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鼐
我妈认定我将来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比我爸强一百倍。这是她从我的诸多表现中得出的结论。她对这一结论深信不疑。
我叫梁大平,今年十一岁,在东风小学读五年级,是班级的中队长,学校的副大队长。由副大队长转正为大队长是指日可待的事。现在的大队长在六年级,等他毕业,上了初中,我就是大队长了。
我聪明能干,做起活来头头是道,是我妈的小帮手。秋天的时候,我帮我妈刨僧帽花的根。僧帽花的根丰满修长,晾干可以入药,到冬天就会有人来收购。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我挥舞镐头,对准僧帽花的根部深深地刨下去,四周的土刨透,我妈上前轻轻一拔,白嫩的僧帽花根就展现在阳光下了。由于我刨得快稳准,我们收获的僧帽花根的数量又多,品相又好。
一进冬天,我妈爱嗑瓜子,我帮我妈炒瓜子。确切地说,是我在锅上炒瓜子,我妈给我烧火,打下手。我妈掌握不好火候,瓜子容易火大,瓜子皮糊了,瓜子仁还生着。我有耐性,拿着锅铲均匀地翻着瓜子,听着它们一个个发出微爆声。这声音是瓜子在说话,爆一声,就是瓜子在说,我要熟了。等爆声连成一片,如同过年时燃放的小鞭,就是它们在集体嚷嚷:熟了,熟了,熟了。这时,不能耽搁,用最快的速度把瓜子从锅底盛起来,不糊不生,恰到好处。
我还帮我妈腌酸菜。我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拎着一棵全须全尾的白菜,用菜刀把白菜的须尾砍掉,白菜就变得光溜溜的了。然后,我把白菜放在热水里淖一下,递给我妈,我妈顺势把白菜摁到黑黝黝的大缸里。缸里放满白菜,我就去墙脚把那块青石板搬来,压到白菜上。青石板专用来压菜的,用了多年,春天搬出去,冬天搬进来。说是青石板,其实青色已经看不出来了,被水沤得发白了。
通常,我和我妈一边干活,一边说话。说话的内容涉及方方面面。有些是家长里短,这个时候,我像是我妈的闺密。比如,我妈说,王桂花新买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你看好看吗?我说,不适合王桂花,王桂花脸黑,穿白的,脸更显黑了。我妈说,那应该穿啥色?我说,穿米色,美术老师说米色是暖色,穿上显得脸亮。我妈对我们美术老师没好感,气咻咻地说,你们美术老师成家了吗?我说,没呢,我们美术老师挑花眼了,一般人瞧不上。我妈有些幸灾乐祸地说,白瞎这个人了,一朵花还没开,就要耷拉了。
我们有时谈论家庭的生计大事。这个时候,我更像是家庭的主心骨。比如,我妈说,今年秋天黄豆比往年价钱翻了一倍,过年春天咱把北台子那八亩地全都种上黄豆吧?我说,妈,不能跟风,今年黄豆贵,过年春天种黄豆的肯定多,大家都这么想,那时黄豆的价钱就不能贵了。我妈说,那你说,北台子那八亩地种啥?我说,种黏玉米,秋天掰下来煮熟去城里卖,城里人大米白面吃惯了,就爱吃这口。我妈说,也是也是。说完,用一种有点崇拜的眼光看着我。
也有谈着谈着,忽然忧伤的时候。忧伤的主要是我妈。比如我妈嗑着我炒的瓜子,扑扑吐着瓜子皮,突然就伤感了,说,哎,哪个姑娘将来有福能吃到我儿炒的瓜子?我说,妈,你放心,我一辈子只给你炒瓜子,别的女人我瞧不上。我妈就高兴了,吐瓜子皮吐得更欢快了。我妈说,大平,记住,红颜祸水,色字头上一把刀。我说,妈,我知道,男的要想成事,得管住自己。我妈嗯嗯点着头,几乎热泪盈眶了。
我说的是实话,我对女生没有兴趣,她们一惊一乍,叽叽喳喳,太吵了。在学校举行的劳动竞赛中,她们又懒又力气小,每次都拖我们班的后腿,导致我们在和兄弟班级的比拼中,从来没有赢过。
我和我妈的谈话总是滔滔不绝,津津有味,有时是一个激发另一个,话题像小鸟一样跳来跳去。
这样热烈温暖的谈话有时不得不停下,停下的原因是我爸回来了。我爸的到来,就像沸腾的锅里砸进一块冰,气氛急转直下,凝重起来。
