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旺
卫国不是专程来理发的,他是路过,看到那个理发店后,才想到快过年了,应该理一下头发了。有钱没钱,理发过年,新年要有个新样。“理发店”三个字,是红漆写在一块白色的木板上,笔迹歪扭,看得出写字的人笔力不稳,写的时候,他或她的手在抖动。倒是门上挂着的那块门帘很是惹眼,门帘上的图案是两只蝴蝶,应该是手工绣的,栩栩如生。过去他常去的是芳华理发店,就在小区门口的不远处,招牌很大,到了晚上彩色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在门口还搁着一个音响,从早到晚放着歌曲。可能是因为那两只蝴蝶的缘故,卫国毫不犹豫地掀开了门帘,似乎那两只蝴蝶也扑闪了一下翅膀。
进了理发店的门,卫国就愣住了,想退出去,但是已来不及。那个坐在椅子上、正翻阅一本杂志的女人,同他一样也愣了一下。卫国感觉自己的心一抽,好像被人抓了一把。他认识那个女人,不仅认识,而且还很熟。
师傅的女人刘小麦,卫国怎么能不熟悉呢。师傅还活着时,他经常去师傅家喝酒。刘小麦做得一手好菜,他和师傅喝酒,她就坐在一边绣花。刘小麦低着头,颈项白皙,偶尔抬起头看他们一眼,随之笑一笑。师傅喜欢喝酒,在井下挖煤的,没有哪一个不在饭前抿一口。师傅喝酒,不含糊,二两半的杯子,两口就干了。让卫国想不到的是师傅喜欢喝酒,却死在了酒上,先是肝硬化,后来肝腹水,可师傅还是偷着喝。直到去世前,卫国去医院看望师傅,已经瘦得都脱相了,师傅还说真想痛痛快快喝一场酒,哪怕闻一闻也好。卫国说,师傅,你等着,我这就买酒去。从病房出来,卫国忍不住,当着刘小麦的面,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边走边擦着眼泪,来到楼下的超市,买了师傅平时喝的酒,等他赶回去,师傅已合上了眼睛。他启开酒瓶盖,酒香四溢,瞬间在病房里弥漫开来。卫国拿着酒瓶,瓶口靠近师傅的嘴唇。如果师傅没走远,他会闻到酒香的,说不定他会睁开眼睛,喝上一口再上路。病房里很静,十点钟的阳光照进来,让卫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身在恍惚之中。师傅闭着眼睛,表情安详,跟睡着了一样。卫国心里明白,师傅其实是带着遗憾走的。师傅临终前,真该让他喝上一口。
师傅比卫国大五岁,刘小麦比师傅小五岁,和卫国同岁,还小一个月。刘小麦知道她小卫国一个月,在卫国叫她嫂子的时候,她的脸会微微地红一下。自从师傅病逝后,差不多有半年,他没去过师傅家,他害怕别人说闲话。刘小麦才四十来岁,长相又好,要不是师傅去世,她不会像卫国此刻看到的这样憔悴。其实,卫国一直想去师傅家,他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可他顾虑太多,不敢去敲开师傅家的门。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去师傅家,刘小麦已经搬家了。邻居说那个刘小麦早在三个月前就搬走了,具体搬到了哪,他们也不知道。
很显然,刘小麦也没想到进来的人是卫国,在她听到卫国叫了一声嫂子后,手中的杂志掉在了地上。卫国说,嫂子,这店是你开的?刘小麦点点头。卫国说,店里没暖气?刘小麦说,不是太冷。卫国没说要理发,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把房间打量了一下,心里却忐忑不安。物是人非,师傅去世三年多了,卫国还是头一回见到刘小麦,这让他感觉有点对不住师傅。不知道刘小麦会不会觉得他这个人没情没义呢,过去他可是隔三差五就去师傅家的。卫国的目光不安地晃来晃去,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才合适。刘小麦很快从刚才的愕然中回过神来,就像师傅还在一样,她的表情自自然然,问卫国工作怎么样,在井下干活时要注意安全。卫国说,孩子呢?都放假了吧?刘小麦说,再过几天才放假。卫国说,两个孩子学习好吧?刘小麦说,还好,挺争气的。大的上高三,小的上初中,在学习上不用我操心。卫国说,嫂子,孩子上学花销多,以后孩子上大学的学费我来出。刘小麦说,卫国,你看你的头发,该理发了。卫国说离过年还早呢,不急着理。可刘小麦却不容分说,把他按在了那张转椅上。让师傅的女人给自己理发,想想就让人不自在。
