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2018-11-14 01:16林筱聆
山东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小菲妻子孩子

林筱聆

猛然记起老婆大人交待的重要事项,已经是傍晚六点。像是被人冷不丁地从四十几度的温泉水里提拎了出来,直接扔到冰水池里,我前一秒还沉浸在新完成的考察报告获得县长首肯的高度兴奋中,这一秒脑门上冷飕飕冒起的净是白烟。

我只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情。

事情终究还是出了。

偌大的幼儿园,铁门紧锁,园内园外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妻子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她去北京参加培训,此刻应该还在飞机上——想找她要女儿班主任的电话已经不可能。女儿小菲已经上了幼儿园中班,平时都是妻子负责接送。一个星期前,我跟随县长出差到东南亚,凌晨才进的家门。妻子一大早把孩子送去上学后回来与我补上一番云雨作业的时候还在千叮咛万嘱咐,今天是周五,小菲放学的时间是四点二十分,一定要记得去接,还要记得晚上7:30要送她去学舞蹈。我一遍遍地强调,记得,记得,这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记得。云雨过后,到办公室材料一写,就把事情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想像着小菲可能正躲在某棵大树后或者坐在某条石椅上偷偷抹眼泪,或者蹲在哪个沙堆里玩沙子。可是,找了个遍,都没有。

我的双手瞬间成了急急落下的铁锤,带着速度与力度密密麻麻地砸向铁门。铁门就像被擂响的战鼓,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迅速铺陈开去。女儿长到这么大,我从来不曾这么担心过。四年前,我以笔试加面试总分第一名的成绩顺利当上副主任,小菲也正好在那年出生。因为经常加班加点,我连陪伴孩子的时间都非常有限。好不容易有个周末,也经常会被各种会议或者下乡或者出差所占用。从中学调进进修学校的妻子几乎包揽了孩子的一切事宜,就连接送孩子也从来不需要我插手。

有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人一路小跑着过来。听了我的叙述,他并没有开门的意思,只顾剔几下牙缝,再呲呲呲地往内吸几口气,而后慢腾腾地吐着话语。你周边再仔细看一下,说不定你没看清楚,人就在附近玩呢!以前,也有孩子……

我视力5.2,我会没看清楚?保安的话还没说完,我胸中燃起的火已经扑了过去。我抡起拳头又拍在铁门上。赶紧开门,我要进去看看……

你打过电话没有?会不会是你们家什么亲戚接走了?一看我这架势,保安脸上和嘴上都不大敢怠慢,手上却依然没有动作。他甚至折返进了保安室,拿出了一张满是电话号码的纸张。你孩子读的是哪一班?班主任是谁?

我这才发现,我居然连女儿读的哪一班、班主任是谁都搞不清楚。我嘴上没有回应保安的提示,手上还是做了妥协,将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了出去,先是岳父母,他们人在厦门;接着是小姨子,人家压根不知道姐姐出差的事;再接着是自己的嫂子,人家正忙着做生意……我最终不得不动用政府办副主任的资源,一个电话通到了幼儿园园长。堂堂政府办副主任、县长身边要员的女儿在幼儿园丢了,这可不是小事情,谁都不敢懈怠。十几分钟后,园长、书记、班主任和办公室主任都到了,紧闭的铁门自然就开了。几个人把所有的教室、宿舍,甚至每一间办公室,每个卫生间,都找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

不知谁率先提到了监控。一调监控,果然有了重大发现。四点二十几分,小菲趁老师不注意,跟着来接同学的家长一同走出教室(按幼儿园的规定,小班和中班的学生家长要到教室接学生),走到铁门边,家长发现了,要小菲赶紧回到教室去,小菲往回走了几步,见同学走远了,又返回到了铁门边。她一个人等在那里很是无聊,她时而摸摸铁门,时而蹲下来捏起一块小石头玩,时而又四处张望几下……她好像见到了什么熟人,对着那人笑了笑,又说着什么话,随后朝着那个人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那个人一直留在原地,没有进入幼儿园监控摄像头的范围。直到有个抱起小菲的动作。但最后进入监控的只有那个人的一双手。

一双男人的手。

一双陌生男人的手。

我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小菲可能想逃避今天晚上的舞蹈课,跟哪个同学一起回家玩了!她以前就曾为了逃围棋课,一个人跑到围棋室楼顶玩了一下午。可是,那双陌生男人的手让这种自我安慰失去了说服力,一连串的疑问连着一阵冷连着一阵麻从后背直直蹿上了我的头皮。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带走小菲?他把小菲带到哪里去了?他想干什么?

我将镜头回放,在男人伸出手的时候,画面最终被定格。那人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电子表,我一定在哪里见过。可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电子表,在哪里见过有何意义?

