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业
(北京师范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875)
从《黑炮事件》(1986)、《错位》(1986)到《轮回》(1988),《站直啰!别趴下》(1993)、《背靠背,脸对脸》(1994)到《红灯停,绿灯行》(1996)和《埋伏》(1997),以及《说出你的秘密》(1999)、《谁说我不在乎》(2001)到《求求你,表扬我》(2005),第五代导演黄建新曾持续表达着他对城市的思考。戴锦华曾以散文般的笔触写道:“除却他1993年的新作《五魁》,黄建新作品始终在充当着当代都市生活的目击者与记录者。怀着一份盎然的兴味、深切的关怀与不无痛楚的思索,黄建新颇为敏锐地注视着激变中的大陆中国都市,观照着参与变革而又经历‘水土不服’、躁动与诱惑的人们。事实上,在第五代渐次扩张的名单里,只有黄建新最为深切、最为执著地下潜于,间或迷失于现代都市生活的潮汐之中。”的确,黄建新电影呈现出的那种都市人面临的尴尬困境,生活中无法言说的荒诞以及对现代社会的文化焦虑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
尽管自《求求你,表扬我》之后,黄建新开始走向了以《建国大业》《建党伟业》《建军大业》为代表的主流化宏大叙事之路,但其早期城市电影中所呈现的诸多影像特质仍值得当下的电影人关注和分析。黄建新曾在《什么是电影的魅力》一文中写道:“电影并不一定真的能让观众明白一种什么道理,虽然创作者总是希望如此。但它可以通过一系列手段去设法打动观众,触发他们的共鸣,通过一系列细节,活生生的原生态的细节,让观众想象、体验、参与。这种合一的创造越接近思考,就越会产生幻觉,产生迷醉,产生动力。”笔者认为,在其所谓的“一系列手段”中,象征手法无疑占有重要的位置。正是这些充满象征性的视听语言的出色运用,使得黄建新早期的城市电影成为某种“城市寓言”。
所谓象征,指的是甲事物与乙事物具有一种重要且密切的关系,甲事物代表、暗示着乙事物。关于象征的内涵,叶芝认为:“全部声音,全部颜色,全部形式,或者是因为它们固有的力量,或者是由于深远流长的影响,会唤起一些难以用语言说明然而却又是很精确的东西。”象征主义作为一种文艺思潮融入影视创作,赋予了影视作品更为丰富和独特的艺术内涵。本文将以黄建新2005年的作品《求求你,表扬我》为主要分析文本,结合其早年较为典型的《黑炮事件》《埋伏》《谁说我不在乎》这三部影片,来探讨其电影中象征手法的运用。
格式塔心理学中有一条著名的定律——闭合律,即我们在审视一个熟悉或连贯性的东西时,如果某个部分缺失了,我们则会下意识地把它加上去,并以最简单和最优秀的格式塔对它进行感知。经典电影如好莱坞电影叙事结构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这种闭合定律,但是除却心理因素外,叙事本身还包含了一系列社会因素,包括社会经验以及社会地位和权力关系。因此,人们在经历了不同时代后形成了某种共通的且相对稳定的社会心理基础,而经典戏剧模式也恰恰是依照这种心理基础建立起来,如善有善报、因果循环等。当然,作为曾经第五代导演群体中的“异类”,黄建新似乎并不满足于一次又一次依靠闭合的叙事结构来满足观众的需要,而是试图打破这种闭合,颠覆某种日常逻辑思维,从而表现出更为独特的艺术风格。
