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
这是其中一家小卖部,在古桥旁边,我们多次进入其中,挤成一团看球赛,我们会买点散烟抽,店主家是从古桥往上百米处的一个古民居建筑,店主家漂亮的姑娘多次来回于小卖部和家之间,我们看着那个身影如一团火消失在眼前,那个姑娘身上所透露出来的气息与旧城本身的落寞颓丧不一样,而是生命力与幸福与快乐,而相反店主的神色状态与旧城所透露的特别契合,看到店主本人就像看到了旧城的灵魂。小卖部里卖的东西种类之丰富超过我的想象,很多东西本以为里面没有,进去一问才发现有。店主家的女儿,出现在小卖部的时间其实并不多,有时我总觉得店主会把我们拉出来放置在他的女儿面前,对她进行一些教育,那时我们就是反面教材。我们是反面教材吗?我停顿了一下,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说不清楚。
现在我再次出现在了小卖部前面,古桥上面没人,往往是傍晚时分,一些人才会悠然出现在古桥上,直到路灯昏黄地亮着才陆续散去,店主依然就是印象中的样子,我们相视一眼,他的神色犹疑了一下,他想跟我打声招呼,我也想跟他打声招呼,但我也犹疑了一下,最终我们之间无话。我们都没能说清楚为何没有把横在面前的那团雾气拨开。至少我觉得自己在那一刻竟然失去了面对某些方面的勇气,但一些很矛盾的东西又在纠缠着我,让我不断回到旧城并在旧城里到处走着,找寻着记忆的蛛丝马迹,同时想发现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同时又害怕碰到类似他一样的很多曾经异常熟悉,有时已经觉得可以在一些方面已经到了推心置腹地步的人。我们是曾在过去的一些时间里,把我们的一些东西毫无隐藏地开诚布公,但现在我们竟然会突然开始后悔曾经的开诚布公。他可能也意识到了我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轻微地动了动嘴角,如果不是很敏感,我就会忽略他那微微上翘的嘴唇,那一刻,我竟然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敏感,瞬间捕获了他的由外及内的不安与局促。我是听说了一些有关他的事情,那无疑也是让他深感不安并想抹去的事件。想到这,我朝他望了望,疲惫与衰老格外明显,像一些怪异的眼球凸出来。
店主曾被一些学生家长围攻,说是小卖部的存在让他们的孩子变坏了,这多少是荒诞的,但一群人的智力和判断力在交互时可能就会出现这样一些荒诞的情形。被揍了一顿的店主,竟有苦说不出来只能独自吞咽。他会不会在一些时间里,也会思考到人们暴揍他的理由的成立与否?现在,我再看那一排的店铺时,好些店主已经换了,只有他还在。
这里再提提另外一个店主,是个女店主,这是我在回忆那些店主时无法轻易漏掉的人之一,那时我们经常去她店里赊东西吃,她都会很慷慨地赊给我们,到后来毕业时我还欠着她几十块钱,直到现在还不曾还给她,这是我人生中的污点之一。单单因为这个事件,旧城就可以成为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中转点,这也是我反思的开始。这个女店主与那个男店主一样,是我想避开的人之一,如果现在,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并提到了当年我欠她钱,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知道那个曾经的女店主家就在某个民居里,我看到了她家瓦楞里干枯或青绿的草。在诚惶诚恐中,我多次从她家附近经过,但就是没能见到她,这里面又有着一些复杂的内心在左右着我,思想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慢慢发生变化。到现在依然只能是反思,女店主不知去向,她与一些店门紧闭,在店门上写上“旺铺转让”字眼的铺子不一样,或者就是一样,只是那时我不在现场,没能看到女店主的窘迫情状与略微复杂的忧伤神色,或者女店主并没有出现过窘迫的情形,只是不想继续做生意了,而把店铺租给了别人。我不曾想过那些店铺会那般轻易易主,还是那般大规模的,我重新出现在那里,除了石桥旁的那家外基本都易主了。我特别想打听一下女店主的下落,总觉得那几十块钱塞在喉咙没能吞咽下去。他的店铺与以前并没有多大区别,别的新开的那些店铺与我所熟悉的并没有多少区别,会偶尔有恍惚重新堕入那些已经凝固已经坚硬的时间里,一堕入,时间开始慢慢融化,我又想起了他那个释放着青春之美的女儿。我最终没有向他问起那个女店主的下落,如果我跟他提起了女店主,并说起我还欠那个女店主几十块钱的话,他会不会也会把我错认为曾欠他钱的其中一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在这样瞎想着时,我更不可能向他打听他家女儿的下落,这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我还是会在一些时间里出现在他家门口,建筑已经修葺一新。小卖部、小店铺,并没有过多涉及店铺本身,而是更多涉及到与店铺有关的人。
