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初,沉寂已久的格律诗词与互联网相碰撞,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部分格律诗词爱好者因兴趣相投在天涯、网易、腾讯等聊天室、论坛自发组织各种文学沙龙,以诗会友、书写性灵,掀起了一阵格律诗词创作的高潮。而曾在网络诗坛重镇菊斋担任版主、被称为“葬花教主”的孟依依以其吐属性灵、深情款款,颇受时人关注与追捧,一时间“倾慕者夥夥矣如草虻江鲫”。
孟依依,非其实名,网传其真名张静,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然皆无法考证。曾用笔名谢青青、秦绕绕,2008年北京中华诗词(青年)峰会“偶像奖”获得者。撰有《月出集》,其中诗196首,词153首,然从集中有题《七绝句》者仅两首、《丁香五首》仅一首、《平水韵秋天的故事三十首》仅两首,可知其为自选集,除此集外,仍有作品散于网间,或可作为补充。苏无名在《网络诗坛点将录》中将其誉为“智多星吴用”,“网络第一聪明人”、并谓其“诗词深情巧思,不可想、不可学”,后又有《网络诗坛点妖录》将其拟为古灵精怪、吸收夜月之精华的“玉兔精”,并以“玄思妙想,玲珑剔透”概括其作品之风格,颇得其精髓。
既是格律诗词写作能手,自然离不开传统文化的滋养。孟氏腹笥甚厚,传统意象、典故随手拈来,遣词造境常有古意。她受溉于唐宋诗词名家,诗句多从前人经典诗句中檃栝而出。如:“灵风梦雨又春天”(《次韵水村兄山花诗之四》)就由义山“一春梦雨常飘瓦,近日灵风不展旗”凝缩而成;《浣溪沙·谀十三》“渭北江东岁月深,人间忧患各侵寻”,即合杜甫“谓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春日忆李白》)一联成句;《许仙》“春衫犹是旧针线,记否逢衣灯下人”是东坡“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青玉案·送伯固归吴中》)和贺方回“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半死桐》)的结合;“休问高天意”(《金缕曲·菊斋群侠传之泉下遇韩齐楚三刺客》)直承杜甫(《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而来。
除简单化用前人的字面外,孟氏还注重对前人诗意、诗思的取借。《定风波·为爬爬赏海棠未开诏令东君》可视为朱敦儒式“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鹧鸪天·西都作》)的高歌狂想;“留汝三年矣。到今朝、付之金剪,惘然悲喜”(《金缕曲·剪发》)等篇章则是效仿稼轩“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的对话体之作;《虞美人·许愿》的“折柳祈三愿”本是冯延巳的“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长命女》)旧有套路,皆托心愿之名来直陈心曲,然孟氏于第三愿中陡然翻新,竟剩将三愿留诸己”祈祷“自此相思止”让人不禁暗惊,在吊足了胃口之后,却又以无情反语道出深情:“他生他世莫相逢,莫累他年他月复愁中”,足见相思牵绊之磨人;《丁香五首之五》末句“来生君我我丁香”虽为顾夐的“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的构造法,但较之更为凝练、含蓄,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从题材选择上看,自许笔下“除却离愁即是痴”(《减字木兰花·检零三诗稿》)的孟依依沿袭了古人(尤其是女性词人)伤春悲秋、自怜自艾、情爱相思等的最常见主题。身为“葬花教主”,其七律《自述》:“燕雀扶风强折桂,牡丹惊梦错伤春。难臻无欲无求境,况是多愁多病身”影影绰绰可见《牡丹亭》中游园惊梦的杜丽娘和《红楼梦》里葬花堕泪的林黛玉;“风雨来前,要替桃花愁几天”(《减字木兰花·看一周天气预报》)、“花有人埋尔孰埋”(《临屏赋得花影》)等句更是饱含着黛玉“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哀伤叹惋。自然界的花草在多情的诗人都是饱含深情的。见石榴初开会想到“恨有一开须一谢”,故“长将泪眼看朦胧”。念及花与人同在红尘小坐,有类似的生命历程和各自的艰辛,在风雨未至时便以准备好“偶然风雨替花愁”(《忆后海荷外一首》)。这些题材的大量运用,构建了绮丽缱绻的诗风和词清切婉丽的当行本色。但是高频率的重复地使用这些题材,又会造成诗境的狭窄和诗风的单调。