这人一看就是有预谋的。他一定知道幼儿园门口有监控……保安指着最后定格住的那只手,肯定地说,你们看,他就是不进入这个区域,就在那里藏着躲着……他不停叨着叨着,突然来了个急停顿。如果是有预谋的,那就糟了,一定是拐卖!那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赶快报警!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个层面。警是报了,可这种失踪两三个小时的情况按常规是不够立案条件的。我最终是动用了公安局长,才在将近20:00时顺利在派出所把案子立下来。警察例行公事地做着笔录,这期间,妻子接连打进来几个电话。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跟妻子解释,索性将手机调为静音,任由它一直响,响个不停。

负责做笔录的警察很年轻,估计刚从警校毕业,对案件充满了好奇。他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最近有没有跟谁有矛盾纠纷?没有。我摇头回答。我已心力全无,连话语也省到极致。煎熬将时间碾碎成细小的颗粒,每一分每一秒都扎进了疼里。

你再想想,仔细想想,你回忆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破案的线索。年轻警察不厌其烦地做着提示。机关这么复杂,你怎么可能没有得罪人?或者,你老婆有没有跟人有矛盾?

我被年轻警察这一问给问住了。很多人都羡慕我们整日里在领导身边转悠,风光无限。殊不知,风光无限的背后是一千个一万个的小心。这种状态决定了我们必须是特殊材料做成的特种人。我们必须是变型金钢——上得了酒桌,下得了牌局,禁得起责骂,写一手好材料,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可以随时熬夜加班,可以随时为领导抱炸药包,还可以充当灭火器;我们必须是千斤顶——在关键时刻总能用自己的没有尊严扛起领导的尊严,用自己的毫无颜面扛起领导的颜面。领导骂得你体无完肤,你还要抬起头来,还要装得了傻卖得了笑。当然,在领导面前没有颜面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有颜面;我们还必须是千里眼和顺风耳——对领导的每个眼神每个手势都要尽收眼底,并及时做出正确判断。对下属的一举一动也要了如指掌,并及时管理到位。单位体检时,我看爆了视力表,成为政府办公认的“第一眼”。我有千锤百炼的火眼金睛,秘书科的小刘科长周一上班偷溜出去吃早点,信息科新来的小庄周二早退去接孩子,综合科的小谢写总结时几大段抄袭拷贝了网上的资料,文印站的小李在背地里说了某某领导包括我的坏话,都逃不过我的法眼。特殊材料堆砌而成的机关俨然一个不良情绪的导体,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将上一级传递下来的不良情绪及时往下一级交接、传递。这边主任刚挨了副县长、县长的训,那边他就得及时找一个副主任或者副主任科员作为情绪表达的通道,副主任和副主任科员挨了主任的训,再找个股长、科员,股长、科员再找个临时工,一级将下一级作为发泄的对象,把彼此得到的骂给骂出去,长此以往,不良情绪便不会在自己身上累积,这样充分保证了每个工作环节的正常流畅。至于最后一层的临时工,因为从事的更多是体力劳动,长期的抗压已经练就了他们一身百折不挠的功夫,再加上身体上的劳累使精神对他们的煎熬降解到了不至于影响他们生活的最低值。这是一种大家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常态。如果这也算得罪人,那我几乎得罪了单位的所有人。

难道是小刘?工作会上我虽然没点名地批评,但大家都听得出来指的是他。可是,不应该啊!他是科长,这次又被推了后备,怎么可能自毁前途?!难道是小庄?念他初犯,那天我是把他叫到办公室进行单独谈话的,这已经保足了他的面子了。虽然他刚调来半年,虽然他自恃有才华,整日里都不主动与人打招呼,常常一脸没有表情,可整体上看也还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再说了,如果不是我看过他写的几篇文章,在讨论人选时我说了他几句好话,他也调不进政府办。小谢?那天我在办公室冲他当场发飙,伤了他的自尊?可他过后不是还托我给他介绍女朋友,怎么可能做这事?那么是小李还是?我做了一道道选择题,又一次次否定了自己给出的答案——每个人都有报复的理由,可是,每个人又都没有报复的可能。

至于妻子与谁有矛盾,与谁有纠纷,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妻子被我问得莫名其妙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我这才将实情告知。她坐不住了,直接又买了回程票往厦门飞再往安县赶。总算做完了笔录,派出所却还没有行动的意思。我忍不住催促起威坐在办公桌前的警察。你们赶紧去调监控出来看!看到底是谁抱走了我的孩子!

再等等!我们得把情况先摸清楚,做一下研究再行动。警察让我在这里签字在那里签字。

再等等,再等等,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等什么?我“啪”的一声把笔拍在桌子上,怒吼一声,再等下去,我女儿就没救了!出了事,你们谁来负责?!

不管谁来负责,一个小时后,事情终于还是有了进展。

派出所发来的手机拍摄的视频截图尽管有些模糊,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带走女儿的人。居然是小庄!

