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占伟
朱二在被子上抹匀502胶水,双手拉着被子剩余一角的两端,透过高度近视眼镜,他观察到双手处于一条水平线上后,将被子用力往贴了三合板的屋顶上按,他担心粘接不牢,一动不动摁了六七分钟,小臂上方的肌肉微微紧张发酸起来,他才松了手。被子上有皱褶,他两只手均匀用力,轻轻拉了拉,褶皱紧张起来,红白条纹的纹理变直。朱二双手轻轻加力,被面纹路稀疏起来,能隐隐看出其中包裹的棉花,朱二松开手,心满意足起来。他往下拽了拽,粘得很牢靠。
这是他在房顶上沾的第七层被子了。
粘到第四层时,出现了意外,东北角突然脱落一大块,约有总面积的十分之一,一部分被书柜托着。靠窗户书柜托不到的地方,脱落面积有扩大趋势。他的补救措施是在屋顶上粘一层很薄的三合板,再将被子粘到三合板上。他发现三合板与墙壁之间的黏合力极大,与被子的黏合力也很大。
他小心翼翼开始修补。裁出一块与脱落位置大小形状一致的三合板。三合板越薄越好,这样能减轻吊顶重量。他去东风路建材市场买三合板时,皮肤晒得黝黑脸色发黄的女老板很是奇怪,还没有人选薄的买呢,本来薄的只是作为对比,目的是抬高厚板子价格。女老板苦口婆心劝告这个双眼无神戴眼镜看起来稍微有点木讷的三十五六岁的男人买厚的,可惜没有成功。而且男人说他只买一张,可能不久会一次买六张,买好几次。她要了厚板子价格的一倍,他居然买了。她看着他扶着板子,坐三轮车离去的背影还是感到奇怪。
朱二学过《工程制图》,他量好尺寸,用点划线绘制一份草图。按草图裁三合板最趁手的工具不是锯子,而是剪铁皮的钳子。裁好后,他觉得裁出的图案好像在一个很久远的梦里面见过。有时候,他恍恍惚惚,分辨不出脑子里闪现出来的场景,是梦里出现过,还是真实经历过的。三合板的图案和小时候玩的一种链子枪很像,但他分辨不出这把链子枪是小时候玩过的还是梦里玩过的。
粘第三层时,他发现三合板有更大的黏结力。公司一间会议室要改造成视频会议室,接收总公司的视频会议,公司原来有一个视频会议室,但太大,能容纳一百多人,有时候视频会议只需几个人参加,未免显得空荡荡的,还有极个别时候,视频会议稍有冲突,会场就排不开了。他负责公司信息化建设,这项工作领导交给他,他没推脱掉,在办理好商务手续,施工单位进场后,他要每天跑去看。有时候还要报材料计划,多一项工作要付出更多的体力和经历,但收入没有变化。装修师傅在板子上抹白乎乎的胶,贴在墙上,师傅说这种胶粘的很牢。他抠了抠已经粘好的板子,指甲都抠疼了,还是抠不下来。本来他想要些白色的胶,但看到黄桶外面的说明书,里面全是化学名称,而且还有甲醛,桶里散发出的气味呛得他想流泪,他打消了念头。
修补工程进行中,他突然想把四层全部拆掉,在每层之间增加一层三合板。上班写半年工作总结的时候,他一直在思忖这个问题,显得很认真,似乎在绞尽脑汁把总结写漂亮。他的头昏昏沉沉起来,打了个哈欠,这令他很警觉。他给自己规定,白天不能打10个哈欠,若超过10个,说明晚上睡眠不佳,他就很紧张,晚上会难以入睡。有时候,上一天班,他的头就像太阳穴以上裹了东西,勒得头顶难受,特别是动脑子写东西时,疼的更重。
其实第四层完工后,他的睡眠质量已经大为改观了,按统计学分析,他接收到的声音已经下降了50%。特别是早上,一周有两三天,他已经不会从遥远的似乎从梦里持续到清醒的声音中醒来了。这个哈欠让他取消了拆掉重来的想法,一拆一装,要十几天的时间,他只能在下班后和周末干活。有时候还要去看生病坐轮椅的父亲,父母亲住在离他30公里外的另外一个城市,幸亏母亲身体好。
朱二的睡眠问题,不是自己的问题。他曾经在单位外面开发商的小区租住10年,那10年,他睡的相对安稳。楼上是一户三口人家,一对小夫妻带一个女孩,男的胖乎乎的,眼睛不大,见人一乐,显得很憨厚,女的眼睛倒是挺精明的,但不会是多事的人,孩子眼睛像爸爸了,只有一条细细的缝,有些女孩,长大后眼睛就突然大了。搬家的时候,他碰见穿着校服的女孩,发觉她突然大了,个子都比她妈妈高了,眼睛果然长开了。
现浇楼板很薄,很不隔音,楼上有时候会叮叮当当一会,他细细听过,有拉凳子的声音,有孩子玩一种套在一只脚上旋转,另一只脚跳的玩具,有争吵的声音,只听到女的声音,听不到男的声音,这时候,总会有孩子哭的声音。白天他上班,晚上7点回来。他从来没听到过男女之间做那个事的声音。但过了晚上11点,就安静下来。他睡的晚,一般12点才睡。早上7点在闹钟声里醒来,8点之前,就能赶到办公室。他在租住的房子里,结婚,有了孩子。
房顶声音随着自己孩子的诞生和楼上孩子的长大,似乎越来越微弱。
