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人物》的传记风格解读

阮 菲

(无锡太湖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无锡 214064)

特奥多尔·梅尔菲的剧情片《隐藏人物》(

Hidden

Figures

，2016)根据非虚构的同名小说改编，电影带有明显的传记风格。只要对近年好莱坞的故事片稍作了解就不难发现，传记电影已经成为电影人所热衷的，容易得到明星、观众和各奖项三方青睐的类型片之一。尤其是聚焦女权问题和少数族裔问题的传记片，更容易获得好评，如莎拉·加芙隆的《妇女参政论者》(

Suffragette

)，和《隐藏人物》同期上档的巴里·詹金斯的《月光男孩》(

Moonlight

)、丹泽尔·华盛顿的《藩篱》(

Fences

)等。在创作上，不同的传记电影也形成了不同的风格，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萨利机长》(

Sully

)就选择了一种故事性极强的表述方式。而《隐藏人物》则更倾向于使用一种平铺直叙而又不失幽默的口吻缓缓道来，在对具体问题反思到位的同时又让观众获得较为愉快的观影体验，并且避免了如《相助》(

The

Help

)、《模仿游戏》(

The

Imitation

Game

)等传记电影为人诟病的浮夸问题。可以说，《隐藏人物》的口碑爆棚除了题材本身的精妙以外，和这种融会真实与虚构，平衡轻松和沉重的传记风格也是不无关系的。

一、真实性的传记原则

尽管对于绝大多数从事非航空航天领域工作的观众来说，凯瑟琳等黑人女性是不折不扣的“隐藏人物”，但这并不意味着电影可以牺牲它的纪实性。相反，由于三位女性以及她们所代表的团体的真实经历本身就有足够震撼人心的力量，因此充分尊重历史史实和人物性格是《隐藏人物》创作的原则之一。

《隐藏人物》较好地将女主人公凯瑟琳在现实生活中因为肤色问题而遭遇的重重困境概括为两类：一类是她在求知过程中遭遇的逆境，一类则是她在成年之后走入职场之后遇到的阻碍。这两类问题直指黑人的受教育权和就业问题，是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的。在处理这两个问题时，《隐藏人物》都尊重了真实性的传记创作原则。

电影在开始用了一定篇幅来介绍少女凯瑟琳的求学经历，一方面是铺垫凯瑟琳惊人的数学天赋，另一方面则是在数分钟内让观众熟悉当时种族隔离的背景。在电影中，当凯瑟琳还在读中学时，她的父亲不得不接受老师的建议，为了女儿能够继续学业而搬家。在现实中，出生于1918年的凯瑟琳·约翰逊由于从小就表现出了对数学知识的痴迷以及远远优于常人的智力水平，在10岁时就进入高中学习。而在凯瑟琳出生的西弗吉尼亚白硫磺泉，黑人家庭出身的孩子或是在经济上无法负担学业，或是最多只被允许上完小学，即八年级。为了不浪费女儿的数学天赋，凯瑟琳的父亲约书亚带着家人驱车120英里，来到允许黑人接受高中和大学教育的西弗尼吉亚因斯特透特，并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子，自己两头奔波以平衡家庭和事业。在8年的奔波后，凯瑟琳和她的另外三个兄弟姐妹都完成了高中学业并考上大学。而其中凯瑟琳的天赋更是有目共睹，她在14岁时就从高中毕业，18岁时则拿到了西弗吉尼亚州立大学的学士学位。

而在此之后，电影则浓墨重彩地介绍了成年后的凯瑟琳的工作遭遇。自20世纪40年代开始，位于弗吉尼亚汉普顿的兰利研究中心就开始招收黑人女性工作，但直到与苏联的航空竞赛的展开，美国才有了对计算人员空前的渴求，凯瑟琳也由此得到了工作机会。因此，在求学和就职之间，凯瑟琳还曾经经历过相当长的一段失业期，但为了保证电影叙事的紧凑，《隐藏人物》省略了这一段。而自40年代起，兰利就贯彻着种族隔离法。观众在电影中不难看到，黑人女性的工作地是和白人隔离的，甚至卫生间和吃自助餐的位置也是不能与白人混用。在这些场合中，到处都摆着写有“有色人种”的牌子。如多萝茜在被调到IBM研究中心，离开西部计算区时，曾感慨万千地看着自己工作了多年的计算区上挂着的“有色人种计算师”的牌子。多萝茜、凯瑟琳就是当时无数个在研究中心负责数学计算的黑人女性之一。现在的观众看来，这种用肤色来指代身份、割裂社会的行为是可笑的，但是它又是确实存在，确实给黑人带来深重灾难的。