小庄名叫庄涵虚,半年前从市社科联调回县里。他撰写的论文曾经获得过全省社科论文的二等奖。他的名字取得挺斯文,人也长得不马虎。方形脸,宽额头,配上一米七五的身高和颇为宽阔的胸膛,有几分伟岸,有几分强壮,再配上他厚厚的近视镜片,又多了几分文人的气息。最有代表性的是他的眯缝眼,看人的时候总是一副呆萌的样子,仿佛每一次见面都是初见,他的表情和热情永远慢在别人身后半拍。与他在同一个单位几乎是天天见面,但每次都要别人先开口跟他打招呼,否则他就做出一副不认识人的清高嘴脸。即使不打招呼的微笑,他也从来不会笑在你前面,永远等着你主动示笑他才勉强回笑。有一次去食堂吃饭,去得晚,我找了半天没找到位置。经过他身边时,见他旁边的位置空着,但桌面上有一本书,我无法确定那位置是否有人,就端着餐盘站在那儿犹豫了片刻,目光还在四下里寻找。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埋头吃他的饭。这时,旁边有人笑着招呼,吴主任,没位置了你还在挑肥拣瘦?我有些发窘,只能主动开口问,小庄,这位置有人吗?他这才再次抬头,说,噢,没有,吴主任!仿佛他是刚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了我来。更可气的是,有一回单位一群人在聊天,聊起我5.2的视力,他居然说视力好坏靠的不是眼睛。我讥讽他,难道靠的是耳朵?他说,靠的是心。这样一说,搞得他很高深,却让我当场没了面子。据说他背得出李清照的所有诗词,他的微博和微信名甚至都标注了“声声慢”的标签,我不知他是否想炫耀自己古诗词武装下的高冷,可我估计每个人都会厌恶他的这种与人隔开千山万水的特殊癖好。

怪不得那个电子表看起来是如此眼熟。没错,庄涵虚手上就有这么一个电子表。那天,我正忙着看庄涵虚送来的一份材料,办公室里来了客人,我没空泡茶,便让他帮忙泡。茶端过来的时候,我一眼瞥见了庄涵虚手上的电子表。表很普通,色彩却出奇的炫,表框和表带都是鲜亮的绿色,表框的绿色外还镶一圈黄色的滚边。这种表与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似乎并不协调。

他的手机没人接听。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他会把我的孩子怎么样?他是一个读过书的人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他究竟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劫持小菲?果真是报复我对他的批评?还是……他好像经常买彩票,难道他彩票买大了需要钱?最近经常有地下钱庄倒闭的多米诺效应,难道他也投钱进地下钱庄?

关于这个庄涵虚,秘书科的小刘科长也并不了解。除了工作上的来往接触,再无任何交集。政府办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每个人都忙得像陀螺,他表情木讷,办公室里一屁股坐下就可以半天,一点声响没有,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八小时外的他与同事少有交集,偶有露脸也只是微信中的“声声慢”。

派出所的同志继续跟踪着各路交通卡口的监控,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便约上小刘科长,找到了与县政府大院仅一墙之隔的“白宫”。“白宫”是南北两座相向的长条形小楼,因为外墙刷着醒目的白灰而得名。楼都有四层,每层近十几间宿舍,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为解决县政府工作人员的家庭住房问题而建的。住在这里的老干部经常戏称自己是“七十二家房客”,至于具体有几家,并没有人认真去数过。随着县城城市开发力度的加大,许多老住户一家家地搬离了这里,住进了自己购买的商品房,只留下少数还未成家的青年男女在此地暂时过渡。

庄涵虚住在南面二楼最靠东的一间小屋。门口的走廊上种着一大盆绿宝树,因为阳光充足又缺少修剪,已经完全处于恣意生长的泛滥状态。所有的枝枝桠桠都张牙舞爪地往高处往阳台外无序化伸展,这种毫无节制的美到了最后剩下的只有凌乱只有拥堵。我退到几乎抵住枝桠的位置,冲着锁匠点了下头。锁匠开了门后,几个人立马被惊呆了。如果说门外的走廊还只是有点拥堵——毕竟多少还有空间的话,那么屋内则是让人应接不暇的杂。首先是五颜六色的杂乱色调,黄绿色的窗帘,咖啡色与白色相间的床单,粉红色的床架,紫红色的布衣橱,绿色的书桌,铺着卡通图案桌布的餐桌,各种毫无关联没有过渡的大片色块兀自立在那里,各自为政,没有章法。接着是各种物件的随意丢放,没有专门的鞋柜,男人的大头皮鞋、运动鞋,小女孩的花布鞋、卡通PU鞋东横一只,西竖一脚。床上散乱着不知穿过还是没穿过的衣服,地上的脸盆里换下的衣服垒得高高的,开了箱的米粉塞在餐桌下,餐桌上的不锈钢小锅里还有没吃完的方便面……狭窄的空间被这种散乱撑得更满了。

