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超
1
姑姑被捞上来时像条水蛭,赤条条地往一团蜷,两条腿直打摽。我跟奶奶费了大力气才把她抬到斜坡上,头朝下放着。她的身子侧躺着,还是往一团蜷,奶奶只好按着她的两肩,让我掰她的脚。奶奶说,“把她拽直,别拧巴了。”我想起娘晾床单时的情景,床单太长,一个人拧不动。她喊爹来帮忙,两人各抓一头,爹真是好力气,俩手一使劲,水就藏不住了,簌啦啦地往下滴。现在的姑姑就是床单,浸饱了水,我使劲一拉,竟发出咯叽咯叽的声音。期间姑姑抽搐了几下,还要往一团蜷,奶奶一屁股坐了上去。
过了一小会儿,水往低处流的真理就被验证了,姑姑的鼻孔和嘴角开始冒水,泉眼似的。开始是清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到了地面之后又汇成一条线,蚯蚓似的往河边爬。再后来是浑水,深绿色,里面有水草也有淤泥,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虽然我深爱着姑姑,心里却还是犯膈应,或者说有点害怕,因为我怀疑那些秽物里掺杂了水蛭。毕竟,姑姑投的这条河很浅,而且水草旺盛,水蛭最喜欢趴在水草的茎杆上伸懒腰。姑姑在河里泡了那么久,手脚都泡胖了,水蛭怎么可能放过她呢?我有点担心姑姑,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水蛭吸劲儿大,万一吸在她的肚子里,既吐不出来,又消化不掉,可咋办?而且水蛭很能活,不怕干不怕淹,据说还能钻进人的血管往前爬,就像我在小桥下面的涵洞里躲猫猫一样。想到这儿,我开始替姑姑使劲,吐啊,吐啊,真希望她把肚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夜已经浓起来,河风漫过稻田吹到土坡上,我打了个冷噤。夏天还没完全到来,夜风还是凉的。我觉得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皮往一块挤,整个身子紧绷绷的。
姑姑又抽搐了几下,终于咳了两声。奶奶赶紧捉住衣襟给她抹抹嘴,帮她把身子翻到另一侧,让她继续吐水。
我趁奶奶忙活的空,跑回河边把姑姑的衣服拿了回来。小花狗跟在我身后,穿过大片的稻田,又回到了土坡上。
姑姑总算活了,连小花狗也很高兴,围着我们一个劲儿地摇尾巴。奶奶摸摸它的头说,“今儿个多亏你呀。”奶奶说得不错,吃过晚饭我跟奶奶都在院子里坐着,奶奶拿着蒲扇正拍腿上的蚊子,我仰脸在数天上的星星。就在我数到第九十一颗的时候,小花狗不知从哪儿跑回来了,刚进院子就咬我的裤腿,还疯一样地叫,我抬脚要踢它,奶奶却一激灵站了起来,说肯定出事了。她没来得及拿拐棍,跟着小花狗就往外跑,闪出院门的那一刻,活像个幽灵。我不知道出了啥事儿,但也跟了去。
野地里已经下了露水,草叶子水啦啦的,没跑几步我的裤腿就全湿了。小花狗跑在最前面,边跑边叫,很快就把我们带到了小河边,而且,刚到河边它就第一个跳了下去。
姑姑活了,却不是完全的活,而是像条沁了药的猫,吭吭呛着。奶奶总算松了口气,趁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把大把的,也不知是河水、汗水,还是眼泪。她还不放心,把中指伸进姑姑嘴里一阵抠挖,姑姑好像很难受,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奶奶一边抠挖一边说,“死妮子,叫你投河,叫你投河。”每说一句,她就挖得更深一点。姑姑又开始吐,这回吐出的都是水草叶子,吐了一地,谁也猜不到她的肚子里装了多少东西。
姑姑的呕吐声粗而低沉,可是不吐的间隙里又会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尖而悠长,像风哨。河边上有几棵大泡桐,树上的老鸹好像被吓着了,它们飞离巢穴,在稻田上空来回拐,发出扑棱棱的翅膀抖动声。