卫国坐在了镜子前的转椅上,刘小麦把一块白布抖了两下,然后轻轻一挥,就盖在了他的身上,接着翻开他的领子裹上毛巾。卫国感觉不自在,这样单独和师傅的女人同处一室,而且又离得这么近,这在过去可是从来没有过。刘小麦身穿一件白大褂,干干净净的。卫国知道她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师傅的那个家,总是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而且,她还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女人,言语不多,不像师傅那么能说。师傅疼女人,这是人人皆知的,娶这样的一个女人,无论换了谁都会捧在手心当宝的。卫国看着面前的镜子,即使他不回头,也能清楚地看见刘小麦,因为刘小麦就在镜子里。可他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不敢去正视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他垂下眼帘,去看桌子上的吹风机、牙剪、卷发器,后背却在一阵阵出汗。
刘小麦端来一盆水,让卫国探过头,给他洗头。洗过头发,刘小麦拿毛巾给卫国擦干。刘小麦的双手是柔软的,在给卫国洗头的时候,那种缓缓流动的暖意,让他想哭。擦过头发,卫国坐端正了,即使他不去刻意看镜子里的刘小麦,他也能看到她的表情。刘小麦比三年前多了一些沧桑,但这遮盖不住她眉眼间流露出的温情。那是一个女人风轻云淡的美,没有任何修饰,那种本真的、原生态的女人味,更加耐看。
卫国正襟危坐,心里却五味杂陈。刘小麦握着电推子,轻轻的嗡嗡声让他闭上了眼睛。电推子在他的耳朵后面轻轻走动,他能感觉到女人的气息,淡淡的,又清清浅浅。在刘小麦的手贴了他的耳朵、去剪耳朵后面的头发时,他莫名其妙地颤栗了一下。他不说话,刘小麦也不说,只有电推子在嗡嗡作响,之后是牙剪咔嚓咔嚓的声音,被剪掉的头发一次次滚落下来。看刘小麦娴熟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卫国知道她从事这个已不是一天半天了。过去在芳华理发店理发,那个理发的女人总会把他前面的头发稍微剪一下,如果剪得太短,那条蜈蚣一样的伤疤就会露出来,他不想让人看到那道疤痕。
牙剪的咔嚓声停下来后,刘小麦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他随着慢慢放下的椅背躺下。卫国知道,刘小麦这是要给他刮胡子。下巴涂上肥皂沫后,一条热毛巾捂在了上面。刘小麦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剃刀,在背后的椅子上扯起一条长带子,唰唰唰荡起刀来……从刘小麦给他刮脸、剪鼻毛、把头发吹干,他都一直闭着眼睛。直到刘小麦说,看看我理得怎么样?他才睁开眼。额上的头发,剪得不算太短,刚好盖住那条疤痕。卫国说,挺好的,嫂子。
卫国从转椅上下来,他口袋里有钱,可他没掏出来。在刘小麦面前,他不好意思把钱掏出来,也不能掏出来。如果他把钱掏出来,那就薄情了,就分你我了。在过去,卫国和师傅从不分你我,上班在一起,下班后又隔三差五在一起喝酒,就像一家人。卫国的嘴巴动了一下,他想告诉刘小麦,他曾经去过她家,他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在心里他一直记着师傅对他的好,牵挂着她和孩子。三年未见,虽然师傅已经作古,但是卫国知道师傅还活在他和这个女人的心里,师傅是他们一个绕不开的话题。终于,刘小麦说搬家之前,她本想说一声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刘小麦搬家,是想换一个环境,一个人不能总是生活在过去。你说是不是?刘小麦说,你师傅这辈子对我好,大家都知道。卫国嗯了一声。刘小麦说,两个孩子都争气,你师傅也就放心了。卫国又嗯了一声。刘小麦说,以后理发就来嫂子的理发店。卫国点点头,眼圈一热。
从理发店出来,卫国回头去看,门帘上的两只蝴蝶,一只停在一朵花上,另一只扇动着翅膀,正在翩跹而舞。空气清冽,可以听见鞭炮炸响的声音。进了腊月,年是一天近似一天。卫国抹了一下眼睛,才发现自己一出理发店的门就流泪了。腊月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子。
