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庆波
1
三通炮响之后,班长何飞把矿灯从安全帽上摘下来,握在手里,把矿灯的按钮调到了强光。光柱把黑暗烫了一个洞,能清楚地看见曼舞的煤尘。何飞拄着光柱,踩着脚下的煤炭向作业面巡视一遍,作业面是安全的。何飞把光柱搭在防护支架的横梁上,从左到右仔细检查,防护支架也是稳固的。何飞把矿灯挂在安全帽上,回身喊了一声:出货!
巷道里热闹起来,矿灯的光柱把巷道的黑暗撕扯得一丝不挂。何飞找一空旷处,把木料割马蹄、砍仰脸、做牙子。一切完毕之后,从工具袋里掏出磨刀石,“嚯嚯嚯,嚯嚯嚯”地磨起钢锯来。
采煤班长三样宝:窑斧、钢锯和风镐。何飞呢,却把磨刀石看作必不可少的宝。磨刀石不是磨钢锯的,本来是磨窑斧的。可何飞跟别人不一样,又磨窑斧,又磨钢锯。更多的时候,何飞都在磨他的钢锯。本来井下就阴森恐怖,巷道中充斥着死亡的味道,“嚯嚯嚯”的磨刀声把这种味道渲染得无比空旷。
何飞把钢锯的背面磨得像刀一样锋利,矿灯的光柱泼上去,闪着寒光。跑矿车的小工偷偷扫一眼,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何班长这是在干嘛呢?不但和他一个作业面的矿工不知道,就连何飞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是啊,究竟要干嘛呢?他只是觉得,心中燃烧着一团火,就像火炭上烘烤的蛤蟆,一下子就要蹦起来。
何飞没有蹦起来,顺手抄起一根一米二长的刹杆子,右手的钢锯扬起来,钢锯在巷道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钢锯的锋利面把刹杆子咬作两段。钢锯是锋利的,本来嘛,钢锯已经十分锋利了,何班长还在那里“嚯嚯嚯,嚯嚯嚯”。
何飞上的是零点班。零点班熬心血,何飞下班时,就有些迷糊,把摩托车叉在院子里,进屋,晃晃荡荡推开卧室的门,他老婆黄小米还没有起来,重要的是挨着黄小米的长发旁边,还有另外一个脑袋,何飞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张熟悉的脸。他没有声张,悄悄地退出来,轻轻关上了卧室的门。
何飞蹲在院子里,掏出一支烟,点燃。袅袅婷婷的烟雾飘起来,在他的头上形成了一顶白色的帽子。
天气好得响亮。狗日的玉皇大帝,昨晚上一定是做了好事,高兴了,毫不吝啬地把金色的光亮一下子洒在院子里。
卧室里没有起床的痕迹,何飞又点燃一支烟,吸完,还是没有动静。何飞把烟蒂弹了出去,从摩托车上的工具袋里,抽出钢锯,“嚯嚯嚯,嚯嚯嚯”磨了起来。太阳有两竿子高了,何飞蹲得有些累,他把左右腿前后移动一下,换个姿势。他想,躺在炕上的那两个王八蛋,是否也换了一个姿势呢?他想不明白,只是把右手的拇指在刀刃上漫无目的地滑动着。钢锯的刀刃上传递出锋利的寒冷,他的心一紧,披一身的鸡皮疙瘩。
院子的西北角有一个兔笼子,两只兔子好奇地瞅着他。兔毛是白色的,很柔软,很干净。兔子蹲在笼子里,蜷缩成团,像两个洁白的大馒头。何飞眯起眼睛,咽了一下口水,硕大的喉结蠕动着,握紧了手中的钢锯。
昨天晚上,何飞从炕上爬起来吃班前饭的时候,正看见黄小米端着一碗米粥和碟子中脱掉皮的两枚鸡蛋,亦步亦趋地摇摆在地板上,埋藏在文胸里的两只兔子,若隐若现地跳动。何飞本来是喜欢兔子的,可现在心中突然间涌起一团烈火,把那种喜欢燃烧成了灰烬。
