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浩
一年一度的樱桃节,成了文登人与外地朋友联络感情的一个契机,为此他们挺忙活的。我因为不会开车,每年需要他们来接,这就格外让我过意不去。今年,朋友们吸取教训,避开了最热闹的几天,上山下山时,没有经历往年那种人车拥挤的难堪场面,使得这次出行成了非常顺畅舒心的事情。
那天中午,我们在一个名叫楚岘的小山村吃农家宴,几个人坐在平房顶上,把酒临风,好不快意。回归大自然容易勾起久远的回忆,忘了是谁起的头,几个人先后讲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诸如到山上挖地枣割羊胡子打哈虫摘松狗子蛹,或者大雪天撵兔子之类;还有人讲曾遭遇过两米多长的大蛇,让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因为没有山区生活的经验,感觉自己的童年实在是乏善可陈,所以只是听他们讲,并饶有兴味地问一些细节,间或加以感叹式的评论。好奇是一种捧场,我的寥寥数语似乎极大地刺激了朋友们讲述的兴趣;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对我的捧场,反正,酒酣之时,甚至出现了两个人争着向我讲述的情景。我只好一会儿看看甲,一会儿看看乙,听得自然是很吃力,笑得也有些糊涂。尽管如此,我得承认,在昆嵛山腹地这个小村庄里的畅谈是充满友情的;多年以后,大家也许不会记得说了些什么,但这种热烈的气氛,必会长久地留驻在记忆中。
屋顶上的宴会一直持续到晚上,我们添了几个菜,又上了几瓶昆嵛啤酒,算是把晚宴也对付了。散席之时,朦胧着双眼看天,感觉星星个头很大,灿如宝石。山区之夜,真是令人陶醉。出了门,本次活动的组织者老郁让司机开车送我回威海,司机提了两箱樱桃放进后备箱,说:这是给嫂子和你的宝贝闺女的。
因为有些疲倦,一路上,我和司机说话很少。过了文登地界,进入威海工业新区后,我让司机慢点开。我告诉他,我今晚不回威海了,就在前面不远的高速路口下车。司机大惑不解,问为什么。我告诉他,路的左边,有一个叫林泉的小村,那是我的故乡。
“你要回家看父母?这么晚了,突然回去合适吗?”他嘟囔了一句。我说:“你不用管,尽管停车就是。”
车子拐下路口,一直开到村头,司机问我该进哪条街。我说在这儿停就行,你回去好了,便打开了车门。司机下车,打开后备箱,把两箱樱桃提出来交给我,叮嘱道:“可别忘了给嫂子打电话啊,免得她担心。”
我提着两箱樱桃,沿着昏暗的水泥街道走向昔日的家。三十多年前的柴门出现在我面前,我轻轻地打开,悄悄地走进有许多树木的院子里。我看到屋里灯光昏暗,一个巨大的头颅的影子映在屋内的东墙上。我把脸靠近窗玻璃,看到了一个男孩略侧的背影。嵌进墙壁的灯窝子里,挂着一盏小油灯,男孩凑近如豆的灯火,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
我弓起食指,在玻璃上轻轻敲了两下。
男孩显然受到了惊吓,他哆嗦了一下,猛然转过脸来,因为逆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赶紧后退一步,为的是不让他看见我贴在窗玻璃上的脸,我深知,在晚上,我的这张脸会显得非常可怖。
我看到巨大的影子在屋内土墙上闪了一下,男孩跳下炕,打开了门。
“你是谁?”他稚嫩的、难分性别的声音在夜色中飘过来。
“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知道你。”我对他说。
男孩迟疑着,没再出声,只是定定地望着我。
我尽量把声音压低,对他说:“你是洪浩,对吗?”
男孩“嗯”了一声,还点了点头。
“进屋说吧,我来给你送樱桃呢。”不等他允许,我三步两步走到他跟前。我的个头对他是一种胁迫,他只得闪开一点,放我进屋了。
我把肩上斜挎的黑色皮包取下,放在炕上,然后打开一箱樱桃,从缸里舀了一瓢水,洗了些樱桃,盛盘,端上炕。一只猫这时“嗖”的从炕里边窜出,落荒而逃。我在炕沿上坐下,看着站立在炕前审视着我的男孩。他穿一身蓝色衣裤,很瘦,脸上有孩子的警惕和怯懦。
我不习惯这灯光。我对他说:“上炕吧。”他顺从地爬上炕,离我远远地坐下了,他的背后是蒙着床单的被垛,因为是迎着灯光,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显然是营养不良的缘故,或者,是肚子里有蛔虫,他的脸上长有一块又一块发白的皮癣。
我请他吃樱桃,他摇摇头,说:“你先得告诉我你是谁。”
我尽量把脸转向灯光,以便让他看清我的模样。我微笑了一下,说:“你是洪浩,我也是洪浩。”
“你胡说!”他毫不客气地顶撞我。
“我真的是洪浩。我今年45岁了,是长大了的你。你几岁?”