见过刘小麦的那天夜里,卫国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师傅,两个人在一起喝酒,却不是在师傅家,而是在矿门口的一个小酒店里。师傅还是那样,一杯酒,两口就干下去了。他还梦见了刘小麦,她穿着饭店服务员的衣服,把一盘清炒绿豆芽端上桌。刘小麦也不说话,搁下盘子后,转身就走了。过去,在卫国和师傅喝酒的时候,刘小麦会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说话。可在梦里,刘小麦却一声不吭,转身走了。如同个影子,悄无声息。
从梦中醒来,看一眼外面,卫国才发现下雪了。雪花如鹅毛,飘落下来。这么冷的天,理发店连个取暖设备都没有,那个冷是可想而知的。一会,他决定去城里一趟,买个电暖器送到理发店。师傅活着时,对他好,他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卫国躺在床上,心里想着师傅,脑子里却晃动着刘小麦的身影。在卫国面前,师傅提起他的女人,都是一口一个小麦叫着。看得出师傅对他的女人很是满意,一个女人能让自己的男人常常挂在嘴上,说明她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抽了一根烟,卫国才下床。现在治理污染,提倡节能减排,矿上的煤不好卖,没进腊月,工人就放假了。平时上班,两头不见明,总想着休班,好好睡一觉。这真的放假了,他心里又变得空落落的了。人就是贱,非得累得要死要活,心里才踏实,活得才有着落。家里冷冷清清,还不如去城里看风景。饭也没吃,卫国就出了门。
雪还在下,下得很大,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去城里的公交车已停开,在小区门口,倒停着几辆出租车,可那个司机开口就要一百块。见卫国犹豫不决,那个司机说,你看这雪下的,要你一百块根本不算多。卫国上了车,掏出一张一百的票子。一百就一百,进了腊月什么不涨价,何况又下了这么大的雪。出租车走走停停,十里路,差不多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城里。
天阴着,北风刮得冷飕飕的。卫国掏出手机,犹豫半天,又把手机揣进了口袋。上次给徐艳红打电话,就是那个男人接的。他不想和那个男人说话,那边喂了一声,他就把电话挂了。不多时,徐艳红打过来,说他有病,电话接通了,怎么就挂了。他只好搪塞说拨错号码了。儿子跟着徐艳红,她的条件好,而且住得离学校近,回到家有保姆伺候,他没什么不放心。那个男人对儿子视如己出,似乎在儿子的心目中,他已取而代之,是儿子名正言顺的家长了。每次开家长会,都是那个男人去。两年了,他从没有怪过徐艳红,谁叫自己是个挖煤的。当初上天就是错配了鸳鸯,要怪只能怪自己命该如此。
去九龙家电买了电暖器,卫国又坐出租车去刘小麦的理发店,再次掏了一百块。一个电暖器才三百多,这光坐车,都快赶上电暖器的价钱了。
到了理发店,卫国抱着电暖器,还没进门,就看见刘小麦正在给一个顾客理发。刘小麦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卫国,她正在给那个男人刮脸。卫国想等刘小麦给人家刮完脸再进门,因为他害怕自己进门,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不小心刮破人家的脸。卫国站在门外,点上一根烟,又朝里面看了一眼。那个靠着椅背躺着的男人,他的一只手从那块白布下面伸出来,正要去摸刘小麦的屁股。刘小麦居然佯作不知,或者并没觉察到,仍旧专心给那个男人刮着脸。但是,那只手肆无忌惮起来,沿着刘小麦的屁股,慢慢地转向了她的大腿。卫国推开门,因为用力过猛,门上发出咣当一声响,一股寒气随着冲进屋里。刘小麦停下来,回头去看,像被吓着了一样,嘴巴微微张开着。在刘小麦看到进来的人是卫国后,她脸上的表情是尴尬的,而那个男人的手并没有收回去,还停在她的腿上。卫国叫了一声嫂子,说电暖器买来了。
刘小麦说,花那个钱干啥?卫国,你坐着,我忙完再说。然后,又去给那个男人刮脸。卫国在椅子上坐下后,那只手才收回去。刘小麦怎么任由那只手胡来呢?卫国掏出烟来,点上一根,从镜子里他看到那个男人差不多六十岁,只是他保养得好,乍一看显得很年轻。卫国抽着烟,不说话。直到那个男人交了钱离开,他都没作声。那个男人在走出门时,回头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卫国握紧了拳头,他听见自己的指关节发出嘎巴一声响。门被关上,但没关严,还留着一条缝。卫国把门关严,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那个男人正一步一步走去。走出一段路,那个男人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在理发店的对过,停着一辆车。
