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国产喜剧电影的狂欢化审美

胡 蝶

(重庆电力高等专科学校 成人教育处，重庆 400053)

在当代国产电影中，具有不拘常规，挑战传统，能够最大限度地让人获得宣泄、娱乐享受的喜剧电影方兴未艾，蓬勃发展，堪称是最受观众与投资者喜爱的类型片之一。在部分人认为国产喜剧电影带给观众奇特热闹的视听以及酣畅淋漓的情绪释放时，也有部分人对其轻之厌之，认为大部分的国产喜剧电影都充斥着无聊、低俗的噱头，虽然能让人一时乐不可支，但却缺乏文艺作品必备的内涵与严肃性。而这种对立的观点，很大程度上就来自当代国产喜剧电影所选择的狂欢化审美路向。喜剧的诞生原本就与节庆生活中的狂欢表演密不可分，苏联的文艺理论家，结构主义符号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巴赫金就曾提出过狂欢化审美理论。对于一再冲击着电影市场与观众审美习惯的当代国产喜剧电影，我们也有必要借助这一理论来进行窥探。

一、非理性的艺术思维

在评价欧洲中世纪后期，孵化了文艺复兴的世界时，巴赫金指出存在着常规世界和狂欢世界，前者无疑是理性的，后者则是非理性的，二者的交融造就了文艺复兴的辉煌。而喜剧正是来自非理性的，强调突破、歪曲种种规则、教条的狂欢世界。在电影艺术中，人们也常常会通过摒弃理性来给观众制造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世界，让观众的审美期待屡屡被颠覆。

国产喜剧电影也正是以这一艺术思维来制造荒唐、反转，令人拍案叫绝的情节。例如宁浩的《疯狂的石头》(2006)和叶伟民的《人在囧途》(2010)是典型的巧合堆砌式叙事。《人在囧途》中大老板李成功和挤奶工牛耿在“春运”这个特殊时间点相遇，开始了一段频频出现状况的旅程，包括飞机返航、火车停驶等，两人一路颠簸，狼狈不堪。又如《疯狂的石头》中，保护翡翠的工艺品厂保安偏偏和目标是偷取宝石的本地小偷们住在同一栋简陋的小旅馆中，还多次在澡堂等地方遇见。这些巧合的发生虽然都可以找到依据，但是其密集程度，人物在巧合下的激烈反应等依然是非理性的。还有另一种叙事则为滚雪球式叙事，人物的命运往往在滚雪球式的一系列事件中大大超乎人物自己的预料，从而手足无措，让观众忍俊不禁。例如在冯小刚的《大腕》(2001)中，好莱坞大导演泰勒在心脏病发作时恳请新认识的小导演尤优给自己举办一个喜剧葬礼，然而这个葬礼对于王小柱等人来说却是一个难得的商机，于是在王小柱的操作下，越来越多的商家加入到这个葬礼的赞助中来，局面变得无法收拾，而最终泰勒康复，无法跟商家交代的尤优只好装疯。

类似的还有如周申、刘露根据自编自导的话剧拍摄而成的《驴得水》(2016)，电影中的孙校长等老师原本只是想靠一个不存在的“吕得水”老师吃一些空饷，提高小学校的境遇，然而在教育部的特派员以及铜匠加入到这个谎言之后，由于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具有私心，麻烦也越来越多。在这些喜剧电影的叙事中，人物往往是无所顾忌，其行为是出人意料的，如由于钙片厂赞助了喜剧葬礼，尤优必须要安排一个大牌演员对泰勒的尸体哭着说“就差一步啊，没能给你们美国文艺界补钙，你就是因为缺钙才死的啊”等，世界的虚伪假面正是在这种非理性的举动中被撕破。