“10岁。”
“那么,现在是1976年了。我是45岁的洪浩,你是10岁的洪浩。”我温情脉脉地看着他,问:“妈妈爸爸呢?”
“去文登了。妈妈住院了。”
“哥哥姐姐呢?”
“哥哥在学校住宿,姐姐下午也去医院了。”
我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今晚真是巧了,本想会会全家人,结果只遇见了自己。”
“这不可能。”炕里边那个稚嫩的声音说。
“如果你能想到你是在做梦,就会理解我的话。”我说。
男孩眼睛睁大了些,似乎有点认同。但他又问我:“怎么能证明你是我的将来?”
“我熟知这个村庄,熟知这座房子,熟知这屋里的一切。这木板箱子和藤条箱子,是妈妈的,里面装的是全家好一点的衣服和被褥;里屋那大立柜是土坯做的,那是爸爸的作品,里面装的是全家的破烂……我说的对吗?”
“这个,猜你也能猜个差不多。”显然他不肯轻易信服。
我捡起炕头上那本纸质粗糙的书,翻看了一下,虽然前后缺了好多页,我还是辨认出,是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林海雪原》。
“你是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那么,我可以说说咱家有限的藏书。你好好听着:一本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雨所诞生的》,中国青年出版社1953年版本;一本作家出版社《1956散文小品选》,第一篇文章是何为的《第二次考试》,你肯定看过;一本巴金的《雾雨电》,新文艺出版社1956年版本;一本《水浒传》的下部,前后都缺了好几页,我后来才弄清楚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还有一本讽刺小品集,书名叫《周末》,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北京大众出版社1955年的版本;这书你看过,而且特别喜欢书中那些好笑的故事。最后我要说的是一本《性的知识》,爸爸怕你偷看,给包了书皮,起名《生活常识》,可是还是被你偷看了;其中带图的一页,被你和哥哥看得很脏。对了,我差点忘了,还有一本《武王伐纣平话》,1954年版本。此书原有两本,有一次,你和一帮小孩玩打纸包,你撕掉其中一本,叠了纸包,结果全输给了大舅的儿子苏兵。此事被哥哥得知,他揍了你两巴掌,对不?”
他脸涨红了,说:“这些你怎么知道?”
“再就是妈妈的几本语文教科书,还有爸爸林业方面的大厚书,大约有十五六本。这些你基本上没仔细看,所以品相如新。对了,你翻烂了的,还有姨妈从北京寄来的那些样板戏剧本,以及十几册彩印的《红小兵》杂志……”
“看来,我真的是在做梦。”他服气了。
“不是你一个人在做梦,我也在做梦,你在我的梦境里,我也在你的梦境里,我们在互相梦见。我对你是熟知的,所以我的梦基本上等同于回忆;而你看我则是完全陌生的,我对于你只是一种想象,所以你的梦会是虚幻的,醒后不久,你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我告诉他:“其实我还有一个更加有力的证据,证明我们俩是一个人。”
“是什么?”他好奇地看着我,向前倾了倾他的小身体。
我进一步靠近灯光,故意冲他笑了笑,说:“你看看我右边脸上,这里,是不是有一个酒窝?其实这不是酒窝,是肌肉萎缩导致的内在的疤痕,一笑就显露出来了。这是当年我们去看人家烧马蜂窝,逃跑时摔倒的结果,我还清楚地记得,地上一块石头的锐角,恰好戳中了你我的右脸……”
他没有细看,却摸了摸自己的右脸,他的眼神,说明他完全被我征服了。
“这么说,我长大后就是你这个样子了?”这个很少说话的孩子终于主动开口了。
“是的。”我凝视着他,就像凝视着自己的儿子,我感觉自己是那么疼怜他,我伸出手,想把他揽到怀里。他顺从地依偎了过来,任我抚摩着他的脑袋。我拾起他脏兮兮的小手,我看到他的手背上有一道道细长的伤痕。
“是猫抓的,”他说,“我喜欢逗弄猫……”
我扳起他的脸,注视着昔日的自己。
他不好意思了,赶忙低下头。
恰在这时,我听到他的肚子咕咕叫了几下。我知道,他没吃饱,他饿了,他的整个童年时代一直是这样。他过得太苦了。
我把樱桃抓到他手中,让他吃,我说:“你看起来不开心。”