刘小麦说,这电暖器挺贵的。
天这么冷,会冻感冒的。卫国说,别委屈了自己。他拆开包装电暖器的箱子,问刘小麦放在哪。刘小麦说,靠桌子放,离插座近。电暖器的下面装了四个小轮子,可以推着自由活动。刘小麦说白色显得干净,她一直想买一个的,又怕有顾客来,就一直没去。卫国把插头插进插座后,电暖器一侧的指示灯便亮了,一闪一闪的。
刘小麦没提钱的事,看看时间,该吃午饭了。刘小麦留卫国吃饭,他也没客气。房子是隔间的,另一间只挂了一道布帘子,拉开之后,空间还算大。靠墙搁着一张床,挨着床放了一张桌子,窗子旁边是煤气灶,中间是一张吃饭用的圆桌。好像是刘小麦有所准备,知道卫国要来,提前买了五香花生米、火腿。卫国坐下后,刘小麦又炒了两个热菜,一个是清炒绿豆芽,一个是炝藕片。刘小麦拿来一瓶酒,给卫国倒了一杯,又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卫国以为刘小麦要陪着他喝,可酒倒好后,她却没端杯子,而是叫卫国喝。卫国看一眼另一个杯子,忽然明白了什么,说这一杯,敬我师傅。见卫国喝干,刘小麦又拿来一个杯子,倒满酒,说卫国,你师傅不在了,今天我陪你喝。卫国没想到刘小麦会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因为喝得急,她咳嗽起来。刘小麦又给卫国的杯子倒满,然后倒满自己的杯子。刘小麦说,你师傅喝酒就这样,一口就喝干。卫国点点头。刘小麦说,你师傅从来都不知道我的酒量,真要喝起来,他喝不过我。卫国说,我师傅的酒量能喝我俩。刘小麦说,你师傅喝酒,那是赌气。卫国笑笑,说我师傅酒风好,喝酒从不打酒官司。刘小麦在谈起师傅的时候,就好像师傅还活着。三杯酒下肚,刘小麦的那张脸泛着淡淡的红晕。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还不算太老,在她的面前,卫国感觉自己似乎更老一点。
卫国一直以为刘小麦是幸福的,师傅把她捧在手心里当作宝,她哪能不幸福。可刘小麦却说,你那个师傅,对我好是公认的。卫国点点头。刘小麦说,你师傅在井下工作,那活又累又危险,可他下班回来,洗衣服做饭,啥都不叫我干。卫国说,师傅勤快。刘小麦说,他还给我洗脚,早晨起来,连衣服都是他给我穿。这个师傅从没对卫国说,一个男人给自己的媳妇洗脚,也无可厚非。换了他卫国,他可做不到,即使他想给媳妇洗脚,人家还嫌他手笨呢。刘小麦说,你师傅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卫国说,我师傅就是喜欢喝点酒,除此他没什么不好的。刘小麦却说,你师傅啊,不喜欢我出门,他上班了,孩子上学了,我一个人无聊,没事就绣绣花,打发时间。卫国知道门帘上的那两只蝴蝶就是她绣的,绣工精湛,惟妙惟肖,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想不到刘小麦的内心还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更让卫国想不到的是刘小麦的口气,带着淡淡的怨气。女人心,海底针,真的是让人捉摸不透。
刘小麦又给卫国满上酒,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吞吞吐吐。卫国说,嫂子,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告诉我。刘小麦踌躇半天才说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介绍人是她的表姐,她又不想拂了人家的面子。那个男人,年龄虽然偏大一点,可他的身体很好,退休在家,经常参加户外活动。过去在单位是正科级,退了后,退休金拿得高。刘小麦要找,作为师傅的徒弟,卫国能说什么,他只能说只要那个人好就行,只要他将来对你好,年龄不是什么问题。刘小麦以为卫国会提出相反的意见,没想到他是赞成的。刘小麦说,你师傅在临终前也说过,以后遇到合适的再找一个。卫国噢了一声,他相信师傅会这样交代,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花钱的头绪多,没个男人做依靠,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是可想而知的。
刘小麦说,你师傅不在了,可我一直没把你当外人。
卫国说,你们见过面?
