,告诉他,好好改造,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侯大菊点头,擦擦泪水,接过红包,放在桌上。
黄顺端起酒杯,对着三人说:过去的事不说了,来,吃饺子,饺子就酒越吃越有,过了年,咱就转运了。
三人的情绪有所好转,均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黄顺边吃边对东成说:吃好了把鞭炮准备好,午夜一过,多放几挂鞭,崩崩秽气。灶王爷、财神爷都回来了,咱得表示表示。
远处市邮电大楼响起了子夜的钟声,整个古城处处燃放着鞭炮,烟花四起,烟雾弥漫。
黄顺家门口,黄东成点燃了一挂花炮,鞭炮声响亮。黄顺、王秋香、侯大菊站在门口捂着耳朵高兴地观看着。
这是个不大的免费公园,园里游人来来往往,兴趣盎然。人工湖上有几条游船在水中游玩,岸边的租船处正播放着港台歌星邓丽君的《甜蜜蜜》,歌声优美,悦耳动听。
湖边的大树下,十几个人围着看下棋,已经退了休的黄顺蹲在最里面。不时地帮人指点着……
邓丽君的歌声越唱越响,在公园里回荡。
办公室装饰的豪华气派,名人字画挂在墙上。昔日的公司革委会主任杜振山头上已没有多少头发了,但仍是满脸春风,手里拿着大哥大,正打着电话。离办公桌不远的地方,站着恭恭敬敬的办公室主任,他就是原来的通讯员,正满脸笑容静听着经理打电话。
杜振山兴奋又高声地:太感谢了,太感谢了,这真是帮了大忙了。放心,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老弟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对,对,明天中午,你一定想法请到孙局长,鸿宾楼富贵厅。啊,啊,都安排好了。我知道孙局长的爱好,这几个舞伴保证一看就喜欢,有一个还得过全市交际舞大赛的亚军呢,保准满意。好,好,就这样,明天中午我在大厅恭候,ok,ok,拜拜。(把大哥大放在了桌上,看见办公室主任站在一边,余兴未尽地问)肖主任,有事吗?
肖主任:黄顺来了,在外面等着呢。
杜振山高兴地:叫他进来。
肖主任立马走到室外,向蹲在外面的黄顺招手,黄顺赶紧跟着肖主任进来。
杜振山关切地问:老黄,这退了休,身体咋样啊?
黄顺连忙回答:好,好,吃得香,睡得着,好。
杜振山:那就好,那就好。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现在仓库工作量很大,人手紧张,我想返聘你重回仓库上班。
黄顺惊讶地不知说什么:我,我……
杜振山:现在想上班的人多了,我还不放心呢。现在是经理负责制,出了问题,亏了,全是我的,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我是看你老实,肯干,又能吃苦,知根知底的,才想到了你。
黄顺心里盘算着:那……
杜振山:不会让你白干,光上夜班,每月30块,外加全勤奖5块,怎么样?
黄顺喜出望外:行,行,太好了,我愿意干,愿意干。谢谢经理,谢谢经理。
杜振山淡淡地:别谢了。肖主任,你带老黄到劳资科填个表,这两天就上岗。
黄顺再次向杜经理点头致谢,跟着肖主任走出了办公室。
黄顺与王秋香在吃午饭,俩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高兴地交谈着。
黄顺:傻子才不干呢,一个月35块,都快赶上我的退休金了,你说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
王秋香:是啊,真不少啊,没想到给这么多,正好大菊也快生了,咱花钱也宽敞了。
黄顺兴奋地:以后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别心痛钱。等大菊生了,咱也给孩子办个满月,请请客,风光风光。
王秋香喜悦地:那好,我就担心你这腰不行,别再出什么毛病。
黄顺一口气把面条吃完,抹抹嘴,抖擞精神说:值夜班就是站站坐坐走走的事,顶多就是多转几圈,根本累不着。(把碗一推,脱鞋上床,靠在被子上哼起了豫剧)
黄顺站在门口检查着进出车辆、人员的证件、手续,不时与人寒暄着。
黄顺拿着手电,沿着外墙巡查,忽然,他看见在前面的树下有一对黑影,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开手电照去。
传来一个男子的呵斥声:照什么照,照什么照,没长眼吗?