“妈妈的肺病老是不好,家里的钱都被妈妈花光了,还借了队上的……”他一边吃着樱桃,一边低声诉说着。在他磕磕绊绊的叙述中,一连串久违的记忆在我脑海中复活了,清晰了。似乎是,这双被猫抓伤的小手,越来越紧地攥住了我的心。我正听得入迷,忽然发觉他转移了话题:“我今天不开心,是因为下午有一件事让我难受……”
“怎么了?说给我听听。”
“街上来了收破烂的,我翻出些破铜烂铁,还有一双没法穿的破凉鞋,卖了,得了好几枚硬币,有两毛多呢。我身上从来没有这么有钱。可是,也许是高兴过头了,我把钱……”说着,他的声音低到了听不见的程度。
“别哭。”我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想起了那件事。
“我没哭。”他坚持着讲下去,“我把钱放在上衣口袋里,到井台挑水的时候,一弯腰,那些硬币,全掉下去了……”
记忆鲜活起来。我还能记得:那几枚硬币像一只只小青蛙,从儿时的我敞着的上衣口袋里跳了出去,无声地沉入井中,只有一枚二分的掉进了水桶里。我把那桶水提上来,看着幽邃莫测的黑色的井水,看着井壁石缝里暗绿色的青苔,发了半天呆。我心想,这些钱,在我口袋里才呆了多大一会儿呀!井水渐渐平静了下来,我看到了那几枚硬币,那愈来愈清晰的、银色的硬币。硬币。硬币。硬币。它们像一只只眼睛,嘲弄地瞧着我……
我摸了摸裤兜,掏出一张百元钞票给他,“别难过,你的损失我给你弥补。”他接过钱,惊讶地说:“一百元?我从未看到这样的钱!怎么是粉红色的?”
一种虚妄之感忽然占据了我的意识:是的,这钱,他没法花。于是,他那落到井里的钱币,也让我暗自痛心起来。我让他把钱收起来,说是给他做个纪念。他明白了,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现在不能用这钱,是么?”
我点了点头。
“我很需要钱。每个学期,老师都要求换作业本,妈妈每次都去找老师说,让我还用那旧的。我也没钱买纸笔和橡皮……”
我说我知道,这些我还都记得。我告诉他,将来,钱会有的,吃的也会有的。他仰起脸,看着我,点点头,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什么也没有;可是,另外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缺。”
“你说得真好!”我搂紧了他。
忽然,他抬起头,说:“对了,我还有一枚很难看的硬币!”他从我怀里挣脱,爬到窗台那里,在一本书页卷曲的破书的后面,掏出一个火柴盒,打开,“你瞧!”他递到我手上。我看到,硬币上面布满了坑洼,像是一张被毁容了的脸;通过它的直径,可以判断是一枚二分的硬币。
“是被猪咬过的?”
“嗯,哥哥出粪时,猪圈里发现的。”
我凑近煤油灯,仔细地看了它一眼,“这钱可以花,但是,花掉它,却得费点心思。”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我告诉他说:“一年以后,有一天,公社新华书店处理画——哦,是样板戏剧照,你和几个孩子赤脚跑着去了。你没有跟家里要钱,因为你知道要也白搭,就揣着这枚硬币去了。你的小伙伴们帮了你,他们把你的这枚硬币夹在相同大小的一排硬币中间,用手指捏紧了让店主数。果然,店主被蒙蔽过去了,他数完了钱,又数出几张画给你们,你们成功了……”
他羞涩地笑了,说:“真有意思啊!”
“不过,你的小伙伴剥夺了你选择的权利,最后归你的,是大家挑剩下的一张画。那是李玉和与鸠山斗法的场面,一张蓝灰色基调的画,给人的感觉很阴沉。”
“这也公平。”他说。
“呵呵,你能这样想就好……其实,我们家本是这个小村第一个拥有自行车和手表的家庭,因为盖这房子才变得一无所有,后来变成村里最后才买得起自行车和手表的家庭……是的,父母如果不是因为政治运动被下放,我们各方面的情况都不会是这样的……算了,不说这个了。”我的目光在这昏暗的屋子里扫视着。窗台上,一叠大小不一的纸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什么?”我问。他移身过去,把那叠纸片拿给我,说:“是我剪的,主要是《文汇报》。”我接过他的剪报,翻了翻,又还给了他。我想起来了,学校腾出了两间房子给队上养蚕,那里每天都在消耗报纸,房前经常会看到扔掉的废旧报纸。有一个如饥似渴的男孩,经常顶着中午的毒日头去翻阅那些脏兮兮的报纸。
我问他:“最近还读到了什么书?”