不仅仅是唐宋名家大家,孟氏还转益多师,取法后代诗词大家乃至剧本小说、民间传说。如《次韵黄仲则绮怀之八》、《后海诗十首用苏曼殊本事诗韵》等篇,无论是用韵还是诗风、诗意的营建上,都是对黄仲则、苏曼殊等前辈的学习和致敬。《角招·后海买荷》“相思颗颗。似忆着、清陂曾卧。试为销愁唱和。不如意,我怜卿,卿怜我”是明代传奇才女冯小青“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怨》)的异代同声;除此之外,白蛇、牛郎织女、狐仙等传说故事的加入更是为孟氏诗词增添了浪漫、婉媚的色彩。
现代人创作格律诗词,最容易犯的病就是要么一味沿用前人旧语,使人有隔世之叹;要么以流俗的方式来迎合受众、降低格律诗词的门槛。格律诗词虽不能无古意,但一味拟古仿古,摒弃时代脉搏的格律诗词仅仅是一具披着复古外衣的空壳。孟依依有意识地援引现代事物、现代思维入词,用格律诗词记录当下鲜活的生活场景,为格律诗词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古人前所未见更未曾言及的电视(《沁园春·电视剧》)、手机(《蝶恋花·寄手机短信》)等事物突然出现在格律诗词中,体现时代特色之余,更让人耳目一新。以“网上算命”为题材的现代情景剧展现了一帧帧生动活泼的画面:
抱枕人迟起,居家发懒梳。蓬头且作小妖巫,卜卜将来那个是儿夫。 已自心中有,如何命里无?刷新之后再重输,不信这台电脑总欺奴。(《南歌子·周末网上算命》)
上阕写得轻快可爱,至看似喃喃自语的“已自心中有,如何命里无”处翻起波澜,下阕“刷新之后再重输,不信这台电脑总欺奴。”既曲尽其妙地摹写了少女的心事,小儿女情态。又有着让人会心一笑的生活情趣。
咏物之作《咏洗衣机》虽是咏现代之物,却妙用了范蠡、西施的典故,“范蠡重来定惆怅,若耶不遇浣纱人”,以古典意象,写出今日之新意,是为佳作。《临屏咏熊猫》之作,或以竹林七贤比之,或以“只知涂眼影,不解画蛾眉”,描摹熊猫的娇憨可爱,似随意落笔,却又惹人深思。“收起晴天撑起雨,一生只惯识心酸”(《雨伞》)、“百折西东低复高,曾经沧海作波涛”(《咏自来水》),皆能从现代寻常事物中,发人生之况味。
另有干净纯美、充满童趣的《鹧鸪天·雪人》一阕:
一夜寒风刮到晨,推门喜看雪纷纷。掬来莹冷团银屑,滚动琼瑶叠雪人。乌黑目,胖圆身,欢欢喜喜是天真。今生若得长相对,甘守穷冬不盼春。
掬而后团,团而后滚,滚而后叠,字字似脱口而出,却自然妥帖,毫不拖沓。“乌黑目,胖圆身,欢欢喜喜是天真”这一句完全是以儿童般纯净的视角和童谣似的口语出之,“欢欢喜喜”叠用,读之朗朗上口又倍感亲切,使全词答到了语极简而情深的效果。若一味的沉溺于白话口语入词,则易落得流俗或打油之嫌。孟依依极善以浅语言深情,构建了一个纯净唯美的通话般的意境后又在结尾处陡然将其打破,却又往往能直入人心、余味悠长。天气回暖万物回春本应是,但一想到雪人却会随着天气回暖而融化,欢笑之情顿变悲苦。“今生若得长相对,甘各类修辞手法的综合运用,为孟依依的诗词增添了不少新奇之语、出人意表之思。《寄南京出差人》“北京今夜梦,应是梦南京。”语出工整,顺承往复如顶针格,但更巧妙的是用地名借代、强调人物关系,建构了多层次的空间结构,并用距离构建了诗歌的时空张力;《零四岁末回首》中“心渐围城垂拱治”为现代诗歌中常用的比喻与其他辞格的综合运用——暗喻与复合拟物的结合用法,虚实交映,妙想独成;《雾中窗上划字》“无意君名书许多,待将揩尽复轻呵。既于窗上揩来易,心上镌痕揩得么?”窗上之痕与心上镌痕是拈连式的移接,发语新警,结尾反诘之语让人无力辩驳,并见得纠缠之深;《人月圆·出虹桥机场》从标题到内容,都取自当下,“侵窗照眼,红红白白,夹竹桃花”,铺面而来的都是一种带有侵略性的意象,颇有意象派诗人庞德写地铁站的“人潮中这些面容的忽现;湿巴巴的黑树丫上的花瓣”的意味;又如《蝶恋花·四月八日夜皇城根遗址公园同人雨中看花》“携手来看,密雨丝丝裹。夜幕伞中轻点破,指间明灭香烟火”几句用通感强化瞬间印象,用光影搭配出惝怳迷离的意境,使得整首词浑似印象派诗歌。
孟依依的作品并不仅仅满足于凑合新名词、新术语,而是将哲人之思与诗性之感融为一体。她的哲化之作中常流露着一种“桑海尘寰一转眸”、“尘寰小住最无情”类的人生“如寄”却又无可奈何之感,女性独有的细腻常借自然界的花开花落和佛禅思想写出。