老人退休之后,依然在那片旧城中游荡着,一个看着迂腐落寞的游荡者。他可以算是一个痴狂的文学爱好者,像他一样的人可能还有好些。我们从他文字上看到了一些固化僵化的东西,那是艺术最应该拒斥回避的,也许,我们是应该善意地提醒他,要放开,要不断把感觉打开,要在自由的状态下开始他的创作,但我们并没有这样做,我们都觉得他还有这样的爱好已经很不容易。有关这个退休老人,我们了解到的其实不是很多,即使旧城不是很大,但面对着人总是比面对着那些建筑要复杂很多。我总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很好地与人沟通的能力,我曾想跟这个老人好好说些什么,只是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始。他出现了,我怕他认出我,赶紧低下了头,其实我大可不必那样,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而是沉浸在他个人的世界,他的嘴唇在动,手还轻轻抚摸了一下还算茂密的头发。在两人还未见面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扯起一根紧绷的弦,那是异常紧张的两人世界,我们之间不只是存在着代沟这种被人简单定义的东西,还有众多差异会横亘在我们面前。
那是一群老人在某个乡镇进行的一次集会上,我们见面了,他从县城搭车来到了那个拥挤且暮气聚集的会场里,我一眼就看到了近视很严重的他,坐在凳子上时的疲惫身影,他还从自己不是很多的退休工资里,拿出了好几千捐给那些老人,为了一本由那些老人自己办的纸质刊物。我打开了那本注入了那些老人幸福指数的刊物时,发现了捐资人和捐资情况,他捐的款远远多于别人。在别人那里,我听到了有关的一些情况,情况不是很好,在那人口中,他没必要捐那么多钱,几千块钱于他也是工资的好大一点了。我们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谈到了他的多少有点迂腐,但其实我们是不能那样轻易去评判他,他给人的感觉也只是我们个人的感觉,我们毕竟没有真正走入他的世界,我们又如何才能懂得他在做那些事情时的真正想法。一个退休老人是应该有一些事情去做,也许我们与他之间进行一次长谈的话,他可能会这样跟我们说,那我们就真的更无法去评判他的行为了。但至今,那样的长谈从未发生过,我们都没有真正进入他的世界,游离于他的世界之外,他给我们的感觉其实也是游离于旧城之外的,这样的感觉竟是那般强烈。他似乎是对世界的某些东西失望了,便彻底沉入他的某个洞穴之中,在那个洞穴里,不只是他一个人,在那个洞穴里,是一些有关旧城的历史与文化与记忆,以及在很长时间以来,在很多动作行为上并没有多少改变的人,有一些事他虚构出来的人,还有一些已经过世的那些曾经在旧城中生活过的人。他必须要依靠虚构的世界才能活得更好,当发现他漠视了很多现实之中的物与人时,我就是这样肯定的。
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与旧城之间应该是有一些相互平衡的东西。旧城,是某些意义上的洞穴,我们都是生活在地洞中的人。他拿着把雨伞在那个路口等着我们,他的出现在我们计划之外,早上那次活动的一个负责者,就委婉地跟他说下午就不用再来了,他还是出现了,我们从那个负责人的神色里多少看到了几丝厌烦的东西,但他对这一切置若罔闻,我不知道一直坚持着站在车里的他是否真是置若罔闻?那时,一丝悲凉的东西涌了上来,我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我看到了他在那些外地来的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前,如孩童一样的激动与卑微。在面对着这样的情形,真的会悲从心来。