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韩卫贤
沾益的冬天没有多少萧瑟的迹象,花木欣欣,人流攘攘,海鸥在蓝天白云下翩翩飞舞。
湖畔金柳如烟,人来人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衣着体现出独有的云南“四季服装同穿戴”的特色。有游客或凭栏观赏、喂鸟、拍照,或在长椅上晒太阳、闲话、发呆,或乘坐脚踏游船游九龙湖,与海鸥嬉戏。凉亭里,有退休的居民围坐着吹拉弹唱,排演云南花灯。湖心岛上,茶客悠闲地品茶、赏景、谈笑。
九龙湖边,有人跟着伴奏练习沾益小调,在唱《猜调》,有人用笛子吹奏《小河淌水》,有人吹葫芦丝,有人用萨克斯吹奏苏联民歌,有中老年人或同性或异性两两相拥,借着旁边演奏的音乐在学跳交谊舞,有游客驻足,或聆听演奏,或阅赏风情。
顺着湖堤往前,花树下有老人演练太极拳,垂柳丝里有青年在写生,有学生坐在长椅上看书,有一大家子围坐在石桌子前吃零食、玩扑克消闲。
九龙湖北门外,明媚的阳光里,有大人带着孩子在公园前广场上放风筝,一群中年妇女按体操队形排列着,举着仿古花伞,跟着录音机的音乐在学跳舞。靠水池处,有一对盲人夫妇在卖唱乞讨,男的拉着手风琴伴奏,女的拔高声音认真地唱《好人一生平安》,不时有行人上前布施。靠围栏处,有小贩摆摊卖手工艺品,旧书画报之类,有街头画家三三两两参差地摆着画摊给游客画像。
出片名:我的九龙湖。
湖边画摊上,舒涵正在给一位游客画像,几个游客在围观。
洋洋安静地坐在旁边的折叠小凳上,也低着头捧着一张小纸片支在膝盖上画。
画纸上,笨拙的线条依稀组成一张人脸的模样。
洋洋抬起头来,清秀的脸上有着同龄小孩少有的冷漠和孤寂。她揉着脖子去看舒涵的画,又扭过头,面朝湖面,看着远处飞舞的海鸥发呆。
海鸥在九龙湖上盘旋飞舞,一只海鸥停在了湖边围栏的柱头上,头冲着湖面。
洋洋和海鸥对视着,发呆的眼神渐渐活络、灵动。她站起身,敛声屏气地向那只海鸥靠近,轻轻伸出手去。
那只海鸥突然应声张翅飞起,汇入了纷纷向一个方向飞去的雀群之中。
洋洋的目光追随着那只海鸥。
雀群飞到远处一个正在投食的老爷爷身边,簇拥着老人,欢快地盘旋。
洋洋定定地看着,眼神又呆了。
围栏外地面上,一群海鸥扎成一堆在抢食,抢食完了飞起来兜着圈子唧喳叫个不停。
一只瘦骨嶙峋的苍老的手伸进画面,撒下一堆碎饼干,海鸥“哗啦”一声飞落下来,团团围住抢食。
吴大爷蹲在雀群里,张着缺牙的嘴,孩子气地笑着。他衣裳破旧,膝盖上堆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蓝布背囊,露出掰好的碎饼干和一个装茶水的塑料瓶。
吴大爷:“咕咕咕咕,咕咕咕……嘿,慢点,别抢别抢,还多呢!咕咕咕咕……这边!”(抓出一把碎饼干,蹲着身子吃力地转了个方向放下)
雀群又围过来。
吴大爷撮起几粒碎饼干放进自己嘴里,海鸥向吴大爷身上扑腾,他张着嘴嘶哑地笑出声来。
吴大爷突然停住笑,含着一口碎饼干,严肃地看着对面。
对面远离画摊十米左右,洋洋坐在小凳子上,偏头目不转睛地看吴大爷。
吴大爷偏转身去继续咀嚼,回头见洋洋还一动不动盯着他,便极不友好地“剜”了她一眼。
洋洋却咧开缺了牙的嘴笑起来。
吴大爷停住咀嚼,片刻之后,突然站起来,提着背囊就走,海鸥围绕着他向前飞去。
洋洋愣住了,刚刚站起身,就听到舒涵喊她。
舒涵:“洋洋!”
洋洋转过身,见舒涵已经收拾起画摊,背着画夹子在等她。
洋洋折起小凳赶过去,舒涵拉着洋洋,朝与吴大爷相反的方向走。
洋洋回头看去,吴大爷已不见踪影,只见铺天盖地的海鸥。
饭桌上有两个盖碗,舒涵一只手抓住一只盖碗揭开来,泡好的方便面热气腾腾。
舒涵把一碗里的面往另一碗中挑一些,顿了一下,又挑回去一小撮,说:“洋洋,开饭喽。”
一旁窝在客厅沙发上看动画片的洋洋跑过来端起面碗,回到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
舒涵坐在饭桌旁,桌上摊开一本月刊,边看边吃。
两个人各看各的,各吃各的。
洋洋一个人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舒涵躲在卫生间里,坐在马桶上接听电话。
电话里肖兰的声音:……把小高都骂哭了,说加班大家都不敢叫苦,我哪里还敢走开呀!
舒涵:你们总编不会心理……那个吧?
电话里肖兰的声音:更年期!说不定呢。反正这个周末我被牺牲了,你自力更生吧。
舒涵:“那又见不着你了。关键是我好几天没吃肉了!”
电话里肖兰的声音:你该不会就等我这顿饭吧?老天!没见过你这么“葛朗台”的,你就是吃草也省不出一张机票来……那小不点儿也跟你吃一样?
舒涵:“不然怎么?她妈妈不到十点不挨家,我都快成全职的了。”
电话里肖兰的声音:老天!她妈妈要知道你净给小不点儿吃方便面,你可死得难看……
舒涵:“小不点儿要能告状还好了,唉……”
电话里肖兰的声音:小不点儿还那样?
舒涵:“嗯。跟她妈妈,跟我,跟外人不吭半点儿气儿,整天安安静静的,愁死个人了。”
电话里肖兰的声音:真可怜。哎,对了,这倒提醒了我,你说我策划一期社评,具有人文关怀的,以小不点儿为例,针对离婚事件中孩子受到的伤害,怎么样?
舒涵:“得了吧,跑不到新闻就拿孩子开刀……”
客厅里电视声突然加大,舒涵边听手机边站起来,把卫生间的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
客厅沙发上,洋洋正拿着遥控器,频繁地换台。
舒涵轻轻关上门退回来,坐在马桶上继续接听电话。
电话里肖兰的声音:那就来个故意煽情吸引眼球的,“云大高材生忙前途只身去美国,痴情女朋友为爱情摆摊赚机票……”
舒涵:“肖兰!”
电话里肖兰的声音:好好好,不说了。(认真地)反正我怎么劝你也不听的。画够一张机票,飞去美国瞧瞧,就什么都知道了。
舒涵:“肖兰,我知道你为我好。这半年来杨梓杳无音信,我也怀疑过,怕过。我只是需要保持勇气,相信我和杨梓能够在一起。”
电话里肖兰的声音:不管怎样,我祝福你们。今天画得怎么样?有没有帅哥?画到帅哥你可别忘了帮我问问手机号码……
洋洋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蓝底白花的厚实被子。
舒涵房间里,舒涵穿着睡衣盘腿坐在小床上,枕头放在膝盖上。舒涵伏在枕头上,一张一张慢慢整理几张钞票并点数。点完了,身体向后放倒在床上,先嘟起嘴巴呼出一口气,继而举起手中的钞票慢慢摊成一个扇形。看着钞票微笑起来,满脸的憧憬。
房间外有开门声,关门声,有洋洋睡眠中的嘟囔声,有人走动声,有人敲门。
一个女人的声音:小舒?
舒涵坐起身子来,一边应着一边迅速地把钱塞进枕头套里,把枕头翻过来摆好了,趿着棉拖鞋去开门:“柳姨,回来了?”
柳云焕:“嗯。小舒,麻烦了,给你被子。”
舒涵接过被子:“柳姨,进来坐?”
柳云焕:“不了,你早点睡……嗯,洋洋今天怎么样?”
舒涵耸了耸肩膀:“还是那样。”
柳云焕:“唉,这孩子……(看舒涵缩着肩膀)哟,瞧冻着了,赶紧睡!”
舒涵:“哎,柳姨,你也早点儿休息。”
舒涵锁上门,迅速地跳上床,钻进被子。舒涵慢慢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塞到枕头底下,摸着枕头里的钱,脸上渐渐浮出因美好的憧憬而生出的微笑。
又是冬日的一个艳阳天。
九龙湖公园北门外已经摆起了三三两两的画摊,画家们却扎堆聊天。
舒涵拉着洋洋走来。
画家甲:“哟,小舒,这晚儿才来?越来越像沾益人了。”
画家乙:“沾益人怎么着?”
画家甲、丙:“懒啊!”
在场的人一起笑起来。
舒涵笑着摆开画摊,洋洋安静地帮舒涵摆画样儿。
画家乙:“懒点儿好,不然咱们不天天闹饥荒?”
画家甲:“小舒给自个儿挣嫁妆呢,等小舒终于嫁人了,咱不就翻身了?”
在场的人又笑起来。
舒涵:“得了吧,大清早的拿我开涮。还没开张?”
画家丙:“你舒大牌不来,我们哪儿开得走啊?”
大家又笑。
舒涵正要说话,一个老爷爷拉着一个小男孩走到舒涵面前。
老爷爷自言自语:“这里!(对舒涵)姑娘,给我孙儿也来一张。”
画家乙:“嘿,咱这儿提哪壶哪壶就开喽!”
男孩端坐在舒涵对面,一下子变得拘谨。舒涵竖着画板,先不画,只是用炭笔比划着。
洋洋坐在舒涵身边,学她的样儿比划着。
舒涵:“小弟弟别紧张,自然点儿,平时怎么坐的还怎么坐。”
小男孩更紧张了,僵挺着背脊坐得笔直,脸绷得紧紧的。
舒涵:“几岁了?”
小男孩:“8岁。”
舒涵:“上几年级了?”
小男孩:“二年级。”
舒涵:“噢。不尿床了吧?”
小男孩:“不尿了。”
小男孩说完一愣,旋即“噗哧”一下乐出声来,又觉得不能笑,憋住了,脸上已是有了丰富的表情。
舒涵早不动声色地捕捉住小男孩微笑的神情,先在画纸上勾下了眼和嘴巴,然后开始画像。街头画家们都聚拢来看,一边说笑着。
洋洋正学舒涵的样儿低头画画,突然听到“咕咕咕咕”呼唤海鸥的声音,洋洋急忙抬起头来,朝一旁看去。
一旁,吴大爷正蹲在地上喂海鸥,海鸥围着他上下飞舞。
吴大爷蹲得腿麻了,左右瞅瞅,吃力地往一边的长椅挪去:“嘿,老喽。人总有这么一天……”(坐到长椅上,弯腰撒一把碎饼干在面前)
又落下一群海鸥。
吴大爷对着海鸥喃喃自语:“可不是?老西有两个年头没来了吧?你们呀,回头见着老西了,替我问候一声……咱俩个老东西……嘿,我这儿惦着呢……”
海鸥啄食完一边地面上的碎饼干,飞过来,加入到吴大爷面前的雀群里。
吴大爷又撒下一把食物,海鸥扑腾着抢食。
吴大爷皱眉,一副教训的语气:“哎,大家让着点儿黄毛呀,大的让着小的,男的让着女的,哪儿能净着自己吃呢?黄毛,这边。(在椅子左扶手上放了一粒碎饼干)”
一只额头上毛色发黄的海鸥扑腾起来,停到扶手上啄食。
吴大爷怜爱地看着这只海鸥,把碎饼干一粒一粒往扶手上排:“咱不跟他们抢,咱这儿开小灶,哈哈。”(给黄毛排一粒碎饼干,又往上扔一粒,张开缺牙的嘴巴接住,乐呵呵地笑)
吴大爷又抛起一粒来,一张嘴却没接住,黄毛扑过来,在碎饼干落地之前叼住了。
吴大爷自嘲地笑笑:“唉,不行了。去年还一扔一个准儿,就跟打鬼子似的,一枪一个准儿……你不信?(举起手来扮托枪样儿)我就这么‘啪啪啪’,啊!一下子撂倒十个……(黄毛突然飞离了扶手)嘿,我说黄毛你什么意思?你真不信我啊……(他追看着飞起的黄毛,看到蹲在一旁目不转睛看他的洋洋,愣住了。他板起脸来,把头扭向一边。片刻,偷偷溜了一眼,见洋洋还在看他,便故作凶狠地挥挥手)去!”
洋洋反而笑了,站起来,蹑手蹑脚走到椅子前面,看着椅子。
吴大爷以为洋洋在看他的破背囊,下意识地把背囊口捂紧了,抿着嘴巴不说话。
洋洋试探地把屁股搭在椅子边缘,见吴大爷没说话,屁股往上一抬坐上去了。她开心地看看地上的海鸥,又小心翼翼地偏头看看吴大爷,脸上带着讨好的神情。
吴大爷绷着脸,紧张地往扶手边挪了挪。
海鸥吃完了地上的食物,围着吴大爷“吱吱”乱叫纷飞。吴大爷终于忍不住,从背囊里抓出一把碎饼干撒在地上,两个人静静地看海鸥抢食。
吴大爷再抓了一把碎饼干,随时准备撒下去,洋洋恳求地看着吴大爷。
终于,吴大爷试探地向洋洋伸过手来,洋洋急忙捧着双手伸过去,吴大爷把手里的食物分给洋洋一半,弯下腰一粒一粒往地上撒碎饼干。
洋洋一粒一粒地把碎饼干抛起来,看海鸥飞起来抢。
吴大爷很不友好地偏头瞪了洋洋一眼,对她喂食的方法表示不满。
洋洋便学吴大爷的样儿把一粒粒碎饼干轻轻地往地上撒,海鸥在他们脚边围成一片。
吴大爷盯着洋洋看了一会儿,把饼干粒儿摆在左扶手上,立刻就有一只海鸥飞上扶手啄食饼干,他摆一粒便啄食一粒。
洋洋也把饼干粒儿摆在右扶手上,可是海鸥在她头顶盘旋着,就是不落下来。吴大爷偏头看洋洋,得意地咧开嘴笑了。
洋洋嘟起了小嘴巴,吴大爷更得意了。
游人更多了。
先前扎堆的画家们各就各位去招揽生意。
舒涵把画好的画像翻转过去,面对着小男孩。
小男孩捧过画像看着,爱不释手:“爷爷,真像我,比照片还像我!”