我爸叫梁建设,是我们东风镇最声名狼藉的男人。他上马不能弛骋疆场,下马不能辅佐国邦,是俗话里的“二流子”。他什么活也不干,就是成天的闲逛,哪里有红白喜事,就去给人家唱曲儿,喜事唱《爱你一万年》《今天我要嫁给你啦》,丧事唱《诸葛吊孝》《来生缘》。讲究的人家等他唱完,赏他几个钱,不讲究的让他吃顿饭。镇子大,户门多,总有人家办事,我爸几天不回家,倒也饿不死。
我爸有两大爱好,在东风镇众所周知,一是喜欢女人,东风镇到处流传着他的风流韵事,大姑娘小媳妇,我爸都喜欢。那些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中,有好几个放出话来要弄死他,但我爸笑嘻嘻的,活得蛮好。二是喜欢打赌,在办事的人家唱完曲儿,酒足饭饱,他不走,在那儿满嘴油光地跟人聊天,聊着聊着就抬起杠来,抬着抬着,就拍桌子摔凳子,非要就一个事情得出个正确的结果,就打赌。也不是所有抬杠的最后结果都是打赌。有时候只是相互乱喷,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拍两散。但是有一种情形是一定要打赌的,分出个胜负。那就是只要围观的人中有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我爸心仪的,或者是和我爸有过瓜葛的,我爸特别来劲,必须打赌。赌十回输九回,原因是他的心在女人那儿,乱了心智,失去了正常判断力。有时明知可能输的事儿也赌,嘴硬,就是不认,不能在女人面前丢面子。打赌的事情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比如东大桥有多少桥桩,西山顶上那棵树是松树还是柏树,镇子里最长寿的张大夫的奶奶裏没裏过脚……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赌注通常是一只鸡。原来我妈养了一大群鸡,渐渐地都被他打赌输光了。往往是我妈和我正在屋里做活,听到鸡圈里鸡飞狗跳,出屋一看,我爸拎着鸡脚,在鸡的嘎嘎乱叫中跑出院子。他跑得比狐狸都快。我妈脱下一只鞋扔过去打他,那鞋据我目测有六十迈的速度,还是追不上他。说明我爸平时懒洋洋的,拎鸡飞跑的速度大于鞋飞行的速度。鞋飞行的速度小于我爸拎鸡飞跑的速度。这是五年级数学的追击问题,我刚学过。
最后一只鸡是今年夏天输的。那是一只红公鸡,品种是“九斤红”,羽毛鲜艳,神情傲慢,每天像个皇帝一样在鸡圈里踱来踱去。它特别痛恨我爸,原来圈里有许多母鸡,成熟的,稚嫩的,憨厚的,乖巧的,都是它的最爱,但都被我爸打赌输了,只剩下它孤家寡人,独守空房。一见到我爸,它就奓起颈毛,张开翅膀,对我爸又追又啄。没想到,可悲的命运会迅速轮到它。
那天下午,东风小学开家长会,我爸去了。我妈本不想让我爸去,但她在争执过程中,总是处于下风。我们班主任刚刚生了孩子,会开到一半,她就捂着胸口,红着脸说,我得回家一趟,给孩子送奶。我看到她的乳房像气吹的一样大,把衣服撑起老高,衣服湿了一片,溢奶了。我爸不错眼珠地盯着班主任看,喉结蠕动。我在心里生气地想,哼,再看,那奶也不是给你吃的。接下来美术老师代替班主任来主持。美术老师大个,长腿,脸粉嫩,睫毛长,是个美人。我爸看得更有兴致了。
开完家长会,家长们走出教室,看到我同学刘子瑞家的三个月大的毛驴驹出现在操场上。刘子瑞他爸叫刘红军,刘红军也来开家长会,看见自家的毛驴就说,啧啧,你看咱家的毛驴,架子多好,三个月就长一米多高了。我爸嘴一撇说,哪有一米,最多九十。刘红军眼一瞪,说,怎么没有一米,我量过的。我爸说,那也没有一米,自家的庄稼自家夸,自己量的不算数。刘红军气红了脸,说,要是有一米怎么办?我爸没吱声,抬眼看了看美术老师,美术老师笑吟吟地看着,似乎很感兴趣。我爸的表演欲望上来了,血热了,脱口而出,打赌,我量。刘红军似乎正在这个话茬上等着,说,好,赌啥?我爸说,一只鸡。说这话时,我爸诡异地笑了一下,他脑海里也许映现了“九斤红”啄他的画面。有好事的人把米尺递给我爸。在这个夏日闷热的午后,蝉声高亢,我爸抻开米尺要给毛驴量身高。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围过来。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跑回家,并且凭着对结局敏锐的嗅觉和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妈,“九斤红”有可能保不住了。我妈紧张地给鸡圈上了把新锁。