我看着他在那些外人眼中瓦解变形,那个下午,他激情洋溢地跟那些人讲述着关于旧城的很多东西,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听着他,人们早已被那个旅游景点分散了注意力,人们在略微有点矫情的感叹声中,把他的激情慢慢侵蚀,最终彻底吞没,最后他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我能看到他那时所展现出来的沮丧与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离开了人群,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他离开人群时,内心世界的复杂,诸多复杂的情绪纷至沓来。
有时,我还是会在那个旧城中见到他,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想避开他,反而想被他认出来,并完成一直以来想要做的长谈,但他一直都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其实即便有时他抬起头,高度近视的眼睛也很难把我分辨出来,也可能即便他把我认出来,但他是应该对类似我一样的人群已经失望了,我的身上同样可以看到那群外乡人的身影。我欲言又止,和他几乎擦肩而过,我看着他的背影从我眼前消失。我知道自己还会在旧城中多次见到他,由于妻子的原因,现在的我经常会回到旧城。
这里又将放入几句题外话,和妻子认识之后,我才再次经常回到旧城,在这之前,我竟然打心底里排斥旧城。我是知道旧城于我的意义,但在有重新回到旧城的想法时,脑海里迅疾出现的是燠热让人心烦意乱的天气,是杂乱无章垃圾遍地的场景,是冬日里的寒冷刺骨。我要感谢妻子,是她重新让我有了机会重新面对旧城,这样的重新面对与审视中,让我避免了一些误读。我还会再次见到那个退休老人,他就生活在旧城之中,他可能也有着旧城就是他的写作地理的想法,他一定也是感受到了,自己沉陷在由旧城编织的时间经纬之间,在那些有些狭隘的迷恋的文字中,他已经迷失,或者他已经找到了精神的归宿,当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不敢轻易去评判他的那些文字,就像不敢轻易评判他这个人一样。我希望真正与他来一次对谈,想听听那些让他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的,有关旧城的东西。可能我的这个文本也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某些狭隘的自恋与武断之中,但有时我们又会特别珍惜这些东西,毕竟它们异常宝贵。我也意识到必须要有一些警醒,在警醒中,那个退休老人退到了旧城的暗部,又退回到了他精神的洞穴,或是精神的迷宫之中,我似乎看到了那个老人正费尽心力地挥毫泼墨着,属于他的精神巨作正被他呕心沥血地创作出来。我对那个幻象报以极度的崇敬之情,我对着幻象深深地鞠了几躬。然后幻象消失,真实凸显,然后我发现就是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旧城中行走着,我意识到自己的躯体里面,正生长着如退休老人一样的灵魂。
现在是木器一条街,原来是一排录像厅时,都是木质建筑,它的转换发生得貌似很简单,只是把内里的东西替换一下,让内与外之间有着高度的糅合,而作为录像厅的时间里,内与外之间总有着给人不协调的东西,录像厅内部的阴暗潮湿霉味,与外部的敞亮与木质味是不协调,那时内部的气息把木头那好闻的气息遮掩覆盖,这也多少会让从录像厅里看完电影的自己有些沮丧。现在它成了一条专门卖木器的街,内与外都释放出好闻的各种木头混杂的气息,我深深嗅了一口,多种木头的气息缓缓地渗入到了肺腑,我猛然打了一下喷嚏,回归到记忆之中的那条街道。