老爷爷摸摸孙儿的头,心满意足地付钱,带着孙儿离开了。
一个在旁边看了好久的游客马上坐了下来。
舒涵趁整理画纸的空隙回头看去,见洋洋安静地坐在十米开外的长椅上,便喊道:“洋洋!别跑远了。”
洋洋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了看她这边。
舒涵放下心来,专心给新顾客画像。
那边,洋洋和吴大爷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喂海鸥。吴大爷每抓出一把食物,就分给洋洋一点儿,两个人各喂各的,互不说话。
喂了一会儿,吴大爷从背囊里摸出饮料瓶,里面是积满茶叶的褐色液体。吴大爷抓一把碎饼干吃着,又举起瓶子来喝一口茶,满足地咂咂嘴。
洋洋好奇地盯着吴大爷的饮料瓶。
吴大爷有些不耐烦地看洋洋一眼,继续吃饼干,喝茶,咂嘴。一只海鸥停在扶手椅上休息。
片刻,吴大爷见洋洋还在看,边看边舔嘴唇,便抓给她一小撮碎饼干。洋洋犹犹豫豫地拈起一小粒放进嘴巴里,觉得不是想象中那么难吃,便又吃下第二粒、第三粒……
吴大爷很感兴趣地看洋洋吃,看着看着笑起来,又把饮料瓶递过去。
洋洋慌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但没接饮料瓶,反而还把身子往一边让了让。
吴大爷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脸上有因被伤害而起的怒色,在喉咙里含糊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洋洋了。
洋洋手足无措地把小指头塞进衣服上的扣眼里,低头胡乱扭绞着,时而偷眼看看吴大爷,神色不安。
吴大爷梗着脖子勉强僵持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一手提着饮料瓶,一手提着背囊,佝偻着走开了,看也不看洋洋一眼。
洋洋委屈地看着吴大爷的背影,看着追随他而飞走的海鸥,孤独又无助,快要哭出来了。
小吃摊前,舒涵牵着洋洋在等饵块油条。
摊主麻利地把饵块油条放在炭火上烘烤,根据顾客口味在饵块上涂抹酱料,夹入菜末,夹入油条,裹成一卷。
舒涵用纸巾包着饵块卷的底部,递给洋洋一个:“小心烫着。”
洋洋握着饵块卷,神情沮丧,小口小口心不在焉地咬着。
舒涵:“洋洋怎么了?”
洋洋不吱声。
舒涵恍然明白:“噢,你看姐姐一早上才接了三幅画,等晌午咱多接一点儿,晚上吃顿好吃的,怎么样?”
洋洋仍不吱声。
舒涵叹一口气,弯下腰帮洋洋擦去嘴角上粘的辣酱,牵着她进了九龙湖公园,边走边吃边看海鸥,说:“洋洋,你不能一直不说话。(用握饵块卷的手指着湖面上吱吱乱叫的海鸥)你瞧,鸟也要说话的,人怎么能不说话呢?”
洋洋抬头,顺着舒涵的手指看着满湖的海鸥。
舒涵又指着一只歇在围栏柱头上的海鸥:“洋洋,你瞧,这只海鸥不说话,不说话我们怎么晓得它要什么呢?”
洋洋顺着舒涵的手指看过去,柱头上是一只额头上有一撮黄毛的海鸥。洋洋兴奋地张大了嘴巴,屏住呼吸,瞪圆了眼睛看那只海鸥。
舒涵被洋洋的举动吓了一跳,也跟着洋洋凝视那只海鸥。
海鸥和两人对视着。
舒涵撕下一小角净饵块,朝着黄毛慢慢地递过去。黄毛立在柱头上,对舒涵手上的食物无动于衷。
洋洋也撕下一小角净饵块,朝着黄毛慢慢递过去,手臂还未伸到和舒涵同样的距离,黄毛“扑棱”一下飞起来,叼走了饵块。
舒涵吃惊地看着洋洋撮起来的两根空空的手指,失望地“嗨”了一声。
洋洋得意了,咯咯咯地笑起来。
舒涵也笑了:“高兴吗?”
洋洋点点头。
舒涵:“高兴了就要喊出来。”
洋洋摇摇头。
舒涵:“洋洋,你喜欢生病吗?”
洋洋摇摇头。
舒涵:“可你现在就在生病。(洋洋不解地看舒涵)你不说话呀,不说话就是哑巴,哑巴可不就是生病了?”
洋洋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舒涵:“那你想不想把病治好?”
洋洋点点头,对舒涵眨巴着眼睛。
舒涵:“那就开口说话,一说话呀,病就好啦!”
洋洋点点头。
舒涵:“你这……(无可奈何地)得!(掏纸巾弯腰帮洋洋擦了擦手,往北门外张望了一眼)我们回去吧。”
画摊前,每一个为游客准备的椅子上都坐着游客,街头画家都忙着给游客画像。
舒涵在给一个十八九岁的背大书包的男孩画像。
洋洋兀自坐在画摊后面的凳子上,膝盖上摊着小画板,对着满湖的海鸥涂抹着。
舒涵把完成的画像翻转过去给男孩看,男孩却愣愣地看着舒涵而不自觉。
舒涵“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男孩回过神来,脸红了,慌忙接过画像,低着头看也不看就掏出一张钱递过去,转头就走。
舒涵:“哎,还没找钱呢!”
男孩站住了,也不转身,背对着舒涵害羞地垂着头。
舒涵暗自好笑,给男孩找好钱递过去:“给!”
男孩依旧低着头,转身接过钱,看也不看地往裤兜里胡乱一塞,逃也似地离开了。
舒涵笑笑,伸个懒腰,转过身去看洋洋。
洋洋在画纸上画了一个戴帽子的人形,帽子上立着一只鸟。舒涵顺着洋洋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满湖的海鸥,并没有人,便问:“洋洋画的是谁?”
洋洋没说话。
舒涵:“洋洋别说,姐姐来猜猜看。嗯……是个男的对不对?”
洋洋点点头。
舒涵:“那是爸爸?(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呃……胡子那么长……哈,我知道了,洋洋画老爷爷,老爷爷头上长出一只海鸥,洋洋画海鸥老爷爷对不对?”
洋洋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看着舒涵,高兴得连连点头。
舒涵有些意外,又看画面。
一个游客坐到了画摊前的椅子上。
舒涵连忙转过身来:“画像吗?您是画漫画还是素描?还是……”
游客指着地上画样儿里周迅的彩色画像:“这样儿的!”
舒涵提醒道:“这种收费相对贵一些……”
游客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那无所谓,画得好就成!”
舒涵微笑着,准备好画纸,转身交代洋洋:“洋洋先玩着,回头姐姐教你画海鸥。”(专心给游客画像)
洋洋依旧低着头画画,片刻,洋洋抬起头来,看着吴大爷坐过的那条长椅发呆。
舒涵专心致志地给游客画画。
舒涵背后稍远处,洋洋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看到一个老爷爷远远地过来,她兴奋地直起身子伸长脖子张望,继而失望地靠回椅背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同一个方向。
舒涵背对着洋洋在给游客画像。
游客站起来看画像,把钱递给舒涵,舒涵起身和游客点头告别。
另一个顾客坐到椅子上,舒涵重新坐下,支起画夹。
舒涵背着画画用具,一手牵着洋洋走在回家的路上。
街道上车来车往。
舒涵拉着洋洋刚走到十字路口,对面的绿灯开始闪烁,舒涵拉着洋洋停住了。
洋洋在等待中百无聊赖地看对面闪烁的绿灯,她突然看到对面街道上将要拐下坡口去的吴大爷,他佝偻着身子,提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囊,吃力地走着。
洋洋冲动地拖着舒涵要过人行横道,红灯亮起,舒涵急忙拉住了洋洋。
洋洋焦急地向对面街道张望,车流隔断了她的视线,她不由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却什么也看不到。
舒涵看看洋洋,又看看对面,感到莫名其妙。
绿灯刚亮起,洋洋就拽着舒涵急匆匆过马路,洋洋在对面人行道上四顾张望,却再也找不见吴大爷的身影。
舒涵:“洋洋,你找谁?你看见什么了?”
洋洋没说话,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地垂下头,任由舒涵拉着往前走。走出一段距离,又似不甘心地回头张望。
饭桌上有一大一小两个盖碗,舒涵一只手抓住一只盖碗揭开来,泡好的方便面热气腾腾。
洋洋坐在饭桌边,用筷子搅裹着碗里的面条。
舒涵有些不好意思地:“是这样,今天生意不错,姐姐手都画酸了,(甩着手腕)真累!明天给洋洋做好吃的,好不?”
洋洋像是没听见,默不作声地埋头吃起面条来。
舒涵只好闭嘴,埋头吃面。
舒涵关上房间门,把小锁按下去,边走向小床边掏背包,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币,盘腿坐在床上点数完了,把一张十元面额的纸币甩了甩,又放在耳朵旁用指头弹了弹,自嘲地笑笑,把一天所得塞进了枕头里,抱着枕头摇晃着,自言自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外面传来金属盒子打翻的声音,舒涵把枕头放好,急忙趿着拖鞋出房门来。
客厅储物柜前,一个心形的金属盒子翻在地上,糖果撒了一地,洋洋正蹲在地上捡拾。
舒涵:“洋洋,没事吧?”
洋洋摇摇头,低下头继续捡拾。
舒涵蹲下去帮洋洋捡拾。
画摊后,洋洋依旧坐在小凳子上画画,画纸上是一个长胡子戴帽子的老爷爷,头顶上立一只小鸟,举起的左右手上也各立一只小鸟。
舒涵俯身在看洋洋的画:“嗯。姐姐教你画飞的。(握着洋洋执铅笔的手)这样……翅膀,哎,尖尖翘一点……喏,飞起来了!”
老爷爷旁边,三两根线条,就是一只飞翔的海鸥的速写。洋洋惊喜地看着舒涵,目光里显出崇拜。
洋洋在舒涵的指导下速写了一只飞翔的海鸥。
舒涵:“呀,洋洋学的真快!对,就这样,线条收起一点儿,瞧,就飞得不一样了!”
洋洋咧开缺牙的嘴,冲舒涵无声地笑了。
有客人在画摊前徘徊,舒涵招呼了一声,客人四平八稳地坐下来。
舒涵:“洋洋,你先画着,姐姐回头教你。”
洋洋安静地对着湖面的海鸥画着,画纸上,老爷爷四周满是飞翔的海鸥的速写。洋洋看着自己的画发了一会儿呆,又抬起头来向老地方张望。
那一条长椅依然空着。
洋洋很失望,正要收回目光,突然睃到相隔五六米的另一条长椅上,吴大爷一如既往地在喂海鸥,嘴唇蠕动着,似在跟海鸥交谈。
洋洋惊喜地站起来,异常兴奋,快跑过去。
正在啄食的海鸥受到惊吓四处乱飞。
吴大爷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抬头看见肇事者,生气了:“小死丫子!(手指头快戳到洋洋脑门上)信不信我打你!”
洋洋吓得后退两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怯怯地看着吴大爷。
吴大爷愣住了,看着洋洋,有些惊慌。
洋洋退回到第一条长椅处坐下,忍着眼泪看湖面上飞舞的海鸥。
吴大爷看着旁边长椅上小小的洋洋,忘记了喂海鸥。
洋洋偏过头来看吴大爷,正好对上了吴大爷的目光。洋洋惊慌失措,赶紧转回头来继续看湖面上的海鸥。片刻,洋洋终于忍不住,偷偷偏头去看吴大爷。吴大爷还那样看着她。一老一小两个人静静对视着。
吴大爷站起来了。
洋洋紧张地看着吴大爷,生怕他再次走掉。
吴大爷向着第一条长椅慢慢走过来了,洋洋又喜又怕,不安地看着,期待着。
吴大爷停在洋洋面前,洋洋坐在长椅中央仰头呆呆地看着吴大爷。
吴大爷目光落在长椅上,干咳了一声。
洋洋顺着吴大爷的目光看了看身旁的空位,连忙向一边挪开,空出一大截位置来。
吴大爷坐下来,看也不看洋洋,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摸出一根纸烟(自己购买烟丝,用废报纸卷成),用火柴点燃了,叼在嘴上。一面甩灭了火苗,左右张望,没见到垃圾桶,便把火柴梗装进了自己的衣袋里。他抽着烟看海鸥,间或咳嗽几声。
洋洋一直看着吴大爷,好奇又怀着期待。
吴大爷直把烟抽得快烧到手指了,才把烟头捺在地上弄灭了,甩了甩,左右张望不见垃圾桶,把烟屁股放进自己的衣袋里,吴大爷从背囊里摸出饮料瓶来喝茶水。
洋洋目不转睛地看着。
吴大爷吞咽着茶水,终于扭头看了洋洋一眼。
洋洋专注地看着他手上的饮料瓶,目光满含期待。
吴大爷把饮料瓶递过去,洋洋赶紧接过来,举起瓶子查看里面晃荡的茶叶,有些迟疑,洋洋抬头看看吴大爷。吴大爷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面,严肃的脸上却明显露着等待。
洋洋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屏着气儿咽下去,皱着一张小脸咂着嘴巴再看吴大爷。
吴大爷憋着高兴,接过饮料瓶喝了一口,再递给洋洋。洋洋接过来,仰起脖子满不在乎地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皱脸咂嘴地咳嗽。
吴大爷哈哈大笑起来,接过饮料瓶放好,抓一把碎饼干,分给洋洋一撮,两个人互相看着吃起碎饼干来,越看越笑,最后憋不住,一起笑出声来,碎饼干撒了一地,团团围着的海鸥便落下来啄食。
不远处,正在画像的舒涵回头张望了一眼,笑了笑,又转过去。
吴大爷:“好吃吗?”