后来的事情是我同学告诉我的,毛驴并没有乖乖地站在那里等着我爸给它量身高,和身高相比,它应该对草料更有兴趣。我爸围着毛驴转来转去,想找个合适的角度。毛驴打着响鼻,戒备森严,始终拿驴屁股对着我爸,让我爸近身不得。僵持了半个多小时,我爸抻开的米尺始终没搭到驴身上,倒是忙活了一身汗。美术老师认真地看着,她是城里来支教的老师,对乡下的新鲜事物有很强的好奇心。她说了一句话,没有阻止,反而推进了事情的向前发展。她说,梁大平爸爸,要是有难度就别量了。我爸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有把握地说,没难度,没难度,这还叫个事儿吗。说完,他猛地冲到驴屁股处,把米尺上下竖起来,一端贴地,一端与毛驴屁股相平,眼睛凑上去,要看米尺上的数字。谁料,就在这时,毛驴屁股一翘,后腿猛地一弹,踢到我爸的左眼眶上,我爸被踢开一米远,捂着眼睛,重重地倒在地上。幸亏是小毛驴,蹄子嫩,没有挂铁掌,我爸左眼睛没事,只是眼睛周围印着青红的一圈驴蹄痕。那同学最后说,美术老师关切地上前询问你爸的伤情,你爸捂着左眼,用右眼对着美术老师笑,那眼睛哟,都眯成一条线了。
毛驴的身高最后还是量出来了,是一米一,我爸输了。他眼睛上挂着驴蹄痕,回到家,砸开新锁,拎走了“九斤红”。我妈和“九斤红”一起激烈地反抗着,反抗是徒劳的,第二天黄昏,“九斤红”就被端上了刘子瑞家的餐桌。
这次打赌产生了三个后果。一是每天早晨再也听不到公鸡打鸣了,我因此上学迟到了好几次。二是我妈从那开始,就对我们美术老师有成见了。三是东风镇的人们对我爸似乎宽容了一些,他再做出什么荒唐举动,人们就说,别跟梁建设一般见识,他脑袋被驴踢过。
我们家成了整个东风镇的笑话,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我爸无所谓,依旧唱曲儿,勾引女人或者被女人勾引。我妈和我都觉得气愤不已,颜面无光,在广大人民群众和少先队员中抬不起头来。我妈和我爸吵过闹过,我爸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我妈至少有三次要带着我离家出走。有一次我们甚至已经过了河,坐上了去城里的火车,但是我妈改变了主意,又下了火车,领我回来了。我猜测我妈受了这么多屈辱和伤害还离不开我爸的原因有三点,一是当年我妈就是在喜宴上帮忙时,被我爸迷住了,不顾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嫁给了穷得鸡娃子打板凳的我爸。我妈要强,自己选的路,咬着牙也要走下去。二是我爸相貌好,他身材颀长,面皮白净,身上的衣服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散发着好闻的香皂味儿,三十多岁的人了,一点儿不显老,看上去还像二十多岁,这在东风镇那些粗壮矮挫邋邋遢遢大腹便便的男人中,就显得玉树临风,鹤立鸡群。尤其是他那双手,没经过锄镐锨把的磨砺,白嫩纤长,天生就是被抚摸和抚摸别人的材料。我观察了,连心高气傲的美术老师都愿意盯着我爸看。三是因为我,我是我妈的希望,犹如浓重乌云中透出的一缕阳光,她相信我有一天一定会光茫万丈,像救世主一样,让她脱离苦海,过上好日子。
我呢,也暗暗发誓一定会长成一个和我爸不同的人 ,一个脱离了诸如好色打赌那种低级趣味的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并且我想,我已经十一岁了,是时候去施加自己的影响,做出行动,不能任由我爸继续胡作非为了。