那些树很高,春天的时候会开满粉红色的桐花,花瓣落在小河里,惹得鱼儿直冒头。有一年秋天,我跟堂哥曾爬上其中的一棵树,本指望掏回几个鸟蛋,谁知快到鸟窝时树枝断了,堂哥一头栽进河里,幸好河里有水,堂哥才幸免一难。为了这事爹打过我一顿,当时要不是姑姑拦着,说不定我的腿就断了。
姑姑终于吐干净了,她抱着两个膝盖开始抽泣,嘤嘤的。地上的青草真厚,姑姑坐在上面,白鱼一样的背脊随着哭声颤抖,脊骨耸动,在夜幕里泛着鳞白的光。奶奶从我手里夺过衣服,给姑姑披在身上。然后,她蹲下去,让我帮衬着把姑姑提拉到她瘦小的背脊上,一撅身就走了。那时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她背着姑姑依然走得很快。
我们顺着稻田中间的土埂往回走,越走越黑,除了几只青蛙在稻田深处断断续续地叫着,大地好像死了,四野空落落的,村庄离我们很远很远。
“都怪爹,要不是爹发脾气,姑姑也不会跳河。”前天吃中饭的时候,不知爹怎么了,本来不咋喝酒的他,那天却一气喝了半斤多。喝完之后他就开始拍桌子,指着姑姑的鼻子说,咱们老陶家人都让你丢完了,你可知道?你出门别说是我妹,我没有恁不要脸的妹。我吓得不敢进屋,只能趴在院门边上偷偷往里看。过一会儿,我就看到姑姑哭着出来了。
奶奶不吭声,没说怨爹,也没说不怨,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庄子后头。临进庄时,奶奶却停下来小声跟我说,“这事儿可不能跟你爹说。”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小花狗跟在我们身后,为了晾干身上的毛,它不停地打着哆嗦,耳朵甩得啪啪响。
后来,淡淡的雾气渐渐笼罩了我们的村庄。
2
北河原本没有名字,因为它从村子北头穿过,大家便叫它北河。其实北河并不大,不知发源于何地,绕过几个镇子拐到淮河里去了,它是淮河的一条小支流,最宽的地方才一二十米。但是北河很骚,像个婊子,大屁股扭来扭去,左拐右晃,能把男人的魂勾走,还能把女人带坏。这话是“话匣子”说的,话匣子是个大嘴婆,她说这话的时候,人都说她比北河还骚呢。
姑姑投的就是北河。
那天奶奶把姑姑背到家的时候,爹跟娘都已经睡了。奶奶把姑姑背到了自己屋里,裹了被子给她捂身子。但是效果好像不咋好,捂了一天一夜,姑姑还是没有精神。两天过去了,她不吃不喝,也不出门。她惯做的一个动作就是抱着膝盖坐在炕头上往窗外看,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我那时刚好学到《坐井观天》这一课,就问奶奶,姑姑会不会变成蛙?奶奶不说话,用手指把姑姑的眼皮撑开,凑近看了看,说:“魂丢了,要叫叫。”
“魂丢了?魂是啥?”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姑姑呕吐的那片土坡,周围的稻田,还有那几棵泡桐树。我以为魂是衣服之类的东西,我清楚地记得姑姑的衣服没有落下。
“小孩子别问。”奶奶说完走到灶台后面,往锅里舀了两瓢水。
我自觉地坐到灶前,往灶膛里填了一把火,火苗蹿动,像在跳舞。
“吃罢饭你到北地里去砍把青扫帚,今晚上给你姑叫魂用。”奶奶说完把围裙系上,开始和面。她是跟我说话,却又像自言自语。
“啥是青扫帚?”我知道扫帚,却不知道青扫帚。
“青扫帚就是带叶子的柳树叉子,最好大一点,打起来像把伞。”奶奶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大概一抱粗。白乎乎的面屑抖落到她的围裙上,让我想起下雪的情景,我装作懂了的样子点点头。
午后的太阳落在大地上,虽不像盛夏那样烤人,却也叫人蔫蔫的。田野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夏蝉吱吱地叫着,野地更野了。