先以《求求你,表扬我》为例。作为一部具有商业性质的故事影片,显然不能完全打破正常的叙事结构,因此影片依然有着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可感知的情境和现实主义的视野。但是黄建新并不是一个经典电影叙述者,深究其叙事,就会发现诸多地方是有悖于日常逻辑的。典型如救人者杨红旗(范伟饰)之前一直执着地要求表扬,可见到欧阳花(陈好饰)之后却不敢正视,甚至之后竟被欧阳花及其同学追得落荒而逃;古国歌(王志文饰)从一个拯救者到最后竟成为最需要被拯救的对象,他辞职来到北京后居然神话般地与杨胜利父子重逢。这种情节推进的非日常逻辑,正是黄建新电影中的一个重要的美学特征,它使得一部浑然一体的作品处处散发着象征气息,象征着社会价值观念的错位,直指现代人所面临的荒诞境遇。他的第一部电影作品《黑炮事件》也是如此。开头便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伴随着赵书信(刘子枫饰)慌忙地发出电报后发报员疑惑的眼神,几乎所有首次观看的观众都会期待这是一部反特影片。可是接下来人们却发现赵书信不过是找一枚象棋子。当经理已得知真相的时候,事情再一次打破了常规,即纵然明白了真相,却依然不能恢复当事人的工作……这样的叙事方式,使整部影片充满了象征意味,政治模式对人的禁锢所造成的异化,也在这反常规的叙事中得到最好的诠释。《埋伏》也延续了这个模式,警匪片的开头,演变到后来却是警察取消任务忘记通知叶民主(冯巩饰),而叶民主最终顽强地坚持到最后靠的居然是一个陌生聋老人的神秘电话,体制的弊端和人性的冷漠也通过非日常逻辑凸显。而在《谁说我不在乎》中,虽然表面上是个家庭伦理剧的模式,但其却采用了女孩儿的视角,通过孩子的跳跃思维以及那充满童趣的语调讲述了这样一个沉重的话题,与同类题材的影片相比,走的仍然是一条非常规之路。
叙事的非日常逻辑性必然导致叙事的非理性,而非理性恰恰是具有象征意味的艺术作品所必备的特性。黄建新本人也认同这点,他在关于《求求你,表扬我》的访谈中论道:“人们现在已经习惯从故事的逻辑关系去看电影,当然大量电影是这样的……有一类电影是封闭的,给你什么你就接受;还有一类是放射的。看似很简单的东西其实真正要把它判定清楚不是很简单的,因为还要加上个人的喜好、心情。所以这部电影里有大量似是而非的东西。”
镜头以及镜头段落的隐喻象征作用,不仅取决于影像本身的内涵,还取决于上下片断的关系设计。这种结构性的隐喻蒙太奇引导观众在观看某些镜头段落时,产生了多视角的、多侧面的乃至多层次的发散性思维,形成了一种观众欣赏过程中的模糊性效果。“所以,就读者角度看,象征模糊的审美意义就在于:它能唤起读者的许多思想,并很难用一个既定的概念来表达象征所引起的想象力造成的想象;同时这种能使想象力自在的和有目的的象征具象,对于读者是‘时时新颖的,人们不会疲于欣赏它’。”
黄建新在《什么是电影的魅力》一文中还写道:“我觉得象征的手法似乎有两种:一种是归结式,把作品总体的象征意念归结在一个具象上,例如大海、黄河、房屋等……”该观念和爱森斯坦的蒙太奇理念类似,所不同的就是黄建新所说的“具象”是融入电影中的某个景物,而不是凭空出现的东西。对照他的描述再看《求求你,表扬我》这部影片,第一个镜头便充满象征意味。一个城市的空镜头,镜头缓缓向前推移,前景是一条古城墙上长着野草的古道,一直向纵深处延伸,直至远处缥缈的高楼大厦。从影片中我们可以得知,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六朝古都南京,南京虽然是一座现代化都市,但是其古城墙是我国所有城市中保存得最完好的。而故事本身也是围绕着杨红旗这个农民工和古国歌这位城市记者展开的。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就暗示了某种矛盾的存在——传统价值观与现代价值观。而影片中多次出现展示城市面貌的空镜头,几乎都是以古城和都市两种空间呈现。就连影片的结尾,摄影机穿过故宫的正门推向对面的天安门广场,也与开头的那个镜头产生呼应,这几组分散的城市空镜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隐喻段落,它隐喻着现代人面临的某种困境。