书桌上的手机把我吸引了过去。我拿起手机,冲着小刘科长一边示意一边摇头。原来,庄涵虚的手机放在家里,根本没有带出去。放下手机的瞬间,我的眼睛被什么灼到了。我注意到了书桌面的透明玻璃下贴满了照片,有我的,有小刘科长的,有办公室主任、副主任的……单位所有的领导和各个科室的负责人都光荣上了榜。所有的照片均为黑白头像,除了色彩,与单位会议室墙上喷绘的党员风采照并无二致,每一张照片的下方都标注着职位和姓名,还标注着各自脸部特征。比如,在我的照片下标注的是:吴章开,副主任,四十出头,三七分头,丹凤眼,眼下有泪痣,发根白。对小刘科长五官的解读是:眼镜男,长条瘦脸,鼻上有皱纹……我不由得想起了外国电影里的情节,每个杀手在执行一个新的暗杀任务前,都会得到一帧被执行对象的照片……我倒抽了几口冷气。我无法想象庄涵虚像是一个老练的案犯,拿着放大镜放大着每个人的五官。这个庄涵虚到底想干什么?他每天对着这些照片在研究什么?他想把这些照片给谁?如果我因为批评得罪了他,那他们呢,章主任、王副主任,他们什么时候得罪他了?他又会对他们做什么?我与小刘科长频频交换着目光,交换出的却是彼此的迷惘与茫然。

打他老婆的电话!小刘科长拿起手机,眼里闪着光。找一下他老婆,他老婆一定知道他在哪里。

庄涵虚的手机居然没有设开屏密码。小刘科长很快就用这部手机找到了“老婆”,一拨,对方没接。再拨,居然就给摁掉了。我用自己的手机拨出那串号码,对方竟然马上就接了。一听我问“你是庄涵虚的妻子吗?”对方只抛下一句,“我已经跟庄涵虚离婚了,有什么事情你们找他不要找我!”就挂断了电话。再往下,任由我千呼万唤,对方再不接电话。

离婚了?庄涵虚什么时候离婚的?报到的时候,不还处在婚姻状态中?我没能在小刘科长的一脸无辜里找到答案,气得牙齿都在打架,拿着手机的左手用力就是一甩。这一个个都什么莫名其妙的人!我这一甩手,把小书桌左侧桌角的几本书给碰落到地上。我捡起几本《读者》往那摞书上放,目光下意识地飘过最上面的书,先是一本《心理医生咨询手记》吸引住了我,再往下,是《自我识别心理障碍》,再往下,《无人生还》《东方快车谋杀案》《罗杰疑案》《尼罗河上的惨案》……十几本克里斯蒂的侦破小说抱在了我的怀里。我看过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时隔多年想起其中的场景都还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对于侦破者来说,可以从中学到许多破案的技术和方法,而对于罪犯来说,却也完全可以从中学到一些反侦察手段。我的眼球伴随着一本本叠加在手上的书越睁越大。

有如此嗜好的人假使不是变态狂也一定是心理有障碍的人,你永远想像不到他会做出什么!我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抱在怀里的几本书一滑溜,散落了下去。一定要赶紧找到这个人!

书堆旁的一盆小小的含羞草受了惊吓,叶片瞬间合拢。我的恐惧再无法闭合。

我要小刘科长通过各种途径去了解庄涵虚的家庭情况,包括父母或者兄弟姐妹的联系电话,自己则又赶到了派出所,将搜集到的信息反馈给了警察。派出所的警察正兵分两路在做调查,一路循着庄涵虚所走的路径在调查各个路口监控,一路赶往火车站、动车站、机场了解他是否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出行。调查出行的那一组传来好消息,目前尚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庄涵虚出行的记录。调查道路监控的这一组刚刚跟踪到新华路。庄涵虚带着小菲似乎并不急着离开,他们从解放路走到八三一路,又走到新华路。庄涵虚拉着小菲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小菲像只小兔子一蹦一跳,庄涵虚时不时地蹲下身来跟她说几句话。有时,小菲可能走累了,赖着不走,他就抱她走一段路程,再放她下来……我揪住自己的头发往下拔。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周末,我带小菲在公园里玩时碰上了庄涵虚。因为临时需要到办公室看一份材料,我让他帮忙带一下孩子。这绝无仅有的一次接触,居然埋下了祸根。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接触,小菲不可能跟他认识,也就根本不可能跟他走……五点的时候,他们走过新华路,依然是说说笑笑的样子。再往前走便又是一个十字路口,可是,两人并没有在这个路口出现。警察把镜头倒回到新华路。庄涵虚带着小菲进了路边的肯德基。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三个小时过去,他们没有在监控中出现。他们消失在了新华路。

一到这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快餐店,警察就知道了问题所在。快餐店除了正对新华路的大门,在东面还开有后门。

他们很有可能走的是后门。警察说。

他们为什么要走后门?我不敢往下想。

警察调出了快餐店的监控视频。小菲一进店里就轻车熟路地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庄涵虚给小菲点了一对奥尔良烤翅、一个鸡腿汉堡、一包薯条,一杯可乐。他自己只要了一杯可乐,很长时间,他就那么坐着看她吃。小菲吃得津津有味。一会儿捏一根薯条伸给他,一会儿掰块汉堡往他嘴里塞。

看着小菲与拐骗她的人如此亲近,我说不出的心酸。肯德基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可是我已经记不清多长时间没带她吃肯德基了。

如果不知道底细,很多人肯定以为他们是一对父女。警察说。他对你女儿还是蛮不错的,你女儿看起来很开心,并没有受到什么威胁。

他完完全全就是利用了孩子的善良!小孩子哪里懂什么危险?我坚定地说。所有温柔的背后是更可怕的伤害。

以我的职业判断,这不像是一个绑匪能做的事。警察指着视频里的庄涵虚说,我看他一点都不担心小孩子会跑!