洋洋:“好吃。”
吴大爷得意地:“当然了。(侧身指了指远处)坡头吉庆祥的饼干,贵着呢!海鸥就好这一家。(把蓝布背囊放在两人之间,把袋口敞开来,示意洋洋自己取碎饼干)喂。”(自己从中抓出一把碎饼干去喂海鸥)
洋洋也怯怯地伸出手去,从中撮了几粒喂海鸥。
吴大爷:“这样咋成?海鸥还不被你饿坏了……这样!”(抓起一大把向洋洋示意)
洋洋张开手掌抓了满满一把,吴大爷看着洋洋握着的小小拳头撇了撇嘴。洋洋把碎饼干放回背囊,两只手互相捋了捋袖子,双手伸进背囊,捧出满满一把碎饼干来,讨好地看着吴大爷。
吴大爷笑了,把手上的食物撒下去:“喂!”
一老一小两个人坐在长椅上喂海鸥,海鸥在他们身前身后雪花一样盘旋。
画摊前,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正在挑剔地审核自己的画像,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空闲的画家甲和画家乙在旁边看。
女游客:“不像。我眼睛有那么小吗?”
画家乙小声揶揄:“那还是连眼影画上去的。”
女游客不满地:“这脸……我有那么胖吗?”
画家甲小声揶揄:“少说150斤吧。”
舒涵:“您要不满意,可以不付费。”
女游客自言自语:“又丑又胖。(大声地)我不满意。”(边说边卷起画像)
舒涵:“不好意思。钱您可以不付,画可得留下。”
女游客理直气壮地:“我有肖像权。”
舒涵不卑不亢:“您要是担心留在这儿我们侵犯您的肖像权,我可以当您面儿撕毁它。”
女游客盘算了一下,又展开画像看了看:“算了,凑合吧。”(不情愿地掏钱走人)
舒涵:“您慢走。”
画家甲夸张地对着女游客的背影起哄:“您慢走啊……欢迎有空再来!”
画家乙附和着,大声喊道:“多多支持中国街头艺术啊……(小声地)还以为自己是杨贵妃呢,哈哈,解气!”
舒涵笑着,正要说话,一个背书包的男孩坐到了画摊前的椅子上。
舒涵:“画像吗?要画哪一种?(愣了一下)你……你昨天来过的吧?”
男孩憋红着脸,垂下头:“嗯。”
舒涵准备好画板,扭头张望了一眼洋洋,放心地笑笑,准备动笔:“同学,你光画头顶不画脸吗?”
男孩一愣,抬起头来,却不敢看舒涵,目光闪闪烁烁。
舒涵开始运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男孩聊着:“这么大个书包。寒假了还上课呢吗?还是补课?”
男孩:“补课。”
舒涵:“高几了?”
男孩:“高三。”
舒涵:“哟,那可得抓紧喽。想考哪里?”
男孩:“云大。”
舒涵抬头看了男孩一眼,继续画:“今天又来,是对昨天那张画不满意吗?”
男孩:“不是。还想画。”
吴大爷和洋洋一老一小坐在长椅上,靠吴大爷一端的扶手上停着一只海鸥,洁白的羽毛上杂着几点黑色。
吴大爷:“花点,去!”
“花点”张开翅膀飞落地上。
吴大爷:“黑嘴!”
一只海鸥从围栏边上飞到扶手上停下,张着翅膀对吴大爷叫,它的尖嘴前端呈黑色。
洋洋张大眼睛崇拜地看着吴大爷和海鸥,满脸的惊喜,跃跃欲试。
吴大爷拈一粒碎饼干凑到“黑嘴”面前:“看好了啊!(把饼干放在洋洋手心里,对洋洋)你招呼它!”
洋洋紧张地伸着手,一动不敢动:“黑嘴?黑嘴!”
“黑嘴”在扶手上跳动了两下,往洋洋面前一扑腾,再飞回到扶手上面。
洋洋惊喜地发现手心里的碎饼干没有了。
吴大爷面带笑容,目光柔和,深情地注视着扶手上的“黑嘴”。
洋洋看着吴大爷,片刻,洋洋从衣兜里掏出两颗高级奶糖,递一颗给吴大爷。吴大爷剥开糖纸含在嘴里,洋洋偏头紧张地看吴大爷。
吴大爷满足地:“嗯!”
洋洋开心地笑了,也剥去糖纸把糖塞进嘴巴里。奶糖撑得腮帮上隆起一个包,洋洋和吴大爷互相看着开心地笑。
吴大爷:“丫头,啥东西最好吃?”
洋洋不假思索:“肯德基!”
吴大爷愣了一下,又自顾点点头。
洋洋左右看看没有就近的垃圾桶,学吴大爷先前的样儿,把糖纸塞衣兜里。
吴大爷:“哎,别,有用!”
洋洋把糖纸掏出来递给吴大爷。
吴大爷没接,把自己手上的糖纸在膝盖上抚平整了,对折,再对折,又拆开来:“我教你折海鸥。”(认真地教洋洋折海鸥)
洋洋拿手上的糖纸认真地跟着吴大爷学习。
画摊前,男孩站起来,看也不看舒涵递过来的画像就把它卷起来,一面掏钱递给舒涵。
舒涵找给男孩五块钱。男孩一愣,没接钱。
舒涵:“学生优惠。”
男孩接过钱,却不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一会儿后,他突然抬起头,直视舒涵:“你叫什么名字?”
舒涵愣了一下,大方地:“舒涵。”“舒服”的舒,“内涵”的涵。
男孩对着舒涵深深鞠了一个躬,说声“谢谢”,转身跑走了。
舒涵感到莫名其妙。
满湖是雪花一样翩飞的海鸥。
阳光底下,向上托起一大一小两只手,大手苍老粗糙,小手白净细嫩,手心里分别放着一大一小两只糖纸叠的纸海鸥。
吴大爷举举大手上的纸海鸥:“这个是我。(指指小手上的纸海鸥)这个是你。”
洋洋:“大海鸥是爷爷,小海鸥是洋洋。”
阳光底下,一老一少、一大一小两张笑脸,吴大爷笑得慈祥温暖,洋洋笑得天真烂漫。
舒涵正在收拾画摊。
画家丙背着画画用具经过她面前:“舒大牌,明天见!”
舒涵:“明天见!”
一只小手伸到她的面前,手心里托着一只纸海鸥。
舒涵:“呀,纸鸽子?真好看!”
洋洋得意地:“海鸥!”
舒涵因惊奇而猛地直起身,动作过大,带倒了旁边的画架子,她借扶画架子按捺下兴奋,一面暗中观察洋洋。
洋洋浑然不觉,拈着纸海鸥的翅膀,在空气里舞动着,模拟飞翔。
舒涵拿出手机拨了号码,用左脸和左肩夹着手机,提着画架子和折叠椅去旁边的小卖店寄存,边走边对着电话兴奋地说:“喂,柳姨?说话了,洋洋今天开口说话了……不知道,突然就说起来了……就俩字儿,海鸥……哎,好的,再见。”
舒涵转回原地,背起画画用具,拉着洋洋的手:“洋洋,走,回去咱做顿好吃的!”
饭桌上的碗碟杯盘显出饭后的狼藉模样。
舒涵和洋洋面对面直挺挺靠在椅子上,满足地打嗝儿。
舒涵:“咋样?姐姐手艺好吧。”
洋洋撇撇嘴:“一般般。”
舒涵:“嘴壳硬。那干吗都吃光了,还打嗝?(响亮地打了一个嗝儿)”
洋洋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也响亮地打了一个嗝儿。
舒涵也笑了,两个人笑得捧着肚子直叫“哎哟”,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舒涵:“洋洋,海鸥爷爷……就是和你坐椅子上那人吗?”
洋洋:“嗯。”
舒涵:“天天都来?来干什么?”
洋洋:“喂海鸥呀。很久很久以前海鸥才飞来的时候,爷爷就在喂了,(很兴奋,语速很快)爷爷可厉害了,给每只海鸥都取了名字,每只海鸥都听他的话呢!”
舒涵:“真的假的?”
洋洋很委屈,不高兴地嘟起嘴巴来。气氛有点儿僵,恰好洋洋不小心又响亮地打出一个嗝儿来。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憋不住又开心地笑起来。
舒涵在厨房里洗碗,嘴巴里含着一块糖,右边腮帮子鼓鼓的。
洋洋跑进来,举着一颗剥开了的奶糖:“姐姐吃糖!”
舒涵含糊地:“我这儿还含着呢……哎……”
洋洋用另一只手拽着舒涵的围裙。
舒涵弯下腰来,洋洋把糖粒塞到她嘴巴里,拿着糖纸跑出去了。
舒涵更加含糊地哼出一句歌词:喔,你的甜蜜,已伤了我的心……(故作神秘地给自己开玩笑)糟糕,不会是糖衣炮弹吧?(自顾笑笑,鼓着两个腮帮子,继续洗碗)
客厅里,电视机里放着动画片,洋洋坐在沙发上用糖纸折纸海鸥,茶几上已经摆了一溜成品。舒涵口里含着奶糖,在旁边看书陪洋洋。
有钥匙插入和转动的声音。
洋洋从糖果盒里抓了一颗糖,跳下沙发,跑着去开门。
门开处,柳云焕刚迈进屋,洋洋把一颗奶糖举到她面前:“妈妈吃糖!”
柳云焕弯下腰,洋洋往她嘴巴里塞进一粒糖。
柳云焕蹲下身子一把抱住洋洋,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好……洋洋,让妈妈好好瞧瞧……真是……太好了!”
洋洋对妈妈的举动感到奇怪,愣了一下,也下意识地抱着妈妈的脖子。
舒涵偏头看着紧紧拥抱着的母女俩,脸上漾开了笑意。
金碧路上车来车往。
广场上金马坊、碧鸡坊比邻相望。
沾益市中心矗立着现代化的高楼大厦。
南屏步行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舒涵站在昆百大门口台阶上等人,耳朵里塞着耳机,左右张望着。她朝对面出现的肖兰招招手,迎了上去。
肖兰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等待着。
舒涵端着一托盘食物走过来坐下,把可乐、汉堡、鸡块等分出一份来放到肖兰面前,把吸管递一根给肖兰:“肖兰!”
肖兰如释重负的语气:“这些天馋死我了!”
舒涵:“高热量,高脂肪,又没什么营养,我看呀,比方便面也好不到哪儿去。”
肖兰:“老天!请个小客就成怨妇了,至于吗?等本姑娘大发了,请回你十次!”
舒涵举手做投降状:“我可不敢惹你大记者,稍稍出言不慎就被你炒成红三剁了。”
两人开心地笑起来。
肖兰看见托盘里装好的一个纸袋,伸手去取:“咦,打包吃独食啊?我瞅瞅里面什么好东西。”
舒涵佯装去打肖兰的手:“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给小不点儿带的。”
肖兰急忙把手缩回去:“小不点儿真好啦?”
舒涵:“嗯,原先一声不吭,现在终于开口说话了,倒是个话痨子呢,唧唧呱呱地从早说到晚。”
肖兰:“那就好。哎,舒涵,我差点忘了,我刚在路上碰见彭小宾了,他从北京回来啦。”
舒涵:“彭小宾?哪个彭小宾?”
肖兰:“真是贵人多忘事,就是和杨梓同寝室那个,好像是他上铺来着?”
舒涵:“哦,想起来了,邻铺!会绣十字绣送女生的那个。”
两个人又笑起来。
舒涵:“他……好像毕业后,杨梓还和他经常联系的……”
肖兰:“还拐弯抹角?(翻出手机上的电话号码簿,伸到舒涵面前)不就是想问杨梓嘛,喏,这是彭小宾的电话号码,找他问去!”
舒涵笑着瞪了肖兰一眼,掏出手机来输入号码。
肖兰:“机票钱攒得怎么样了?”
舒涵:“本来差着八千里远,被某个人敲诈了一顿肯德基之后,现在差着十万八千里远了!”
肖兰:“老天,又来了!我吃这顿饭起码得消化小半年啦!”
吴大爷在快餐店玻璃门外徘徊、张望、琢磨,不知道该如何进入快餐店。
一对父子越过吴大爷,推开玻璃门进入店里,小男孩在玻璃门即将闭合的瞬间又退回去拉住了玻璃门,待吴大爷进入,才放回拉手。
吴大爷晕头转向地在快餐店里打着转,经过舒涵与肖兰的桌子面前,又转回到柜台边,往柜台里张望着,犹犹豫豫地向服务员说着什么。
吴大爷退回到门边,趁着一对情侣拉开门,急忙窜出去,在外徘徊流连。
舒涵心不在焉地用吸管搅着可乐杯里的冰块,和肖兰闲聊着。
舒涵:肖兰,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傻?
肖兰不假思索:“傻。”
舒涵:“你要是我,你会怎么做?”
肖兰:“我啊,与其辛苦攒钱买机票去美国,不如趁早换了杨梓。男朋友是什么?三陪,陪吃陪喝陪玩,必要时候能够充当自动提款机加免费劳动力。如今杨梓一样都趟不上,我犯不着。舒涵,你别傻了,他要是不回来了呢?”
舒涵:“我就去找他,去哪里我都不在乎,只要和他在一起。”
肖兰不解地望着舒涵。
画摊上,暂时空闲的舒涵在教洋洋画海鸥,简单而写意的线条勾勒出翩飞的海鸥。
洋洋忽然扭过头去看着别处,咧开嘴笑起来。
舒涵顺着洋洋的目光看过去,见到蹒跚而来的吴大爷。
舒涵疑惑地问洋洋:“他就是海鸥爷爷?”