在提起录像厅这三个字时,曾经表现出来的是兴奋激动,有那么一段时间也多少有些黯然神伤,那是在发现自己沉迷于录像厅无法自拔之时,与那些录像厅悉数消失之时。感觉那些录像厅风靡的时间其实很短,世界发生变化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力,有时我们才刚刚适应了世界的某些变化,猛然间世界又不再是你所熟悉的景象。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世界的变化,你只能想象变化必然会对你所造成的冲击,即使有些变化与你没有多大关系。当变成木器一条街时,其实我们也没有感到多少的惊讶,毕竟旁边几百米处就是一个木雕厂,应该可以算是规模比较大的厂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在那个小城最有名最引以为傲的还是木雕。这里,我就不用溢美之词来赞美木雕了,留给“木雕厂”那个词条吧,或者在别处牵扯到木雕的段落上,那时我可能就会略显狭隘略显夸张略显啰嗦地赞美着,那些我所见到的木雕,以及我在看到之后所发挥的种种与木雕有关的想象,也有可能“木雕厂”不会单独出现,也可能我会忘记对于旧城在很多人看来必然无法忽略的木雕的溢美之词。回到录像厅,那时那条街上都是录像厅,除了那条街外,就很难找到录像厅了。
那时正值电影院变成礼堂的时候。那几年,在旧城,录像厅风靡一时。与电影院一开始就给我们的那种了无生气的感觉不一样。进入电影院的人寥寥无几,电影院所放映的电影也没有激起男性荷尔蒙的喷发,提到这点时,我想起了,那时很少有女人进入录像厅,这与录像厅放映的电影多少还是有些关系。那时,录像厅与旧城别的很多事物一样,于我们意味着很多东西。录像厅,就像是一个暗室,里面有着一些我们不会在外面轻易触及的隐秘。毫不夸张,我们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心态进入过其中。那时的录像厅里除了放映一般新上映的电影之外,还放映一些隐秘的电影,那些带有情色意味的电影让那些录像厅与电影院有了很大区别,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那些录像厅把电影院的真正意义冲垮了,电影院最终只好接受无奈的结局,最终成为名不副实的建筑,最终成为像别的一些建筑一样成为地标式的存在。录像厅似乎也就风靡了那么几年,就陆续消失,那些店主纷纷改行。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电影院又开始风靡于很多世界之中,那个旧城中,早晚会有电影院的重新出现,当这样的现实发生在自己面前时,多少让自己对于录像厅对于电影院的影响的想法显得漏洞百出。我只能承认,旧城中电影院消失的原因,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它就在我的亲眼目睹下消失了,而且消失时竟没有像录像厅消失时让我们感到一些唏嘘感慨。
我眼前的木器一条街,异常喧闹还多少有些繁华的意思,这样的繁华与那几年的喧闹与繁华已经不一样。一些店主还在开着那些已经装修一新的店铺,但更多的店主把铺子租出去,他们于我而言,又是下落不明,就是那时我们那么多出现在他们的录像厅的人一样下落不明。我们已经找不到任何的理由来打探对方的现状,这里的“对方”是复数,是很多人。与录像厅有关的有很多人,很多人背后有着很多的对于命运的注解,我似乎又在这里说了一些废话。
我在进行着的是往回看,往回打捞一些时光和记忆。只有我们自己,只有他们。时间退得太快了些,已经没有我们,已经没有我。我们只能作为他们的一个旁注。我在他们合影留念的那些照片中,还原着他们那时的生活状态,或者生存状态。在后来我来到旧城中时,我体验到的更多是生存的状态,那时我能清晰地分辨出生活与生存二者之间的区别。关于他们,我用文字还原其实不是很准确,如果把那些照片往这里一摆,他们那时的情形就一目了然。他们与后来的我们之间有着很明显的不一样(这时我们的出现就是他们的一个旁注),当然后来的“我们”已经被我局限在很少的一些人身上,像福东、仲华、财仁等,他们一定不会同意让自己只是成为旁注一样的存在,他们也可能不会同意让我去与另外一些人进行对比。在那些照片(不是我们的照片,而是他们的,我是在其中某个人的相册里看到了那些照片)上,我们能感受到的是躁动不安,而我们自己会表现得静默一些。
“我们”暂时退去,在应该出现的时候再出现。把表哥再次拉出来(请表哥原谅我的粗暴,其实在这个文本中不断出现的表哥与其他人,可能存在着被我误读的可能),他们中的一两个就住在表哥家旁边的某个民居里。表哥说他下乡回来时,感觉很气愤,呈现在表哥面前的是一片狼藉,几箱空啤酒瓶像烂醉如泥一样瘫软在地。表哥在看到那个情形时,便感觉有些空了,他似乎在那些杂乱无章的空瓶子和肮脏酸败的气息里看到了一些人的后来。他们是在其中一个民居里抽烟喝酒,烟雾把本就不是很明亮的空间弄得更加乌烟瘴气,而从他们的神色里看到的竟是乐于堕入那样的空间里,在他们的异常陶醉中,那个民居变得模糊,它成了模糊的空间,我们都不会去注意那个民居本身。我在假想:如果没有烟雾笼罩和臭气熏天的话,我也乐于生活在那个空间里,那样的空间不适于众声喧哗。建筑本身就已经宣告了那将是适合静默的地方,而当建筑被他们喷吐出来的烟雾以及他们所制造的喧嚷,简化为一个空间之时,静默或者喧嚷与建筑之间没有多少的平衡,没人会在意建筑与里面的声响之间的关系,什么样的声响都行,里面贮存或生发出什么样的声响都行。他们制造了一些属于他们那个青春期的喧哗。如果记忆朝我们的方向推,我们的青春期的喧哗与他们完全不同,其实我们也在另外的某些民居里制造了属于我们的喧嚷。但暂时不让记忆朝我的方向推,继续回到他们身上。其中就有几个我的亲戚,这便是表哥为何看到那个狼藉的情形时感到恼怒的原因了。