她才四岁,那么小,还能跑哪里去?我说,好,就算她这一刻是安全的,可是,谁能保证绑匪下一刻会做什么?!

我看着视频里庄涵虚带着小菲走出后门,消失在一片模糊的黑暗里。后门之外,是一条小巷子,一切监控的盲区。

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屋内原本黏黏稠稠的空气因为妻子的到家而变得一点就燃。

一个人的揣摩再加上另一个人的推断和埋怨,对“那个市里新调来的”的恐惧像随时会擂响的雷电积郁在云层间。

这个夜注定是难熬的。

接到小刘科长的电话,我得以从妻子癫狂的咆啸状态里暂时解脱出来。根据小刘科长提供的信息,这个庄涵虚家庭背景倒也并不复杂,一个父亲,两个姐姐。父亲两年前得了血栓,落下了偏瘫的毛病,现在一个人在乡下住,两个嫁到附近村的姐姐轮流回去照顾。他大学毕业后考进了市社科院,妻子也在社科院上班。先是因为他成天拿妻子跟前女友比,两人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孩子出生后,俩人不吵了。可因为父亲的缘故,他申请调回县里来,妻子坚决反对。妻子的理由很简单,人都往高处走,别人都千方百计往大城市里调,他倒好,要往低处流。他执拗坚持,一个月前,妻子选择跟他离婚。他同意了,四岁的女儿随他回到县里。

他原单位有人推测,他调回县城可能还有前女友的因素。他前女友……像是突然卡住的齿轮,小刘科长不再往前走往下说,而是顺着齿轮又倒了回去。当然,更主要的肯定还是因为他父亲。

小刘科长提到庄涵虚的父亲,这让我记起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大约在两三个星期前,庄涵虚曾经递过一张报告给我,内容大体上是说乡下居住困难,申请在自留地上建新屋。庄涵虚老家所在的古美镇几年前被列为大县城核心区,镇区中心位置的七八个村都被作为控制区域,新建房屋管控得非常严格。庄涵虚不知从哪里探听到,镇长是我的好朋友,希望我出面跟镇长打个招呼。当时,我忙着写一份材料,只说了一句,我看看再说,而后就把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个庄涵虚,简直太小人了!我放下电话时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让我抓住他,我一定剥了他的皮!

庄涵虚?妻子被打断的咆啸冷却到了这三个字上。你说那个市里新调来的叫什么名字?

庄涵虚啊,半年前刚从市社科院调回来。我一脸懊恼。都是我的错,这个人可能心理有疾病,如果那一次我不在他上班接孩子的事情上批评他,如果他提出帮忙说情建房子的事情上我及时给他办了,也不会出今天这样的事情。

妻子的表情有些令人匪夷所思。那样的表情似乎有着很沉的分量,她的头被表情带动着一点点往下沉,往下掉,言语也跟着混乱起来。也许,也许,不是……

听说他也是福城大学的,跟你还是校友。我猜测着,一点点没了底气。你们——认识?

这……这……我的问题像是一根鱼刺,卡住了妻子的喉咙。她突然就不说话了。只不停吞咽着口水,仿佛那是足以软化鱼刺的醋。好半天,她蠕动着嘴唇说,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他追求过我。我们谈过一段时间恋爱,后来是我提出的分手……

你们谈过恋爱?我惊得眼睛都快跳出眼窝。现在,轮到我发出咆啸了。你居然跟绑架我们女儿的人谈过恋爱?

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他又不是绑架犯!妻子一脸委屈。我怎么知道他现在……

原来他的前女友是你!我突然明白小刘科长说话卡壳的原因所在。我感觉被狠狠抽了一巴掌。他知道你是我妻子?

应该不知道!妻子摇着头。他调回县里后,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在幼儿园门口,他也去接孩子。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他整个人看起来怪怪的!

怎么,你现在知道他怪怪的了?当时是不是还旧情绵绵啊?我冷冷地说。你不是说你那个是因为骑车的缘故,难道,你们?

哪个?妻子意识到了我指的是什么,她也生气了。你说什么呢?!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得理不饶人。我比妻子大七岁,新婚那一夜,两人宽衣解带之时,妻子从皮箱里拿出一张折叠成四四方方的纸片递给我。那是一张十年前的医学证明,证明上赫然写着“处女膜破裂”。她说,当时还在上大学,有一天骑自行车上街,眼看就要撞上一辆小轿车,她一急,整个人从自行车上往下跳。她骑的是前面有横杠的男式自行车,跳下来时,下体被什么重重地撞到了,很痛,血也流了出来。到了医院才知道,那一撞,把她宝贵的处女膜给撞破了。那一夜,包括那一夜之后的那么长时间,我相信了。可现在,这一刻,我却有十足的理由不相信了。这种上当的感觉相当不好受。我要把那一巴掌还回去。我继续往下说,如果我没估计错,那张证明也是他帮你开的吧?