洋洋重重地点头,站起来。
吴大爷已然看见洋洋,隔着十多米远朝着这边咧开嘴笑着。
舒涵帮洋洋扶了扶帽子,拉拉衣角,对着她的屁股拍了一下:“去玩儿吧,别跑开喽!”
洋洋兴高采烈地朝吴大爷跑过去。
那个背书包的男孩又坐在了椅子上。
舒涵边画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天天来画,不耽误学习吗?”
男孩:“不耽误。”
舒涵:画那么多回,会不会觉着没意思?
男孩:“不会。”
舒涵:“为什么不会?”
男孩:“达·芬奇整天对着一个鸡蛋画,他觉得每画一次就有一次的意思。”
舒涵:“那是达·芬奇觉得,鸡蛋不觉得呀。后来达·芬奇成了大家,可鸡蛋还是鸡蛋,并没有就变成老母鸡。”
男孩接不上话了,沉默了一会儿。
男孩:“舒涵!”
舒涵心不在焉地:“嗯?”
男孩低下头,眼睛躲闪着,小声地:“你做我女朋友吧?”
舒涵心不在焉地:“嗯?哎,头抬起一点儿来。”
男孩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舒涵,大声:“我说,你做我女朋友吧!”
舒涵吓了一跳,一走神,炭笔在纸上斜拉了一条,她刻意镇定了,不动声色地一边修补掩饰着那一误笔,一边偷偷打量男孩:“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男孩脸色苍白,执拗地:“你骗人,我不信。”
舒涵:“我不骗你。他云大毕业的,又读研究生,最后一年派到美国留学。我们好了有六年了。”
男孩倾听着。
舒涵:“知道我为什么天天来这儿画画吗?”
男孩摇摇头。
舒涵:“我要攒下画画的钱,买一张机票飞去看他。”
男孩木木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片刻,他站起来,对着舒涵鞠了一躬:“我……我……不画了。(转身要走)”
舒涵:“等一等!”
男孩站住,舒涵从画架上取下画纸,递给他。
画纸上,一只飞鸟张开两个翅膀,自由地翱翔在云天上。旁边有舒涵洒脱的炭笔题词“有一种自由,叫做飞翔”和签名。
舒涵:“只有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才是爱情。祝福你!”
男孩看着画纸,许久,再对舒涵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大步走开,走着走着跑起来,继而张开双臂,像在风中飞翔,嘴角泛起笑容,脸上却眼泪奔流。
舒涵目送着男孩模拟飞翔的背影,目光渐渐柔软。
长椅上,在洋洋和老爷爷之间,整齐地摆了一排糖纸折叠的纸海鸥。
长椅前的地上,一大群海鸥在抢食。
吴大爷:“这些海鸥,都给我?全部?”
洋洋重重地点头:“嗯!”
吴大爷欢天喜地,毫不客气地把那一排纸海鸥一抹,装进了衣兜里,拍拍长椅中间的空位。
洋洋会意,朝老爷爷靠拢过来。
吴大爷:“小海鸥,来,爷爷也给你带了好东西。哎,转过去不许看!”
洋洋听话地转身背对吴大爷:“是什么?爷爷,你倒是快点儿呀!”
吴大爷从背囊里摸出一个报纸包,一层一层小心翼翼打开,揭开最后一层油纸:“得儿隆冬呛!肯德基!”
洋洋欢呼一声,转过身来,却愣住了。纸包里,是吴大爷自己做的汉堡包,两个面饼夹着肉末和菜叶子,样子很难看。
洋洋:“什么呀?”
吴大爷:“肯德基啊。我去看了好几回,照人家的样儿做的。”
洋洋失望地抱着两只手,不去接吴大爷的汉堡包。
吴大爷不高兴了,用鼻子哼了一声,把纸一层一层包好,收拾好背囊要走。
洋洋:“爷爷,爷爷你上哪儿?”
吴大爷不说话,拄着扶手站起来,就要迈开步子。
洋洋突然明白过来,扑到吴大爷腿上,紧紧抱着摇晃,恳求:“爷爷,您别走。”
吴大爷不说话。
洋洋:“爷爷,爷爷,我要肯德基!我要吃肯德基!”
吴大爷坐回长椅:“没有。”
洋洋:“就有,就有,我都看见啦!”
吴大爷:“我的肯德基是喂海鸥的。”
洋洋:“我就是海鸥啊,我是小海鸥,爷爷是大海鸥!爷爷,小海鸥肚肚饿了!”
吴大爷偷偷笑了,却故意板着脸,装作极不情愿地从背囊里拿出纸包来。
洋洋迫不及待地揭开包裹的纸,夸张地咬了一大口,两腮都撑圆了,看着吴大爷笑。
吴大爷用往常看海鸥的眼神,慈爱地看着洋洋,咧着缺牙的嘴巴笑着,满脸的皱纹扭成一团。
舒涵刚送走一个顾客,伸着懒腰,回头往洋洋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洋洋欢笑着与吴大爷喂海鸥,放心地笑笑,转去看湖面纷飞的海鸥。
她微笑着看海鸥,看着看着笑容渐渐浅了,淡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惆怅和迷茫。眼前熟悉的景物引舒涵陷入了回忆之中。
(闪回)
九龙湖边,杨梓和舒涵相依相偎靠在围栏边喂海鸥,海鸥围着他们吱吱欢鸣,漫天飞舞。
舒涵凝视着漫湖翩飞的海鸥,陶醉在春城动人的风景之中。
杨梓凝视着舒涵的脸,被舒涵陶醉的神态深深打动,他解下脖子上浅灰色的围巾,围在舒涵脖颈上。舒涵转过身来,情意绵绵地看着杨梓,两人四目缠绵。
舒涵:“你呢?”
杨梓:“我不冷。沾益处处是春天,何况我现在心里有一个春天。”
舒涵满脸甜蜜地靠在杨梓肩膀上,眼睛看向极远处:“我喜欢春城。”
杨梓:“那等我毕业了,你来沾益。我们挣钱买一套房子,面朝九龙湖,冬暖雀飞。”
舒涵:“我要在九龙湖边开个小酒吧。”
杨梓:“好,我们开酒吧。”
舒涵:“我要在九龙湖里办画展。”
杨梓:“好,我们办画展……”(闪回完)
舒涵感到有些失落,她突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翻出号码拨出去,把手机竖在耳旁:“喂,彭小宾吗……是我,舒涵。我听肖兰说你回沾益了……啊,不好意思,你先忙……对,就这号码……好,等你电话啊!拜拜。”(挂掉电话,看着湖面飞舞的海鸥愣神)
九龙湖边上,唱歌的、学舞的、喂海鸥的、晒太阳的、发呆的,悠闲自在,各得其乐。
一对时髦的恋人靠在围栏上,轮换着给对方拍照,他们对着海鸥扔起碎面包,趁海鸥飞来抢食的瞬间按下快门。
小伙子叼着烟,对着姑娘的镜头摆了个很酷的姿势。拍好照片,两个人搂着一起看海鸥。姑娘懒洋洋地抛洒着面包,小伙子突然恶作剧地把手中的烟头也抛了起来,一只海鸥凌空叼住,突然发出刺耳的鸣叫,慌忙逃开去。一旁的游客嫌恶地瞪着他,却敢怒不敢言。小伙子恶作剧得逞,放肆地笑起来。
突然,一只粗糙苍老的手拧住了小伙子的耳朵,他轻浮的脸立刻变了形。
吴大爷从身后揪住小伙子一只耳朵,拎着往九龙湖外围推:“不昌盛的狗杂种!敢烧海鸥你!”
小伙子嗷嗷叫着,用力甩开吴大爷:“疯老头!”
吴大爷一个趔趄,幸好被围上来的游客扶住。小伙子当众出丑,羞怒交加地看着吴大爷,捋着袖子想要还手。吴大爷怒冲冲地盯着小伙子,前倾着身子,一副要再次冲上去教训小伙子的架势,搀扶的游客拉住了他。
吴大爷:“你个杂种,倒来害海鸥!良心掉茅坑里了你?海鸥是什么?吉祥鸟!幸福鸟!和平鸟!有种你再烧!老子把你那只爪撇下来喂狗!”
围观的游人嫌恶地瞪视着小伙子,有的在嘀嘀咕咕指指点点说小伙子的不是。
小伙子在老人愤怒的逼视与周围游客火辣辣的目光中慢慢收起了气焰,竟不敢还手,拨开围观的人群,拉着女朋友灰溜溜落荒而逃。
围观的人群议论着渐渐散开去。
吴大爷心疼地看着纷飞的海鸥。
洋洋抱着吴大爷的蓝布囊,有些担忧地站在旁边看着他。
客厅里,洋洋踩在沙发上往木墙上贴画纸。长方形木板贴出的墙面上,前面的几格已经或横或斜地贴了几张画,画的都是海鸥老人。
舒涵系着围裙,端着一碗汤小心翼翼地从厨房出来:“洋洋,开饭喽!”
洋洋答应着,跳下沙发,后退两步打量了一下画纸,又跳上沙发往画纸上拍了两下,回到饭桌边。
两个人坐下吃饭。
舒涵:“洋洋,你画的还是海鸥爷爷啊?”
洋洋:“嗯。”
舒涵:“你怎么老画他呀?”
洋洋:“因为爷爷对海鸥最好了。”
舒涵:“哦?”
洋洋:“爷爷给海鸥买最好的饼干,他自己都不舍得吃呢。”
舒涵:“你怎么知道?”
洋洋:“我吃过啊,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饼干哪!”
舒涵:“呀,你怎么乱吃东西?要吃坏了肚子,你妈还不把我扫地出门了?哎,洋洋,你妈妈那店快弄好了吧?”
洋洋:“嗯。姐姐,等我妈妈开起店来了,你还会带我去画画吗?”
舒涵:“当然不会啦,到那时我就把你交还你妈妈了,所以这几天你乖一点儿,别乱跑乱吃东西……唉,不过到那时我也得被拔毛了。”
洋洋不高兴地嘟起嘴,又忍不住好奇:“什么是‘拔毛’?”
舒涵:“就是缴房租呀,过几天不用我带你了,你以为我还能……算了,我怎么给你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吃菜,吃菜,尝尝姐姐的拿手好菜。”
洋洋吃一口舒涵搛过来的菜,直吐舌头:“咸!”
舒涵狐疑地搛了一筷子,尝了一口,龇牙咧嘴,急忙往嘴巴里扒饭:“咸点儿好下饭。”
洋洋撇了撇嘴,坏坏地笑着,搛起一片素炒茭白:“茭白怎么是黑的呀?”
舒涵:“多炒了两下子,入味儿呀!”
洋洋咯咯笑起来,舒涵带笑瞪了洋洋两眼。
天气有些阴沉,九龙湖边的游客却不减往日,依旧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洋洋坐在舒涵身边,边画画边向吴大爷来的方向张望。
画家丙袖着手,晃到舒涵身边来闲聊:“小舒,这么冷的天都不放过?”
舒涵:“没办法,挣嫁妆么,不然怎么嫁得出去?”
画家丙笑笑,凑到洋洋画上看了一眼:“哟哟,看来是根好苗子,得好好栽培哪。我说你也不心疼下小朋友?”
舒涵:“小孩儿屁股三把火,她不冷。(转向洋洋)是吧,洋洋?”
洋洋:“嗯,不冷。”
画家丙:“哎哟,我说小朋友,哥哥我在帮你说话呢!”
洋洋头也不抬,更正道:“你是叔叔。”
画家丙和舒涵同时笑起来。
画家甲缩着脖子搓着手凑过来。
画家丙打趣画家甲:“哟,大团变寒号鸟啦?”
画家甲:“那是啥子鸟?”
画家丙学寒号鸟的样子,用陕西方言:“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做窝。”
大家一起笑起来。
画家甲:“你学的还真像,不过不奇怪,不是都说物以类聚嘛。”
大家一起笑。
舒涵:“小陈怎么到这会儿还不来?”
画家丙:“他呀,懒着呢,天一冷就冬眠了。”
画家甲:“这个鬼天气!走,小舒,咱仨整火锅去,我做东。与其这儿眼巴巴地等上帝,不如去火锅店做一回上帝!”
舒涵:“谢了,我这带孩子呢。再说,你们那画摊也得有人看着。”
画家甲:“嘿,小舒赶着挣嫁妆呢。(看看洋洋)那我们去了,要有上帝来,请他们先坐椅子上酝酿一下表情,省得我们回来了又得画一张砸得动核桃的硬脸!可别坐错椅子哟!”
舒涵:“放心。(指着旁边的两个椅子)上帝来了,我就说,那边请那边请,我这边不画砸核桃的硬脸!”(开心地笑)
画家甲与画家丙笑着离开。
舒涵搓着手,坐下来看洋洋画画。
洋洋眼巴巴地望着海鸥爷爷来的方向。
舒涵帮她把棉衣的风帽戴上:“洋洋,咱回吧?天冷,你的海鸥爷爷恐怕不会来的。”
洋洋摇摇头:“爷爷一定会来。”
舒涵:“你连那个爷爷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那么肯定啊?”
洋洋翻起眼睛来瞅了舒涵一眼,一副不屑于回答的样子。
舒涵又好气又好笑:“好好好,你的爷爷会来,一定会来,咱们好好等着就是了……可我老半天没生意了!”
洋洋:“等爷爷来,我把爷爷给你画。”
舒涵:“哟,你还挺会揽生意呢。我这画画可是要收钱的,知道吗?”
洋洋又不屑地瞅了舒涵一眼:“姐姐就只知道钱!”
舒涵又好气又好笑:“哎,我说你这小孩儿怎么说话的呢?我这儿教你画画还没收学费呢,你不提我倒忘了。”
洋洋:“姐姐是噜噜。”
舒涵一愣:“噜噜是什么?”