不过,黄建新电影中这种“归结式”象征手法的运用不是很多,他主要运用的还是他自己称之为“散点象征”的隐喻蒙太奇段落。正如他所说,“我们自称为散点象征,不同于个别的具体象征,它有一个系列的递进安排,累积起来的意义才形成整体意念”。还以《求求你,表扬我》为例,影片中有这样一个段落:欧阳花从古国歌家里出来,穿着古国歌的衣服,被其下班回来的女友米衣(苗圃饰)发现,于是米衣钻进警车对着欧阳花打开车灯。先是一个米衣坐在车中的小全景,镜头向外拉,紧接着切换成米衣背面的过肩镜头,摄影机在车中似乎以米衣的视角注视着前方的欧阳花,接着切到欧阳花背面的中景,车灯在其背后不停闪烁,再切回警车全景,摄影机向前推,车灯闪烁。然后是欧阳花向前方走的正面中景,景深处的警车依旧闪着灯光,欧阳花停下,切其回头看,反打车中米衣的近景,有些诧异的眼神,再反打回欧阳花的近景,她冷笑了一下,撑起一把伞,遮住镜头(米衣的视线)。这段完整的镜头段落从故事上看不过是欧阳花和米衣之间的斗气,但若是结合前后的故事情节就会发现,该镜头段落通过结构产生了象征作用。从段落之前的故事中我们能够发现,古国歌和米衣不断地采用各种方法“窥视”欧阳花,试图找出欧阳花所遭遇的若有若无的经历的真相,可被欧阳花一次次化解。因此,该镜头段落更像是对前段事件的一个总结,象征着欧阳花“反窥视”策略的胜利。然而该段落的最后一个镜头却表明,这种抵制就好像黑夜中一把伞遮住光一样,是暂时性的,白天一到,自己就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后面的情节亦证实了这一点。
《黑炮事件》中亦有类似的段落。如该影片的结尾由22个镜头组成的段落,描写赵书信看两个孩子用砖头摆多米诺骨牌,最后一个镜头的前景是孩子们继续推砖头,而赵书信则渐渐消失在远方。该段落独立地看是一个非常生活化的片断,但是放在了片尾,由于前面事件的铺垫,自然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想。事实上,这个镜头不过是黄建新导演的随意为之,据他本人回忆,这个段落本来是想放在开头的,不过是在剪辑时候挪到了结尾。而在《埋伏》中,临近尾声叶民主来到那个老人家里,发现老人原来是个聋子,当老人坐到电话机前说话时,镜头里呈现出电话机旁的景象,摆着厚厚的一堆《马克思主义宝库》,虽只有短短数秒,但结合影片讲述的事情,却颇具黑色幽默意味。
虽然电影是以视觉为主的艺术,但它也并不排斥声音的作用,并且声音同样能够象征某种意义。《求求你,表扬我》一片中有段经典的声画段落:当古国歌走进杨胜利家中时,杨胜利出场的画面居然是如此“神圣”,阳光照在一张破旧的床上,杨胜利裹着红被子躺在上面,周身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中。此时居然配起了宗教典礼式的男声哼唱,使得杨胜利如同上帝一般。但是结合声画来看却又觉得该段落有几分反讽的味道,这种感觉就是音乐导致的。不过笔者认为音乐在黄建新的影片中多数还是担当画面的辅助角色,上述段落在其电影中并不多见。但是其影片中的某些对白却是极具象征意味的,给整部电影增色不少。
在《求求你,表扬我》中,几处对白令人印象深刻。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影片中出现了三次几乎一模一样的对白,对白内容是:“你笑什么?我笑了吗?你笑了。”这三句对白分别出现在欧阳花与古国歌、杨红旗和古国歌、古国歌和村长之间。前两次出现这几句对白的时候古国歌到底笑没笑画面展示得不够明显,而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影片却以一种相当奇特的手法展示出村长的笑。在杨胜利的追悼会上,古国歌和谈伟二人正在拜祭杨胜利的时候突然发现照片中的他笑了,尔后他俩回头看发现村支书也在笑,之后不久古国歌和村支书就有了上述对白。或许这三句对白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不过是一种生活状态的直观书写,但这样直白的语言反倒呈现出生活本身的荒诞和偶然。