其实我胆子很小,怕走夜路,也怕在午后到旷地去。我想要小花狗陪着我,多少算个伴儿,但是奶奶不让,她把小花狗关进了院子。她说魂儿太轻,就像一口气,花狗一叫就吓跑了。没办法,我只好把斧头别在腰里,硬着头皮朝北地去了。
说起小花狗,我想起头几天做的一个梦:奶奶拿拐棍去打小花狗,过门槛时绊了一跤,把门牙磕掉两颗。那两颗牙焦黄焦黄的,就像风干的苞谷籽儿。而小花狗护疼跑了,一个劲儿地往田野跑,跑到一个坟头上蹲着,像条引颈啸天的狼。那朵坟是真有的,往北地去就要经过那朵坟。我觉得我的头发都站起来了,跟钢丝样,而我的手心汗涔涔的,快到那朵坟时,我把手伸进腰里握住了斧把。
稻芒已经泛黄了,稻浆的香味飘在田里,再过些日子,就该收割了。稻田像块毯子,小风一吹就起波浪,一波一波往前赶,一直赶到土泡子边才停下来。土泡子就是我梦见的那座大坟,上面长满了皂荚树,稳在稻浪里,就像一艘绿船。
大人们说坟上长树好,长树就能抓土,坟头越来越大,不用年年包坟,包坟是很累的活儿。
那些皂荚树都不高,乱蓬蓬的,周围一圈藤条耷拉下来像给树穿了件裙子。风一吹,裙角飞扬露出树的身子——丑陋的躯干,疙疙瘩瘩长满了树包。这些都是野树,没人看,长不成材。但是皂荚的叶子有用,是天然的肥皂,姑姑没有投河之前,去北河洗衣服时总要采一篮子。洗衣服时捏一把皂荚叶包在衣服里,蘸饱了水,就着石头用木棍捶打,衣服里会挤出一些小泡泡,摸上去滑溜溜的。
姑姑采皂荚的时候很好看,提着篮子,踮着脚尖,很像散花天女,我在烟盒纸上看过,天女的篮子稍微漂亮一点。唯一不般配的就是那座坟,天女怎么可能往坟头上散花呢?
说起采皂荚的事,我想起一个人来。
有一回,我和姑姑刚走到大坟那儿,突然从皂荚树上跳下来一个男人,我吓得回头就跑,姑姑则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小花狗一个劲儿地朝他叫。他却嘻嘻哈哈,好像没事儿似的。我折回来找姑姑,姑姑还在哭,那人却提了姑姑的篮子爬到坟头上采皂荚去了。我本来想拉姑姑一起跑,姑姑却没动。后来那人提着一篮子皂荚来哄姑姑,说了很多话我都听不懂,我只知道他学小花狗很像,一会儿在地上打滚,一会儿扭屁股。姑姑打了他几拳,说:“你就是个活鬼。”我吓得直哆嗦,一直躲在姑姑身后头。那人却嘻嘻笑,好像没事儿似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是姑姑的同学,住在北河对岸的庄子里。听说他学习很好,回回能考第一名,是庄里拿来教育小孩的榜样。但是我不喜欢他,小花狗也不喜欢,一见到他就汪汪叫。
还有一次,我又跟着姑姑到北河边洗衣服,当时姑姑用木槌正捶着衣服,我在旁边逗小花狗玩,冷不防从河里冒出一个人来,半截身子露出水面,白花花的。我以为是个大水鬼,吓得瘫坐在草地上,动都不敢动。姑姑也吓坏了,身子一栽崴,差点掉进河里。再一看,又是那个人,他扶了姑姑一把,然后像大白鹅一样拍着水花,嘎啦嘎啦直叫唤。姑姑气急了,捡土坷垃丢他,谁知道他往水里一缩,扎个猛子就不见了。
后来为了哄姑姑开心,他说他要游回对岸偷西瓜给我们吃。那时候,河对岸确实有个叫朱家庵的老头,在河沿上种了一地西瓜。那人说去就去,别看他讨人烦,泅水却正经的好,不一会儿就游到了对岸。我在河这边都能瞧见,朱家庵正在地那头的瓜棚里摇扇子,那人却一点也不怕,就像在自家地里摘瓜,摘完之后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还站在河沿上冲着朱家庵喊,“朱老头,我偷你瓜了,过来逮我呀,谁不逮谁是驴养的。”朱家庵一看,赶紧往地这头跑,边跑边骂,他却冲着朱家庵扭屁股,边扭边喊,等着朱家庵过来逮他。朱家庵气坏了,捡个土坷垃继续跑,靠近,再靠近,马上就能砸到他了,我都替他使劲呢。谁知道朱家庵刚到跟前,那人却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像一条鲶鱼似的游了回来。