“诗庄词媚”,“诗之境阔,词之言长”,除了词体自身的局限外,还因“词为小道”等传统观念的束缚,人们约定俗成般地避免在词中表现理想或进行伦理说教,以词来言哲理者更是寥寥可数。如何用形象、诗意的语言意象来表达深沉、肃穆的哲理,是横亘在词人面前的一大难点。稍用力过猛,则易沦为“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叶嘉莹先生曾谓王国维“以思力安排喻象以表现抽象哲思的写作方式,确乎是为小词开拓出了一种极新之意境……王氏所开拓的词境或者可以称之为一种‘哲化’之词。”孟依依则是沿着王国维先生“哲化之词”的道路进行探索。“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生命意识,在孟氏笔下是“何似催租人忽至”(《金缕曲·末日畅想》)、是“小坐红尘百年里”。这也是作者在宇宙人生中寻找自我、寻找我与宇宙关系的积极探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花草的凋零投射在多情的诗人眼底,容易生发出浮生须臾、个体渺小之叹,因而也就有了“风雨来前,要替桃花愁几天”(《减字木兰花》)的感同身受。
咏杨花之作自古有之,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堪为顶峰,后人虽时有新出却难出新意。孟氏以佛家的空幻和自性清净写之,“旋生旋寂灭,忽坠忽攲邪……身能洁如雪,终是委泥沙”,贴切空灵,亦蕴藉无穷。《自述》篇首句“十年积善始为人,再向红尘转一轮”、“前身未结此生缘,说与无情知道也应怜”(《虞美人》)、《高阳台·法源寺丁香》“怕红尘、重遇他时,不复花身”皆包含着佛家的因缘、轮回观念。佛禅思想的灵光闪现为诗词提供了一个崭新的文本空间、浪漫的想象,拓展了词的境界、词风。试想如果没有佛禅思想的加持,又怎会有《蝶恋花》中“春尽今生缘也尽,收拾痴心,封个相思印。他世重逢如有分,拆开此印从头问”的奇思妙想。
除却继承传统题材以外,孟依依还善于对旧题材进行翻新。牛郎织女、白蛇传说是历代文人墨客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以牛郎织女故事入题的作品,多叙写故事本身,寄予自己的同情感喟,或通过想象中他们的相会,表达对爱情的向往或独处时的孤单。面对这么多优秀的前代作品,如何才能不落窠臼?孟依依则以“未必双星盼此期”、“合当别久恩情减”(《七夕将近》)来解构人们眼中为爱情痴痴守望的牛郎织女,并借牛郎织女疏离来写的现实生活中人心易变。不满足于简单的揣测,在《鹧鸪天·乙酉七夕代织女与牛郎书》一篇里,孟依依更是执起笔来代织女给牛郎写了封决绝信。而在白蛇传的故事里,孟依依有感而发,将矛头直接指向许仙。指出造成悲剧的原因“先是檀郎厌白鳞”(《白蛇》);并发出“是好夫妻,如何水漫金山。古来多少风流客,又谁能、不负红颜。”(《高阳台·白蛇》)般类似经验总结式的诘问。在《许仙》一诗中用“空盟白首今生誓,易变红尘百日恩。春衫尚是旧针线,记否缝衣灯下人”指责许的薄情。这些旧曲翻新之作或有游戏笔墨的成分,但其中借古讽今的意味也值得思索。
孟依依之作概而言之,无非一个“真”字、一个“纯”字。其诗词充满灵气和秀气。时人有评孟依依曰:“清水芙蓉,全无雕饰,唯存灵性”、“时见巧思,时见颖悟,浅浅深深,冰雪聪明,其玄光妙语,俯拾皆是”,堪为的评。但玄光妙语之外,仍有微瑕之处,如:过多的自伤自怜、伤春悲秋和相思情爱题材之作,造成了风格的单调和意境的狭窄。大量唱酬、临屏、游戏之作造成了下语的随意散漫,游词"快餐式的速成写作让其无暇字斟句酌。“问君永远能多远,容易人心变”(《虞美人》)之类文字过于流俗散淡。竞技之作易流于文字游戏,炫技成分大于真挚情感的抒发,经不起涵咏。《菩萨蛮·菊斋群侠传之贴杀张无忌》等作,《临屏与松雪集作者》也多为平庸、敷衍之作。另外,效仿前人旧篇之作时有未能出新,反类效颦东施。如《南乡子·开心网茉莉遇盗寄赠偷儿》一词,虽在语言、构思上有意模仿与蒋捷的《霜天晓角》,但格调和情趣远不如前辈。
总而言之,孟依依的诗词清丽灵巧、温润秀洁。整体风格如其诗集名“月出集”一样,既有月的柔美、纤细,又有月的唯美、洁净。其作品虽有微瑕之处,但不可否认,网络诗词从童年走向成熟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孟依依在格律诗词的守正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胆的拓新,为当代格律诗词写作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学习范本。
[1]赵郁飞.近百年女性词史研究[D].吉林大学,2017.06.01.
[2]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第81页.
[3]刘梦芙.中华二十世纪词选[M].黄山书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