刘小麦说,就是刚才走的那个男人。
刚才那个男人?卫国说。
刘小麦说,我也是猜的,我表姐说那个男人可能会来理发,我觉得刚才那个男人就是。
卫国说,挺好的一个人,看上去确实很健康。
刘小麦又倒满酒,这次她只抿了一小口。卫国赌气一般,一口喝干了。他感觉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变得陌生了。只是三年没见,她就变了。但是,卫国又说不出她变在哪里。是因为第一次见她喝酒,还是她要找对象?过去,和师傅在一起喝酒,她只是坐在一旁,一边看电视,一边绣花。他和师傅聊矿上的八卦,她从不插言。从他和师傅开始喝酒,到喝完,她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听他们说话。
刘小麦说,半夜里总有人敲窗子,两个孩子住校,我一个人吓得不敢吱声。
卫国说,嫂子,只要你愿意就行。
刘小麦说,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搬家?
卫国没想到刘小麦这么说,就说为什么?
刘小麦说,在那个家里,待不下去了,只要一闲着,就看见你师傅坐在那里喝酒。半夜醒来,也是那样,总是看见你师傅坐在那里喝酒。
卫国喝干杯子里的酒,自从师傅去世后,他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一杯又一杯。他感觉头有点晕,恍惚中看见师傅就坐在他的对面,正端着杯子看着他。师傅还是过去的样子,只是脸色黯然,不是喝了酒后的红光满面。他叫了一声师傅,师傅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他又叫了一声师傅。
刘小麦说,卫国,你别吓我。
卫国说,我看见我师傅了,他正看着我呢。
刘小麦说,卫国,你这么说我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卫国说,嫂子,我师傅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一口一个小麦。
刘小麦说,你师傅就那样,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是一个很腻歪的人。他那颗心小得跟针眼一样……
卫国说,我师傅就是这样叫你的,小麦!小麦!
刘小麦说,以后你就叫我小麦吧。
卫国说,除了我师傅,别人不能这样叫你。
刘小麦说,你师傅不在了,以后你就叫我小麦吧
卫国叫了一声,小麦。
刘小麦嗯了一声。
卫国又叫了一声小麦。
刘小麦又嗯了一声。
卫国说,师傅救过我的命,你看我额头上的这块疤,要不是我师傅,我这额头就不是留下一块疤的事了。
刘小麦说,你师傅从没对我说过这事。
卫国说,我叫了这么多年嫂子,突然改口叫你名字,我师傅会不高兴。
刘小麦说,你师傅不会不高兴,你是他的徒弟,他咋会不高兴呢?
卫国伸过手,握住了刘小麦的手,而她并没有抽回手的意思。刘小麦的手凉凉的,在发抖。卫国触电一般,突然把手收了回去。她可是师傅的女人,我怎么能握她的手呢?卫国的心有点乱,那种乱,就像有一只兔子在窜来窜去。他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起来。我这是怎么了?卫国点上一根烟,而刘小麦的手还在桌子上,那双手白白净净,皮肤很好。外面传来鞭炮炸响的声音,响声清脆。天阴着,进了腊月,天一直阴着,那种阴冷让人不舒服。电暖器通电后,屋里慢慢地变得暖和起来了,甚至有点热。刘小麦的脸变得红扑扑的,可能是她喝酒上脸的缘故,那种酒后的红晕水波一样荡漾在她的眉眼间。卫国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水波中沉沉浮浮。他想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
卫国喝了半斤酒,过去他和师傅在一起喝酒,遇到休班,两个人能从中午一直喝到天黑。今天,他只喝了半斤酒,感觉就晕乎了。屋子里很静,能听见电暖器发出的吱吱声。师傅要是早点把酒戒了就好了。可师傅戒不了,还对卫国说,一个人活一辈子,哪能没有一个喜好呢。别的我不喜欢,就好这一口。刚参加工作,卫国不喝酒。第一次喝酒,是在师傅家。下井的,哪有不喝酒的,井下阴冷,喝酒可以驱寒的。在矿上,酒量大的人比比皆是,师傅整天一身酒气,也不知道刘小麦是怎么受的。女人大都讨厌男人喝酒,徐艳红就烦卫国喝酒,只要他喝了酒,她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可师傅叫他去喝酒,他又不能不去。酒逢知己,而且又是过命之交,哪有不喝的道理。
卫国说,你决定了?