腊月里的一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刻,天寒地冻,北风呼号。窗户上冰霜厚得像驴嘴唇,终日不化,酸菜缸冻得严严实实,铁砣子一样。我和我妈在家收拾屋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我爸两天没回来了,不知到哪里去浪荡了。他不在家,我们倒乐得清静。我妈扫房顶的灰尘蛛网,我洗刷地板上的污渍。铁炉子添满了木柴,炉火很旺,发出“呜呜呜”欢快的叫声。
在收拾屋子的过程中,我们充满了愤怒,因为我们发现家里少了一些东西。比如我妈嫁过来时,我姥姥给她的一只瓷茶坛,平时不用,放在柜子里,现在却没有了;我妈在白砂糖打特价时买的五斤白砂糖,本打算吃豆包时用的,也不见了踪影;我舅姥爷在内蒙给我买回来的一双羔羊毛的皮靴,有点儿大,我始终没穿,本想等脚长一长再穿,却再也没有机会了。种种迹象表明,我爸还在和别人打赌。只是赌注变了,从一只鸡变成了一切他可拿到的有价值的东西。我们的心情坏掉了。我妈气急败坏的用扫帚捅着屋顶,像要把屋顶捅破。我没有心思洗刷地板了,盯着炉火,心里揣摸着我那双可怜的皮靴,不知它们此时此刻正温暖着哪个狗崽子的臭脚丫子。
中午的时候,院门响动,我爸回来了。他神清气爽,容貌齐整,好像他不是去唱曲儿蹭饭,而是刚刚参加完镇上的干部会议。他回来也没进屋,把双轱辘推车推出来,在院子里放妥当,去搬存放到厢房的僧帽花根。我妈拿着扫帚跑出去。我本以为,她会用扫帚披头盖脸地打他一顿。但我妈让我很失望,她到了我爸跟前,把扫帚扔在一边,巴巴地看着我爸,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在光鲜亮丽的我爸面前有点儿自惭形秽。她说,建设,你这是?我爸说,药材商来收僧帽花根了,我去卖。我妈想到在那样的场合,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我爸不一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呢。她鼓起勇气说,不用你去,我去。我爸没理她,继续把几袋子僧帽花根装到推车上。像以往任何一次拦截一样,我妈又失败了,眼睁睁地看着我爸推着车出了院子。她站在那里,又冷又气,瑟瑟发抖。
我妈回到屋里,趴到炕上,背部一耸一耸,哭起来。我把一块榆木疙瘩塞到炉子里,看着火苗像长舌头舔舐着它,说,妈,你别哭,我去。我妈翻过身来,看着我说,你去?我说,对,我去,卖完药材,我就让他回来,不让他乱来。我妈说,能行吗,天太冷了?我说,你放心,没事儿。我妈又说,他能听你的吗?我满有把握地说,我会随机应变的。我妈甩了一把鼻涕眼泪,高兴地说,我儿子大了,能替妈撑事儿了。
我穿上棉袄,戴上棉帽子,棉手套,在我妈期昐的目光中走出家门。天真是冷呀,风刮到脸上,像用刀片儿在割。嘴里哈出的热气立刻变成了白色的雾。田野上到处是冻得开裂的口子。电视上说,这是几十年一遇的最冷的冬天。在这样的严寒面前,我的棉袄棉裤棉鞋立刻缴械投降了,北风穿透它们,肆意吹刮着我的肌肤。我又一次思念起我的羔羊毛的皮靴来,在心里对我爸的怨恨又增加了一些。
我在寒风中穿行,一个信念越来越坚定:我得阻止他,不能让他在错误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不能让他沉迷在那些低级趣味里。我得帮着他,就像我无数次地帮助那些落后的少先队员一样。
河北来的药材商在刘子瑞家落脚。刘子瑞他爸刘红军是药材经纪人,他帮助联系药材,中间抽取一定的提成。我到刘子瑞家的时候,看见我家的推车子空了,僧帽花根已经不见了。夏天时节踢我爸的驴驹子拴在牲口棚里,已经长成半大驴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我爸肯定仨瓜俩枣就把僧帽花根卖了。我知道卖僧帽花根只是他的一个借口,他对这个事儿根本不感兴趣。刘子瑞家的房子里传出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他感兴趣的是那儿。我走进去,果然发现他正站在屋地中央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事情。