“哥哥好久没借到书了。大概三个月以前,我读了《大刀记》。”他炫耀一般地告诉我,“这之前,读了《征途》《剑河浪》,还有《煤城怒火》……都是挺厚的大书。我看的书够多的了。”
“好看吗?”
“太好看了!”他说,“我看得入迷,妈妈怕我累坏了眼睛,不知骂过我多少次……”
“你写过作文吗?”
“写过,刚上二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写了,我现在快要上三年级了。我写的第一篇作文是《看电影〈决裂〉有感》。”他忽然有些兴奋,“我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夸,几乎每次,老师都要在班上念……”
“你开始写诗了吗?”
“写了,写了好几首呢。”
“写的什么?”
“《开门办学就是好》,还有《‘六二六’指示放光芒》,是老师让我写的。他要给村里办黑板报,就让我写……”
我笑了,我想起了那些顺口溜。他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是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老师叫我小秀才,因为我识字多,作文好,脑子里的成语多。”
“可是……对了,你现在,还尿炕吗?”我忽然问他,他愣了一下,没有回答。“是不是偶尔为之?”我追问着。话刚出口,我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话大煞风景。果然,他羞愧地垂下了脑袋,沉默了两三秒钟,才“嗯”了一声。我叹息了一声,说:“这是因为,你的营养很成问题。可怜的孩子,你有太多的先天不足,从物质到精神。可是你无能为力。你无法改变现状,只有等待将来……哦,将来!将来的挣扎,将来的奋斗,将来的拼搏……可是,很多东西,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注定了,这真令人悲哀……是的,一个作家的写作资源取决于他的童年……”
他仰起脸看了我一眼,说:“你说的什么呀?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当你梦醒的时候,你就会忘掉我说的这些。”我说,“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告诉你点什么。”
他定定地望着我,等待着。
“我想问你,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
“当一个画家。”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画画。”他说,“瞧,墙上,那是我画的。”我转头看去,背后的墙上,在灯窝子的上方,贴着一张大纸,上面画着一头大肥猪。画是彩色的,看起来使用了好几种颜色。我知道,是用蜡笔画的。
“我的画,都订了好几本了。”他说。
“你现在的理想是当画家,再过几年,将会改为当作家。”我告诉他。
“真的?”
“你没发觉你对看大书、也就是这些小说,特别有兴趣吗?还有,你喜欢写作文,你在其中获得了某种骄傲,是吗?”
他想了想,点点头,羞涩地笑了。
“所以说,你将来的理想,现在已经萌芽了。”我告诉他,“但你现在还不懂什么叫文学,这不能怪你。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
“你要写出好的文章,重要的是,要学会运用比喻——自己发现的那种,而不是运用成语。”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时间不允许我进行启蒙;在梦里,我也无力讲解得十分透彻,所以,我的这句话也许明早就在他的记忆中消散了。“由于时代给人的局限,你对写作明白得较晚,你不如真真幸运。”我这样想着,嘴里也就随着说了出来。我意识到今晚的酒确实有点过量,话说得一点收敛没有。
“你说什么?真真?”
“对,真真,一个女孩。”
“她是谁呀?”
“她是你的……”我差点吐出“姐姐”二字,“女儿,你将来的女儿。”
“将来?女儿?”他有点惊讶。尽管,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继续说下去:“将来,你会成为一个作家,尽管不是多么声名显赫的作家。你的先天不足,你贫乏的阅历和想象力,都决定了你当不成一个十分成功的作家。但是,你的追求毕竟还算得上是件好事……”
“关于未来,你能告诉我什么?我很想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东西。我得想想……”
几秒钟过后,我感觉思路清晰了,我说:“再过几个月,毛主席将会去世。他的死是中国的一个重要事件,很多东西将会因此而……”
“你说什么?毛主席,他会……去世?”他的脸因为紧张而苍白,“毛主席不是能活一万岁吗?”
“万岁,只是一种说法,没有人能活那么久;人能活上一百岁,就是罕见的了。我们的母亲,她只活了54岁,也就是说,再过不到5年,她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什么?5年!”泪水在他的眼里打转转。
“是的。我记得她是1981年去世的,那是冬天……”
大滴的泪珠顺着他的两腮滚落下来,我不知道他的泪是为毛主席还是为母亲而流。
他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那被猫抓伤了的手背蹭,他的脸顿时变脏了。我抓住他的手,拍了拍他瘦弱的脊背,安慰他说:“一切都会过去。人的一生,就像我们现在,不过是在一场梦里……”
“你还要告诉我什么吗?我,我害怕!”