何飞猛然间站起来,疾步走过去,从笼子里掏出一只兔子。兔子显然受了惊,四条腿不断地挣扎着。何飞一手扯住了兔子的两耳,一手把钢锯逼在了兔子的脖颈上。洁白的兔毛淹没了钢锯的寒光,何飞眼前一片苍茫。
2
黄小米早就醒了,只是没有惊动身旁的人。或者说,是不忍心惊动他。黄小米原来是洗煤厂职工医院的护士,是属于娇小玲珑的那种女人,一张娃娃脸,招人疼。那天,何飞背进医院一个人,像从灶坑里扒出来的山药蛋,着实把黄小米吓一跳。何飞说,小米,好好照顾他,是我们排长。
照顾病人是黄小米分内的事,更何况这个人是丈夫何飞的排长,悉心照料理所应当。下了夜班,黄小米问何飞,出事故了?何飞明白黄小米是问排长的事。何飞躺在炕上,翻一下身,说,昨晚上我的作业面是回采。
黄小米端着一杯茶,薄薄的下嘴唇和杯子形成一个交点,睁大眼睛等待何飞的下文。
何飞又翻一下身子,下巴与枕头形成一个支点,烟卷从嘴巴的左边跳跃到右边,说,出事的本来应该是我。
何飞摸索到打火机,把香烟点燃。黄小米把烟灰缸放在枕边,怔怔地瞅着何飞。
煤矿生产排排长姓律,叫律继东。律继东躺在一捆杏条上,打了一个盹,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下来,沾一层厚厚的煤灰。何飞用矿灯的光柱扫一下律继东的脸,走过去,轻轻摇晃一下律继东的安全帽。律继东睁开一只眼,何飞急忙把灯光移向别处,说,律排长,快没货了。
井下工人管煤炭叫“货”。因为煤和霉同音,听着不吉利,因此,矿工们就躲避了一些敏感的词汇。律继东爬起来,走向作业面。何飞的作业面是回采,“回采”是煤矿的一种破坏性开采,会形成一个巨大的采空区。一般情况下,采空区内不但缺氧,还会聚集着瓦斯。瓦斯这种东西,达到了一定的条件,会爆炸,它的威力堪比原子弹。更重要的是,随时可能脱落的顶板岩石,会把人拍成肉饼。律继东把矿灯握在手里,伸长胳膊,对准采空区。采空区像饿急了的野兽,吞噬掉仅有的一点光亮。
何飞说,律排长,你给我瞭望,我进去组织货源。律继东没吱声,依旧观望着采空区,尽管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组织货源,是何飞的事,他不想耽误大伙的时间,毕竟矿工们拿的是计件工资,他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何飞抓起煤电钻,一脚迈入采空区。
律继东一把拽住何飞,说,我去吧。律继东一米七九的个子,拽何飞就像拎个小鸡仔,何飞感觉自己一下子“飞”出采空区,像一片羽毛落在巷道里。
何飞很感动,看着律继东像一个硕大的虾米一样,拎着煤电钻,沿着黝黑的煤壁,与一亿五千万年前形成的暗物质融为一体。
何飞急忙把矿灯的按钮摁到强光,光柱越过律继东的安全帽,拄向他头顶若隐若现的龇牙咧嘴的顶板岩石。
律继东右腿蹬,左腿弓,开启煤电钻的开关,麻花钢钎颤抖着,嘶哑地呼喊着,深深地插入煤壁之中。
这时,何飞头顶防护支架上方,有丝丝的煤屑脱落,没等何飞回过神来,煤壁和顶板岩石交汇处的煤炭潮水般涌向巷道。律继东不见了。
律继东被采空区吞噬,强硬的气流把何飞推出三米远。
黄小米抓住赤膊的律继东,她长长的彩甲显然是弄疼了他。律继东突然间醒了,扭头递给黄小米一个灿烂的微笑。
昨天晚上,不,准确说是昨天凌晨五点,律继东脱岗了,矿上对于零点班的管理,相对宽松一些。零点班的生产排长脱岗,是常有的事。下有几个班长抓生产,上有值班井长抓全面,生产排长的时间相对就自由。
律继东对各个作业面巡视两次后,回到地面。他打开手机,短信一栏有黄小米发来的信息:忙吗?
