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编年史》中的成长叙事

2018-11-14 08:02屠丹露贺安芳
戏剧之家 2018年33期
关键词:海蒂情谊姐妹

屠丹露,贺安芳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一、引言

温迪·华瑟斯廷是“‘耶鲁派’中第一位真正有成就的女剧作家”,也是美国商业戏剧中最引人注目的女性剧作家。代表作《海蒂编年史》一经上演便获得艺术剧场和商业剧场的青睐,在普利茅斯剧院连演622场,一举摘走1989年度普利策戏剧奖和托尼奖。但作品自上演之初便饱受争议。赞誉者称其为上世纪80年代女性戏剧的代表作之一;批评者认为该作品代表了一股“反女权主义的逆流。”本文从成长文学范畴出发,认为该作品是一部“成长戏剧”。作品围绕海蒂从六十年代一名初具女权意识的普通高中生成长为八十年代末一名女性艺术史学者的叙事展开,成长构成作品的最重要的主题。海蒂的成长本质是美国现代女性知识分子在传统主义和女性主义两种文化语境的冲突中认知自我,认同自我的痛苦历程。华瑟斯廷关于海蒂的成长叙事突破了传统成长主题研究囿于小说样式的局限,丰富了成长文学研究的版图。

二、成长理论

“成长”一词在英语文学史上有各种表述,“initiation”, “growing-up”, “coming-ofage”,“youth”, “adolescence”,不一而足。源于人类学,指青少年(Adolescence)经历了生活一系列磨练和考验之后,获得了独立应对社会和生活的知识、能力和信心,从而进入人生的一个新阶段——成年(Adulthood)。成长,作为人生的一个普遍而必然的阶段,具有很强的文学隐喻性,同样表示“个人从他者和边缘的地位走向主流文化的中心,实现了他者的主体化和边缘的中心化”。因此,任何关于成长的叙事,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的,不管是顺利还是曲折的,也不管是同胞还是异族的,都具有广泛的吸引力,它满足了我们每个人对自主、自强、自由的渴望和冲动。所以,“成长”可以理解为一个自身不断变得更好更强更成熟的变化,人们在这一变化过程中不断地认知自我、认同自我,然后走向成熟的一个动态的过程。

“成长小说”是中西方文学研究的重要课题,而关于“成长戏剧”国内外学者并无明确定义。作为文学的重要门类,戏剧也是文化传承的重要手段,同样有表现人物、反映人物的思想和心理从幼稚走向成熟为主题的作品,所以“成长戏剧”的存在情理之中。蔡东民认为“成长戏剧”就是那些以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发展为主题,叙述和表现主人公经历种种遭遇,以及精神危机之后,长大成人,从幼稚走向成熟的戏剧作品。蔡东民关于“成长戏剧”的描述与芮渝萍教授关于“成长小说”四大共性特征非常相似,都强调“主人公在经历种种磨难以后,获得了对社会、人生和自我的重新认识。”

《海蒂编年史》跨度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主人公海蒂从青涩的高中生成长为一名艺史学者。期间,海蒂经历梦想、迷茫、挫折、幻灭等各种成长体验。无论在情节模式还是人物塑造方面就是一部海蒂成长的编年史。论文从两性关系、姊妹情谊、职业追求三个维度立体展示海蒂的成长的心路历程。

三、《海蒂编年史》中成长叙事的构成

(一)欲罢不能的两性关系

埃琳·肖瓦尔特在《她们自己的文学》一文中把妇女文学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女性阶段(Feminine)、女权阶段(Feminist)和女人阶段(Female)。[4]在文学作品中,女性主人公的成长阶段其实与妇女文学发展的阶段非常相似。女人阶段从上世界20年代开始,到60年代进入自我意识的新阶段。海蒂自我成长的心路历程始于青春期和两性关系。与之前辈相比,海蒂在自我实现和女性意识已前进了许多,在青春期就已是一个初具女权意识女生,坚持男女平等,有追求自己理想的权利。当她看到好友苏珊把自己变成“性对象”去吸引心仪的男生时,她提醒道,“苏珊,你、我和他,我们都是一样的。”坚持男女平等的海蒂并不视“男性为敌”,相反,在海蒂成长的心路历程中,两性关系是她构建自我形象的重要因素,并一直占据重要地位。青春期的海蒂也渴望爱与被爱,所以当幽默健谈的儿科医生彼得对海蒂表现好感时,海蒂很快陷入与彼得罗曼蒂克的想象之旅中。但当彼得半真半假地向海蒂求婚时,海蒂马上以“渴望自由 ”为由予以婉拒。在海蒂成长的道路上,青春期的海蒂对待爱和两性关系已表现出矛盾的心态。一方面,她内心渴望浪漫爱情、家庭生活,另一方面,她又渴望自主、自立。但在以男性利益为优先的父权制意识形态下,海蒂深知即便在两性情爱的领域中,女性依然囿于传统的性别困境,起支配作用的仍是男性。