黄顺走到跟前一看,是一对男女青年正在热烈拥抱,亲昵着。
黄顺不好意思地劝阻说:别在这儿,天冷了,回家去吧。
男青年:家里没地方,就这合适。这地你管得着吗,多管闲事,这都什么时代了,土老帽。(紧紧搂抱着女青年,故意地)来,吻一个,让他长长见识,开开眼。(两人狂吻)
黄顺见状,赶紧离开,嘴里连说:好好好,你们随便,随便。
黄顺走到一个卖鱼的摊子前,挑了两条鲤鱼,与鱼贩讨价还价后,提着鱼走了。
侯大菊抱着出生两个多月的女婴在小屋里喂奶,王秋香在小院里洗尿布,并忙着晾晒。
黄顺提着鱼进来,把鱼放进水盆里,对王秋香说:等一会儿,我来收拾,你就别动手了。妮咋样?
王秋香把尿布晒完,叹气地:还那样,真熬人那。
黄顺进来,王秋香也跟进来。
黄顺关切地:昨晚咋样?
侯大菊打了个哈欠,停止了喂奶,说道:又哭了一夜,这不,这会儿睡着了。(将孩子轻轻放在了床上)
王秋香:按医生说的法,也没用,一直哭到天明,真是睡反觉了。
黄顺:大菊,趁着孩子睡,你也睡会儿吧。(和王秋香走出了小屋)
一张手写的告示贴在庙外的墙上,上面写着“关于筹集善款重修玉皇庙”的公告。庙门的两边搭建着简陋的棚子,棚子里挂着“捐款处”的牌子,有几个年长的善男信女坐在那儿负责收款。紧挨着的是看相、算卦、卖香、测字的地摊,不时有人过来捐款,算卦,相面。
黄顺站在公告前,仔细地看着,然后走进了庙里。
破旧的大殿,残缺不全的佛像,石碑到处都是,这里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遭到了严重破坏。
黄顺在里面转了一会儿,走到了捐款处,从口袋里掏出50元钱递交给负责登记的一位老者。
老者和善地:姓名?
黄顺回答:黄顺,黄色的黄,顺利的顺。
老者把钱收好,另一信女很快写好收据,把收据交给黄顺。
老者叮嘱道:把收据放好,待大殿修好后,你的名字将刻在功德碑上。阿弥陀佛。
黄顺合掌,连连点头,向旁边的卦摊走去。
一算卦的长者向黄顺打招呼:来来来,问凶问吉,问祸问福,指点迷津。
黄顺迟疑着。
算卦的长者看出黄顺的犹豫,慷慨地:你捐了款,就不收钱了。
黄顺笑笑,蹲到他的卦摊前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那小孙女生下来,夜里就一直哭,快三个月了,天天如此,这有啥法吗?