刘小麦说,啥?
卫国说,你和那个男人的事。
刘小麦说,要是你师傅在就好了,家里的大小事都是他拿主意。
卫国说,小麦,我师傅会同意的,他那么疼你,咋会看着你受苦呢。
刘小麦说,卫国,你给我拿个主意吧,你说行就行,你说不行就不行,我听你的。
卫国摇了摇头,这事他不能给刘小麦拿主意。他抽一口烟,有那么一刻,他想对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说,我离婚了,两年前就离婚了,你要是愿意,你就嫁给我好了。我会像师傅那样对你好,给你做饭,给你洗脚,给你穿衣服。可他只能在心里想一想,他不能说出来。刘小麦是师傅的女人,他怎么能娶师傅的女人呢?师傅会不高兴的。再说,人家刘小麦还不见得会愿意呢。师傅因酒而死,她怎么会再找一个喜欢喝酒的男人。卫国与酒结缘,是因为师傅,想不到喝着喝着,就喝上瘾了。在上技校时,他从不喝酒,那个时候抽烟喝酒的同学多的是。下了课,他们就去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抽烟。他不去,而是坐在教室里读小说。那时,他喜欢仓央嘉措的情歌,认识徐艳红,就是因为仓央嘉措。缘聚缘散,回想起来,就像做了一个梦。
刘小麦看着卫国,似乎在等他发话。这让卫国感觉有点作难,刘小麦把他当作最亲近的人,可他怎么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呢。刘小麦给自己倒满酒,赌气一般,一口喝干了。接着她又倒上一杯,又喝干了。卫国说,小麦,你这是干啥?刘小麦突然就趴在了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低声抽泣起来。卫国说,小麦,你这是咋了?刘小麦头也不抬,说你师傅喝酒,那是在赌气,他那是在和我赌气,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在和我赌气。卫国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师傅喜欢喝酒,怎么是在赌气呢?他喝酒与赌气有什么关系?
卫国说,小麦,你不要哭。
刘小麦还在哭。
卫国说,小麦,你一哭,我就想师傅了。
刘小麦还在哭。
卫国说,小麦,你哭得我也想哭了。
刘小麦说,你别管我,让我哭一会。
卫国就不再说什么,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刘小麦在那里哭。这个喝酒跟喝凉水一样的女人,她是过去的那个刘小麦吗?在过去她可不是这个样子,他和师傅喝酒,她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说话。而此刻的刘小麦却判若两人,这让卫国难以置信。他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着。刘小麦不哭了,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哭红了,就像两个红灯笼。
去见儿子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少有的明媚。那种冬日暖阳,让人感觉好像是春天来了。卫国赶到学校,才发现自己来晚了一步,儿子已被那个男人接走了。那个男人的车,一个轮子的钱,他就得拼命干三个月。卫国打电话给儿子,很快儿子便接了。卫国说,儿子,我给你买了一双鞋,阿迪达斯的。儿子在那边噢了一声。卫国说,我这就给你送去。那边有人在喊儿子的名字,是徐艳红,听声音,那边有点嘈杂。儿子说,以后再说吧,妈妈叫我了。今年我们去海南过春节……卫国看了看天,多好的阳光。天很蓝,几天来的阴霾被一夜北风刮得干干净净。卫国说,海南好啊。那边儿子都挂电话了,他还在说,海南的椰子树、海南的蓝天碧水,不像这里整天灰蒙蒙的……他的眼角一热,如果他低下头,眼泪就会流下来。为了不让泪水流出,他仰着头看天,一直仰着头,看天上飘着一朵又一朵难得一见的白云。那云真白,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看到过这么白的云彩了。