张不开,你这个混蛋!你不是人!妻子以我小时候被同学取的外号表达自己的愤怒,几个字刚出口,泪水与鼻涕也跟着一串又一串。为什么一定是我的缘故?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从来就是发号施令,从来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为什么就一定不是你把他给得罪了?她奔向我们的床,用枕头掩盖自己的泪水与哭泣。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视力和听力都被她的泪水与哭泣给泡软了。结婚这么多年,她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让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对我的加班加点,对我的没有周末没有节日,她从来没有怨言。每个周末,她陪着孩子上钢琴课,上英语班,上舞蹈班,上围棋班。每天晚上,她陪着孩子练琴,给孩子讲故事。她做了一个母亲该做的所有事,甚至还替代了作为父亲的我的部分功能。我偷偷地责骂了自己。但只是一瞬间,自尊又抢占了上风。假使她的第一次真是意外,她也是被我的仇人泡过的女人。她定然是因为这样的缺陷,才需要用更多的方式来弥补。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潮湿的空气中滋生、繁殖,以最不节制的方式节制地生长,塞在两个人的缝隙间。

就这样,一个坐在客厅抽烟,一个趴在床头哭泣。烟和泪水都是心中开出的火车,按着各自主人设计的轨道走着,或急或缓都遥相呼应,却没有交集的空间。我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两个人近得如此之远。我拥有世界上再好不过的眼力,此时我却看不清最近的距离。我无法判断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无法判断,这么多年,她是不是还对我隐瞒了什么?

时间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步履艰难地走着。对于女儿,我们都无能为力。凌晨两点,我的手机果真响了!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沉默。按照警察的分析,只要是绑架勒索案件,8个小时内,索要钱财的电话一定会打来。

一个陌生的号码。固定电话。我的手在发抖,手有千斤万斤重。我拖拉了几下屏幕上的下滑箭头,居然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快接电话啊!妻子已然忘记刚才的争吵,光着脚冲到了客厅。怎么不接电话?

这一下,电话终于接上了。是派出所的警察打来的电话。吴主任吗?请你现在马上到县医院急救室,那边有个三四岁的女孩被人打得颅脑骨折,你去看一下,是不是你的孩子!

电话瞬间粘合了两个人的裂痕,火车突然就并轨了,猜疑暂时被搁下。赶到医院时,那个小小的身体已经被盖上了白布单。旁边的人指着那小小的身体纷纷议论。太惨了,才几岁的孩子!

这下手怎么这么重?

太没天良了!

妻子望了我一眼,嘴唇已经在瑟瑟发抖。还没走到床前,她两脚一软就瘫了下去。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搀,半拖半扶着她往那片白走去。

我揪住白布单的一角,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揭。那是一个被剃光了头的小脑袋,紧闭着双眼,额头上都是血,高高肿起的嘴唇……她的右侧脸颊上有一片暗色的胎记。

不是小菲!不是小菲!我狠狠地捏住妻子的手臂叫了出来。小菲脸上没这个胎记!

妻子这才勉强把眼睁开,忐忑不安地转过头去。

不是小菲!真的不是!确认了我的说法,她紧紧地抱住我,嚎啕大哭。

我的想法与派出所的考虑相互咬合。

为了不耽误时间,天一亮,一路警察继续在县城循着监控,往摩的司机的方向去询问和查找。一路警察(其实也就一老一少两个人)着便衣带着我往庄涵虚乡下的老家赶,希望通过他父亲可以了解到一些新的线索并帮上一些忙。

庄家住的是一座上百年的古厝。古厝位于观音岩山脚下,坐北朝南,屋后是一大片树林,房前为一大片菜园。如果忽略了这座古厝的老与旧,这算得上极其奢侈的住宅。厝为十开间,分为上下落,建有主厝和护厝,个别地方还依稀可见残缺不全的漆画、木雕。庄家祖上应是旺族,才能建得此等规制的房屋。只是经历了岁月风雨的侵蚀,再耀眼的繁华也变成了衰败和腐朽。

在这座古厝的周边,清一色的钢筋水泥房,多为三层四层,最少也有两层,都贴着或白或粉的外墙磁砖。这种对照下,仿佛是一个满面疮痍的老妇人站在一群如花似玉的青春美少女之间,映衬出来的除了皱纹就是粗砺与干瘪。

偌大的古厝里,一间间的屋子或者闭门紧锁,任由蛛网密布,或者干脆屋门大敞,任由牲畜出入。空气中充盈着与鸡鸭与猪与兔有关的气味。唯独缺少的是人的气息。

晾衣绳上的几件刚洗过的湿衣物宣告着人的存在。一个微开的门内传出几声微弱的咳嗽声。循着这声音,他们找到了护厝与主厝相衔接的廊道上。有个老人左腋下拄着拐,右手正有些吃力地刷着锅。每刷几下,老人时不时要停下来歇几口气。

带路的村干部指指老人,努努嘴,就退到一边。

请问,你是庄涵虚的父亲?年轻警察走上前问。

是啊!老人艰难地回过头。

你知道你儿子人在哪里吗?年长的警察又问。

涵虚?他怎么啦?老人的右手也搭在拐上。他昨天晚上回来了啊!