二、狂欢化的人物形象

在对狂欢节的庆贺、礼仪等活动进行总结时，巴赫金对“加冕脱冕”节目进行了重点关注，并由此总结出喜剧性的来源之一，即“反面的生活”。巴赫金指出：“加冕与脱冕是合二而一的双重仪式；……它还说明任何制度和秩序，任何权势与地位(指等级与地位)都具有令人发笑的相对性。”在加冕脱冕节目中，人得以脱离常规的生活，走进生活的反面，神圣与粗俗，崇高与卑微，伟大和渺小等实现错位与置换：被群众加冕之人，往往正是平时地位卑下的奴隶或小丑，而“加冕”的同时也就意味着“脱冕”，真正国王的权威性，制度的严肃性遭到挑战，这正是这一活动引人发笑的重要原因，巴赫金认为，这一节目也深刻地影响到了文学艺术的创作。喜剧电影艺术同样如此，一个人物在电影中被加冕与脱冕由此带来人生的巨大的、荒诞的变化，往往能成就一个能揭露社会道德问题的艺术形象，电影也避免了直白、简单的宣教。

例如在闫飞、彭大魔的《夏洛特烦恼》(2015)中，一直一事无成，靠老婆养活的失败者夏洛在参加昔日的初恋秋雅的婚礼时，因为醉酒而在梦中经历了一次“时空穿越”，回到 1997年，得到了一次重新经营人生的机会。于是夏洛决定要让自己成为事业爱情上的赢家，他凭借着对朴树、周杰伦等人的歌曲的记忆，成了一个著名歌星，也得到了秋雅，从前一段人生中人人奚落的对象成为人上人，得到了如袁华等同学的追捧。这一天翻地覆的人生巨变就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中展现给观众，观众目睹了夏洛不可思议的“加冕”，同时又见证了他在大梦醒来之后，回归正常生活的“脱冕”，普通人也可以触碰平日可望而不可即的名人生活。意义也就在这种双重人生的交替中显现出来，即对于人最珍贵的并非名利而是真正相爱的人。

与之类似的还有如同样为开心麻花出品，同为闫、彭作品的《西虹市首富》(2018)，主人公王多鱼是西虹市丙级球队大翔队的守门员，年近四十而依然球技稀烂以至被球队开除，然而就在绝境之中，王多鱼意外地获得了一个继承台湾的王老太爷巨额遗产的机会，而条件就是要在一个月内在诸多限制之下花光十亿。为了争取遗产，王多鱼大肆挥霍金钱，包括租下豪宅豪车，赞助球队与恒太队的比赛，在西虹市开设了“脂肪险”等，赢得了过去队友等人的歆羡，最终也抱得美人归，娶到了小会计夏竹。就品德、才能等方面来看，王多鱼没有任何过人之处，然而“西虹市首富”的冠冕，却戴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的头上，普通人和亿万富翁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所谓的“人上人”未必真的吃过“苦中苦”，而完全有可能只是运气好或者是采取了不光彩的手段，衣着光鲜、位居上流者在这类喜剧电影中的光环被“降格”，这成了一个脱冕式的调侃。

巴赫金着重指出，被加冕者的小丑、奴隶身份应该是广为人知的，这种身份上的落差才是喜剧感的来源。为此，国产喜剧电影会最大限度地表现主人公卑微、窘迫的一面，将其拙劣与不堪展现给观众。如果说稍早前，同样以落魄运动员为主人公的宁浩的《疯狂的赛车》(2009)中，耿浩还只是痛失金牌且终身禁赛，同时还要靠开车运送水产养活中风了的教练，是给观众一种心酸、怜悯之情的“奴隶”式人物，那么在《西虹市首富》中，王多鱼结束体育生涯则完全不是遭人陷害，而全是实力与性格问题，最好的朋友庄强的安慰也是：“多鱼，你也想开点，认为你踢假球的，那就是社会上一小撮不懂球的人，咱们球队上上下下都是非常信任你的，认为你就是能力不行。”王多鱼全然是一个惹人哄笑的“小丑”式人物，电影的狂欢感也更强。类似的还有《李茶的姑妈》(2018)等，在此不赘。

三、被张扬的肉身世界

人们早已达成共识的是，在视听元素这一方面，当代国产喜剧与早年的国产喜剧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然而这种差异是普遍存在于各种类型片的，也是电影艺术与相关技术发展导致的必然结果。而且鲜有人注意到，在视听元素中，对肉身的重视、强调乃至堂而皇之的夸张这一方面，当代国产喜剧电影可以说打破了早年喜剧片的常规格局，这也是其向着狂欢化审美更加靠近的一大特征。