洋洋:“钱罐子呀!我过生日的时候,妈妈给我买了个小花猪的钱罐子,我说‘噜噜,小猪猪来吃食’,就喂它几个硬币……”
舒涵:“哎哟,你这小破孩儿倒学会拐着弯儿骂人了!我瞧你‘噜噜’,瞧你‘噜噜’……”(边说边抱住洋洋挠痒痒)
洋洋笑着叫着挣扎。正闹着,洋洋突然猛一用力挣开了舒涵的怀抱,站起来,欢喜地看着前方,得意地看了一眼舒涵:“我就说爷爷会来!”(兴冲冲地朝着吴大爷奔过去)
舒涵:哎,别乱跑,别乱吃东西……
洋洋坐在长椅上,小把小把地从蓝布背囊里掏碎饼干吃,边看脚边欢腾的海鸥。吴大爷一把一把地从蓝布背囊里掏出碎饼干,撒在地上喂海鸥。
洋洋:“爷爷,今天阴天,姐姐说你不会来了呢。”
吴大爷:“要来,阴天才更要来,喂海鸥的人少么。”
洋洋:“爷爷,您天天买饼干,您有钱吗?”
吴大爷:“有啊,国家养着我,我每个月都有退休工资。你干啥问它?”
洋洋:“洋洋想让姐姐画您。”
吴大爷往舒涵方向瞟了一眼:“不画。有那闲钱,倒不如给海鸥多买几斤饼干。唉,这些年老了,别说滇池,连南盘江的海鸥也是顾不到了。”
洋洋:“爷爷,南盘江的海鸥也吃饼干吗?”
吴大爷:“吃。那边喂的人少,比九龙湖的还能吃,嘿,远远的一见我,哗啦哗啦全扑上来了,直叫着‘饿,饿,饿’!”
洋洋:“爷爷胡说。明明是叫‘寄寄寄,去去去’!”(捧着肚子咯咯笑)
吴大爷笑着,把洋洋的两只小手捧在手里暖着:“笑就笑了,手拿出来乱挥什么?担心冻着了。”
洋洋让吴大爷暖着手,看着他手背上的一道伤痕发呆。
吴大爷:“这呀?海鸥刚来沾益那年,沾益人全疯了,都赶着来喂,来看,也有些坏人拿手抓,用枪打。我在滇池边逮着个端枪的坏人,上去就把他的枪甩到滇池里去了,抢汽枪的时候被枪管划了一个口子。”
洋洋心疼地撅着嘴巴,轻轻吹着老人手上的伤痕。
吴大爷被洋洋逗笑了:“傻孩子。(微笑着)这些淘人的小东西哪,我一退休,它们就来了,每年冬天都来陪我,陪我说话,陪我玩,它们很有灵性,又没有坏心眼儿,到哪儿都是干干净净。有几只老海鸥,年年来,我到滇池它们到滇池,我到南盘江它们到南盘江,我转到九龙湖它们也跟过来了,我到哪儿它们都能找着我……唉,只怕我陪不了它们几年了。”
洋洋学吴大爷的样儿,叹气:“唉……”
吴大爷严肃地:“小孩子家家不准叹气!”
洋洋:“爷爷,你带我去南盘江喂海鸥吧。”
吴大爷眼前一亮,扭头看看不远处画像的舒涵,眼睛又黯淡了:“这哪儿成?”
洋洋撒娇地摇着吴大爷的两个膝盖:“爷爷,爷爷,去嘛,您就去嘛!”
吴大爷:“这个……我想想……”
洋洋突然撒腿跑向舒涵,停在正给游客画像的舒涵背后:“姐姐,我跟爷爷看海鸥。”
舒涵头也不回:“好嘞!可别乱吃东西。”
洋洋答应着跑回长椅,吴大爷牵着洋洋的手走开,边走边指着湖上的海鸥。
吴大爷:“那是肥肥!”
一只硕大的海鸥俯冲到吴大爷面前亮了一个相。
吴大爷指一指栏杆上缩头收翅立着啄食的另一只海鸥:“懒汉!”
“懒汉”懒懒地看吴大爷一眼,继续啄栏杆上的面包屑。
一大一小的背影渐渐走出画面。
舒涵送走顾客,搓一搓双手,把双手放在两颊上暖了一下,重新往画板上夹画纸:“洋洋?(片刻,不见人来,不由提高声音)洋洋!”
依然不见动静,忍不住回头,凳子上没有洋洋,长椅上没有洋洋,围栏边没有洋洋,舒涵的视线范围里没有洋洋,舒涵慌了。
舒涵转来转去找洋洋:“请问您看见……一个五六岁穿黄色棉衣……(比划着身高)这么高的小女孩了吗?”
游客:“没有。”
舒涵:“请问您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了吗?这么高,穿黄色棉衣,粉色裤子的?”
游客:“好像没有。”
舒涵:“请问,您见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了吗?这么高,穿黄色棉衣,粉色裤子的?”
摆地摊的:“是不是中午坐在那边椅子上的一个?”
舒涵:“对对对,您见着她去哪儿啦?”
摆地摊的:“我见她和一个老头离开了。”
舒涵:“坐那边椅子上的老头,背个蓝布包的?”
摆地摊的:“是呀。往这边去了。”
舒涵:“您知道那老头是谁吗?”
摆地摊的摇摇头。
画家甲、丙一起帮着舒涵在九龙湖找了几圈,没找见。
舒涵脸色苍白,蹲在地上揪着头发,焦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画家甲:“小舒,我看还是报警吧。”
画家丙:“是呀,别死撑着了,再晚就怕更糟糕。”
画家甲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舒涵,舒涵颤抖着,老拨错号码。画家甲接过来拨通了,把手机递给舒涵。
舒涵:“喂……您好,我要报警……”
办公室里,舒涵牵着洋洋的手站在桌旁,对警察甲连连点头。洋洋一言不发,扑闪着两只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
警察甲:“……幸好是个误会,可谁也保不齐以后被谁领走。好了,你在这儿签个字。”
舒涵签字。
警察甲:“你们可以走了,以后可千万看好孩子。”
舒涵: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舒涵拉着洋洋走出办公室。
舒涵和洋洋遇见迎面走来神情沮丧的吴大爷,后面跟着两个警察。
洋洋激动地:“爷爷!”
吴大爷顿了一下,低着头和两人擦肩而过。
洋洋愣愣地看着吴大爷的背影。
警察乙蹲下来,捏了捏洋洋的腮帮子。洋洋忍耐着,一言不发。
警察乙:“哟,多可爱的孩子呢。以后记住喽,不要和陌生人讲话。”
舒涵:“警察同志,那位大爷……”
警察乙:“没事了,只是做个记录。”
出了门,舒涵走在前面,洋洋跟在后面,闷闷不乐,一步一个台阶走得磨磨蹭蹭。
舒涵:“洋洋,你快点儿呀!”
洋洋还是慢腾腾。
舒涵转回来,拉着洋洋往前走:“洋洋,你记住了,晚上回家千万不要和你妈妈说今天的事,啊?说了,姐姐以后可不带你出来玩儿了。”
洋洋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舒涵:“洋洋怎么啦?是不是吓着了?就是个误会,以后你别跟着别人乱跑就是了。”
洋洋一言不发,任由舒涵拉着往前走。
传讯室外间,吴大爷蜷缩着坐在角落处的椅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里间,警察和吴大爷原厂的工会主席在交谈。
警察:“误会难免的。我就想不明白,他干吗要跑呢?110在南盘江边找到他的时候,他要不拉着人家孩子逃跑,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嘛。”
工会主席:“是是是,可能……可能老吴被吓到了吧?以为又是来抓他的。老吴是个好人。”
外间,吴大爷孤零零地蜷缩在角落里,听着里间的对话,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
警察的声音:“听说他以前坐过牢?为什么?不是说还参加过抗日呢吗?我们想简单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工会主席的声音:“这个……唉,也难为老吴了,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就上战场打了一年鬼子,从死人堆里活着回来后,可能是心里难受,就抽上了大烟,解放后戒的。他积极性很高,自愿支援边疆建设,到了该恋爱的年龄就恋爱,谈了几个月就被抓了,进去他才知道那女的是有夫之妇,而且是军人家属!这下惨了,破坏军婚,一进去活活八年!老吴出来后拼命工作,唯恐再落一点不是。没成想刚安定下来,文化大革命来了,说是要清除牛鬼蛇神,老吴蹲过监,又被组织找去了。老吴当然不服,就申辩了一句‘莫不是踩过一回狗屎就要臭一辈子’,就这句话,得,‘现行反革命’!判了20多年,后来平反冤假错案才放出来了,安排到我们厂工作,没几年就退休了。”
警察的声音:“是这样啊!那他没有子女吗?”
工会主席的声音:“没有。一辈子都糊里糊涂毁在监狱里了,连个亲戚也没有……”
传讯室里间的门被打开了,工会主席和警察寒暄着出来。
工会主席:“您请留步!”
警察:“您走好!”
工会主席带上里间房门,转过身,发现吴大爷已经悄悄离开了。
舒涵在厨房洗碗。
洋洋跪在沙发上,把新画的海鸥爷爷贴到墙上,久久地抚摩着画纸。
狭小阴暗的小屋里没有开灯,吴大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床上,目光久久注视着床头上一溜儿摆开的纸海鸥。
舒涵和洋洋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画面不停地闪着,洋洋蜷缩在沙发一角,面朝落地玻璃窗,看着外面发呆。
昏黄的灯光下,吴大爷一个人半躺半卧在床上,眼睛呆呆望着煤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的药罐子。
洋洋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柳云焕蹑手蹑脚走进来,坐在洋洋床边,帮洋洋掖了掖被子,细细端详着洋洋的脸,俯身吻了洋洋的额头,又提着手提包出了房间,轻轻带上房门。
洋洋睁开眼来,望着妈妈离开的方向出神。
笃笃的敲门声吵醒了沉睡着的舒涵。
舒涵:“谁呀?”
洋洋:“姐姐。”
舒涵打着哈欠,瑟缩着跑去开门,又快速地跑回来钻进被窝:“你怎么起来了?你妈妈走了?”
洋洋:“嗯。姐姐,我们该去九龙湖了。”
舒涵把被子裹紧了些:“天冷成这样,今儿咱不去了,在家冬眠。”
洋洋撅着嘴,一声不响地站在原地等舒涵。
舒涵被洋洋满怀心事的模样打动了,开始穿衣裳。洋洋吃力地搬着舒涵的画画用具,轻轻退出了屋子。
舒涵背着画画用具,拉着洋洋站在九龙湖北门门口,有些迷茫。
画友往常的摊位空着,寄存椅凳和画架的小卖部还没开门。
洋洋一直朝海鸥爷爷来的方向张望着。
不远处的小卖部刚刚开门。
画架上招牌画刚刚支起来,舒涵蹲在地上摆放画样儿。
洋洋一个人蜷缩在那条长椅上,向着吴大爷来的方向翘首等待。
舒涵站起身,看看画友们空着的摊位,又回头看看长椅上孤零零瑟缩着的洋洋。
洋洋抱着两个膝盖坐在长椅上,把右脸靠在膝盖上,侧脸看着吴大爷来的方向。
舒涵趴在围栏上,眼睛越过飞翔的海鸥,似乎看向极远极远的地方。
舒涵和洋洋各自坐在长椅的一端,戴着风帽,双手捂在衣兜里,看湖面飞舞的海鸥。
舒涵:“洋洋,你坐过飞机吗?”
洋洋摇头。
舒涵:“我也没坐过。没想到我第一次飞,就要飞美国。洋洋,你想去美国吗?”
洋洋摇头。
舒涵:“我就知道你不想去。你们沾益人家乡宝,看哪儿都觉着是沾益最好。沾益除了气候好,还有什么好的?不过气候就像人的心情,心情好了就样样好,我也喜欢做个懒人、闲人,慢悠悠地过小日子,就算……(见洋洋凝望着海鸥,情绪低落,忙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洋洋,你怎么了?你怎么一声不吭?”
洋洋看着舒涵,努力笑了一下,没笑成功。
舒涵:“洋洋,洋洋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你倒是说话呀!”
洋洋看着舒涵,刚要开口,鼻子一酸,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舒涵把洋洋搂在怀里。
舒涵拥着洋洋,在黄昏渐渐沉下来的天色里,坐成一高一矮两个剪影。
洋洋在前面走着,东张西望,舒涵在后面紧跟。
洋洋在一条石凳前停了下来。
舒涵:“是这里吗?你确定那天爷爷是领你到这里吗?”
洋洋点头。
舒涵和洋洋立在原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舒涵跑去向旁边一个小吃摊的老板打听消息,洋洋对着满江盘旋的海鸥出神。
舒涵返回,对洋洋失望地摇头。洋洋伤心地低下头。
舒涵从派出所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字条,带些兴奋地看了一回,叠好塞进包里,微笑着离开派出所门口。
天下着小雨。
舒涵一手撑伞,一手牵着洋洋在吴大爷家门口停下来。
舒涵放开洋洋,掏出一张字条来,打开核对了一下,自言自语:“是这里。”
舒涵和洋洋闪到屋檐下,舒涵收起雨伞,轻轻地敲了敲门。
屋里的吴大爷:“谁呀?”
洋洋:“爷爷,是我,我是小海鸥。”
屋里没了声音。
舒涵:“吴大爷?大爷,我带洋洋看您来了,您开开门啊。”
屋里仍然没有声音。
舒涵:“大爷,那天……那天真是对不住了,我一时没找到洋洋,就误会了。我今天来,就是特地向您赔个不是……”
屋里的吴大爷:“你们走!”
洋洋拖着哭腔:“爷爷?爷爷,你不要小海鸥了吗?”
舒涵愣了一下:“大爷,大爷,您听我说,我……”
屋里的吴大爷咆哮着:“你们走!走!”(里面有踢门的声音)
舒涵和洋洋愣住了。
洋洋终于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双手不住地拍门:“爷爷,爷爷……爷爷是大海鸥,洋洋是小海鸥,爷爷,小海鸥想爷爷……”
门里一点儿动静没有。
洋洋喊累了,说累了,靠着门板往下溜,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兀自流泪。
舒涵心疼地看着,却无可奈何,只好蹲下来,抚摩洋洋的头发,表示安慰。
手机铃声响起,舒涵不接,任它响着。
洋洋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询问地看着舒涵。
舒涵只好接电话。
舒涵:“喂……彭小宾啊……不忙不忙,你说……(站起来,背对着吴大爷的家门,兴奋地)真的?你见到杨梓了!他,他还好吧……(震惊)什么?要结婚了……(眼泪流下来,却努力镇定声音)哦,他说是说过。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嗯,行,再联系!拜拜。”(手一软,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下石坎浸泡在雨水里。她走进雨地去捡手机,却无声无息瘫坐在雨里,脸上木木的、痴痴的)
洋洋被舒涵的举动和表情吓到了,站起来:“姐姐?”