三年后,海蒂在麦卡锡的总统竞选会上遇见了斯古普。斯古普能言善辩,对艺术、音乐、政治有独到的见解,让海蒂产生了棋逢对手的感觉。但斯古普打着一副支持女性解放的口号,却对海蒂希望成为一名女性艺术史学家的理想不以为然,还揶揄海蒂“很难相处”,自以为是地称海蒂为“Heidella”。海蒂欣赏斯古普的自信和对艺术的鉴赏能力,虽然斯古普对女性不以为然的态度与海蒂的女权意识是相冲突的,但渴望爱和被爱的海蒂最终没能抵御住斯古普的花言巧语。在女性主义剧评家看来,海蒂与斯古普的关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但是海蒂在情感上一直与斯古普纠缠不清。斯古普在海蒂面前表现出的优越感和霸权意识严重地侵蚀了海蒂的独立性和主体性。虽然安娜堡“提高女性觉悟”活动帮助海蒂鼓起勇气面对她与斯古普的关系,但海蒂至始至终并未完全摆脱对斯古普的情感依赖。事实上,对亲密关系的渴望与女权主义的理想追求一直是海蒂成长道路上两股相互冲突的力量。即便经历了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成千上万像海蒂一样追求职业理想的女性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中依然难以拥有平等的两性关系,斯古普最终弃海蒂而选择传统南方女性丽莎为妻便是最好的佐证。恋爱与婚姻关系依然是女性成长、成熟的重要标志,海蒂既无法彻底地忽视自身的情感需求,又无法割舍自身的职业理想,两难抉择揭示了20世纪80年代众多“海蒂”成长过程中面临的身份认同危机。

(二)渐行渐远的姐妹情谊

成长很多时候是一个孤独的旅程,但是成长者往往有同路人。在《海蒂编年史》中,“姐妹情谊”与海蒂的成长历程如影随形。“姐妹情谊”是女性之间以父权制为共同靶子对女性权力压制而形成的情感,它标志着“女性团结一致的情感”,通过倾诉与倾听的话语来分享彼此丰富的情感内心生活,联合起来反抗男性权力,提供和接受物质支持和政治援助。苏姗是海蒂高中时代结识的闺蜜,和海蒂一样热衷女性主义理想。苏姗先以麦卡锡志愿者的身份出现,后来又以精神导师的身份将海蒂带入安娜堡“提高觉悟”活动。“提高觉悟”是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中重要的组织活动之一,小组成员通过“话语”进行精神交流与探索,在同性伙伴的相处中获得了自我认识和肯定的体验。无论是苏姗的精神向导还是情感支持,“姐妹情谊”在海蒂个人成长道路上都是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苏珊和“提高觉悟活动”中觉醒的女性朋友真诚的扶助成为海蒂在主体性成长过程中拒绝成为男性欲望客体的重要精神支持。姐妹的温暖、理解和期许让海蒂鼓起勇气修复在异性情爱关系中受伤的自我,从而实现主体性成长,走向成熟。

但华瑟斯廷在张扬姐妹情谊对构建海蒂主体性积极意义的同时,并不回避姐妹情谊内含的悖离因素。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早期女权主义的浪漫理想出现分化,女性的主体性成长面临以消费主义与拜金主义为核心的转型期的挑战。女性在获得更大、更普遍的精神人格自由的同时再度沦为男性欲望化眼光中可以买卖的商品。在丽莎的婴儿送礼会上,海蒂发现她既不能像丽莎一样成为为家庭牺牲自我理想的传统女性,也不能像丹尼斯一样成为拥有一切的“超级女性”,早期超越了两性关系等级模式的女性情谊渐行渐远。苏珊同样被物质主义冲昏头脑,从一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成为一个物质主义者。在她看来,“男女权利平等是一回事,报酬平等是另一回事,把一切归咎于女性已然过时”。朋友聚会变成了炫耀、攀比和利益交换,彻底消解了早期姊妹情谊的平等、自由和团结的气氛。