以偏概全,难免偏颇。他混迹于人群中,喝酒喝得正兴奋的他脱掉了上衣,露出赤裸的双臂,拳头一握,猛地又振臂一挥,眼神在酒精麻醉之下迷离涣散。另外一个人,与他惊人相似,唯一不相似的是另外那人裸露的双臂上文着一只硕大有神的蝎子,蝎子的邪恶神情随着他的血液在膨胀,我竟在蝎子那里看到了,它正对着眼前的世界与世界中的人群的睥睨神情,蝎子竟微微上扬了一下它的神色,有种让人透心凉的鄙视。是鄙视,我一再肯定着。它在鄙视那样一群人的生活吗?这无疑有着一些主观情感在起着作用,就像表哥在看到这样的情形时,也会猛然间失控一样,而表哥在我眼里一直是隐忍的,不会轻易动怒,但那时他动怒了。我呆呆地看着在黯淡的灯光下静伏着的小虫,我注视它足有一分钟,它猛然发现我眼神的重量沉压在了它那脆弱的躯壳上,它笨拙地负重奔逃,奔逃的速度很慢,里面竟有了几丝悠然舒缓的意味,那已经不是奔逃了。他们在旧城里所留下的生活痕迹都是粗线条,那样的粗线条制造了一些悲剧意味浓厚的命运感,也有那么一些人逃脱了粗线条的作用。
他们中的一些人选择了去某个城市打工,其中有两个人在那时就有了很大的酒瘾,并最终被酒瘾所麻醉得慵懒无度,李兴堂却是例外,学木雕的他在省城的一个车站旁开了个饭店,生意兴隆。那时李兴堂也是他们那群人中的一个。表哥只是看到了其中几个人的命运。我在那些照片中寻找着自己认识的人,除了李兴堂外就是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人的现在,其实都不容易。其中一个在省城打工了一段时间后回家务农,娶了一个外地女孩,育有一子一女,本应其乐融融的生活,现实却不是这样,他不断酗酒家暴,最终与那个女孩离婚,现在在村里有着一些酒伴,整日无所事事,沉迷于饮酒。另外一个,在不喝酒清醒时,还是想着把自己以前学到的技艺保持下去,有时凌晨六点就会起来练字画画雕刻,但酒总是戒不掉,一沾酒一切付之于流水,只剩下一些空口的虚夸与沉迷。我似乎在他们的状态上看到了他们更远的未来,但与表哥一样,可能判断未必就是那么准确,我们也只是多少对于现在他们的情形报以一些不满。看到一些亲人遭受伤害,我就会有些莫名的不安与悲愤。其实,在面对着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的人遭受一些戕害之时,我同样会不安,同样会感到悲愤。他们现在偶尔会回到旧城,其中一个人的女儿回到了他曾就读的职中读书,但他的女儿很少去旧城,他也很少会跟女儿谈起他曾经在旧城中生活的种种,那时他没有酗酒,那时他像一个父亲。另外一个人,重新回到旧城,并打工了一段时间,但依然无法去掉对于酒精的依赖而离开旧城回到出生地。这只是他们两人的现在,在这里,我将不对他们的以后进行任何的猜测。
这是其中一家银器店。在旧城中走过,就会发现有好几家银器店。很多是临近的一个县里的人过来开的。我们一家人曾来到那个久负盛名的村子里,到处是银器店,我们去主要是为了给女儿挑一对银手镯,那时女儿四个月。
络绎不绝的游客与那些银器店的店主或小工在讲着价格,很多时候讲不下来多少。店主初看我时,顿觉讶异,见我神色呆滞,幡然醒悟认错人了。女店主问起我哪里人,我把旧城和盘托出,我们谈起了银器店在旧城的出现。那个村子远近闻名,新华村,在我把“新华村”这个字说出来,你是否也有所耳闻?但我们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暂时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如果纠结于那个村子的话,更多被我拉扯出来的都将是有关银器的记忆与想象。或者我就暂时在那个村子里停住一会。对于那个村子,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水,竟然不是银器,这让自己多少感到惊讶,是有众多的银器,但除了数量繁多与做工精致外,就没有更多了。