我环视屋子一周,发现挤满了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除了男人,还有一些描眉化眼儿的女人。她们满眼含情地看着我爸。我紧张起来。让我爸忘乎所以的一切因素都具备了。一个秃顶的男人看着我问,这是谁的崽儿?他的头秃得有趣,中间秃了,四周有一圈头发,像沙僧。刘红军说,梁建设的。离我近的一个女人,脂粉涂得一指厚,一说话刷刷掉,像“白骨精”。她啧啧两声,顺势掐了我脸蛋子一下,说,怪不得这么俊呢,原来是建设的,长得和建设一个样。她身上的脂粉味儿害我打了一个喷嚏。我生气了,把“白骨精”的手拨到一边。“白骨精”说,哟,脾气这么大,我还想让你将来给我当姑爷呢。我说,我才不稀罕给你当姑爷呢,让小狗给你当姑爷吧。大家哄地笑了,笑声像秋天打谷场上突然被惊起的麻雀。我盯着我爸说,爸,回家吧。我爸看见我,脸色冷了下来,说,你先回去。我说,我不走,等着你一块回去。我爸脸上现出恼意,碍于人多,没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只说,等一会儿,一会儿就走。
刘子瑞他妈从灶膛里抠出一块烤地瓜,递给我。我想起进屋之后一直没看见我的同学刘子瑞,就问,大娘,子瑞呢?她说,拿马尾鬃套鸟去了,一早上就走了,现在还没回来。
我吃着地瓜,斜睨着眼睛,看着我爸小丑似的表演。他非常兴奋,不停地说着话,边说边拿含情带笑的眼睛瞄着那几个女人,那眼睛像有魔力,瞄到谁,谁就笑得如同一朵花一样。我时不时地在我爸热烈说话的间隙,小鬼推磨似地催促他,爸,回家吧,爸,回家吧?我爸看了我一眼,愣怔了半天,才想起,他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在这儿。他懊恼地说,吃地瓜也堵不住你的嘴,再等等。
有人提议,建设,唱个曲儿呗。我爸说,好,那唱啥呢?“白骨精”说,唱《夫妻双双把家还》,我和你唱。刘红军打趣儿说,你和建设唱,你家男人要是知道了,不得削你呀?“白骨精”说,削我,我就不跟他过了,我跟建设过,建设你要我吗?说完对着我爸抛了个媚眼儿。我爸一迭声地说,要,要,要。另一个女人嗲嗲地说,要她,那我呢?我爸说,都要,都要,我都要。我暗呸了一声,不要脸,真以为自己是皇帝了。我大声说,爸,走吧?我爸吼道,你个磨人精,刚来了兴致,再等等。
唱完曲儿,他又说起前几天在西村村长家参加喜宴的事儿。他说,人家那排场,八顶八,十六个菜,那盘子像脸盆子一样大,鸡鸭鱼肉,螃蟹大虾应有尽有,村长出手也大方,我就唱了两个曲儿,赏了我一百块钱。“沙僧”说,不能吧,我二叔也在那个喜宴上唱曲儿了,回来骂村长抠门儿,才赏了二十。我爸说,明明是一百,一张百元票,新崭崭的。 “沙僧”说,我不信,同样是唱曲儿,不能给我二叔二十,给你一百吧,难道你唱得比我二叔好?众人都盯着我爸看,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我爸急了,脸红了,像斗架的“九斤红”,瞪圆眼珠子说,千真万确是一百,要不信,打赌。男人说,赌就赌,赌啥?我爸想了想,把卖僧帽花根的一摞钱拿出来,拍到炕上,我爸说,就赌这。几个女人都吃惊地“咦”了一声。我更吃惊,那可是我家过年买年货的钱。我和我妈都已经计划好了,用这钱买肉买鱼买鞭炮。我爸真的要疯了。
我得做出行动了。我冲到我爸跟前,拉着他的胳膊往外拽。我爸把我的手甩掉,理都不理我,挑衅地看着“沙僧”,等待他的回应。我焦急万分,眼看我的拦截也要失败了。正在这时,我有了重大发现。我发现屋子最里边站着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我不认识他,他应该是外村的。刚才我在屋门口,他被大人遮挡,我一直没有发现他。现在我看见他了,他倚着橱柜,脚上穿的正是我那双羔羊毛的皮靴。我不会认错的,那双羔羊毛皮靴样式和本地的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依偎在一个身板厚实、满脸横肉的男人身边,看样子是男人的儿子。我脑筋转得飞快,我知道怎么办了。我大声说,爸,你出来,我跟你说一句话,说完,你不走,我走。