同时必须指出的是，历史中的三位女性尽管一直承受着种族隔离这一不平等政策，但是却并没有对其采取激烈的对抗方式。而电影也没有为了营造戏剧冲突而增加这类情节，而是尽量以一种戏谑的方式让观众在诸多细节中感到这一政策的无处不在以及其无理性。如在开片时，凯瑟琳等三人的汽车在公路旁抛锚，随即白人警察前来盘问，三人都毕恭毕敬，并递上了自己在兰利工作的证件。在警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并决定为了让她们不迟到而用警车开路时，驾车的玛丽有意凭借自己高超的车技让她们的车紧紧贴着警车，以这种“黑人女性开车追着白人警察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这也是她们在没有办法正面表达情绪时的一种发泄。又如在凯瑟琳第一次被调到东区参与载人航天工作时，她端着纸箱走进大厅时白人男性员工就自然地将一个垃圾桶递给她。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黑人女性所能从事的工作一般就是保洁之类的，不需要运用太多脑力的工作。在得知凯瑟琳将成为他们的同事后，这些白人男员工表示出了一种讶异和静默。种族隔离和歧视成为一个无形无声的牢笼，尽管主人公们未主动触碰，但是观众能和她们一起感受到这种压抑。

二、小说化的传记技巧

在西方现代传记写作批评中，“小说化”的写法是被高度推崇的，如莫洛亚就曾经指出：“一个传记家没有权力去杜撰事实或言论，但是他可以，也应当把他的可靠的材料安排成小说的样子。”在电影艺术中也同样如此。传记片必然由大量对话和带有细节的事件组成，在保证对话背景和事件梗概有据可查的基础上，电影主创应该对细节进行一定的补充。甚至相对于传记文学，电影还可以有更大的改编尺度。即为了保证电影的戏剧性，而可以在传主真实性得到保证的前提下，虚拟出衬托传主的人物。这种“小说化”的传记创作技巧也同样体现在《隐藏人物》中。

以凯瑟琳的顶头上司，兰利研究中心的主管哈里森这一形象为例。这一角色的原型是由三个真实人物的事迹融会而成的。梅尔菲的本意是按照一位真实人物来塑造这一形象，但由于没有得到对方的授权，因而只能创造出一位全新的，但又不乏魅力的人物。在《隐藏人物》中，哈里森对于凯瑟琳来说是一位伯乐式的人物。在太空工作组中，当每个人都对凯瑟琳的到来表示诧异时，只有哈里森依然面无表情，以对白人男性的态度来要求凯瑟琳。对哈里森来说，他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争分夺秒的计算上，以至于肤色和性别的区别并不是他考虑的。在电影中，哈里森做出了三件让观众大为感动的事，他在发现了凯瑟琳的与众不同之后，为她打开了一扇扇门，对她表现出了属于科技工作者的友善：哈里森先是敲掉了卫生间上的“有色人种”标签，这等于是在种族意义上废止了卫生间隔离制度；其后，由于凯瑟琳曾经控诉兰利的“戴珍珠项链”的打扮规定，而她的工资其实根本买不起珍珠项链，哈里森在凯瑟琳调走之前拜托自己的妻子给她选了一条珍珠项链，等于是在性别意义上给予了她慰藉；最后，由于凯瑟琳已经被调走，虽然算出了关键数据却没有进入飞船发射控制室的权限，被关在门外时，是哈里森走出来递给她一个能够进去观摩的工作证，这是在职场意义上又一次给凯瑟琳以肯定。哈里森是一个典型的小说式的专注于科研，但又不乏温情的人物，这个人物映衬着凯瑟琳的成长，令观众动容。