他在家里?!我大惊失色。他是不是带回来一个小女孩?那孩子呢?

他带孩子出去了!老人甚是不解。他刚刚出去,说是雨后正好去挖点笋,中午要煮笋汤!

他人现在哪里?千军万马已经奔到了我的胸口,我用力地揪住老人的衣袖。

应该在那边竹林里。老人的眼神里交杂着惊慌与担忧。他指指东南方向,说,池塘边上有一大片竹林。很好找,门口往右拐,走几百米就到了。

果然很好找。几分钟就到了池塘边。在时断时续的蛙声里,我隐约听到了竹林里悠悠传出的“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那歌声嫩嫩的,就像地上新长出的青草,满满都是水分。它随处停歇,又随处再起。在它停歇的地方,总有另外一些声响补了进来,接了上去。是金属对泥土的旁敲侧击?是双手对泥土的触摸?风微微地起了,竹叶的“刷刷”声一点点掩盖了这些声响。远远地,我先是看到一件熟悉的花裙子。底是白的,花是黄的,细细碎碎的黄色小花咖啡色小蜜蜂密布着,重叠着,堆积着。它挨着一棵竹子,贴着地面,一动不动。

我的心抵到了胸口。我压着嗓门轻轻叫了一声,小菲!蹑手蹑脚地朝着花裙子走近。

伴着下意识的一声“嗯?”花裙子只是微微动了一下。花裙子缓缓站了起来,黄色小花一朵朵地开了,咖啡色小蜜蜂一只只飞了出来。小花开向左,再开向右。小蜜蜂飞到左边,又飞到右边。

真的是小菲!真的是小菲!我恨不得插上翅膀,将她紧紧护在我的双翼下。在我离她只有五六米远的地方,我意识到,她的眼里没有预料中的惊喜,她的双脚正一点点往后退,嘴里不停嘟囔着,别过来,别过来!我收住了脚步。我清楚地看到,女儿的白色裙子上沾满了黄泥巴,她左手上举着一根小棍子,棍子上爬满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紧紧地捏着一小段时而蜷缩时而伸展的玩意。见我没再靠近,小菲把手上的棍子和那一小段玩意儿一扔,转身就跑。像沾了墨的笔浸到了水里,棍子上的黑团一到地上就迅速散开了。从棍子上散出来的那些黑似乎还会动,越散越开,越散越淡。天啊,天啊,是黑蚂蚁!在它们的边上,一只肉红色的蚯蚓在地上翻转着,扭过来扭过去。

小菲,别跑啊!爸爸来救你了!我四下里张望一番,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分贝,紧追几步过去。小菲,过来,快点过来,咱们可以回家了!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小菲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唯恐周围的人听不见。我不学英语!我不学围棋!我讨厌钢琴!

这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小菲宁肯背离自己的父亲,也要奔向劫持他的歹徒!没错,她确实一直都不喜欢我让她妈给她报的各种兴趣班,可一个孩子看到的只是眼前玩的时光,作为视力超群的父亲,我需要看到的是十年二十年后她的前途。我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小菲的手。我抓住的其实不是她的手,而是戴在她手腕上的手表。那是一个色彩炫丽的电子表,表框和表带上的绿色鲜亮得晃眼,表框外的那一圈黄被绿色映衬得金灿灿的。小菲转动着手腕,试图挣脱我的手。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在我的怀里,她的小身躯不断扭动着,挣扎着,两只小手握成拳头状雨点般砸在我身上。你是坏爸爸,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跟眼镜爸爸一起玩!

眼镜爸爸?我一手捏住她满是泥巴的两只小拳头,问。谁是眼镜爸爸?

喏,在那儿呢!小菲用下巴朝前抵了几下。我的手一放松,她的手立马就挣脱了出来。她伸出小手指着前方,一脸的幸福。他在挖笋,我们中午要吃最最新鲜的笋肉汤!

竹林丛中,庄涵虚正猫着腰,半蹲在地上,时而抡着锄头小心翼翼地撅着土,时而丢开锄头用手刨着挖着。动作幅度和力量都是如此之小,神情目光又是如此专注,仿佛他要挖的不是笋,而是一件容易破碎的艺术品。

两个警察不动声色地冲了过去,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往背后一扭。我抱着小菲赶了过去。庄涵虚的上半身被两股力量往前压,往下压,差点就栽到地上,眼镜掉到了地上。他喊着,我的眼镜——直到年轻警察把眼镜送到他手上。好不容易站稳了身体,他的脖子胀得青筋暴出,脸憋得红通通的,努力地扭过头问,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放开眼镜爸爸!放开眼镜爸爸!小菲显然被惊呆了,大声哭了出来。她的身体剧烈地扭动着,两只小脚用力地踢着。

你是不是叫庄涵虚?年轻警察问。得到庄涵虚的肯定回答后,他又问,你为什么要劫持别人家的孩子,你究竟想干什么?