我说完,出了屋子,来到院子里。等了一会儿,我爸也出来了。他不耐烦地说,快说,说完,你赶紧回家。我冷笑了一下,说,你要是不回家,我就让那个男孩儿把皮靴扒下来,那是我的皮靴,我认出来了。我爸吃了一惊,果然害怕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捂住我的嘴。这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我这双皮靴是他送出去的,送给了他的相好,也就是那个男人的老婆。我把嘴从我爸手底下挣扎出来,说,回家吧,只要你回家,我就装做没看见。我爸呼哧呼哧喘了一会儿,评估了一下我的行为产生的后果,想了想那个男人沙包一样大的拳头。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推起车子,向院门走去。刘红军追出来说,建设,不赌了?我爸不回头,依然朝向院门的方向。刘红军说,哈哈,梁建设,你什么时候成缩头乌龟了?
我爸在前,我跟在后面,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都不说话,只有推车子的车轮因为缺油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看不见我爸的脸,但能想到那张俊俏的脸上堆积着怎样的愤怒。我心情很好,有着胜利者的喜悦。
时间是下午三点多钟,天更冷了,北风刮得愈加起劲儿。太阳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发着懒懒的白光,像冰箱里的灯,整个世界则像冰箱的冷冻室。
走到张大夫家门前,我爸停住脚步,把推车子支起来。我说,又要干什么?想不到,我爸看我的眼神竟然有些畏葸,说,张大夫他奶快过九十大寿了,我问问具体日子,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他进了张大夫家,我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等着。一股冷风吹来,我赶紧把领子竖起来,把脸包严实。我看着这股冷风,它打着旋,风里裹挟着枯草木片,向着远处刮去。这是不是电视上常说的西伯利亚寒流呢,我看过地图,知道西伯利亚在最北边,离我们非常遥远,如果这真是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那得走多远才能到我们东风镇呀。
我正琢磨着,听到有人喊我,大平,大平。我扭头一看,是张大夫的女儿张春桃,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像一团火苗,站在屋门口叫我。她说,大平,快进来,外边冷。我迟疑着,她跑出来,拉起我的手,她的手温热柔软,嫩嫩滑滑,我硬梆梆的身体瞬间融化了,顺从了。她拉着我进了她家的西屋,东屋是她家的药房,我爸和她爸在那儿说话。西屋就我和她两个人,炕上摊着她的作业本,看样子她正在写作业。张春桃也在东风小学读书,六年级了,她的班级紧挨着我们班,她经常在我们窗前经过。她个子高挑,脸白里透红,眼睛又大又黑,脖颈修长,走路时马尾辫在背后甩来甩去,学校的男生管她叫“校花”。看到她经过我们窗前时,我们班的男生,像刘子瑞他们就像打了鸡血,拍桌子,吹口哨,哇哇乱叫。她却瞧都不瞧他们一眼,像只骄傲的小鹿。
张春桃让我坐在炕沿,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水里还加了一勺红糖。屋里生着炉子,暖如春天。我摘了帽子和手套。张春桃脱去了红色的羽绒服,只穿一件粉色的紧身毛衣。此时此刻,她就坐在我对面,离我很近,我看到她的皮肤像僧帽花根一样白嫩,像瓷器一样光洁,我能感到她薄嫩的嘴唇里呼出热乎乎的气息,看到她脖颈上微黄的绒毛。这一瞬间,我发现她是那么美。我生平第一次发现了女生的美。我的心被她的美震憾了,像闯进了一头小鹿,在里面乱撞。她眼睛弯弯地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手和脚都没有地方放了。