律继东的食指在脖颈中的白色毛巾上蹭了蹭,回复道:在地面。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响了,律继东急忙切换至微信栏。
微信是黄小米的,没有语音,也没有文字,是两个笑脸。
日头还没有粉墨登场,但律继东却看见了黄小米的娃娃脸,如花的褶皱里尚滚动着一颗晶莹的露珠。他按捺不住,急忙到浴池冲个澡,跨上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3
律继东想跑,没那么容易,他听见煤炭脱落的声音之后,立刻松开煤电钻的开关,采空区内一片沉寂。汗珠滚入他的嘴角,咸咸的味道里裹杂着恐惧,裹杂着惊悚,裹杂着求生的欲望。他屏息静气,把自己变成一张薄薄的画,紧紧地贴在煤壁上。律继东把头摆向巷道入口处,脱落的煤炭夹杂着岩石,给他来了一个水泄不通。
律继东一闭眼,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完了!
人,一旦看到了生命的最终结局,往往就淡定了。律继东也是一样,他沿着煤壁,把那张画贴到了临近巷道的出口处,十九年零八个月的矿井生涯,使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武装到牙齿。矿灯的光柱沿着顶板岩石一点一点地敲打,他绝不放过每一寸地方。律继东确定,暂时是安全的,至少,顶板的岩石一时半会不能继续脱落。他踏着已经脱落的煤炭,来到制高点,他的腿开始抖动,呼吸有些困难,律继东清楚,这是缺氧的前奏。他做出一个决定,宁可憋死,也不能被岩石拍成肉饼,否则,就是死,也太没有尊严了。
律继东的确有些缺氧,他的鼻孔大开大合,口中喷薄而出的二氧化碳,在黄小米胸前形成了细碎的露珠。窒息的感觉使律继东不得不抬起头来,他瞅一眼黄小米,从被窝里弹出来。他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把苹果绿衬衣扎在腰带里,在黄小米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何飞用雷管的红绿导线拧成绳,勒在兔子的脖颈上,把兔子吊在笼子的横梁上。兔子睁大了血红的眼睛,感觉到世界末日的来临,它的四肢在朝阳的光辉中拼命挣扎。何飞在欣赏一幅极具动感的画卷,画卷是美妙的,简直是妙不可言。
兔子窒息了。何飞手中的钢锯一闪光,在兔子洁白的头颅上剌开一条线,殷红的液体和晨光相映成趣,画卷陡然间增添了美妙的色泽感。
何飞并不着急,左手拉紧了兔毛,锋利的刀刃在皮与肉之间有条不紊地游走。兔子的四肢在抖动,何飞的嘴角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显然是听到了律继东欢快的脚步声,但是,他没有回头,手中的钢锯似乎盈满了无穷的力量。肉和皮与钢锯的摩擦,发出“沙沙沙”的声音,节奏感极强。
律继东站在何飞身后,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何飞的手颤抖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律继东无趣,左手抻抻衣领,点燃一支烟,扬长而去。
日头拉长律继东的影子,何飞站起来,把手中的钢锯扬起,重重地戳入泥土中。远处,传来律继东曼妙的歌声:
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
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
她东瞅瞅
她西望望
咋就不见情哥哥
我的那个郎
……
“嚯嚯嚯,嚯嚯嚯”的声音戛然而止,巷道里突然显得安静了许多。何飞把钢锯斜倚在坑木上,又开始“刺啦刺啦”地磨窑斧。
律继东来到何飞面前,问道,老何,又磨斧子啊?何飞没抬头,鼻孔里哼出一个“嗯”字。
老何,注意安全。这是一句官话,律继东转身走了。
何飞瞅一下律继东的背影,“砰”的一声,窑斧砍在坑木上,他咬紧后槽牙:律继东,我要剁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律继东绝没有料到日后的何飞想弄死他。其实,律继东并不惧怕死亡,井下死个人,是很平常的事情。律继东预想了各种死法,比方说,被岩石砸死;比方说,被瓦斯炸死;比方说,被硫化氢熏死,等等。唯独没有料到,何飞会剁了他。
怎么说呢,律继东并不想给何飞戴一顶绿帽子。他知道戴绿帽子的滋味并不好受,当初,他戴绿帽子的时候,杀人的心都有了。问题是,在他还没有弄清楚是谁给他戴上这顶帽子的时候,老婆就和他离婚了。
律继东的老婆是洗煤厂电影院的美工,就是给电影院弄宣传画的那种。他老婆得到一个带薪到北京美院进修的机会,这本来是一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谁知道她毕业以后,就和律继东离了婚。现在,律继东在采空区内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问题是,他死后陆拾万元的赔偿金,应该属于谁?