路上的积雪化得已差不多了,从城里回来,卫国坐的是公交车。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刘小麦的理发店。回家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心情会不好。心情一不好,就想喝酒。现在,卫国在喝酒上,比他师傅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人,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没人管没人问,这样的日子不好也不坏,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到了刘小麦的理发店,还没进门,他就看见里面坐着七八个等理发的顾客。他掀开门帘,推开门。刘小麦正在给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理发,他进门,她没有注意到他。卫国把那个装了阿迪达斯的鞋盒子搁在窗台上,想和刘小麦打个招呼,但终还是没吱声。在门口,他点上一根烟。回头去看,门帘上的那两只蝴蝶,因为被风吹动的缘故,看上去就像在翩然起舞。两只蝴蝶,一只是师傅,一只是刘小麦吗?梁祝死后化蝶,师傅呢,他也会化作一只蝴蝶?卫国觉得师傅会,他那么爱刘小麦,那种爱连他这个做徒弟的都理解不了。让卫国想不明白的是刘小麦怎么说师傅喝酒是在和她赌气,师傅酒量大,喝酒毫不含糊,他没看出师傅喝酒是在赌气。他想不明白,想得头都大了,可以想不明白。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是不能去想的。想多了,只会自寻烦恼。
晚上,卫国再次来到理发店。他喝了酒,喝得不多,也就半斤。一个下午的时光,不喝点酒,怎么打发掉呢。一个人过日子,看着四面墙,那日子过得,一天天总是那么漫长。这个时候他就更加怀念师傅,怀念两个人在一起喝酒时的那种气氛。师傅撒手人寰,说走就走了,他怎么舍得撇下一双儿子,还有他深爱的女人,就这样一走了之。师傅要是活着,刘小麦就不会搬家,也不会开什么理发店。
理发店里的顾客比上午还多,差不多都是放假的学生。卫国这次没进门,他站在门外,太阳落下去,天变得比白天冷。他走来走去,不时跺一跺脚。他不知道刘小麦看到窗台上的那双鞋子后,会不会想到是他送的。刘小麦的儿子,年龄和他的儿子差不多大,他穿那双鞋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卫国走来走去,当他停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穿过了那个铁路桥的桥洞。同事曾告诉过他,想找女人,就去桥洞以东,那里的女人,你花五十块钱就可以来一次。现在,卫国就来到了桥洞以东,让他想不到的是果真有一个女人朝他这边走了过来。那个女人嘴巴很红,即使在夜色里,卫国也能看出来。那个女人胆子真是大,她居然过来拍了拍卫国的肩膀,见卫国犹豫着,她抓住他的一只手,说还愣着干什么啊,天这么冷,会冻掉耳朵的。卫国跟着她,神使鬼差,走进了那个灯光昏暗的屋子里。那个女人把卫国拉到床边,才说五十块,不贵的。
五十块,确实不贵。卫国掏出一张一百的钞票,往桌子上一拍。那个女人靠过来,偎依在他的怀里,一只手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乱摸,又是揉,又是捏。卫国感觉整个人突然膨胀起来。但是,让卫国没有想到的是他刚跟那个女人躺在一起,门被突然推开了。他扭过头,看到两个面孔模糊的人影,他想翻身下来,一束强烈的手电筒的光束死死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在那一瞬间,他感觉眼前一黑。卫国六神无主,两腿软得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那个女人蜷缩在床上,两只手遮挡着脸。卫国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听见其中的一个男人说,交罚款,五千!
卫国的口袋里只有一千来块钱,他掏出来,说只有这么多。
你哄小孩子啊!其中的一个男人说,不交钱,就打电话给你单位。
卫国说,不要,我交。
那个男人说,给你家里人打电话,叫他们拿钱来领人。
卫国掏出手机,他不知道给谁打。他看着手机上那一个个名字,他拿不定主意该给谁打,因为手机上的一个个名字,没有一个值得信赖。他不能给同事打,那样的话,第二天就会弄得沸沸扬扬,那样的话他会名誉扫地,会身败名裂。
快点!那个男人说。
卫国的手指触摸了手机的屏幕一下之后才发现,他拨打的那个号码是师傅的。师傅去世了,他的电话号码还在,他一直没删掉。在等待接通的时间里,他的心在怦怦狂跳。让他想不到的是电话居然接通了,只是那边没有人说话。要是师傅还活着,接到电话,他肯定会带上五千块钱赶来的。卫国挂掉电话,说钱在家了,你们跟我回家取可以吗?