朱家庵气得直跺脚,一个劲儿地骂,声音顺着河飘出去老远。
那人回来了,推着几个西瓜,赶羊似的,一直推到姑姑面前。他把西瓜捶开,递一块大的给姑姑,姑姑不买他的账,甩手直接扔河里了。她还说,“偷来的西瓜,谁吃你的?”那人也不气,笑嘻嘻地踩着水,小花狗又朝他汪汪叫。
我走进柳树林子的时候,太阳正好照在头顶上,我的影子只有水盆那么大。不知道谁家的老黄牛拴在林子里,牛背上站着两只老鸹,呆呆的,好像在打盹。
按照奶奶的交代,我在林子里磨了两圈,终于找到了一根像伞的树杈子。那时候,我回望庄子,感觉好远好远,野地里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我的背脊里汗津津的,不敢朝皂荚树那儿看,也不敢朝北河那儿看。我学着堂哥的样子爬到树上,从腰里拽出斧头,几下子就把那根树杈子砍掉了,树枝上还粘着蝉哩。
3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不用到学校去。等我扛着青扫帚从北地回来,爹和娘都下地去了。
奶奶把锅刷好,从后屋里找来几根去年的苞谷棒子,要我把苞谷籽儿褪下来,她又折回去单给姑姑做饭,午饭的时候她又没吃。我不知道苞谷籽儿又做什么用,但我忽而想起那晚的梦,就忍不住跑进厨房去看看奶奶的牙。她的牙齿焦黄,的确已经不剩几粒了。
我从厨房里找了一个白瓷碗,坐在门槛上开始一圈一圈褪。苞谷籽儿真像牙齿,整齐而清脆地剥落下来,很快就盛满了一碗。我把苞谷籽儿递给奶奶,奶奶不说话,却蹲在地上数起来。我不知道她上过学没,反正看她数起来挺费劲。她把苞谷籽儿倒在地上,用根小木棍一粒一粒拨开,共数出二百粒苞谷又盛回白瓷碗里。数完后她还不放心,怕错了,叫我再数一遍。我接过碗开始数,一粒一粒又重新翻到地上。
“对了,正好二百。”我把苞谷籽儿重新盛进碗里递给奶奶,她掂掂白瓷碗,有几粒不成样子的,她似乎看不上,换了。
她说,“别弄错了数儿,到时候我叫一声你跟一声,跟完丢一个籽儿,丢完就停,可不能多了。”
“多了咋样?”我急着问。
奶奶说,“多了不灵。”
太阳一点一点往西移,地上的热气也慢慢退了。
奶奶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蒸鸡蛋从姑姑屋里出来,挨着我坐了下来。我一看就知道,姑姑又没吃。
“你吃了,热天不能放。”奶奶把碗递给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一边吃一边问奶奶叫魂几时开始。奶奶往远处看看说:“还早,天黑了才灵。你吃完去把水缸灌满。”我虽然不懂,但知道这肯定跟叫魂有关,因为昨天傍晚我刚挑的水,应该还剩半缸呢。
我挑着水桶来到北河边时,正是北河最热闹的时候,洗衣服的女人们都在。要是往常,我姑姑肯定也在。
北河边有很多石头,大的有磨盘那么大,小的就像鸡蛋鸭蛋鹌鹑蛋。
常到河边洗衣服的女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块石头,她们坐在石头上,一边捶衣服一边笑,就是不知道她们笑些啥。
我舀水时认出其中一个女人是话匣子,她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把脸贴在水面上洗头。河水打湿了她青色的粗布裙子,薄布裹在她的身体上,露出轮廓清晰的大屁股。她背对着我,一边往头上撩水一边说,“你们知道她为啥投河吗?”我一听,知道她在说姑姑,就没往近前去。她捋了捋滴水的头发接着说,“肚子被搞大了,就搁这儿。”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块苞谷地。她说,“那娃子还怪有劲儿哩,从河里把她抱到那儿,不知道踢倒几棵苞谷。我看得真真的,还以为牛犊子在里面祸庄稼哩!”有个女人笑她,“你咋看恁清?”她说,“不信你去苞谷地看看,松土上还留俩屁股蛋子戳的坑呢!”