算卦的长者肯定:有法,有法。来,我给你说个招。(示意黄顺附耳过来。
黄顺凑近,听算卦的耳语,不时点头称是。
黄顺走在僻静的街里,不停地左顾右盼,像做贼似地尽量避开行人,当看到前后无人时,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贴在树上,又走走,贴在电线杆子上一张,匆匆离开。
有人驻足观看,并轻声念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的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阿弥陀佛。(反感地)什么玩艺,封建迷信大回潮。哭,哭吧,哭死才好。(悻悻离去)
灯火通明,挂着欢度中秋招牌的月饼专柜前顾客来来往往,购销两旺。人们喜气洋洋。
桌子上摆满了月饼、水果等,黄顺一家人聚集在一起,欢度中秋佳节。
王秋香抱着孩子,拿一片橘子往孩子嘴里喂,小孙女高兴地吮吸着,不停地笑着。
王秋香乐呵呵地:这闺女就好吃甜的,有点甜味多欢。
侯大菊欣慰地:妈,你说这大仙算的也够灵的,说不哭就不哭了,真是奇了。
王秋香:这闺女命硬,说不定是天上的什么星下凡,非哭够了才行,长大了保准有出息。
黄顺吃着月饼,就着茶水:算卦的说了,女孩生下来爱哭,男孩生下来爱动,都聪明,都有大出息。咱家闺女说不定长大了还能当官呢。
王秋香:小女孩当什么官呀,长大了能找个好工作,到什么银行啊,外贸啊就好。
黄东成:爸,也该给孩子起个大名了,上户口得用。过了节,我和大菊的事可多了。
黄顺有点固执:别忙,先叫美妞,等上学的时候再起大名。咱得好好想想,名字一定要起得响亮,还得让大仙给参考参考。你们是不是还忙着集资建房的事啊?
侯大菊坦率地:是啊,过了节就得交,我们还差三千块呢。我和东成商量,不行就到下一批吧。
黄顺底气十足地:那可不行,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房子买到手,两室一厅多神气啊,有厨房,有厕所,都快赶上共产主义生活了,咱一定要,别含糊。缺的钱,我和你妈补上。
侯大菊急切地:爸、妈,你们的老底绝不能再动了,那是养老钱哪。
黄顺正色地:钱得花在正道上,值。让美妞住上新房子读书上学,我和你妈看着高兴,我还指望孩子长大了给我买月饼呢。
黄东成急促地对王秋香说:妈,孩子尿了,尿了。
王秋香低头一看,果然裤子湿了。侯大菊连忙接过孩子,给孩子换尿布。
黄顺哈哈大笑:尿了也得买月饼,这丫头听见了。
屋里一片笑声。
黄顺提着提兜走进店里,里面已有几个人在买包子。
黄顺从提兜里取出饭盒,对卖包子的说:五个。
卖包子的:肉的?素的?
黄顺:素的。
卖包子的从笼里拿出五个包子,放进了黄顺的饭盒里:五毛。
黄顺付款,走出了包子铺。
黄顺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
一个巡夜的老职工拿着饭盒推门进来,打趣地说:又是素包子,没买几个肉的尝尝?
黄顺喝口水:知足吧,能天天吃上素包子就等于过年了。你拿的什么?
老职工打开饭盒,露出两个馍馍和几根咸萝卜条。
黄顺哈哈大笑:你啊,还不如我呢,你就抠门吧。明天买几个素包子尝尝,香着呢。来,你尝一个素包子,让我吃你一块馍。(把一个素包子递给老职工)
老职工也随手给了他一块馍,俩人高兴地吃着。
黄顺很快吃完,喝口水,抹抹嘴,对老职工说:好了,我出去看看,你坐这儿慢慢吃吧。(拿起手电,走出门外)
人来人往,各种车辆不时驶过,喇叭声此起彼落。
黄顺提着买的半捆大葱走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路边,尽量避开汽车扬起的灰尘。
一辆面包车迎面驶来,黄顺本能地停在路边不动。不想,一辆拉着水泥的农用三轮车从后面急驶而来,为了躲避与面包车相撞,猛打方向,一下子撞上了正在路边的黄顺,只听得“啊”的一声,黄顺倒在了农用车的轮下,大葱洒落了一地。
街上的行人大声喊叫,人们立即围拢上来将车辆围住。开农用三轮车的年轻人也急忙下车,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蹲在地上……
几个年长的路人招呼着把黄顺从车下抬出,黄顺两眼紧闭,头上渗着血,已经没有了知觉。
人群中有人大声喊:快打110,叫警察来!
一中年妇女赶紧跑到路边的公用电话前,很快打通了电话:解放路东头,一老头被撞了,快来人哪。对,解放路东头,幸福粮油店前面,对。
王秋香在黄东成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侯大菊抱着孩子跟在后边。
王秋香和黄东成看见穿白大褂的就问:抢救室在哪儿?