舒涵回头冲洋洋凄楚地笑了一下,流下两行泪水:“翅膀断了。”
洋洋吓坏了,撑起雨伞为舒涵挡着雨,又徒劳地去拉舒涵:“姐姐,你起来,你快起来呀!”
舒涵伤心欲绝,在雨地里哭得肝肠寸断。洋洋在旁边一筹莫展,只是陪着舒涵哭。
“吱呀”一声,吴大爷打开门,站在两人面前。
吴大爷的家逼仄而简陋。
舒涵披着吴大爷的旧军用大衣,垂头坐在床边抽泣。
洋洋站在床边,扶着舒涵的膝盖,偷眼看看舒涵,又看看吴大爷。
吴大爷扶着门框站在舒涵面前,默不作声抽着自制的纸烟。
屋里很安静,只听得见舒涵的抽泣声和门外雨水的滴答声。
片刻,吴大爷把烟屁股甩到门外,掏出一块叠得很整齐的方格子手帕,递到舒涵手上:“哭累了吧,哭累了那就歇歇,听我说。”
舒涵抓起手帕正要擦眼泪,又停下来,把手帕翻着看了一下,才捂到脸上去。
吴大爷压抑着坏脾气,不耐烦地:“手帕干净呢!还挑三拣四!”
舒涵更加委屈,“呜”地一声,又要哭起来。
吴大爷:“哭,哭有个屁用?等我说完,横哭竖哭由着你!”
舒涵压抑住悲伤,小声抽泣。
吴大爷:“这会儿你是不是觉得你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了?告诉你,比你不幸的人多了去了。是人谁不想风光?可是有人参加滇西反攻战,谁想枪没放过一声,倒是背了几十个尸体,生是夜夜做噩梦,连眼都不敢合。后来中国人又跟中国人打,昏天黑地的,日子难熬,就抽起大烟来,差点沉到底了。50年代工作队来,戒毒,上革命大学,有了理想,就自愿到边疆,想着轰轰烈烈干点儿什么出来,结果……你哭什么哭?不就是失恋吗?不就是好错了一个人吗?屁大个事也搁得住哭?(越来越激动)告诉你,有人不单好错了人,还把他一辈子都给毁掉了。他好的那是什么人?告诉你,军嫂!(沉痛地)可是他不知道哇!等他知道一切都晚了,破坏军婚,坐了八年牢不说,文化大革命再关进去,等平反了放出来,也是十月天的藕叶撑到头了……”
舒涵听得呆呆的,专注地盯着吴大爷蠕动的嘴巴,忘记了抽泣。
吴大爷:“唉,撑到头了!(沉默很久,平静地)到头了倒好,不屈了,不争了,平平静静过日子。人生在世图个什么?不就图个‘活’字?有些事,见过了,经过了,不见得就明白了,终归要活得实在才是……”(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
舒涵:“给我一根。”
吴大爷愣了一下,把手里那一根点燃,递给舒涵,再摸出一根来,自己抽上。
舒涵呆呆瞪着墙壁,猛吸一口烟,呛得咳嗽一声。她打量着手上丑陋的卷烟,皱了皱眉头。
吴大爷不高兴地:“自个儿卷的。玉溪本地的烟丝,裁下块儿报纸一裹,劲儿足,赛过红塔山!”
吴大爷、洋洋、舒涵挨个儿坐在床沿儿,安安静静看着门外的雨丝,听滴滴答答的落雨声。
天晴气爽。
吴大爷带着洋洋坐在长椅上喂海鸥,舒涵依旧在给客人画像。
一只海鸥立在吴大爷头顶上,洋洋屏住呼吸,极其兴奋地望着海鸥。
吴大爷孩子气地笑着:“信我了吧?不是吹的,前些年,来沾益的海鸥哪只不认得我?回头我要走得动,去滇池边认几只给你见识见识。”
洋洋看着海鸥。
吴大爷:“想亲近亲近它吗?来,坐着别动,看着它,对它笑。其实海鸥比人还重情义,它心细着呢,你对它好,它就喜欢你,你不稀罕它,它还不待见你呢。人怎么?忘恩负义的,虚情假意的,有些人连海鸥也不如。(对海鸥)好!老白,你也认认洋洋,喏,小海鸥。往后啊,洋洋守你们的时候还多着呢……”
老白突然飞起来,在洋洋头顶上盘旋了几圈,试探着停下来了。洋洋又紧张又兴奋,往上翻着两只大眼睛,一动不敢动。
吴大爷咧嘴乐起来:“嘿,我说,你瞪个眼直枪直棒的,别吓着老白了。来,老白,蹦一个给小海鸥瞧瞧。”
老白“哗”的一声张开翅膀跳了一下,又把翅膀收拢,眼睛定定地瞅着吴大爷。
吴大爷摊开手心,露出里面的饼干粒,老白快速地飞起来,叼着饼干粒飞开了。
洋洋极度兴奋地压低嗓门,用气声:“爷爷,它认我了,它认我了!”
吴大爷:“是啊,认了,认了,往后你多喂喂它们。海鸥灵着呢,它们什么都懂,你记着,你对它好,它就喜欢你,啊?”
洋洋重重地点头。
画摊旁,舒涵刚送走一个顾客,她转身看向长椅的方向。
长椅上,吴大爷和洋洋相拥坐着喂海鸥,海鸥围着他们翩翩飞舞。
舒涵脸上浮出笑意,渐渐地,目光呆呆的,笑容黯淡下去,转为忧伤。片刻,舒涵猛然惊觉,用力地甩甩头,似乎要甩掉忧伤。再转回头,她努力微笑着,招呼路过的游客:“您要画像吗?来画一个吧,包您满意,不满意不收费的……”
一个游客在椅子上坐下来。
舒涵对着面前的顾客打量了几秒钟,再一次甩甩头,深呼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在画纸上勾勒起来。
九曲桥上,洋洋和吴大爷倚着栏杆喂海鸥,海鸥欢腾着围着两人打转转。
画摊前,舒涵认真地为顾客画像。
观鱼楼前,洋洋在前面快乐地奔跑,吴大爷在后面跟着。
洋洋指着海鸥,不断地回过头来看着吴大爷笑:“爷爷,快看,快看,黑嘴跟到这边来了!”
吴大爷:“慢点,爷爷是老海鸥喽,走一步还得喘三回呢!”
画摊前,舒涵认真地为一个新顾客画像。
九龙池边,洋洋和爷爷一人骑坐在长条石凳的一头,玩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游戏。(两人齐拍三下大腿,同时比划出一个动作来,以不同的动作定输赢,一手搭成眉檐代表悟空,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代表唐僧,双手握成鹰爪代表妖怪,唐僧怕妖怪,妖怪怕悟空,悟空怕唐僧)
两人齐拍三下大腿,洋洋比划出唐僧,吴大爷比划出悟空。
洋洋高兴地:“老海鸥又输了!”
吴大爷:“啊哟,我本来要出妖精的。”(笑着低下头,把额头凑到洋洋面前)
洋洋屈起两个指头,轻轻地在吴大爷额头上弹了一下。
吴大爷:“再来!”
过往的游人中不时有人笑意盈盈地侧目看着这快乐的一老一小。
两个人继续拍打着大腿,比划着动作,这一回合,两人动作一致,哈哈笑着继续下一回合,再一样,再继续。两人笑成一片。
画摊前,舒涵刚刚送走一个顾客,新的顾客已经坐到了椅子上。
九龙湖北门旁的长椅上,吴大爷、舒涵、洋洋并排坐着,吴大爷抓一把饼干粒,侧转身分一半给身旁的舒涵,舒涵侧转身分一半给身旁的洋洋,三个人以同样的姿势跷着二郎腿,边看海鸥边吃碎饼干。
舒涵笔直地坐着,满怀心事呆呆地看着湖面飞舞的海鸥,机械地吃着碎饼干粒。
洋洋和吴大爷把身体尽量往后仰,避开舒涵坐得笔直的身体,相互对视着挤眉弄眼,然后再坐直,装作若无其事。洋洋的小手悄悄地伸到舒涵背后,轻轻挠着舒涵的衣服。
吴大爷会意,压低声音故作恐怖地:“毛毛虫!”
舒涵“啊”地一声惊跳起来,见是二人的恶作剧,板起脸来,却忍不住笑了。
吴大爷:“哎,笑了!我就说笑比哭好看吧?”
吴大爷和洋洋相互对视着,开心地笑。
舒涵重新坐下来,看看洋洋,又看看吴大爷,然后继续看湖面上的海鸥,看着看着脸上渐渐有了微笑。
一群海鸥在三人周围盘旋飞舞。
舒涵正趴在茶几上教洋洋画画,门铃声响起。
舒涵起身开门。
门开处,肖兰怀抱一束鲜花,微笑着看着舒涵。
舒涵:“肖兰!”
舒涵房间,舒涵和肖兰各自抱着一个抱枕,面对面盘腿坐在小床上。
肖兰:“舒涵,你瘦了。”
舒涵故作轻松,装模作样看自己:“没有啊,这不是肉?还有这里?这里?”
肖兰:“是吗?叫我瞧瞧。”(靠过来往舒涵身上摸着)
舒涵左右躲避着,两个人笑闹着扑倒在枕头上,并排仰躺着,都不说话了。
肖兰一只手下意识地捏了捏枕头。
舒涵:“有半张机票了。”
肖兰侧脸看着舒涵,担忧地:“舒涵……”
舒涵:“你放心,我早哭过了。(坐起来,坚决地)哭,哭有个屁用。”
肖兰也坐起身来,不说话,研究着舒涵的表情。片刻,肖兰笑了:“舒涵,痛快!”
舒涵:“什么叫痛快?就是痛了也还要快乐!走,我请你喝茶去。”
两人起身下床。
客厅沙发上,洋洋依旧趴在茶几一端画画。茶几另一端,摆着全套普洱茶茶具,舒涵和肖兰窝在沙发上喝茶。
肖兰:“老天!我以为你起码请我去个像样儿的茶馆坐坐,比如嘉木轩啊,一壶春啊什么的。(故意撅着嘴,不屑地)还是那么小气。”
一旁画画的洋洋抬头坏笑着看了舒涵一眼,表示深有同感。
舒涵:“喂!这可是一等好的易武七子饼呐,一般人我还不舍得给她泡,我都藏了六年了……”(又想到什么,神情有些黯然)
肖兰察觉,故意打岔,俯身去看洋洋的画:“哎,洋洋在画谁呢?那么多小鸟围着。”
洋洋:“海鸥爷爷。”
肖兰对舒涵:“就是你说的那个怪老头?”
洋洋不高兴地翻起眼睛看了肖兰一眼:“才不怪呢。”
舒涵点点头,示意肖兰看墙上的图画。
肖兰:“呀,这么多?都是那个海鸥爷爷啊?买吉庆祥的饼干喂海鸥,和海鸥说话,这老头真有意思,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眼睛发亮,激动地)你们是说,打海鸥第一次来的那年他就去喂,年年都这样?”
洋洋重重地点头。
舒涵:“是啊,说是他退休那年海鸥来的,一直喂到现在。”
肖兰指着墙上的一张图画,对洋洋:“洋洋,这些鸟,这些海鸥,真的会站在爷爷肩膀上?”
洋洋:“嗯。还会站在手心上。爷爷说‘老白,上来’,老白就跳到爷爷手心上了。”
肖兰兴奋地学了句沾益方言:“麦麦桑桑!太板扎了!(问舒涵)那老人每天都去?”
舒涵:“差不多。怎么?”
肖兰:“不怎么。(故作神秘地笑着,凑近舒涵的耳朵,压低声音)嘿嘿,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真理。明天你还去摆摊吗?本姑娘亲自捧场!”
画摊前,舒涵从画板上方露出两只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肖兰,又对着她晃了晃炭笔。
肖兰坐在椅子上,与舒涵面对面,但眼睛却盯着远处看。
舒涵故意清了一下嗓子,见肖兰没反应,不由得提高声音再清了一次嗓子,肖兰回过神来。
舒涵:“身在曹营心在汉。”
肖兰:“不敢当,拿我比关羽,吹捧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舒涵对肖兰撇着嘴。
肖兰朝远处张望:“怎么还不转回来?哎,我说你就那么放心让那怪老头带孩子啊,不沾亲不带故的?”
舒涵不以为然地:“老海鸥带小海鸥,有什么不放心的?哎,你别开口闭口怪老头的,大记者,有点诚意好不好?”
肖兰朝舒涵做鬼脸:“昵称,你懂不懂?(往远处看,见吴大爷拉着洋洋有说有笑渐走渐近,兴奋地)目标出现,立即行动!”
肖兰站起身来,拉一拉衣角,理一理头发,朝吴大爷走过去。
长椅前,肖兰半蹲着身子,举着袖珍相机,微笑着对着吴大爷:“您不用紧张,我就拍一张,您看好不好?”
吴大爷瑟缩在长椅一端,举着蓝布背囊挡着脸。许久后,背囊后怯怯地露出一只眼睛,见相机镜头仍然对着他,慌忙又藏到背囊后去了。
洋洋在一边安静地看着。
肖兰移开了相机镜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椅上,肖兰、洋洋、吴大爷并排坐着。肖兰手上捧着个小本子,脸上堆满笑容,不停地问话,吴大爷警惕地看着肖兰,态度很不友好。
肖兰:“看来这问题您还没想好。那,大爷,您喂的雀粮全是用自己的退休工资买吗?我听说环保局搞过一些分发鸟食、鼓励护雀的活动,您参加过没有?”