劫持?别人家的孩子?庄涵虚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劫持别人家的孩子了?

年长的警察指着小菲说,你难道认为她是你的孩子?还是你不认为这是劫持?

开什么玩笑?我带我自己的女儿回家怎么成了劫持了?庄涵虚充满深情地望着小菲,你可以去问问她,我是不是她爸爸?

我要眼镜爸爸!我要眼镜爸爸!小菲握紧的拳头再一次密密麻麻地落到我的身上,伴着哭声与叫声。坏爸爸,坏爸爸,你让他们放了眼镜爸爸!

似乎到了这一刻,庄涵虚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漠然,只有漠然。

这是他的孩子?庄涵虚问向警察。

你难道不认识你们吴主任?警察指着我和小菲疑惑地问。你难道不知道小菲是你们吴章开主任的女儿?

庄涵虚努力睁大他的眯缝眼。吴主任的女儿?难道我接错孩子了?怎么可能?我去幼儿园接我女儿,她主动跑了过来。我叫她飞飞,她应了。我说飞飞,跟爸爸去乡下找爷爷,她也说好。她一直叫我眼镜爸爸,她怎么可能会是别人的孩子?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目光随着言语一点点迷离,飘忽,慢悠悠的,轻飘飘的。如果她不是我们家飞飞,那——飞飞呢?他开始不停地摇头,拼命地挣扎,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我们家飞飞呢?我们家飞飞在哪里?

我和两个警察的目光迅速做着空中接力,只是棒刚接到手便又会急不可耐地被传出去。这个三十几岁大男人的哭声像是迷雾弹,让所有人都迷失了方向。小菲也突然收住了哭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密密的竹林像是刚被镇纸压过的宣纸,平了,静了,也顺了。提在每个大人手上的笔墨却不知该落笔何处。

虚啊,虚啊——竹林外传来的几声呼唤像是意外滴下的几点墨,宣纸上又有了统一的方向。庄涵虚的老父亲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近。他看清了现场的情形,问向警察,你们?再问向自己的儿子,虚啊,这是怎么啦?怎么回事?

每一个询问都让两个警察顶在庄涵虚后背上的手力明显降解了三分,让他的背也直起了三分。他把脸在左右肩膀处来回蹭了几下,没事!你怎么来了?

飞飞妈来电,说是有事情找你!老人的目光逼退了两个警察的手。他往庄涵虚的手里递上一只小灵通,她一直打你电话没人接,就打到我这里。你赶紧给她回个电话吧!

飞飞?你在哪儿?拨通电话的庄涵虚只说了几句话就破涕为笑了。等不及通话结束,他指着电话兴奋地对着众人喊,镜片后的眉眼里满是亮光。是我们家飞飞!我们家飞飞在她妈妈那儿!她妈妈昨天下午偷偷把她接走,她吵着要见我呢!她妈妈让我去接!

我听得一头雾水。一脸严肃地立在他左右两边的两个警察也彼此用迷惘印证着迷惘。我担心警察就此不把劫持当回事,指着庄涵虚愤怒地说,这劫持别人孩子的事情岂是你们这几句套好的说辞可以解决的?我抢过他手里的电话,对着电话怒吼,我不管你是他什么人,你别想包庇庄涵虚,他劫持了别人家的孩子,想抵赖是抵赖不掉的!

劫持别人家孩子?这怎么可能?对方一开始显然被我吓住了,说到这儿她就停顿了下来。但很快,她就非常坚定地说。他一定是带错孩子了!

自己的孩子还能带错的?而且还那么凑巧,他带错的居然是跟他有过节的领导的孩子?我不屑于他们这些低级荒诞的骗人伎俩,狠狠地回了几句。这种鬼话谁会信?

你是他领导?女人有了几秒迟疑。这种鬼话一般是不能信,但如果——女人有意无意地卖着关子。他有脸盲症呢?

脸盲症?

你是他领导,难道你就没发现他很奇怪?女人反问着,却等不及我的回答又往下说。他认不得人的脸。今天见过的人,明天见了面依然像陌生人。他甚至记不住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长什么样。这也是我跟他离婚的主要原因。

说着说着,对方居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天天在一起,而他却经常认不出你。虽然孩子判给了他,但我想来想去就是不放心,担心哪天孩子会被他带没了,所以,昨天才会……您在听吗?喂——喂——您在听吗?

听筒里的声音一点点地飘远了,也一声声慢了下来。我呆呆地盯着与我只一步之遥的庄涵虚,他的表情面孔越来越模糊、陌生。

他真的是庄涵虚?我感觉我的眼睛好像是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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