一个女护士指了指方向。
王秋香、黄东成和侯大菊发疯似地穿过走廊,赶到了抢救室的门前。
抢救室的大门紧闭,窗户上拉着窗帘,王秋香、黄东成隔着窗帘不停地变换着角度,焦急地向里望去,可什么也看不清楚。
片刻,一个护士从抢救室出来。
王秋香、黄东成急切地上前询问:里面有个叫黄顺的吗?
护士一眐:黄顺?
黄东成赶紧补充:一老年人被车撞了,说是在这儿抢救……
护士想起:啊,是的,中午送来的,好像叫黄顺。
王秋香担心地问:现在怎么样?
护士:已脱离生命危险,正在观察,具体情况你们问外科的宋主任吧。
王秋香扶着墙,泪流满面。侯大菊则抱着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地抽泣起来。
钟表的时针指向了10点。几个护士在忙碌地准备着各种液体。
情绪稍微稳定的王秋香、黄东成和侯大菊坐在长椅子上,焦急地等待着。
颇有学者风度的宋主任进来,看到王秋香等人,平静地问:你们是黄顺的家属吗?
王秋香、黄东成诚惶诚恐地连忙站起:是,是,是。
宋主任随即坐在王秋香他们的对面:坐吧,坐吧。命是保住了,不过今后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头部有淤血,第三胸椎以下损伤,下肢没有知觉,初步诊断高位截瘫,今后恐怕很难再站起来,必须马上手术。你们先去办一下入院手续,我这就给你们开住院通知单,快去办吧。
王秋香哭着:大夫,你们一定要把他治好啊!
宋主任安慰地: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黄东成:这需要多少钱……
宋主任:如果治疗顺利的话,需要两到三万元,康复期得一年。因为有些药品都是自费的,你们要早做准备。
王秋香与黄东成愕然,侯大菊惊讶地张着嘴,木然地抱着孩子。
人们进进出出,在挂有“事故处理科”的牌子前,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人,分成小圈对交通违章、肇事的情况商讨着,争议着,犹如一个小集市。
有几拨人各自围着一个交警诉说着自己的情况,申辩着,询问着。
一个中年交警的办公桌前,黄东成、侯大菊正与交警交谈,桌子上到处都是零散的香烟。
侯大菊将一包“红塔山”香烟推到了交警的手里。
交警拿起闻了闻,随即放进了抽屉,然后和颜悦色地说:这起事故你爸没有责任,肇事方负全责。我们在勘查现场时,目击证人很多,肇事者也承认,他突然与面包车相会时,因紧张,猛打方向,没有注意到你爸,才把你爸撞倒。我们从你爸口袋里找到了一张市土产日杂公司的出库单,顺着这条线索,才找到了你爸的工作单位,让单位通知了你们家。
黄东成感激地:那真是太感谢了!
交警说:为人民服务嘛,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黄东成急切地:可我爸现在情况依然不好,这个肇事司机必须严惩啊!