在评价拉伯雷的作品时，巴赫金指出：“生活的物质——肉体因素，如身体本身、饮食、排泄、性生活形象占了绝对压倒的地位。而且，这些形象还以极度夸张化的方式出现。”在此基础上，巴赫金得出一个结论：“民间诙谐历来都与肉体下部相联系，它构成怪诞现实主义的一切形式。”巴赫金的观点也可以在上溯到普天同庆的狂欢节民间文化中得到印证。在狂欢节活动中，一方面神圣、权威经过“加冕脱冕”等被降格、消解，另一方面，向农神致敬，对丰收进行庆祝的狂欢初衷，使得人的食色本性得到肯定，人的肉身和欲望，人孕育新生命的本源被张扬，形成一个肉身世界。而后世的喜剧电影，则屡屡以各种方式复现这一世界。

我们只要对早期的国产喜剧电影稍加整理就不难发现，肉身/性成为一个几乎都被回避的元素，如分别诞生于20世纪60—80年代的《李双双》(1962)、《甜蜜的事业》(1979)、《喜盈门》(1981)，电影的欢笑热闹来自人情世故里，同时电影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肉身元素的加入将有可能削弱这种理想主义的表述。而在90年代之后，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推进，香港喜剧电影与内地喜剧电影的交流日渐频繁，肉身开始成为电影人用以打造出强烈喜剧效应的元素之一。如周星驰的《国产凌凌漆》(1994)中，特工凌凌漆在被手枪打中，要香琴给自己取出子弹时，满头大汗的他用的镇痛方式竟然是观看黄色影片。在《九品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1994)中，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竟然也去妓院狎妓，包龙星认出皇上，双膝跪地举起明黄色内裤，君臣还因此结下深厚友谊等“粗鄙龌龊”之嫌的情节，对于早年国产喜剧电影来说，无疑是匪夷所思，不可想象的。

而在当代国产喜剧电影中，各类来自肉身的叙事早已被视为无伤大雅，电影中的人物也往往被塑造为花花公子、猎艳高手，情欲成为大量误会、谐谑的来源等。例如在宁浩的《心花路放》(2014)中，耿浩在遭遇情感危机之后，经由好朋友郝义说服，踏上了一段寻求浪漫邂逅的旅程。郝义在撩拨了一位装扮成“阿凡达”的美女东东，并春风一度之后，就将东东抛在脑后，不料数日之后卸妆的东东找上门来，郝义此时竟然完全认不出对方；郝义又带着耿浩在夜总会找到来自东北的莎莎等泼辣、性感的特殊服务人员，结果却完全没有得到预期的“服务”等；又如在《驴得水》中，张一曼在众人为如何留下铜匠而一筹莫展时自告奋勇表示要“睡服”对方，在教铜匠英语时，张一曼不断挑逗对方，而张一曼也正与同事裴魁山有着肉体关系，因此而遭到了裴魁山的嫉恨。在两性关系上，张一曼始终保持了开放、自由的心态。在宋阳、张吃鱼的《羞羞的铁拳》(2017)中，身体更是成为整部电影的核心，男女主人公因为意外而交换身体，拥有了女性身体的艾迪生一时心花怒放，为了能光明正大地欣赏女性酮体而一再去公共浴池等。在这些电影中，肉体元素经过精心的设计，与剧情相匹配协调，抹掉原本的低俗痕迹，进入到在布欢施笑，取乐大众，又不堕入纯粹的低俗、违背公序良俗的境界。这正是与狂欢审美中，丰腴、生长、生殖等精神被大肆张扬，化高级、理想与抽象为物质、肉体的倾向相符合的。

在狂欢节中，人类进入谑浪啸傲的状态，最终实现团结与统一。包括电影在内的艺术作品，也往往要在实现通俗娱乐性，获得民间大众肯定时采取狂欢审美。活跃于当代消费社会中的国产喜剧电影正是如此，从剧情、人物的设置乃至肉身的张扬中，都不难看出狂欢化审美在国产喜剧电影中的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