三、寓褒贬于叙述的传记神韵

在传统传记写作批评中，就有着对微言大义、《春秋》笔法的推崇。在剪裁史实、塑造形象的同时，给出作者对于传主或传主所处环境的褒贬态度，是传记作品应该具有的艺术价值，也是其神韵所在。在电影艺术中，主创无法如文学作品一样遵循“传体，前叙事，后议论”的创作套路，但是完全可以寓褒贬于叙述之中。

毫无疑问，《隐藏人物》中最重要的褒贬便是针对种族隔离制度的。这一点从电影对NASA载人航天这一题材的选择就可见一斑。尽管早在1954年，种族隔离就已经被美国政府宣布为非法，但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黑人遭受歧视的境况却迟迟没有得到改善。次年的蒙哥马利公交车事件更是成为民权运动的导火线。自此以后，美国国内就遍布风起云涌的平权斗争；而在国际局势上，美国又急于在苏联之前最先将宇航员送入太空，并遭遇了失败。NASA正处于这内外两个背景的影响之下，是一个矛盾的聚焦点。而另一方面，NASA长期以来又是“美国梦”的代名词之一，NASA对宇宙的勇敢探索，对未知事物保有的好奇心使其笼罩着一层代表了人类追梦精神的光环。而也正是在NASA，黑人自奴隶贸易时代起就心心念念想获得的平等却也没能实现。进步和落后、伟大和渺小同时体现在NASA的工作区中。电影让观众能够进入一种沉重的历史背景中：即使是NASA这一走在全人类科技前端，代表了人类希望的机构，也有严重的、有悖于人权精神的种族隔离境况。

以凯瑟琳终于因为上厕所一事而爆发的情节叙事安排为例。作为一个绝对主要的线索人物，凯瑟琳这一形象所表现出来的控诉意味也是要强于玛丽和多萝茜的(在现实中凯瑟琳是一直使用白人厕所的)。在凯瑟琳多次长时间离开岗位，并遭到了上司哈里森“为什么要花40多分钟上厕所”的质疑后，凯瑟琳完成了一次足以让观众备感过瘾的反击。而为了使电影有着令人感同身受的情绪，编剧做了足够的铺垫。从间接铺垫来看，凯瑟琳之前已经遭遇过了咖啡壶事件以及保罗等人的不信任，而直接铺垫则是当时的雨天天气，这使得冒雨上厕所并浑身湿透的凯瑟琳的心情本来就已经差到了极点。这些铺垫都使得最后凯瑟琳的爆发毫不牵强，而是令人信服和震撼的，凯瑟琳眼含泪水发出震惊全场的怒吼这一情节显得水到渠成。

而电影在已经完成了一个叙事高潮的时候，紧接着又进入了下一个高潮，观众的情绪再次被顺应和调动。即第二天哈里森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工具砸掉了标明人种的卫生间吊牌，并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示“我们的尿是同一个颜色”。编剧在一次又一次地给观众灌输怒气之后，又瞬间将这些怒气释放。而两次情绪爆发之间的因果关系也表明，社会在公正性上的进步来源于居于弱势的人们不断地去交涉、去声张、去引起他人对不合理的注意。这正是《隐藏人物》想要彰显的。除此之外，电影中还有大量的对比和呼应叙事。如凯瑟琳多次为了上厕所而穿着规定的高跟鞋奔波于主楼和西计算区之间。而在最后格伦即将升空时，这一奔跑场景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奔跑的对象变成了凯瑟琳和前来送计算纸的白人男同事。而白人男同事跑得气喘吁吁，被迫体验了一次凯瑟琳曾经的痛苦。

可以说，《隐藏人物》是一部优秀的传记电影，它不仅以真实而鲜活的人物形象帮助观众进一步了解了特定的时代与历史事件，也帮助电影创作者和批评者对于具有传记风格的同类电影的美学问题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