交警肯定地说:那是,一定会严肃处理的。(慢条斯理地从办公桌上的文件堆里取出一个本子翻阅着,接着又说)这个肇事司机叫丁大孬,市郊乡东八里庄的,今年刚好18岁,够判交通肇事罪了。他驾驶的农用三轮车是借的,已经被我们暂扣了,现在我们放他回去筹钱,等候处理,他跑不了。至于怎么判,这要看肇事方赔偿的情况和你们是否谅解的态度,总之要走司法程序,现在先看你爸的伤残鉴定,以后的事,慢慢再说吧。(拿起桌上的一支香烟点着,使劲地抽着,不再说话)
黄东成、侯大菊见状,会意地站起,致谢告别。交警抽着烟,挥挥手,算是作答。俩人走出办公室。
村头一块石碑立在地上,上面刻着“东八里庄”。
这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庄,村里道路弯弯曲曲,村民们盖的房子参差不齐,村头的墙壁上刷着大幅标语“计划生育是国策,生男生女要一个”、“多生罚款,结扎光荣”。往村里望去,磨面,配种,理发的广告到处都是。
黄东成下了自行车,推着自行车进村,不时向行人打听着,他问到一个上学的小男孩,小男孩点点头。
黄东成和小男孩并肩走着,左拐右拐,来到了村东头一家破旧的院落前,庭院的大门开着。
小男孩停下脚步,朝黄东成努努嘴,悄声说:那就是丁大孬家,我走了。(赶紧跑了)
黄东成放好自行车,向丁大孬家中望去。
大门上的油漆已经脱落,影壁墙上的“福”字残缺不全,破旧的院子里农机具七零八落,几只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觅食。
黄东成看见丁大孬正蹲在院子里的墙下,低着头抽闷烟。
黄东成顿时气从心头起,两眼冒着怒火,快步走进了院子,来到丁大孬面前,一把抓住了丁大孬的胸口,发疯似地将他提起,厉声地:你就是丁大孬?你这个王八蛋,你把我们家害苦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混蛋,王八蛋!(情不自禁地一拳打在丁大孬的脸上)
香烟被打落,丁大孬嘴里、鼻里顿时流出了鲜血,他抬抬眼皮,麻木地没有反应,也没有言语。
黄东成更加气愤了,高声地:你不说话是不是,你他妈的装孬是不是?我告诉你,我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小子就得拿命抵。(声嘶力竭地说着,又抓住了丁大孬的头发)
丁大孬倔犟地就是不言语。
正在屋里的丁大孬妈闻声赶紧出来,她的小女儿也紧跟在后头惊恐地跑出来。
丁妈妈愤然地:干什么呀!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你凭什么打我们家大孬?
黄东成愤慨地:凭什么,他撞了我爸,人命关天哪,我不打他打谁?
丁妈妈马上明白过来,立刻变了腔调,哀求着:大兄弟,大兄弟,咱好好说行不行,别动手,别动手。我们有错,我们有错,咱进屋说行不行?(拉着黄东成苦苦地哀求着)大兄弟,大孬对不起你爸,我们全家也对不起你爸呀!我们知道错了,饶了我们吧。
黄东成放开了丁大孬,丁大甭一屁股坐在了地下,满脸沮丧,瞪着眼,看着自己的妈妈和黄东成说话。
黄东成没有挪脚,痛苦地:饶了你们,可谁饶我们哪?现在光医疗费就花了一万多,你以为我们家是开银行的呀?我爸要是站不起来,你说,我们家今后怎么过呀?
丁妈妈深有同感地:我知道,我知道,大兄弟。大兄弟,你得容我们凑凑钱呀,我们一定会赔上,我们一定会给你爸看伤。你看,我们现在连大孬爹的药都停了,他已经三四天没有再吃药了。
顺着丁妈妈的手,黄东成看见在院子里的窗户下,坐着丁大孬的父亲,他剃着光头,面部浮肿,脖子上缠着围巾,嘴里流着口水,傻笑着看着他们。
丁妈妈悲伤地:他爹得了脑梗,半身不遂,偏瘫了,什么活都不能干。我们没有多少来钱的地方,亲戚家都借遍了,再宽限几天吧,我们真的很难哪。
黄东成心里一震,随即狠狠地:你们难,我们易吗?哭穷有什么用,没人可怜你,这都是你家大孬找的事。他现在犯的是交通肇事罪,如果拿不出赔偿金,他就得坐牢,就得判刑,你知道吗?