“不必害怕,让你害怕的事情我已经讲完了。尽管母亲离你而去,但你以后仍然会上学,参加工作,结婚……”我对他说,“其实,从现在开始,未来的几年反倒是你比较难熬的日子。母亲因为病重,自知来日无多,加上她被病魔折磨,情绪很糟糕,经常发脾气,家里的空气非常压抑。在她心境极度灰暗的情况下,她甚至会说她一点都不喜欢你……这对你是一种折磨,也会影响到你的性格,你会变得更加内向、孤独,甚至忧郁和伤感。你会逐渐长成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一个始终向往温情的人。你一生都企图在异性那里找回你缺失的母爱,这个我最清楚不过……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迈过这一道坎儿,以后就会好些。母亲在离开这个世界后,冥冥中会把欠你的母爱,折成福分还你……”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以后的人生之路,将会是相对平稳的,虽然出息得较慢,但总是在往前奔。并且,到了某些时候,会有贵人相助。”
“你怎么老说些迷信的话?”
“这是真的,我告诉你的,都是我经历过的。”
“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不但是我自己……”
“呵呵,”我笑了,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可以大致讲一下:用不了10年,中国的社会形势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就农村来说,生产队将解散,土地将分到各家各户,经济将有大的好转。这个你可能不太关心,但是这一变化将会影响你此后的人生,影响每个人的人生。这个历史转折,叫做改革开放,这以后,中国在巨变。当然,整个世界也在变化;在不远的将来,你将会感受到,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物质对人的压迫越来越明显,人因为生存的压力,因为彼此间的竞争,精神时常处于紧张焦虑的状态。在你三十多岁的时候,一种叫作网络的东西覆盖了整个世界,人类的生存状态、精神状态,都会因此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此后,能源危机,环境问题,成为整个世界为之焦虑和揪心的问题……”
“你说的这些我不能完全听懂,但有一点我好像明白了:将来,似乎并不好。”
“怎么说呢?将来是有很多忧虑和危机,但是在很多方面会比现在好,比如说你能吃饱饭了,有衣服穿了,你还会买很多书,怎么读都读不完……你就相信将来比现在好吧!”
“你说,我将来真的会成为一个作家吗?”
“是的。”
“我将来也会出书?”
“当然,你第一本书是长篇小说,以后,你还会出版许多本书,有诗集,有散文集,随笔集,还有文学评论……”
“可是,我现在想当画家……”
“可以的,顺其自然就行了,以后会有变化。将来的某一天,你会听到命运的召唤,那时,你答应了就是了……”说到这里,一阵手机振铃声响起。我从皮包里掏出手机,看到有来电,是妻打来的。
“命运向你发出召唤了?”他好奇地看着我。
我笑而不答,掐灭了手机。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这叫手机。你知道电话吗?”
“听说过,但没看见。”
“这是一种没有线的电话,走到哪里都可以与家人朋友保持联系。在你的将来,会是人手一个的。”
“那,刚才是谁找你?”
“是……”我一时语塞。我只是告诉他:我该走了。
他懂事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走进里屋。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书。
他把书递给了我。
是那本《武王伐纣平话》。
“你带上吧!”他说,“这是唯一的一本了,我想送给你,留个纪念。”
我接过,塞进黑皮包里。心里有点感动。
“如果哥哥问你要,你就说我也不知道哪去了。”我说。
“嗯!”他点点头。
我们拥抱了一下。然后,我走出了屋子,在夜色中凝视着院子南面的小树林。终于,我拔腿走出院子。关上柴扉的时候,我意外地听到了一声钝响,“哐!”紧接着,眼前一片亮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出去摘樱桃,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满屋子的酒气!”
我被一声斥责惊醒了。
费劲地睁开眼,我看到了妻子怒气冲冲的脸,“连我的电话都不接,我还以为你没回来呢!你什么时候到的家?”
我说我不记得了。停顿了几秒钟,我说,我可能到家一个多小时了,因为我已经睡了一大觉。
“出去得瑟一天,自己可是吃够了,也不捎点樱桃回来!”
我想说,我捎回来两箱呢,可是脑袋里一片糊涂,我不知道我是捎回来了,还是把樱桃留在林泉老屋,留给童年的自己了。我挣扎着爬起来,先去了趟卫生间。之后出来,满屋子找了个遍。
没有,没有樱桃。
我回到卧室,我看到了我的包。我急忙拉开拉链,掏出一本书。是的,是那本《武王伐纣平话》。
我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