那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说,好,我们跟你去。
门外停着一辆摩托车,其中一个人上车后,叫卫国也上车。等他上车,另一个人也上了车,坐在他的后面。他被两个人夹在中间,想半路跳车,门都没有。摩托车开进卫国住的那个小区,在楼洞口停下,他上楼拿钱,其中的一个跟着他上楼,另一个守着摩托车。卫国交了五千块罚款,那个人连数一下都没有,把钱装进口袋,转身就走了。等楼下的摩托车走远,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头。他们和那个女人,肯定是串通好的,这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局,他们根本不是警察。破财免灾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卫国掏出手机,他看着刚才拨打出去的那个号码。电话接通了,说明师傅的号码还没停用。而这个手机号码的主人,除了刘小麦,不会是别人。刘小麦会把电话打过来吗?如果她看到那个未接电话,她会打过来吗?卫国盯着那个号码,会还是不会,时间在一点点过去。直到半夜,刘小麦也没打电话过来。卫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看着看着,他就看到了刘小麦的脸。他一直想不明白,那天刘小麦为什么哭得昏天黑地,师傅生前对她那么好,可她哭得却满腹委屈。问她,她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说师傅喝酒是在和她赌气,这辈子他都在和她赌气。刘小麦的脸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他想把那张脸捧在手里。他想说,小麦,我会对你好的。真的,我会像师傅那样对你好的。
再一次去理发店,已是腊月二十九了。到了理发店,卫国看到店门紧闭,只有那块布帘子,在风的吹拂下,一会儿飘一下,一会儿飘一下。两只蝴蝶,在瑟瑟的寒风中,不知道会不会冷。卫国敲了敲门,屋里没人。都年二十九了,刘小麦早回家过年去了。他想知道,她和那个男人的事定下来了吗?是不是她同意了,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已把她娶进门了。明天就是年三十了,真快啊。卫国摘下那块布帘子,折叠起来,揣进了怀里。
卫国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可到了年三十,他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儿子和他妈妈此刻在海南,这个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说不定正在沙滩上散步呢。儿子那个白眼狼,电话也不打一个,白养了他那么多年。春节联欢晚会,年年都是老一套,还不如自斟自饮来得惬意。一个人喝一夜酒,然后睡一天,也没什么不好。天刚黑,卫国就喝上了。外面零星的鞭炮声不时响起。他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调到最大,电视机的机体都发出嗡嗡的声音。在电视机的上方,是他从理发店带回家的那块布帘子,在他把布帘子挂在墙上后,整个房间马上蓬荜生辉了。那两只蝴蝶,一只停在一朵花上,另一只扑闪着翅膀在翩然起舞。两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看久了,感觉它们像真的一样,似乎连那疏影横斜的花枝都在轻轻摇曳。师傅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当然,打来电话的人不是师傅,他去世三年多了,他不可能死而复生。卫国知道打来电话的人是刘小麦,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他的呼吸变得短促、粗重,那边的刘小麦肯定也觉察到了。但是,他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不止心慌,手心还在出汗。他想刘小麦是不是知道我离婚了,她心细如发丝,肯定已知道我离婚了。
卫国,刘小麦说,那鞋子大小正好。
卫国说,嫂子,给你拜年了。
刘小麦说,一会给你送饺子去。
卫国说,嫂子……
刘小麦说,卫国,你还是叫我小麦吧。
卫国声音发抖,说小麦。
刘小麦嗯了一声。
卫国又说,小麦。
刘小麦再次嗯了一声。
卫国感觉刘小麦的呼吸很近,呼出的气息都扑在他的脸上了,那种暖洋洋的气息让他心里慢慢升起一股热流,潮水一样漫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刘小麦那边,很热闹。卫国听见鞭炮炸响的声音,听见唱歌的声音,听见杯子碰杯子发出的叮当的声音,听见刘小麦的呼吸,比刚才急促了。他看着那两只蝴蝶,他看见它们在飞,扑闪着翅膀,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