丁妈妈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来,又从裤子里摸出一些零钱,“扑通”跪在了黄东成的面前,颤抖地哀求着:大兄弟,这是五百多块钱,我们家现在就剩这点钱了,你先拿着,我会想办法的,千万不能判大孬的刑啊。他要是坐了牢,我们家连干活的都没有了。大兄弟,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黄东成看着跪在面前的丁妈妈,没有接她手里捧着的钱,望着坐在地上抱着头的丁大孬,心中五味杂陈。
丁妈妈:大兄弟,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凑钱,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子,我们也要给你爸医治。求你了,求你了……(不停地瞌头,泪流满面)
丁妈妈七岁的小女儿见母亲痛哭,惊恐不解地拉着妈妈,哭着问:妈妈,妈妈,卖了房子,咱住哪儿,咱住哪儿呀?
丁妈妈放声大哭,丁大孬的父亲坐在一边流着口水,傻笑着。
黄东成看着眼前这一家人,紧握的双拳慢慢松开了。
一声“嘭”的巨响震耳欲聋,一个爆玉米花的小贩爆熟了一锅玉米花,曾经给黄东成带路的小男孩和另外几个孩子围拢上去抢抓玉米花吃,被小贩赶跑,孩子们四散而去。
存取款的人排着几队慢慢向窗口移动,黄东成也排在队里面。
轮到了黄东成,他将存折递进窗内说:取两千。
银行女职员很快办好了手续,递出现金,黄东成接过,站在一边数钱,后面的人很快拥挤上前。
外科311病房,这是一个四人住的病室,床前都有家属陪伴着。黄顺的病床在最里面的窗户边,他身上插着输液管,氧气瓶放在床边,王秋香、黄东成和抱着孩子的侯大菊围拢在他的身旁。
黄顺头发零乱,面色苍白,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别再难为这家人了,能拿多少就多少吧。咱也别告这个孩子了,把他抓了,判了刑,这个家也就完了。(闭上了眼睛,急促地呼吸着)
王秋香见状,连忙拿出一个棉签,沾点水,湿润他的嘴唇。
片刻,黄顺又睁开了眼睛,虚弱地说:你们回去休息吧,有你妈在这就行了,要照看好美妞,别让她冻着。
王秋香会意地:对,你们回家歇歇吧,别都在这熬,美妞也该吃点东西了。晚上东成早点来。走吧。(又想起什么,对侯大菊说)你回去把泡在盆里的衣服洗了,等我回去收。
黄东成、侯大菊点点头:好,我们先回去。爸,妈,我们先走了。(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黄顺感到有点累,闭上眼睛休息。
王秋香拿起暖瓶,倒了半杯水:能喝点水吗?
黄顺点头,睁开眼睛,在王秋香的帮助下,身子艰难地往上挪,靠在了枕头上,直喘气。王秋香尝尝水温,扶着黄顺慢慢饮水。
黄顺喝下几口水,长叹一口气,强打精神低声说:行了。你听我说。
王秋香半坐在床边,凑上去仔细听着。
黄顺虚弱又坚定地:东成集资买房的钱绝不能用,不能让美妞长大了连个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
王秋香点头:知道,现在花的钱,都是咱俩攒的。
黄顺欣慰地:好,好。我的伤我知道,千万不要花那些冤枉钱。我都快70了,也活够了,多活几年少活几年无所谓,记住,要把钱省住。
王秋香强压住自己的情绪,心酸地:别说了,咱听医生的。你会好起来的,今后的路还长呢。
黄顺说完了话,闭上眼睛,把头扭了过去,不再言语了。王秋香给他盖了盖被子,从床边坐到凳子上暗暗落泪。
在一个破旧的花坛边,围坐着五六个坐着轮椅的失能老人,他们有的无精打采,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无意识地拍着手,有的昏昏欲睡。
小花坛的另一边,有两男两女四个护工正围在一起打扑克,有的脸上还贴着纸条,他们嬉笑着,在玩耍的同时,还观察着自己照看的失能老人。
黄东成洗完了保温桶和毛巾,又到开水房打了一瓶开水,回到311病房。
黄顺躺在病床上输着液,其他的病床前也都剩下了一个陪护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有的在低头看书。
黄东成进屋,将水瓶放到病床边的小桌旁,看着父亲,轻声说:爸,你喝水吗?