此外,杨红旗从开始就不停地说古国歌是“骗子”,主要是因为古国歌一次次地“食言” ,可古国歌自己却还不断以命令似的口吻要求杨红旗说真话。因而“骗子”一词在电影中也具有讽刺的含义。影片的最后,杨红旗还对古国歌说了段意味深长的话:“不信?就知道你不信,就像当初不信我救她一样。”与《黑炮事件》中的“我以后再也不下象棋了”,《谁说我不在乎》中的“谁说我不在乎”一样,都具备某种难以言说的隐喻意趣。
黄建新曾不止一次地承认自己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他比较反对有些评论家给他的电影扣上现实主义的帽子,他曾不领情地宣布自己的影片是“对传统现实主义的嘲弄和背叛”。的确,在他的诸多城市电影中,我们都能够发现一些离经叛道的地方。
后现代主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类像与复制,因此后现代艺术也被人称为复制的艺术,它模糊了原创和临摹之间的界限。但是这种复制并不是对原作的再现,而是一种戏谑式的模仿,通过对传统艺术形式的戏仿,传达出某种新的象征意味。黄建新电影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比如《求求你,表扬我》开场不久,随即穿插了一段米衣追捕盗贼的段落,这个段落虽没有明显地模仿某部经典电影,却也是警匪片常用的追逐手法。本来这个段落在影片中应当是可有可无的,然而它以闪回的方式出现在古国歌(或者米衣)的想象中,便可使观众产生联想。再比如自行车追逐的那场戏,明显地有着成龙的《A计划》以及王小帅《十七岁单车》的影子,但是追逐的双方身份的错位使得这场颇为刺激的镜头充满荒诞感。
在《黑炮事件》中,开场的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的场景都是早期国产间谍片、反特片惯用的场景(似乎坏人做坏事都挑坏天气),黄建新用这样一个“庸俗”的开场刚给了观众某种剧情上的期待,就立刻将之颠覆,从而产生了先前所说的结构上的象征。在《埋伏》中,叶民主指着一条狼狗使其服软的情节,则是对好莱坞电影《鳄鱼邓迪》的戏仿,同时也暗示了叶民主与鳄鱼邓迪一样“格格不入”的“他者”身份。到了《谁说我不在乎》中,这种戏仿便更是司空见惯,顾小文(李小萌饰)想象警察来时的场景是国产警匪片的常用方式,影片中穿插的FLASH动画让人联想到《罗拉快跑》。顾小文在她小男朋友面前变换不同衣服的段落更是对《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借鉴。这些对经典电影段落的模仿在影片中偶然的灵光闪现,与整部影片融合在一起,极具后现代风格。
综上所述,我们看出,黄建新的电影叙事结构通过对传统的电影结构模式采取消解、拼接的方式,打破了观众单一的审美心理,从而使观众获得了新的艺术感受;通过隐喻蒙太奇段落和充满隐喻的对白的出色运用,拓展了观众的想象思维,使影片延伸出多角度、多视点的象征意蕴;通过对经典电影段落的戏仿与再现,扩大了影片的表现空间,引发观众产生新的联想。这些象征手法的有机结合,使得黄建新的城市电影具有寓言的品格。纵观其20年的电影创作,从“荒诞电影”到“常态电影”,从“新现实电影”到“后现代电影”,再到当下的主流叙事电影,无论其表现内容如何变化,象征似乎都是其影片中不可或缺的影像风格。而对其影像风格的重新审视和解读,无疑对相关影片的创作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