吴大爷一声不吭,因过度紧张和生气而开始喘息。
洋洋低声地:“肖兰姐姐。”(轻轻摇头请求停止采访)
肖兰看了洋洋一眼,没理会,继续追问:“您都是自己买吗?您一个月的退休金是多少?有没有参加过类似活动?”
吴大爷喘息加剧,突然一把抢过肖兰手上的记事本甩了出去,急切地挥舞着两只手臂,很激动,越来越大声:“走开,你走开,你走开,走!”(站起来,扭转身子背对着肖兰,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不远处画画的舒涵吃惊地回过头往这边看,满眼担忧。
画摊旁,肖兰坐在舒涵原先坐的折叠凳上,回头看着长椅处,满眼无奈和担忧。
不远处,长椅上坐着洋洋和吴大爷,舒涵站在吴大爷身旁,弯腰对吴大爷恭敬地解释着什么。片刻,舒涵直起身子向着肖兰走来。
肖兰:“怎么样?”
舒涵对肖兰摊一摊手。
肖兰:“唉……可这确实是一个好题材,我一说,总编当场就批了的。”
舒涵:“可是当事人没批。”
肖兰一筹莫展,神情沮丧。
舒涵:“肖兰,你觉得怎么样才算爱海鸥?”
肖兰:“喜欢它们,喂它们,保护它们。干嘛?”
舒涵:“吴大爷说了,爱海鸥的最好方式是像海鸥一样去爱它们。事实上,吴大爷就是一只海鸥。”
肖兰歪头听着,若有所思。片刻,她一扫先前的沮丧,笑盈盈地站起来:“我也做海鸥去!”
吉庆祥店铺附近的街角处,肖兰掩藏在人行道树后,看着老人的背影拐出店铺。
肖兰从树后走出来,径直走到糕点屋里。
服务员:“您好,请问您需要带点儿什么?”
肖兰咬着手指头无从选择,愣了一下,指了指门外吴大爷离去的方向:“刚刚出去那位老大爷买的是哪种?我就要那种。”
服务员指给肖兰,肖兰买好了饼干,结账出门。
吴大爷带着洋洋蹲在九龙湖边喂海鸥,洋洋把碎饼干撒在地上,吴大爷咕咕咕咕地招呼海鸥。
一些海鸥来抢洋洋抓着的碎饼干,洋洋把抓着碎饼干的右手高高举起,海鸥随即飞起来围着洋洋的头顶盘旋,吴大爷乐得呵呵笑个不停。
洋洋不得已站起身来,一抬头,看见两三米外肖兰也蹲着喂海鸥,喊道:“肖兰姐姐。”
肖兰微笑着对洋洋挥挥手,吴大爷扭头警惕地看着肖兰。肖兰笑着再挥挥手,吴大爷板着脸挪动着身子转了个方向,把屁股冲着肖兰。
肖兰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学吴大爷抓一把碎饼干放在地上,咕咕咕咕地招呼。
公园前的广场上,海鸥很少飞到这里。
吴大爷和洋洋背对着远处的画摊蹲在地上。吴大爷往地上排上一粒碎饼干,便有一只海鸥飞来啄食,再排一粒,再来一只。片刻,吴大爷面前就停了一群海鸥。
肖兰蹲在吴大爷屁股后面两三米处,也往地上排碎饼干,碎饼干排了一堆,面前却没有一只海鸥。
吴大爷:“现在呢?”
洋洋回头看看肖兰面前,报告:“还是一只都没有。”
吴大爷笑笑,不动声色地往地上放一粒碎饼干,悄声对洋洋:“再比一回。”
碎饼干还未落地,一只海鸥俯冲下来,凌空叼走了饼干粒。
洋洋回头看肖兰,肖兰继续往地上排碎饼干,豆子大小的碎饼干一排排一列列静静地躺在地上。
洋洋转回头,兴奋地报告:“还是没有。”
吴大爷得意地笑了。
吴大爷和洋洋趴在桥栏上喂海鸥,把碎饼干一小撮一小撮地摊在围栏上,前来啄食的海鸥围着他们盘旋飞舞。吴大爷边喂边偷眼看了肖兰。
肖兰也趴在吴大爷身边两米左右的地方喂海鸥,她学吴大爷的样子把碎饼干摊在围栏上,海鸥盘旋着却不敢飞下来啄食。肖兰便把碎饼干一小撮一小撮地抛起来,一些碎饼干被海鸥凌空叼走,另一些落到水里,有海鸥飞下去抢食。
吴大爷喂着海鸥,不看肖兰:“别扔水里去,沾了脏水,海鸥吃了会生病。”
肖兰左右看看,确定吴大爷是和她说话,兴奋地点着头。
吴大爷继续喂海鸥,霎时仿佛满湖的海鸥都朝这边来了,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吴大爷在海鸥群中笑得开心极了。
旁边肖兰禁不住偷偷举起了胸前挂着的袖珍相机,偷偷打开镜头对准了吴大爷。
吴大爷突然转身,对着肖兰的镜头笑笑。
肖兰大吃一惊,一时愣住了,又慌忙把相机放下来,用两只手捂住,尴尬地看着吴大爷。
吴大爷却像是没看见一样,转回身去面向满湖海鸥,冲水里停着的海鸥横着划了一下手臂:“哟,别停着呀,吃饱了运动运动。来,做做体操!”(抡起手臂,像指挥交响乐一样上下左右挥舞着手臂)
湖面停着的海鸥像是得到了指令,一起飞起来,随着吴大爷的手势忽上忽下时左时右,如起伏的波浪一样,极有节奏感地飞舞着。
一旁的肖兰看得瞪大了眼睛。
洋洋转过身来,对着肖兰闭着一只眼做鬼脸,小声地:“快拍呀,爷爷故意让你拍呢!”
肖兰恍然大悟,半蹲下身子,对着吴大爷和海鸥“啪啪啪”地按下了快门。
印刷的机器嗡嗡嗡地工作着,报纸流水一样哗啦哗啦地被生产出来。
另一边,印刷工吃力地把一捆报纸重重地码放在地上。
报纸朝上的一面里,隐约可见大字标题“春城九龙湖处处飞红嘴白雀,海鸥老人年年续人雀情谊”,以及一幅老人与海鸥的照片。
一个邮差把电动车停在门口,拿出一摞报纸,从门卫室窗台递进去。
门卫把报纸分成几份,其中一叠报纸朝上的一面,依稀可见“春城九龙湖处处飞红嘴白雀,海鸥老人年年续人雀情谊”的大字标题和老人与海鸥的照片。
一个老大爷左手提着一袋油条,右手端着一个搪瓷缸走过来,在书报亭边停下,买了一份报纸,他把报纸夹在胳肢窝里继续往前走。胳肢窝里夹着的报纸上,依稀露出半截有关老人与海鸥的文字与照片。
一份报纸从门缝下面塞了进来。
朝上的一面依稀可见有关老人与海鸥的文字与照片。
卫生间里,舒涵坐在马桶上看当日的报纸。
舒涵的目光落在报纸有关老人与海鸥的版面上。
合起报纸,舒涵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拨电话。
电话铃响,肖兰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摸到电话:“喂?(睁开眼睛)哈哈,我就晓得你会打电话来表扬我,怎么样,写得漂亮吧?”
电话里舒涵:“还行。不过有一点值得表扬,你的报道方式很温和,无论对吴大爷,对海鸥,对读者,都好。润物细无声式的,这可不像你。”
肖兰:“那当然,跟海鸥学的么。我们老总直夸我啊,说要继续追踪报道呢。小涵,我要谢谢海鸥老人。”
电话里舒涵:“我也要谢谢海鸥老人,还有洋洋,我们都该感谢海鸥老人。”
九龙湖边风和日丽,游人如织。
长椅上,舒涵、洋洋、吴大爷三人并排坐着喂海鸥。
肖兰背着背包,脖子上挂着袖珍相机,手上提着一个纸袋,气喘吁吁地跑到三人面前,敞开纸袋向吴大爷示意。
肖兰:“左边出去右边回来,绕九龙湖一圈,纸袋见底。都按您吩咐的完成了。”
吴大爷慢悠悠地点点头。
舒涵看着肖兰又累又委屈的样子,“噗哧”笑出声来,肖兰嘟着嘴巴夸张地横了她一眼。
舒涵笑着站起来,朝肖兰做了个“请”的姿势:“功臣请坐,草民去那边讨生活去了。”
肖兰:“还草民呢?掉钱眼儿里了!”(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来,舒展着四肢,大口喘息着)
舒涵向着画摊走去。
肖兰:“大爷,您可以开始了吗?”
吴大爷:“开始啥?”
洋洋抢着说:“讲故事呀,海鸥的故事。您答应过肖兰姐姐的。”
吴大爷:“哦。海鸥的事儿呀,多着呢,讲什么?”
肖兰:“随便讲就成。讲……哦,对了,上次您说在滇池边捡过一只病海鸥的……”
吴大爷眼睛看着极远处,微笑着回忆往事:“那事儿早了,好像是海鸥来的第三年吧?是‘秧鸡’,我看它病得像个秧鸡似的。我带它回去,暖被窝里,每天调土霉素水灌它,这么着它就好了,我去滇池边,它就跟去,我回家,它就跟我回家,生是跟了我一个多月,大部队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飞走的……(老人的微笑渐渐凝固,忧愁地)还有‘糯米’,白得跟糯米一个颜色。我灌它土霉素水,又换板蓝根水。(眼睛黯淡下去,无限忧伤)唉,没救回来……”
围栏边,一对父母带着八九岁的胖乎乎的儿子,人手一袋面包在喂海鸥。
儿子:爸爸,您的面包块掰大了。
爸爸把刚要抛出去的大面包块又掰成几块,扬起手作势要抛。
儿子跳起来压住爸爸的手:“爸爸,不要往上扔,落到水里不干净,海鸥吃了会生病!”
爸爸:“谁说的?”
儿子:“海鸥老人!”
爸爸把手里的碎面包块摊在围栏上:“哦,对。要像海鸥一样爱海鸥。”
妈妈饱含深情地与自己的丈夫对视了一眼,赞赏地搂过儿子,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身后远处的长椅上,依稀可见肖兰把洋洋抱在膝盖上,倾身听吴大爷讲述着什么。
九龙湖公园的柳荫下是很多小货摊。
一个大妈的气球摊上,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轮流举着汽枪打气球玩。随着男孩甲扣动扳机,幕布上的彩色气球应声“噗”地爆了,男孩乙在旁边叫好,并接过汽枪来,趴在凳子上瞄准幕布上的气球。
洋洋:“爷爷,嘎子!”
气球摊附近,洋洋指着海鸥,兴奋地扭头向身后报告。
肖兰跟在吴大爷身后,往洋洋所指的方向看。
吴大爷:“对,这是嘎子。(指给肖兰看)这只!”
“嘎子”朝吴大爷扑腾过来,绕着吴大爷伸出的手臂盘旋。
洋洋:“爷爷你们快点呀,还没找着‘黑嘴’呢!”(前面蹦蹦跳跳地跑开)
肖兰搀扶着吴大爷跟着洋洋去了。
九龙湖北门外,舒涵送走一个顾客,揉着脖颈站起来,立到画家丙身后看他画了一会儿,便趴到围栏边看着海鸥发起呆来。
对面湖边上,肖兰拉着洋洋立在一边,非常崇拜地看着吴大爷与海鸥嬉戏。
吴大爷前屈着身子,一手撑在大腿上,另一手向前向上伸开掌心,一只海鸥立在他掌中扇着翅膀像跳舞,更多的海鸥围绕着吴大爷和掌中的海鸥,不停地盘旋飞舞。吴大爷笑得像个婴孩一般纯净和天真,混浊的老眼满含爱恋,脉脉地凝视着掌中欢腾的海鸥。人雀欢闹,画面自然和谐,趋近完美。
舒涵心里一动,飞快地冲回到画摊上,抓过画板和炭笔,背对着画摊,面对着远处与海鸥嬉戏的吴大爷迅速勾画起来。
气球摊上,两个男孩继续打气球玩儿。
男孩甲:“绿色!”
男孩乙眯缝着一只眼睛,瞄准幕布上的气球,扣动扳机。幕布上一只绿色气球顿时“噗”地一声爆了。
男孩甲:“黄色!”
男孩乙又依言打爆了一只黄色气球。
男孩甲接过汽枪,趴在凳子上摆好姿势。
男孩乙:“红色!”
男孩甲瞄准,扣动扳机,“噗”地一声,幕布抖动了一下,气球完好无损。男孩故作潇洒地甩甩头发。
男孩乙:“蓝色!”
男孩甲再瞄准,扣动扳机,依然没有打中目标:“妈的!”
男孩乙:“二比零。绿色!”
男孩甲不服气地瞅了男孩乙一眼,选了一只绿色气球瞄准,正要扣动扳机,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悄悄地把枪口朝上抬了抬,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对着满湖飞舞的海鸥扣动了扳机。
一只海鸥突然凄厉地哀鸣一声,从半空中一头栽下来,落到湖水中。其余海鸥受到惊吓,霎时间乱飞乱窜,吱吱鸣叫。
在一旁与海鸥嬉戏的吴大爷吃惊地看着突然间乱飞乱叫的海鸥,继而回身看到在水里挣扎的海鸥,他像给雷击中了,惊恐万分地张着嘴巴呆在那里。
周围的游人惊慌地叫嚷起来,纷纷围到岸边,看湖水里不断扑腾的受伤的海鸥。受惊的海鸥慢慢聚拢来,围着那只受伤的海鸥不住盘旋,游人议论纷纷又一筹莫展。
游人甲:“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就掉下来了?”
游人乙:“怎么办?哎呀,快找公园管理员来!”
两个肇事男孩悄悄地出现在人群之中,伸长脖子紧张地看着水里挣扎的海鸥。
游人丙:“是不是病的?”
游人丁:“不行,用竹竿挑上来!”
游人戊:“不是呀,你们看,它翅膀下面出血了,是打的!是被人打的!”