我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我赶紧喝了一口红糖水,加以掩饰。没想到喝得猛了一些,有些呛,咳嗽起来。张春桃笑了,说,慢点儿喝,喝完,我再给你加糖。她拿毛巾俯身过来要给我擦嘴巴上的糖水,她嘴里呼出的气息喷到我脸上,那气息甜丝丝的,弄得我很痒痒。我看到她胸脯那儿,在粉色的毛衣下面鼓鼓地像装了两个鸡蛋,它们弯起美妙的弧线。那是多么美妙的弧线呀!我不想看那儿,眼睛却不受大脑支配地看着那儿。我的眼睛就像我曾经牵过的一头小毛驴经过青青的麦苗地,我牵着缰绳不让它吃,它却挣扎着把嘴往麦苗上凑。我的脸像炉膛里的火一样烧和烫。我躲闪着,接过毛巾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我擦掉嘴巴上的糖水,把毛巾还给她。屋子里很静。我听到我剧烈的敲鼓一样的心跳和炉子里传出的火苗的叫声。我想,得说点儿什么。我想起了盘踞在我脑子里很久的一个问题。我放下水杯说,问你一个事儿?张春桃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说好呀,问吧?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我,那眼睛里有水波在荡漾。我咽了一口唾沫,扫了一眼她放在炕上的作业本,说,六年级的分数应用题难吗?张春桃有些失望,继而又笑了,说,挺难的,只要弄清谁是单位1就不难了。她目光如炬看着我。我躲开她的目光,眼睛看着屋地上一块磨损了的瓷砖。她说,大平,你知道吗,你是咱们学校最帅的男生。我支吾着没说出什么,心里却很受用,那里像有春天的小南风在吹,吹起了碧草青青,吹起了鲜花簇簇。
我正美着,突然吹进来一股冷风,门被推开了,随着冷风而来的是刘子瑞。他拎着一个鸟笼子,笼子里装着一只鸟。他兴冲冲地跑进来,嘴里叫着,春桃,春桃,你看你看,我套了一只鸟。看见我,他的脸子瞬间冷下来,兴奋劲儿退了,两眼在我和春桃之间来回逡巡,似乎想发现点儿什么。我说,刘子瑞,鸟是你用马尾鬃套的吗?刘子瑞淡淡地说,嗯。张春桃被笼子里的鸟吸引过去,她蹲下身子去看那鸟。那是一只黄腹山雀,背部是青灰色的,腹部是米黄色的。它在笼子里焦躁地上下跳跃。张春桃把手伸到笼子眼儿那儿,山雀就来啄她的手。张春桃收回手,“咯咯”笑起来。她直起身子,对刘子瑞说,你把这鸟给我吧?刘子瑞说,本来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回去把它烤了吃。他的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张春桃说,烤了吃,天呀,它才那么一丁点儿肉,还不够你塞牙缝的呢。刘子瑞说,宁吃飞禽半口,不吃走兽一斤。说完拎起笼子就要走。张春桃求救似地看着我。我想要为她做点什么,没错,那一刻,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要为她做点什么。我站到屋门口,截住刘子瑞。我说,刘子瑞,你把鸟给她吧。刘子瑞脖子一梗,说,凭什么给?我一时没想出办法,僵在那儿。刘子瑞眼珠子一转,脸上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把鸟笼子放下,说,除非你——,我说,除非什么?刘子瑞说,除非你敢打赌?我说,有什么不敢的?刘子瑞说,那只要你敢用舌头舔一下张春桃家的铁门,我就把鸟给她。我想都没想说,行。我扭头看看张春桃,她正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那眼睛里像有一汪深潭,让人感觉晕晕的。我能想到用舌头舔铁门,肯定不像用舌头舔白砂糖那样舒服,但也没什么。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真想为张春桃做点什么,即使是比这更困难的事情,我也愿意去做。我清楚地意识到这可能不对,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们来到了院子里的铁门前。那铁门黑黝黝的,立在那儿,上面挂了一层白霜。我对刘子瑞说,坚决不能反悔。刘子瑞说,只要你舔一下,我马上就把鸟给春桃。我又看了一眼张春桃,她漂亮的脸上是欣赏和敬佩的神色。我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向那寒冬腊月里的铁门,孤独的铁门,站在西伯利亚寒流中的铁门,伸出我鲜红的湿润的热乎乎的舌头。