4
黄小米的嘴唇始终没有离开水杯的边缘,她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杯子里的水蒸气扑到她俊俏的脸上,燥热氤氲了腮边的红晕。
律排长是怎么出来的呢?
何飞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白色的烟雾悄无声息地断了。
是我扒开第三架防护支架的顶,用钩钎子凿开一个洞,爬了进去。何飞说,光凿这个洞,就用掉一个半小时。
黄小米说,是你救了他。
何飞说,实际上,是他救了我。律排长人不错,关键时候,把危险留给了自己。
黄小米说,我们请他吃个饭吧?
何飞点点头。
这事呢,坏就坏在这顿饭上。
律继东说,小黄,把手机号留给我吧,如果我的工人有些小伤,可以第一时间联系你。吃罢饭,律继东这样说道。
手机真是个好东西,这是事后黄小米最深刻的感受。可以这么说,手机是黄小米和律继东的红娘。换句话说,是手机给何飞戴上了一顶绿帽子。
戴上一顶绿帽子也就罢了,黄小米和律继东偏偏还要给何飞再穿上一件绿马褂,虽说是,要想生活过得去,就得身上披点绿。一开始,何飞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呢,黄小米和律继东不该有了贪欲,欲望没有错,错就错在贪欲上,比如说,律继东。本来嘛,何飞对这件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律继东呢,非要做一只棒打不散的鸳鸯。人心不足蛇吞象,做对野鸳鸯也就算了,偏偏要做什么一对比翼鸟。何飞要剁了他,也就成了必然。
何飞在巷道里又磨钢锯又磨窑斧,律继东的死期,应该快要到了。
五月二十八,是矿上所有井口大修的日子,矿上有规定,每个月末,都要维修三天。何飞分到的任务,是维修三级下蓄水仓的井挂子。
蓄水仓是一个废弃了的采煤立井,深度有七十多米。井挂子是什么呢?打个比方,跟过去东北的农村垛猪圈差不多。何飞站在摇摆不定的提升罐上,感觉自己就是猪圈里的那头猪,并且是戴着绿帽子的猪。何飞抡圆了十二磅的铁锤,砸在井挂上。井挂潮湿,锤头落上去,立刻就流下了眼泪。何飞每砸一锤,心里默念着:砸死你,砸死你。
何飞的确想砸死黄小米,那是他第一次把她和律继东堵在被窝里的时候。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为什么呢?责任不在于黄小米啊,也不能把账算在律继东的头上,怪自己没有这个本事,这是一。二呢,黄小米居然提出了离婚的要求,以此要挟何飞。弄得何飞很无语,七尺高的汉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平川,才算了结此事。何飞把这件事忍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只要不是明目张胆就行。何飞咬碎钢牙肚里咽,只要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就行,还要什么自行车呢?要怪,就怪自己有生理缺陷。后来呢,何飞想弄死黄小米和律继东,皆因二人有了贪欲。怎么说呢,家花没有野花香,更何况,律继东连家花也没有,他想采一朵野花,插在自家的花瓶里。黄小米呢,是插在何飞家里的花,这事就麻烦了。
麻烦说来就来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何飞的脑海中形成。
何飞每砸一挂井挂,就把有线对讲机提升一段距离,并且每一副井挂都在似掉非掉的状态。快要下班的时候,何飞升井。
律继东走过来,问,老何,干了多少米?
何飞倚在立井井架上,说,我说多少米没用,你自己下去验收吧。他把固定井挂的起重机倒链弄得哗啦哗啦响。
律继东看看何飞,欲言又止。他一脚踏上提升罐,对着绞车房喊一声:下井!