游人丙:“谁干的?谁那么缺德?”
游人己:“是啊,谁干的?谁看见了?找出来好好修理一顿……”
两个肇事男孩心虚的倒吸着冷气,悄悄地退出人群,左右看看,见大家都顾不上注意他们,撒开腿逃离了现场。
围观的人群正对着水里挣扎的海鸥一筹莫展,吴大爷颤巍巍地挤进人群,看到水里受伤的海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游人丁:“管理员呢?管理员来了没?”
游人甲:“竹竿不行,快找东西把它捞上来呀!”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吴大爷在岸边蹲下了身子,当吴大爷纵身跳下湖,游人才一阵惊呼。
肖兰拉着洋洋用力挤进人群。
洋洋焦急地:“爷爷!爷爷!”
肖兰:“大爷,您上来呀!”
舒涵一头冲进人群,手里还抓着炭笔。
洋洋:“姐姐!”(拖着哭腔无助地望着舒涵)
舒涵握住了洋洋的另一只手。
肖兰、洋洋、舒涵手拉着手站在人群之前,紧张地看着水里的吴大爷。
吴大爷站了起来,颤抖着,趔趄着、在齐腰深的水中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动。
吴大爷抓住受伤的海鸥,又艰难地挪到岸边,把海鸥高高地捧起来。早有人接过海鸥,舒涵等人合力把吴大爷拉了上来。
在破旧逼仄的小屋里,吴大爷裹着被子半躺在床上。靠墙的小桌子上,那只受伤的海鸥安静地蹲卧着,翅膀处裹扎着方格子手帕。吴大爷和海鸥相对凝视,默默无言,却像在诉说着千言万语。
吴大爷突然一阵猛咳,随着咳嗽声,门边的煤炉上,药罐热气腾腾,它的盖子突突突突地跳动起来。
舒涵的房间内,舒涵披着外衣,弯腰在继续画那幅老人与海鸥的画。
洋洋窝在舒涵的小床上,用方形花纸折着海鸥,她的身边已经聚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纸海鸥。
洋洋把手上折叠过的花纸一翻,再一拉,拉出两个小翅膀,再把头分出来,把尖端一掐,便折成了尖嘴,一只纸海鸥便完成了。
柔和的灯光下,一只纸海鸥立在洋洋小小的稚嫩的掌心里,像是要展翅高飞。
写字桌上台灯亮着,肖兰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一旁,散乱地放着报纸和照片。
舒涵依旧在九龙湖北门外摆摊画画。
吴大爷拉着洋洋,慢腾腾地在九龙湖公园里各处绕着喂鸟、巡鸟,洋洋背着个可爱的卡通背包,在吴大爷身前身后蹦蹦跳跳地走着。
吴大爷坐在石凳上,抱着洋洋的小书包,看着正在喂海鸥的洋洋,眼里满是依恋。
路过的游人友好地对吴大爷微笑着,走过之后还不住回头打量,小声说着什么,依稀可听见“海鸥老人”几个字。
洋洋往围栏上放了几把碎饼干,再跑回吴大爷面前:“爷爷,喂好了。”
恰好一对恋人从石凳面前经过,女孩突然扭头看了一眼吴大爷,捅了捅男友,两个人同时回头对着吴大爷微笑了一下,然后走开了。
吴大爷:“小海鸥,那些人干吗都对着我笑?”
洋洋:“他们爱您哪。幼儿园阿姨说,微笑是看得见的爱。”
吴大爷:“他们爱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孙悟空。‘海鸥老人’是什么?”
洋洋:“就是您啊,肖兰姐姐说的。”
吴大爷:“哦。(愣了一会儿,摇摇头)不对,我是老海鸥。”
洋洋:“我是小海鸥。”
吴大爷怜爱地抚摩着洋洋的头发:“嗯。(帮洋洋把小书包背上,准备起身,挣了一下没挣起来)小海鸥,过来,给爷爷撑一把。”
洋洋乖巧地站到吴大爷身边,吴大爷扶着洋洋的肩膀站起来。一老一小在海鸥的簇拥下向前走去。
吴大爷边走边无限依恋地看着飞舞的海鸥,看着看着,吴大爷感觉有些呼吸不畅,眼见的景物渐渐晃动起来,他不由得用一只手捂着胸口:“洋洋,扶爷爷歇口气。”
洋洋赶紧扶吴大爷朝旁边的长椅走去,吴大爷勉强走了两步,眼前一黑,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洋洋也随之摔倒在地。
洋洋吓坏了,爬起来拉吴大爷,怎么也拉不起来:“爷爷?爷爷?爷爷!爷爷!(抬头朝远处)姐姐,快来呀,爷爷摔倒了!”
远处画摊上,舒涵闻声转过头来,一脸惊慌。画架同时扑倒在地。
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
画家丙背着吴大爷跑来,身旁舒涵拉着洋洋紧紧跟随,一群好心的游人跟在后面。
画家丙把吴大爷扶进车里,舒涵和洋洋坐进车里。游人把吴大爷的背囊和洋洋的书包塞进车窗,朝着车里的人挥手送别。
出租车发动。
输液室门口,舒涵和洋洋坐在休息椅上等待着。
一医生走出来,随手带上门,舒涵和洋洋立即围上来。
医生摘下口罩:“打着点滴睡着了。你们和病人什么关系?”
洋洋:“爷爷。”
舒涵点点头:“医生,请问爷爷是什么原因昏倒的?”
医生:“什么原因?营养不良,过度虚弱,还伤风,病了有一段时间了。还有些病尚不清楚,得住院观察一下。先去交押金办手续。”
舒涵:“押金多少?”
医生:“两千。”
舒涵为难地:“医生……我们……我一时走得急,没带够钱。”
医生不满地打量了舒涵一遍:“回去拿呀!都昏倒了,你们怎么照顾老人的?”
舒涵:“是是是,我这就去。”(拉着洋洋急忙离去)
舒涵拉着洋洋急匆匆地撞进家去,直奔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舒涵抱过枕头,从枕头套里抓出一把钱来数着,一把还没数完,她急躁地把那把钱塞进枕头套里,一手抱着枕头套,一手拉着洋洋出门,家门在她们身后敞开着。离去片刻后,舒涵急匆匆折回来,把门锁上。
正是下班时段,路上的车堵成了一条长龙。
出租车后座上,洋洋抱着枕头,像个小大人一样沉默地坐着。舒涵摇下车窗,不住地偏头往外看,越看越焦急。
输液室里,吴大爷的床位已经空了。
一个护士进来换针水瓶。
舒涵:“医生,请问2床的病人去哪里了?”
护士:“走了。”
舒涵:“走了?怎么走的?”
护士:“自己走的。点滴没打完,自己拔掉针管就走了。他说他没病。”
舒涵满脸沮丧,一手抱着枕头,一手拉着洋洋站在门口,有些茫然。
洋洋充满期待地仰头看着舒涵。
舒涵:“好吧,去爷爷家。”(拉着洋洋向左边走去)
这时,舒涵的手机铃声响起,舒涵边接电话边走:“喂?哎,柳姨!(捂住话筒,对洋洋)你妈妈。(继续接电话)什么?您已经在家了?(停下来)在医院……啊,不是不是,洋洋没事,是朋友病了……好,好,我们马上回来。”(挂断电话,对洋洋摇摇头,拉着洋洋折往右边走)
小包间内,舒涵、洋洋、柳云焕三人围坐着吃火锅。
柳云焕向舒涵举起杯来:“小舒,这一个月辛苦你了。”
舒涵:“哪里哪里,我还要谢谢柳姨你呢,一个月房租省下了。”
舒涵与柳云焕笑着碰杯。
柳云焕给洋洋烫了一块羊肉片,搛到碗里,对舒涵:“自家人,喜欢吃什么别客气,吃完了叫小妹再上。(回头看看外间坐得满满的顾客,心满意足地笑着)嗯,真高兴,折腾了一个月,我总算把这间店开起来了,往后啊,我和洋洋,也有点保障了。(看向洋洋)咦,洋洋,你怎么都不吃啊?(用手去试洋洋额头的温度,担忧地)哪里不舒服吗?”
洋洋摇摇头,一声不吭。
柳云焕看向舒涵,舒涵也有些心猿意马,无精打采。
柳云焕:“小舒,你们这是怎么了?”
破旧狭小的屋子里,横横斜斜地拉着几根细棉线,棉线上垂挂着一只只花纸叠成的海鸥。洋洋可爱的小书包摊在床上,吴大爷正坐在床边,从小书包里掏出一只花纸叠成的海鸥,穿上棉线,起身拴在头顶上。
吴大爷艰难地仰头看着满屋摇曳的纸海鸥,饱经沧桑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纯净的微笑。
小包房里的人各自沉默着。
洋洋垂着头,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肉菜。
舒涵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柳云焕的眼睛从舒涵看到洋洋,再从洋洋看到舒涵,焦急地:“说话呀!洋洋,你怎么了?”
满屋摇曳的纸海鸥。
桌上,那只受伤的海鸥安静地蹲卧着,看着吴大爷。
吴大爷喘息着歇了一口气,继续往棉线上栓纸海鸥。吴大爷颤抖着,吃力地把一只穿好棉线的纸海鸥举起来,正要栓到固定好的棉线上,他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瞳孔渐渐放大,手慢慢地垂下来,那只纸海鸥轻飘飘地坠落到地上。
随着纸海鸥落地,老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的手紧紧抓着床单,想要重新站起来。床单慢慢移动,床上的小书包慢慢移到床边。
洋洋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妈妈,脸上是难过的表情:“妈妈,我想爷爷。”
柳云焕:“爷爷?”
舒涵缓慢地解释:“海鸥爷爷……”
床单在吴大爷的抓拉之下缓缓移动,床上的小书包缓缓超出床边。
随着吴大爷扑倒在地的沉闷声响,小书包被床单快速地带落到地上,撒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纸海鸥。
那只受伤的海鸥鸣叫一声,挣脱了包裹的手帕,从窗子飞了出去。
纸海鸥伴着老人躺在地上,屋子里一片死寂。
随着画面渐渐由暗转亮,沾益城之上,半轮鲜红的朝阳正慢悠悠地挣出云层。
四双脚停在吴大爷家门口。
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门锁。
隔壁的一位大叔从门里伸出头来,打量着吴大爷家门前的陌生来客。
柳云焕左手提着一袋糖果,右手拉着洋洋,肖兰牵着洋洋的另一只手,舒涵提着一个报纸包裹着的画框,四个人静静地站在吴大爷家紧锁的门前。
邻居大叔:“你们找谁?”
四个人先后转过脸来。
“嘎吱”一声,门被缓缓打开,邻居大叔手里拿着带钥匙的铁锁走进来,闪在一旁。
洋洋抽泣着走进屋子,柳云焕、肖兰、舒涵站在门口。
满屋垂挂的纸海鸥轻轻摇曳着。
小床上被褥已经不见,床板上散乱地放着几张旧报纸和洋洋的小书包。
地上还散落着未来得及挂上的纸海鸥,有几只已被踩扁。
邻居大叔:“昨天晚上去的,遗体刚被厂里来的人送走。”
洋洋蹲下去捡拾着地上的纸海鸥,哭得气噎声断。
舒涵抬头看着那些不断摇曳的纸海鸥,依稀看到吴大爷孩童般纯真的笑脸,不由得流下泪来。
在场的人偷偷擦拭着眼泪,屋子里满是哀伤。
印刷的机器嗡嗡嗡运作着,报纸像流水一般被生产出来。
一只手从厚厚的报纸堆上拿起一份报纸,缓缓打开。报纸的第一版正对着镜头,画面上是两个黑体大字“讣告”以及海鸥老人的大幅黑白画像。
九龙湖公园的每一道门上都贴着海鸥老人去世的讣告。
一群群居民和游人无声无息地围在海鸥老人的讣告前,神情庄重肃穆。
满湖的海鸥盘旋飞舞,哀哀长鸣。
九龙湖边的草地上,一个报纸包裹的画框被一双稚嫩的小手捧着,轻轻靠放在了兀立的石头上。
洋洋单腿跪着摆放好画框,缓缓摘下了蒙盖着的报纸。
一幅老人与海鸥的黑白画呈现在众人面前。
洋洋眼含泪水,轻轻退回到人群前,舒涵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以示安慰。
所有在场的人都手持一只纸海鸥,垂下头,脸上显出哀容,一起为海鸥老人默哀。
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一些飞翔的海鸥纷纷落在草地上,在海鸥老人的遗像前后整齐地站成两排,肃立不动,也像是在为老人默哀。片刻,这些海鸥飞起来,围着老人的遗像盘旋着。更多的海鸥加入进来,海鸥老人的遗像成了这片飞动的白色漩涡的中心。
为老人默哀的人们依次上前,把手中的纸海鸥摆放在老人的遗像前。
海鸥老人笼罩在一片纯美的白色之中。
洋洋凝视着白色之中的海鸥老人遗像,看着看着,眼前渐渐模糊,海鸥老人的遗像仿佛渐渐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大海鸥,一点儿一点儿溶进了面前的白色海洋之中。
公园中央,是一尊“海鸥老人”的雕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坐在水边,面带微笑,手捧雀食伸向空中,海鸥在他手上和身边蹁跹环绕……
雕像前,靠放着一幅《老人与海鸥》的画,画前静静地放着几束怒放的鲜花,而雕像的周围,围绕着一圈洁白的纸海鸥。
一双小手捧着一只方格子手帕折成的海鸥,小心翼翼放到白色纸海鸥的中央。
舒涵牵着洋洋站在雕像前。
海鸥在老人的雕像上方盘旋飞舞。
一只海鸥停在雕像的头顶上,洋洋屏住呼吸凝视着那只海鸥,海鸥也炯炯地注视着洋洋。许久,那只海鸥展翅飞起,洋洋仰起头来,右手搭成眉檐,目光追随着那只飞翔的海鸥,脸上渐渐露出了纯净天真的笑容。
一只海鸥鼓动着翅膀,自由自在地翱翔在沾益的蓝天白云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