我的舌头刚一挨到铁门立刻就被粘住了。寒意像电流一样迅速从我的舌尖传遍我的全身。我再想把舌头缩回来,却怎么也拿不下来了。舌头像是焊死在了铁门上。刘子瑞哈哈笑起来,他把鸟笼子往地下一放,对我说,梁大平,你和你爹一样蠢。说完就跑出了院子。
我想靠自己的力量把舌头从铁门上拽下来。我用双手撑着铁门,头向后仰,舌头抻得老长,舌头和铁门粘住的地方却纹丝不动。张大夫和我爸听到动静跑出来。张大夫拦住我,别硬拽,会把舌头拽坏的。我爸焦急起来,我头一次看见他为我焦急,心里反而有点儿高兴。他急得直搓手,说,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
北方冬季的白天相当短暂,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去,暮色降临到大地上。风小了些,气温却更低,更冷了。我的舌头粘在铁门上的消息在这个黄昏,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村民们从屋里出来,聚集到张大夫家,把我和铁门团团围住。我的舌头已经麻木,和铁门结合成一体了。我的身体簌簌发抖,铁门也随着我的身体一起颤抖。
我爸从张春桃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兴奋起来,指着挂在铁门上的我,对围观的人说,这是我儿子,他是因为打赌,舌头才被铁门粘住的。大家开心地笑起来。我成了他们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沉闷生活的唯一调剂品。
事情在向着更坏的方向发展。我呼出的热气遇到铁门变成了霜,霜越来越厚,在我的嘴边聚集了厚厚的一坨。要不了多久,霜就会把我的嘴封住,那样我可能会窒息而死。
大家开始讨论怎么样把我的舌头从铁门上拿下来。这是他们过去的生活经验中从没遇到过的事情。有人说,用火烤。马上有人反对,那不把孩子烤熟了吗。又有人说,用热水烫。马上又有人反对,这么冷的天,热水端出来就成凉水了。讨论了一阵没有结果,大家就看张大夫。张大夫说,快把铁门卸下来,抬到屋里,让舌头自然化开。大家就把铁门卸下来,连铁门带我抬到张大夫家的炕上。有人往炉子里不断地添着木柴。
细心的张春桃把她红色的羽绒服垫在我的身下。这样,我就不用直接趴在铁门上了。我感受到了羽绒服的温暖,仿佛那上面还有她的体温。她趴在我耳朵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她的脸摩挲着我的脸,我感到了她皮肤的滑嫩,我闻到了她身上那说不出的好闻的淡淡的香味。我似乎觉得不冷了,舌头也不疼了,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的舌头终于从铁门上化开了,重新缩回到我的嘴里。我从铁门上爬起来。这时,我听到屋外传来我妈巨大的哭声。那哭声在这冬天刚刚降临的夜晚显得那么的悲怆和绝望。我知道她为什么哭,我让她失望了,我也许会长成一个和我爸一样的人。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想起我趴在铁门上时春桃对我说的话,她要我和她一起去村外的小树林把黄腹山雀放飞。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约会吗?我不知道。
我走出屋子,向黑暗中的小树林欢快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