提升罐拖着拇指粗的钢丝绳向地下钻去。
何飞依旧哗啦哗啦把玩着起重机的倒链,同时,他用四寸圆钉挑起了起重机的卡簧……
井下蹿出来一股潮湿的气浪,推掉了何飞的安全帽。炮弹泵的电缆挣脱配电盘的束缚,像受到惊吓的蛇一样,“滋溜”一声钻入井下。
何飞本能地弹起来,退到巷道里,绞车房的有线对讲机里传来了暴雨般的声音。绞车工左手压住刹车,惊恐地站起来,瞳孔里传出四个字:出事故了。
律继东不敢抬头,一米八长、直径三百公分粗的井挂子,箭一般向他射来。
何飞张大嘴巴,两腿不住地抖动着,他伸展开右手,把指甲深深地嵌入肌肉里。他不知道是怎么来到绞车房的,何飞问道,提升罐在什么位置?
绞车工看看路标,说,在井下四十米处。
何飞多次维修过这个水仓,他心里十分清楚,在这个位置,如果不及时抽水,就是井挂砸不死律继东,也会被水淹死。
何飞对着巷道喊一声,快去找值班井长,脱挂了。一个矿灯摇曳着,消逝在巷道的黑暗里。
5
狗日的玉皇大帝心情不好,一定是谁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他自斟自饮,居然醉了酒。神仙也是酒后无德,随意撒一泡尿,一家伙就扬在了朝阳镇。于是,朝阳镇就有了一条河,叫呼尔哈通河。何飞蹲在河边,给兔子开膛破肚,把那些鸡零狗碎一股脑地抛入水中。何飞仰起头,狰狞地瞅着太阳,太阳也狰狞地瞅着他。
何飞眯起眼睛,冥冥中看见黄小米那张漂亮的娃娃脸。黄小米看到脱了皮的兔子,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细腻的洁白,洁白中绽放着几朵娇艳的梅花,两颗露珠在花蕊中似动非动。黄小米忽然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把一盆水放在何飞的脚边,白眼珠翻起来,端详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何飞慢慢站起来,把兔皮扔在地中央,一脚踢飞那盆水。几颗水珠弹起来,挂在黄小米的脸上,她没有拭擦,就这么挂着。她的嘴角微微扬起,斜着眼睛注视着何飞。
何飞被黄小米的蔑视击垮了,他躲开黄小米的眼睛,弯下腰,拎着脱皮的兔子,走了。
河面上吹来凉爽的风,何飞站在呼尔哈通河畔,弯下腰,捡起脱了皮的兔子,抡了两圈后,向着河中心抛过去。一条洁白的弧线和水面链接,形成一个意念中的半圆,半圆中裹挟着无奈,裹挟着惊悚,裹挟着恐惧。
恐惧在律继东的心中无限扩大,每个毛孔里渗出的不是汗水,是惊悚,是无奈,更多的是绝望。绞车房的对讲机里传来“救救我”的呼喊。
救救我!
救救我!
求你们了,救救我!
绞车工实在听不下去,一闭眼,违背操作规程,按下绿色的电源启动键。
绞车吼叫着,扽紧了拇指粗的钢丝绳,提升罐一动不动,提升罐被无数根横七竖八的井挂挤住了。绞车工无奈地摇摇头,关闭电源,瘫坐下来。
安全矿长没来得及套上工作服,穿着短裤来到井下,蛤蟆一般趴在井边。矿灯的光柱射下去,朦朦胧胧看见的是杂乱的木料……
值班井长组织救援。
对讲机里传出律继东绝望的喊声:求求你们,救救我!井水淹没到我的脖颈了!
律继东!安全矿长喊道,不要怕,救援早就开始了,再坚持十分钟,就坚持十分钟!
何飞暗骂:去你妈的,撒谎都不眨眼,十个小时的救援就算快的!