村了有很多水塘,水塘边是摇曳的水草,水塘里是成群的水鸟在嬉戏,有着那么多水塘的村子,总会有着一些美得让人诧异的东西,同时也可能会滋生出一些诡异的故事。回到旧城,旧城往下,可抵达一个湖泊。那个湖泊,以及“新华村”那个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众多水塘,我还未真正走出那个村子所给我制造的梦魇。竟然会有那么多的水塘?我的注意力在水塘与银器之间来回游动,那些水塘里的生命与潮湿与丰茂,制造了万物的生长与世界的神秘,那些银器于我就是神秘之物,也应该有一些神秘的传说与事件在那个世界发生并繁衍,水塘很重要,如果那些水塘干涸,这只是一个有些歇斯底里的担忧而已,但毕竟又有太多的在我们的目击之下变成臭水塘,有些甚至彻底干涸。
让忧思暂时沉睡,我眼前的那些水塘没有任何会干涸的迹象,一些水鸟的叫声此起彼伏。那些手工艺人用锤子和刀具慢慢敲打着镌刻着,我拿着其中一个手镯在亮光中仔细看着,我的目光也应该对得起那些真正的匠人才是,只是我的目光失去了凝神的力,竟然变得有些涣散,我猛然意识到了涣散的目光,赶紧把随着目光涣散的心力收回来,图案精致,线条纤细复杂,一些寓意,一些象征,有时朴实,有时却繁复华丽,跟随着其中一幅图案,就可触摸到某个匠人的一种或多种思想,简单的图案中的思想,思想着的图案,流动着的银质,聚会在一起的银质。一号银器店,是我命名的,这时我已经彻底从那个村子回到了旧城,那个银器店是有自己明确的店名,我在这里是为了有意在模糊,有时我害怕明确,我真希望出现在自己的世界能多少是模糊的,是无法把握的,是有着很多可能的。我正以自己的方式在简单命名,没有任何讲究,只是我刚好进入了那家银器店,那是我第一次进入的银器店,从那个银器店出来,我可能就会进入另外一个银器店,那时我进入的将是银器店二号,以此类推。我是跟着妻子一家接着一家进入了那些银器店,这似乎是进入店铺的唯一理由,店主正拿着凿子、小铁锤等器具在敲击着银器,他们需要的是极度的耐性,他们往往带着一些无法捉摸的眼神朝我望一眼,然后继续进行着敲击打磨。安静的现实,或者是安静的幻象与唤醒。我就那样观察着眼前的世界。离开现实,离开幻象,进入另外一个现实与虚幻的世界。那可能是银器店二号,也可能是卖别的物件的店铺。银器店一号与二号三号等等之间,粗看并没有多少区别,它们之间其实还是有着很多区别的,那是表现在细处的区别,那是属于工匠在银器上面所想雕刻的艺术理想。银器店的接连出现,让旧城与很多城市有了相似的东西,这也是在多年以前我们不曾想到过的,它们的出现并没有让我们有猝不及防的感觉,我们竟觉得它们的出现再自然不过,这与别的事物在旧城中出现所对我们造成的冲击是不一样的。
旧城里发生了好几起火灾,这里只记述其中的一起,一起不是意外的火灾。那是另外一个旧城发生了一起火灾,那是意外,据说一些人在面对着无法阻遏的大火吞噬着古老的城楼时,泪腺崩塌,泪水横流,在听到别人讲述这样的情形之后,我开始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发生在这个旧城的火灾,我也多少想找那么一起让我们这些身处在旧城中的人印象深刻,甚至涕泪横流的火灾。但无疑我是要失望了,发生的火灾不是很多,而且最多只是让一些人发出了几声唏嘘,我也基本不在火灾现场,最多只是见到了火灾过后颓败的现场,面对着那些颓丧的现场,有时是有那种复杂的泪流的冲动。那些连在一起的建筑,如果发生火灾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火灾吞噬的将是记忆,火灾发生的场上重新建起的将是另外的记忆。记忆的层叠,记忆的覆盖,以及有关记忆的遗忘。在混沌中,我想起了其中一起,印象深刻,但多少有些讽刺意味的是那起火灾,我依然不是作为一个亲历者。当然亲历者有时未必也就是绝对重要的,我是在某个人口中听说了这起火灾。这里将要简略记述的这起火灾,是在别人无法平静地给我讲述之后,成了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部分,在那之后,只要提到那个旧城的火灾时,我就会第一时间想到这起火灾,应该还是会有很多人和我一样被这起火灾填充着脑海,这起火灾具有了那种让人印象深刻的诸多特质。讲述人并没有把讲述的重点放在火灾本身,而是放在了火灾之外,必然只能放在火灾之外。我是在那人给我们轻描淡写后抑制不住好奇心,出现在了那些经受火灾的建筑前面,颓丧的建筑,已经不完整的建筑,火势竟然遏制住了,如果没有被遏制的话,眼前将不会有那样的情形,会不会就只剩下一片灰烬?