“肚子大了就投河?”
“那倒不是,我听说人家娃子考上大学了,要进城哩,嘎嘎嘎……”话匣子的笑声尖极了,像只发情的老公鸭。
我假装没听见她的话,到河里挑了两桶水就往回跑。
水缸满了。奶奶把一块硕大的缸拍子盖上,又在拍子上压了两块石头。缸肚子圆鼓鼓的,上面沁满了水珠,靠近地面的深褐色缸圈上趴着一条水蛭,蠢蠢地爬着。
我问奶奶,“姑姑肚子大了吗?”
奶奶朝我后脑上打了一下,瞪着我,“谁说的?撕烂她的嘴。”
“话匣子说的。”我说。
奶奶在门槛上坐下来,不再说话了。太阳照在她身上,把影子投到了东门上,那扇门上贴着一张张牙舞爪的门神画。我觉得奶奶好老。
过了一会儿,奶奶突然站起来说,“去逮只鸡,晚上我杀鸡给你吃。” 杀鸡?我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那时候家里就养了几只鸡,还是留着八月十五和过年才吃的,平常还指望它们下蛋呢。谁知奶奶把嗓门提高又说了一遍,“逮鸡去。”看来没错,奶奶已经在磨刀了,嚯嚯的。
我选了一只杂毛老母鸡,较上劲儿,一直把它撵到庄后的草垛中间,它太累了,只能眼睁睁地看我把它带走。回到院子里,奶奶已经把刀磨好,她接过母鸡,在鸡脖子上拽下几撮毛,露出了母鸡那疙疙瘩瘩的皮肤。拽毛的时候,母鸡拼命叫着,但奶奶一点也不可怜它,手起刀落把它杀了。奇怪的是奶奶竟把鸡血滴在了一团卫生纸上,纸卷就像个血喇叭,啪嗒啪嗒往下滴血。
奶奶把刀扔下,却不去管鸡,而是拿着那团血淋淋的卫生纸径直朝北地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跟着她走,一句话也不敢说。同样的,小花狗也跟着我,可能是嗅到了鸡血的腥甜,它焦躁地喘着气。
往北地去只有一条路,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北河边。这个时候,女人们陆陆续续从河边回来了,有的端着衣盆,有的挑着水桶,稀稀拉拉地往村里走。话匣子也在其中,一边走路一边还在跟另外几个女人说话,看样子一路都没消停。奶奶看到她就停了下来,站在路边喘粗气。
等话匣子刚好走到我们面前时,奶奶突然说话了,“话匣子你给我站住。”话匣子闭了嘴,把身子转了过来。我本来以为奶奶要跟她理论什么,谁知奶奶也闭了嘴,一甩手的工夫竟把那沾满鸡血的卫生纸抛了出去。说真的,我从未见过奶奶如此硬朗,本来佝偻的身子一下子伸展开来,力气也似大了好几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团卫生纸竟不偏不倚地贴到了话匣子脸上,可见奶奶使了多大劲儿。
“肚子大了身上咋还来事儿?你给我说道说道,不说明白了就别走。”奶奶指着满脸是血的话匣子,把嗓音拔高了两节说。话匣子一脸狰狞,一手抹脸上的血,一边学鬼叫。大概她身上一辈子也没来过这么多血,一下子被震住了,一句话也没说就甩着两片大屁股跑了。
回去的路上,我似乎听到了奶奶正在衰老的声音。
4
稻田像块大毡子,平坦得很,一直铺向很远的地方。幸好视线尽头的地方有一排山墙似的大树,不然根本分不出稻田的边际。太阳放完热气,漫过大树的梢子下山了,树的巨大的阴影铺满了稻田。天刚杀黑,热气渐渐消退,院子里朦胧一片,小花狗衔着苞谷梗上蹿下跳,一会儿跳到碾盘上,一会儿又钻进鸡笼里。
从院门楼里往外看,庄里零星地散着几户人家,相继都点了灯,爹和娘下地还未回来。奶奶在屋里给姑姑喂饭,可能姑姑还是不张嘴,我听见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女人哪……”这句话音拉得特别长,随后我就听到咚的一声,应该是饭碗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你要真想走,你就走,别拿钝刀杀人可好?”