救——我……
水……淹到……鼻孔了……
救……
安全矿长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落下,仰起头,说:把对讲机的电源断开吧……
6
五月三十号,是周末,朝阳镇上赶大集。有人“噔噔”跑到矿山派出所报案,说杀人了,不知是谁,手中拎着一个人脑袋,走在集市上。
矿山派出所离集市不到三十米,值班警察是所长傅国华。傅国华顾不了许多,从抽屉里摸出手枪,别在腰间。他站在矿山派出所大门口,向集市上望去,并没有看见行凶者。此时,派出所只有傅国华一个人,他不能随意离开,心里暗骂,是谁他妈的谎报案情?集市上很热闹嘛。
黄小米回到家中,已是凌晨四点,她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律继东那双惊恐的眼睛。律继东的尸体运到洗煤厂职工医院的时候,和黄小米走个碰头。黄小米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双眼睛,四目相对,无言的交流,使她的嘴巴张成一个巨大的“O”型。手中的托盘抖动着,两腿发软,她顺着墙壁,一点一点下沉,下沉,像做梦。
黄小米没有回到主卧休息,她瞅一眼熟睡中的何飞,摸索着墙壁,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何飞的女儿叫何豆豆,在市一中读高中。这是一个盼望已久的周末,熟睡中的何豆豆并没有意识到厄运的来临,梦中的她也许正行走在初夏如诗如画的大自然中,脸上洋溢出天真的烂漫和无限的春光,这一定是一个美丽的梦。黄小米脱掉外套,斜躺在女儿的身旁。在给律继东整容擦洗的时候,她不敢看那双绝望、惊悚和恐惧的眼睛,她试图把律继东的眼睛合上,努力多次,都失败了。
黄小米闭上眼睛,就看见律继东的眼睛在和她说话。黄小米的确怕了,怕什么呢?黄小米一时又说不清楚。恐惧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如果恐惧发生在深夜一点或两点,恐惧就会无限放大。怎么说呢,黄小米却完全颠覆了这个概念,她感觉黎明之后的恐惧更惊悚,更折磨人。她仿佛一把就能抓住它,张开手掌一看,抓住的仅仅是恐惧的影子。她累了,或者说,她怕了。准确地说,在何飞给兔子剥皮的时候,黄小米就怕了,她意识到,将来总会有一天,何飞会像剥兔子一样活剥了她。只是,黄小米用蔑视的眼神,掩盖了内心的恐惧,她下定决心,就是尽快和何飞离婚。不过,这事还要与何豆豆的生父,好好谈一谈。黄小米带着恐惧,带着憧憬,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何飞并没有睡着,他的眼睛血红,像那只剥了皮的兔子的眼睛。何飞没有想到的是,黄小米没回到主卧休息,这一点他盘算错了,他忘记了这是周末。
日头露出半张脸时,何飞站在了黄小米的头上。那张漂亮的娃娃脸是那样苍白,白得像一张纸,这张纸慢慢飘起来,就像他抛在空中的那只脱了皮的兔子。黄小米的眉毛、眼睛,和那张涂过唇彩的嘴巴,变成白纸上的一行行字迹,仿佛黄小米曾经抛在炕上的那张离婚协议书。何飞突然间睁大眼睛,欣赏着女儿何豆豆。何豆豆酷似黄小米年轻时的翻版,美得像一幅画,可惜的是,她不是自己的作品。何飞默念着,何豆豆,你不是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
律继东优美的歌声在何飞的意念中盘旋起来,他从被窝里钻出来,有条不紊地把苹果绿衬衣束在腰间,轻轻地、轻蔑地拍着他的肩膀。这种蔑视,激怒了何飞。
何飞疯了。他自己也没想到,律继东的死,居然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抡圆了手中的窑斧,斧头在半空中画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之后,深深地嵌入黄小米的长发之中。
黄小米一动不动,她睡着了,真的睡着了。
何豆豆惊醒了。
何豆豆睁大惊恐的眼睛,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下子扑到了黄小米的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护住黄小米。
爸,你要干什么?