女性间的姐妹情谊是基于女性四分五裂无力抵抗父权文化的现实处境才应运而生的,它反映了女性希望通过个体的团结来改变性别劣势处境的期许。因此它强调女性间的整体统一性。但女性的现实存在始终是个体性的而非群体性的,而女性作为个体的人,有独立追求自我和精神丰富性的要求。因此,女性现实的生存状况决定了女性情谊的脆弱性和不可靠性。而对女性情谊始终怀着期许的海蒂必然经历失望、失落甚至背叛的心理感受,从而经历严重的身份认同危机。姐妹情谊的特质给海蒂的自我认知、认同带来双重影响,它既是海蒂弃绝以斯古普为代表的男性价值中心、构造自我主体性的力量源泉,同时也是造成她后期自我认同危机的重要元素。华瑟斯廷以细腻敏感的触角捕捉到了姐妹情谊于女性成长的重要意义,但她也同样清楚父权意识形态的钳制和女性不同的利益诉求也会构成女性自我认同的分化。

(三)矢志不渝的职业理想

两个世纪以来,女性主义运动一直以向传统劳动分工挑战为主要目标,要求女性走出家庭的附属地位,拥有包括工作在内的完整权利。波伏娃写道“女人通过有报酬的职业极大地跨过了她同男性的距离;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保障她的实际自由。”以弗里丹为代表的美国自由女权主义学者坚决批判“幸福的家庭主妇”形象,极力主张“女性应进入公共领域,根据自身能力选择适宜的职业,寻找自身存在的价值,努力实现自我”。弗里丹的可贵之处在于,她没有囿于女权运动的极端观点,而是历史地看待女性进入社会工作领域的积极意义。受时代女权话语的鼓舞,海蒂在中学阶段已初具男女平等的女权意识,进入大学后确立了成为一名艺术史学家职业梦想,立志挖掘历史上被埋没的女性艺术家。

海蒂的职业发展道路深受性别和情感的羁绊。斯古普对海蒂执着于女性艺术的职业追求不以为然,不时暗示二人的情感是否有实质性的进展取决于海蒂为家庭做出的牺牲。姐妹情谊曾给予海蒂温情与关怀,一度成为海蒂成长岁月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庇护所,但姐妹们并不十分理解海蒂职业的意义,甚至暗示海蒂女性艺术历史学家的工作缺乏实质性的意义。华瑟斯廷特别强调职业理想于女性全面成长的意义,在戏剧结构上每场都以海蒂作为艺术史教授身份授课的场景拉开序幕。无论是斯古普关于女性身份的传统定位还是姐妹们的不理解都未动摇海蒂的职业理想。作为一名女性艺术史学家,海蒂先后参加了“女性艺术联盟”的抗议活动,并攻读了女性艺术史专业的研究生,以“富布赖特”学者的身份访学,并撰写女性艺术史的论文和专著。

“人存在维度的时空性决定了人不可能脱离时代环境而独立存在。”人作为个体,在强大的社会意识和现实环境下,力量总是弱小的。作为一名女性艺术史学家,海蒂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取得的成就与自己的同龄人彼得和斯古普不相上下。遗憾的是社会和公众并未完全放弃传统的性别角色观念,在电台对三人的采访中,海蒂频繁被彼得和斯古普打断,根本没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如同美国众多80年代的女性知识分子一样,海蒂没有结婚,也没有生育,而以此代价获得的职业成功并未如期赢得社会的普遍尊重和认可。

四、结语

作为人类个体重要的生命体验和社会生活中独特的文化现象,成长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审美对象。但传统的成长叙事主要建立在男性主人公为成长主体之上,而且限于小说文类。通过刻画海蒂从六十年代一名初具女权意识的普通高中生成长为八十年代末一名女性艺术史学者的心历路程,《海蒂编年史》突破了传统男性主体的成长叙事,突破了传统成长主题研究囿于小说样式的局限。海蒂的成长围绕两性关系、姊妹情谊和职业理想展开,其认知自我,认同自我的痛苦历程揭示了即便在女性主义话语日益强大的社会语境中,女性的成长依然遭受他者境遇。现代女性在成长过程中要追求人格的自由与独立,实现真实自我的同一性是极其困难的。华瑟斯廷关于海蒂的成长叙事,丰富了成长文学研究的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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