在面对那些必将被彻底推去的建筑,你的注意力不集中在建筑和火灾身上,那是由于先入为主的原因在起着作用,我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火灾背后的事件上。那个偌大的建筑里面只是住着两口子。近乎灰烬的现实背后是人的消失,那个建筑的意义也消失,重建那个建筑的意义似乎也消失了,只是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经过,也不知道那里现在到底是不是如我心中所想,抑或是与我心中所想完全不一样。这个留待我过些时日去实地查看一下,我是要专门去一下的,至少为了去满足我内心里面的那种好奇与别的一些想法。那是一起阴谋,一起可以说是精心策划的火灾。一个外省人来到旧城做了上门女婿,他媳妇久卧在床。那个外省人一直为外人所称道,直到这起火灾真相大白之后。
生活给了我们太多的迷雾,我们很多时候就沉浸于时间的表象之中,但我们也必然只能沉浸于表象之中,生活的复杂与庞杂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制造了那起貌似意外的火灾,媳妇被活活烧死。他继续制造假象,一开始并没有多少人怀疑那是谋杀,很多人还对那人表示一些哀悼之类的意思。过了短短几天,办案人员发现了诸多的疑点,发现了那个外省人在外面有一个情人,还发现了别的一些蛛丝马迹,这起谋杀事件才得以告破。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咒骂着那个人,他们竟然被那个人骗了。无法抑制的情欲以及其他更为复杂的东西,逼迫着他们计划着该如何才能快速在一起,我似乎听到了那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她已经等不及了,她觉得等待没有尽头,瘫在床上的女人没有任何生命要停止的迹象,他们一定是曾耐心地等待和憧憬过,破案后那个女人如实交代。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一个人竟可以制造那么多的迷雾,在后来被审讯之时,他说并不是为了谋财,只是因为无法遏制的情欲,他是被情欲所吞噬了。但这样的讲述依然是无法让我感到信服的,我们还猜测了一些有关这起事件的原因,有些原因有其合理性,有些原因并不合理,显得有些荒诞,我们突然觉得世界本身的荒诞与理由之间的互文,是会制造出另外一些更为荒诞的东西的。荒诞的形象,与曾经的形象之间的撕裂,这在一些时间里无法让我接受,我们也由此坚定和接受了是有那么一些人,长时间生活在面具之下的现实,我们会为他们担心生活在面具之下的沉重与喘不过。这时我要重新回到自身,自己是否也有过生活在面具之下的时候?该如何才能把那些已经镶嵌进皮肤里面的面具拿掉,这可能是我们最应该面对的,只是有时我们已经真正拿掉面具,就像那个弑妻者,先把妻子杀死再制造火灾的假象,真不知道那时他这样残忍的做法的真正原因,我们已经给他想象了好几个不杀妻子也不制造火灾的理由,但我们的理由应该是都没有成立,在审讯人的口中,他的思维异常缜密,冷静得让他们都觉得有点害怕。这可以算是一次对美好事物的毁灭,有时我们会疑惑难道一切美好事物都无法长久,但我们都不敢相信现实真会这样,毕竟有时现实并不是这样。他出轨的那个女子,曾出现过,没有大家所想象的那般惊艳。据说,前些时日,为了恢复旧城整体的效果,那个建筑也得到了恢复,里面又住进去了一些人,我原来以为那个女人被害之后,就不再有什么人了,没想到会有好些亲戚在这时及时出现,并很及时地住进了那个新的建筑,似乎没有任何争议,我们已经无暇去顾及和评判他们的那个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