何飞愤怒的凶残的眼球蹦出一句话:你不是我的女儿!他的手臂颤抖着,仿佛回答了何豆豆的问话,又仿佛在提醒着什么。何飞压低声音,说,豆豆,你别管!何豆豆高喊一声:救命啊!喊声唤醒了何飞,他突然意识到何豆豆存在的危险,一只大手紧紧地捂住何豆豆的嘴巴。何豆豆奋力挣扎开来,再一次喊救命。“命”字还没有出口,慌了手脚的何飞,再一次抡圆手中的窑斧。
喊声不见了。
惊悚不见了。
恐惧不见了。
一切都是静止的。
唯独何飞在做一幅画,他做得很认真,就像曾经的他在解剖那只兔子。那只兔子是美丽的,是蕴藏着洁白的那种美丽。何飞并不满意这幅画,他用锋利的钢锯和窑斧修饰着画中的败笔,时不时地停下来,凝望欣赏。
黄小米的脑袋就是这么搬家的,准确地说,是何飞用那把钢锯一点一点剔下来的。
何飞对这幅画十分满意,得意地笑了。
他拎着黄小米的脑袋,出了家门。在大门口,何飞听见了律继东的歌声:
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
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
她东瞅瞅
西望望
咋就不见 情哥哥
我的那个郎
……
何飞出门往东走,折过一座小桥,来到集市上。集市上的人傻了,呼啦啦闪出来一条笔直的大道。炸油条的老太太“妈呀”一声,晕死过去,锅里的油“咝啦咝啦”开着,声音清晰而富有节奏。
有人再次跑进矿山派出所。
傅国华看见何飞正向派出所走来,手里拎着一个人头。一开始,傅国华以为是人体模型,仔细一看,还在滴血。傅国华一拍大腿:出大事了。
矿山派出所站满了人,人山人海。傅国华拔出手枪,一个箭步蹿到何飞面前,断喝一声:不许动,动就打死你!
傅国华把手枪顶在何飞的腰间,他把枪口微微上扬。傅国华心里清楚,他害怕自己颤抖的手一旦走火,打死何飞不要紧,若是子弹穿过肉体,伤到看热闹的人就解释不清了。
傅国华急忙把何飞押入值班室,黄小米的脑袋就矗立在办公桌上,长长的秀发瀑布般舒展开来,淹没了半张娃娃脸。傅国华一阵恶心。他顾不了许多,把何飞铐在窗口下的暖气片上,然后,拨打了刑警队的电话。
集市上的人群潮水般涌入矿山派出所的院子里,人头攒动,窃窃私语。
傅国华怕出意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抱拳,黑炭头一般的脸庞上挂着祈求:父老乡亲们,我傅国华求求各位了,请退出院外,请退出院外!
人们像点了穴位一般,纹丝不动。
傅国华“噗通”一声跪倒在台阶上:父老乡亲们,傅国华求你们了,退出院子吧……
矿山派出所的院子里空旷下来。
天气依旧好得响亮。
窗子里面的何飞呢,茫然地瞅着街道上的人们。看热闹的无数双眼睛,也不知道是否看清楚了玻璃后面杀妻灭子的何飞。
补记:
二零一七年冬天,下过一场小雪,又下了一场大雪,我接到了傅国华的电话,相邀一聚,我借故推掉了。退休后,我离开朝阳镇,迁居白山市。某日,在市一中的侧门前,发现了一具女尸,身上覆遮了皑皑白雪。我觉得面熟,仔细辨认,竟是律继东的前妻,在这个冬季,她居然冻死在街头。
元旦前夕,傅国华再次打电话给我,说是他也退休了,想见我一面。于是,我驱车回到朝阳镇。席间,我问傅国华,你是何飞的邻居,应该了解他吧?
傅国华端起一杯酒,没有喝,他直视着我,说,你是他的矿长,应该比我更了解。
我摇摇头。
傅国华饮一口酒,说,你知道你们董事长有几个老婆吗?我一怔,给傅国华点燃一支烟。傅国华继续说道,一共七个老婆,九个孩子。
你知道何豆豆吗?
我说,何飞的女儿。
傅国华笑笑,说,不是,何飞未婚前,在一次事故救援时,尖镐刨坏了生殖器……
那何豆豆是……
傅国华笑而不答。
我又问,律继东的老婆到底跟了谁?
傅国华说,董事长。
我说,有点乱,让我捋捋。
别捋了,傅国华说,你不想去看看他们吗?你可是他们的矿长。
远吗?我端着酒杯问。
在呼尔哈通河对岸的万寿山,坟址是董事长选的。傅国华又补充说,律继东的坟墓,距离黄小米的香冢仅有二十米之遥……
傅国华狡黠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望着银装素裹的窗外,一时竟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