黄顺睁开眼睛,虚弱地:不,不喝,你过来坐。
黄东成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
黄顺心事重重地低声说:东成,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说出来,我就放心了。
黄东成不解地点点头:爸,有什么你就说吧。
黄顺吃力地:这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我知道,你对你的婚事心里一直别扭,这事是我做的主,你没有抱怨,我很高兴。老侯家对我们有恩哪,要不是老侯,要不是大菊,你能有今天吗?
黄东成同意地点头:是的,我知道,知道。
黄顺慢慢地:知道就好。人要知恩图报啊,要有良心。等老侯出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孝顺他,不要让他失望啊。
黄东成心酸地:知道,他在里面精神头还好,就是腿有毛病,上个月去看他,给他送去几盒膏药和200块钱。他说什么只要100元,说另外100元让给美妞买点儿好吃的东西,算是他当姥爷的心意。没办法,我和大菊只好给他留了100元。
黄顺感慨地:老侯是个要强的人哪,要是忍一忍,低低头,也不会判这么重,真是苦了他们家呀。东成,你记住,一定要对大菊好,一定要给他们养老送终。
黄东成:记住了,记住了,你就放心吧。
黄顺欣慰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黄东成见状,搬起凳子坐到墙角休息。
四个陪护人员都已入睡,黄东成坐在凳子上不时发出鼾声。
黄顺躺在病床上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他已无睡意,似乎在想着什么,他想着想着,眼眶里流出了泪水。
寒风呼号,万物萧条。突然,一阵狂风大作,将成排的枯树吹得东倒西歪,有的被连根拔起。
飞鸟在空中盘旋着,发出了悲凉的叫声。
哭声一片。黄顺躺在抢救床上,一条白色床单盖在身上,医务人员正在将各种抢救设备移走。
王秋香坐在床边,摸着黄顺的手亲吻着,痛哭着。黄东成趴在床边,痛哭流涕地不停叫着:爸,爸,爸……
侯大菊则跪在床的另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爸,爸,你怎么就走了呢,你还没有给美妞起名呢。爸,美妞长大了还要给你买好吃的呢。爸,爸……
字幕:5年后。
东方红电影院高楼上的扩音喇叭里正播放着歌曲《春天的故事》。
广场边的一个售报亭前,人们在争相买着新上市的报纸,传看着报上的重要文章《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
附近的高大建筑物上红旗飘扬。
这里有六七个突出的坟包,坟墓前均没有墓碑,坟头上长满了荒草。
黄东成和侯大菊领着已经长大的美妞,站在一个坟包前,祭奠着父亲。
黄东成在坟前摆上了供品,焚起了三炷香,侯大菊让美妞把冥币冥纸撒在坟的周围,三人在坟前站成一排。
黄东成悲伤地:爸,我们今天来看您了,想告诉您,美妞就要上学了,我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黄丽华,够响亮的,希望她长的美丽,能振兴中华。您多保佑她吧。
美妞天真地:爷爷,我一定好好学习,长大了挣好多钱,给你买好吃的。
侯大菊伤心地:爸,你多保佑美妞和我妈,只要她们好,我和东成就好,你放心吧。我知道你一辈子节俭,这回给你送去好多钱,你在那边就使劲地花吧,别抠门,和那些孤魂野鬼们一块花。(点燃了冥币,蹲在地上继续说)爸,还有件事想告诉你,我爹已经出来了,他提前一年释放了。他本想来看您,可他的腿瘸了,不方便,他让我转告您,他还好,谢谢您。
冥币烧得很旺,侯大菊眼睛里流着泪水。
黄东成对着美妞说:来,美妞,再给爷爷上点钱。
美妞欢快地:好。(又抓起一把冥币扔在了火堆上)
火越烧越旺。
几栋高楼排列有序,煤球棚、自行车棚整齐划一,虽然没有绿地面积,但也美观整洁。
这是两室一厅的居室,黄顺的遗像挂在小客厅的墙上,屋里干净,简朴。
已经老态的王秋香正在屋里翻找着东西,黄东成在小客厅里打点着行李。
王秋香终于从柜子里找出一件毛衣,她慢慢地走进客厅,对黄东成说:东成,这件毛衣是给你爸买的,你爸不舍得穿,放了好多年了,还是新的,你拿去穿吧。
黄东成接过,看看,放进了手提包里。
王秋香关切地:东成,咱就没有别的路走,非要辞职才行吗?