“别管你哥的,他就知道叫唤,他又不是女人。”
“女人哪……”
“要是真走了,你要记住,三年不能回来……”
奶奶说了很多话,但是姑姑始终没有吭气。后来我也听厌了,就跑到前院的门槛上坐着玩,小花狗也跟了过来,从我腿上跳过来跳过去,引得蚊虫都来围攻我。我突然想起水缸上的那条水蛭,就跑过去抓它,水蛭也怕,很快缩成一个小球球,像块黏糖,既软又韧。很小的时候,我听人唱过一个歌:
蚂鳖黄,黄蚂鳖,蚂鳖的小命大如天。不怕干来也不怕淹,就怕放牛的孩子把它翻。
我们那儿管水蛭叫蚂鳖,放过牛的孩子都知道,要想弄死它,需用一根竹签捅进它的肠道,再反过来一捋,把它的内脏晾在外边,它就再也缩不成球球了。我身后刚好撂了一把扫帚,就随手折了一根竹签。
这时候奶奶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蒸鸡蛋,动都没动。像中饭时候一样,奶奶又把蒸鸡蛋递给了我。可惜我手里拿着竹签和水蛭,一打岔的工夫,就被奶奶看见了。奶奶瞪了我一眼说,“扔塘里去。”我不敢顶她,乖乖地跑到院子前面的池塘边,铆足了劲儿扔了出去。水蛭缩成的小球很沉,咕咚一声沉了下去,水面上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
那条水蛭应当感谢我奶奶,我在心里说。
等我把蒸鸡蛋吃完,奶奶已经准备好了。她把姑姑的一件裙子系在青扫帚上,又往上面洒了两瓢水,然后用双手举起来扬了扬,确实像一把大青伞。奶奶说,“走吧,天要黑了。”我连忙捧起那个盛满苞谷籽儿的白瓷碗跟着,顺着田埂往北走。走之前,奶奶叫我把小花狗关进了院子,小花狗急得汪汪叫。
稻子长得真好,稻叶从田里漫出来,显摆似的,在田埂上互相握手,本就狭窄的田埂被挤占了,显得更窄了。露水已经爬上稻叶子,没走几步,我的衣裤都湿了。我个子太矮,稻穗超过了我的肩膀,从稻丛里挤过去,胳膊腿都被稻叶子剌出了红道道。我只好把湿透的裤管往下拽拽,但是抬眼却发现奶奶已经走远了。她扛着青扫帚,那件月白色的裙子像块诡异的幡,被风一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天空蓝汪汪的,稻田一眼看不到边,我捧着碗慌忙跟上奶奶,所过之处,稻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跟在身后似的。我不敢回头看。
姑姑投河的地方离村子很远,我们在稻田里转了两次弯才看到河边的那排大树。那些都是泡桐,稠密的树叶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天光,只有几只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在树叶间闪烁,发出油绿的光。借着这点微光,我发现有株泡桐上起了个包,黑黢黢的,像山鬼脸。
终于到了姑姑投河的地方,奶奶放慢了步子。
奶奶说,“萍儿耶,来家……”
我说,“来家了。”这是奶奶事先教给我的。说完这句话,我从白瓷碗里捏出一粒苞谷丢进河里。借着微光我朝河面看去,本来平静的河水被点破了皮,漾起一圈圈细波迅速地扩散开去。我能听到苞谷籽儿入水时的脆响,它们肯定成了鱼儿的美食。去年夏天的时候,我用蚯蚓在这钓过虾,这条河里有很多大草鱼,我亲眼见过。奶奶喊到十几声的时候,河面又有了动静。我指着河面喊,“奶奶,鱼。”大草鱼搅动尾巴,正在抢食苞谷籽儿。谁知奶奶没看,回头给我一巴掌,不甚响亮,却吓我一跳。
她没有说话,也不让我说话,她继续叫。
我们顺着北河往前走,越走越远,边走边叫。
夜风有点凉,风吹树叶和稻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奶奶走得很慢,她把声音拉得老长,声音不大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一叫,我就觉得河面好像变宽了,大地变广了。夜更浓了,村庄似乎离我们很远很远。
萍儿是我姑姑的名字,也是一种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