黄东成放下手中的活计,平静地:妈,我不想低三下四地去求他们,我也不想像爸那样憋屈地活着,窝囊一辈子,贫困一辈子。我那老岳父的腿伤必须治,老岳母的心脏病也不能耽搁,这都需要钱哪,大菊不说什么,可我必须得想法去挣钱呀。现在厂里被承包了,刘副市长的女婿当了厂长,净搞瞎指挥,我不想在他手下干事,也不想在一棵树下吊死,趁着现在年轻,到南边闯一闯,或许咱们还能活得更好些。你说,咱离北京这么近,你都没有去过北京,想起来我就觉得惭愧。等我有了钱,一定要带你们去北京看看,不能后悔一辈子。
王秋香长叹一声,感慨地:北京能去就去,去不了也没啥,大菊爹娘的病是得抓紧治啊。我是知足了,现在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不缺吃穿,做梦都没想到啊。要是你爸还活着,他肯定满意。
黄东成坚定地:我就是想争口气,就是不想碌碌无为地过日子。妈,我能吃苦,不怕累,相信我一定能干出个样子。
王秋香无奈地:你要是看准了,下了决心,妈不拦你。你要记住,在那边要是干不下去了,别硬撑着,就赶快回来。家里不指望你能挣多少钱,穷也过,富也过,我和大菊、美妞就盼你平平安安啊!
黄东成眼睛湿润了,激动地:妈,放心,放心吧……(说不出话来)
往广州,深圳方向的旅客不太多。
背着、提着行李的黄东成和前来送行的侯大菊、美妞站在月台上,等待着南去的列车。
这时,开往广深方向的列车呼啸着进站,慢慢地停稳。黄东成提起行李准备上车,对侯大菊、美妞深情地说:回去吧,我到那儿,就给你们写信。美妞,要听妈的话,好好学习。
美妞点头,和侯大菊依依不舍地把黄东成送到车边。
黄东成上车,站在门口,向妻子女儿挥手。
侯大菊情不自禁地大喊:来信!来信!
列车起动,向着南方急驶。
窗外的景色飞速闪过,黄东成坐在靠边的位置上昏昏欲睡,他脑海里不时地回忆着过去的往事……
(闪回)
风雨中,父亲黄顺穿着雨衣,拉着板车,吃力地行走在送货的路上。
灯光下,母亲王秋香坐在椅子上,精心地为自己缝补衣服。
公园里,侯大菊带着美妞在草地上欢快地跑着,玩耍着,嬉闹着。
寒风中,自己和知青们在修渠工地上抡锤劈石。
夕阳下,已经衰老的侯得福拄着双拐,孤独地行走在司马屯的大街上,无人与他打招呼,他四处张望,凝想着。
主题歌《一辈子》唱起。
一辈子不容易,从小到老挺长的。
一辈子不容易,坎坎坷坷别在意。
一辈子不容易,悲欢离合是常事。
一辈子不容易,抬起头来走下去。
人生能过三万天,已经活的够意思,
只要心中还有梦,去拼搏,去努力,
哪怕不成功,咱也活的值,活的值……(闪回完)
黄东成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外面的景色飞速闪过。
侯大菊和美妞仍然望着列车远去的方向不愿离去。
侯大菊拉着美妞的手,望着远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