在租住的房子里,他没有感觉到有睡眠障碍,无论何时睡去,总是一觉到天明,在闹钟声里醒来。有时候会有心事跳出来,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演绎,脑子就越来越清醒,翻来覆去睡不着,数羊也睡不着。越睡不着,他越想会不会耽误明天的事情,别人看自己会不会一脸疲态,越想就越睡不着,不过,总会睡去的。还有时候睡晚了,过了睡觉那个劲,会更兴奋,脑袋里就像注入了酒和氧气。他就戴上耳机听收音机,大多听音乐台,午夜的节目就是一首一首放歌,也没有主持人,更没有广告。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可以说,他有时有入睡困难,但只要睡去,中途很难醒来。
只不过有段时间,梦很多,一个接一个,他总梦见在走路,梦里面他所在的世界就像一个悬浮在空中满身窟窿的煎饼,不小心就掉下去,下面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一脚踏空,掉进窟窿,往下掉,想喊叫却动弹不得,似乎被魇住了,他没有一次掉在下面那层世界里。在梦里面,他的腿总是软绵绵的,抬不起来,也跑不动。
大约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朱二睡不着。一到床上,他的脑袋就异常活跃,好像打开一座图书馆内,或者是来到一座电视台,眼前浮现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各具色彩的画面,它们在脑子里闹腾打架。那时候,他生活在农村,汽车都很少见,更不要说图书馆和电视台了。眼前最常出现的场景是一堆正燃烧的黄色纸钱,纸钱变成灰,一片片黑色的镶着红光边的灰烬,在他眼前飞舞,就像一群翅膀边缘发光的黑蝴蝶。他睁开眼睛,满屋子似乎都飞舞着纸钱。他努力去寻找光亮,朝南的小窗户透进来有气无力似乎随时都会断气的天光,农村的夜才是真正的夜,农村的黑是真正的黑。
学校东面麦田里有人迁坟,他和一帮同学去看,刚好挖到棺材,正取骨头,那腐朽的木头,白色的骨殖,黑色的灰烬,飞舞的红色,还有他想象中腐烂的气味都跑到他脑子里了。上课钟声响起,同学们奔向土墙混着青砖的教室,而那坟墓里的东西,也跟着他跑了,夜里,这些东西就来到他梦里。这个梦境困扰了他很长时间,似乎一闭眼睛,这些东西就涌了出来,它们藏在空气里,只要他一有睡意,它们就恢复了原型。那时候,他总是睡不着,害怕天黑,害怕睡觉,害怕梦里面那些缠绕他的东西。
上了初中,他住集体宿舍,三十多个男生床挨床拥挤在一间宿舍里,阳气旺盛,那些东西跑不到他梦里了,他只记得宿舍窗外弯弯的月亮,很亮,也很孤独。
之后的岁月里,他几乎没有被睡眠困扰过。
出现睡眠问题,是搬进单位小区后。单位组织集资建房,这也是单位最后一次组织,他搭上了末班车。房价每平方米2000元,根据楼层浮动几十块钱,比商品房便宜一千来块。他分到三室一厅的房子,孩子和妻子睡大卧室,他睡书房。小卧室供不时来几天的岳父母住。
前一两年,睡眠还没有问题,他习惯睡前看会书,有时候看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的主体是迷宫,他建造一座又一座文字迷宫,自己最终也陷入到巨大的黑暗迷宫中了,关于睡眠,他看博尔赫斯写到:“据说,睡眠是我们最神秘的行为。我们把三分之一的生命用于睡眠,却对它缺乏了解。对于某些人来说,它无非是清醒状态的暂时消失;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它是一种同时包含昨天、今天和明天的相当复杂的状态;对于再有一些人,它则是一连串不间断的梦。”有时候,他读卡夫卡,他读出卡夫卡的主题是牢笼,地洞是牢笼,城堡是牢笼,饥饿艺术家也是牢笼,只有陷入牢笼之中才最安全。读着,手突然一松,书掉到脸上,他发现自己刚才已经睡着了。他丢掉书,关闭台灯,似乎黑暗一笼罩房间,睡眠就控制了他。鼾声起来,他睡着了。
影响他睡眠的是奇怪的声音。起初,他认为是梦里的声音,梦里,总有一声声嗒嗒的声音,若有若无,有时候有节奏,有时候没有节奏。他困在一座阴暗的房子里,全身冰冷,嗒嗒的声音从阴暗房子外面传来,似乎是搭救他的。他在这声音中醒来,清醒控制他以后,声音却没有了,他支起耳朵谛听,虫子在窗外叫着,一场大雨浇灭暑热,虫子活跃起来,火车汽笛声从远处渭河铁路桥上传来,这些声音,白天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不知道是不存在还是他没听到。偶尔一两声猫叫,声音凄厉,发情的猫。但这些声音都不是惊醒他的声音。他将声音归结于梦。
有了孩子,还有年龄增大,朱二睡觉时间提前到11点左右,让他醒来的声音集中在午夜12点和凌晨5点两个时段。他刚刚似睡非睡,嗒嗒的声音将他跨过睡眠之门的大脑又拉了回来,这种感觉最令人沮丧,就像一个极度饥饿的人,突然看到一桌丰盛的餐食,捏起筷子,正准备大快朵颐时,突然,筷子被人抢走,餐食也不见了。清醒后,他点亮手机,手机的亮光刺的他眯起眼睛,0:01分,他起身去趟厕所,四处寻觅声音来源,周遭当然是安静的,只有自然的声音,嗒嗒声隐藏了起来,或者,嗒嗒声只有梦里才会出现。
回到床上,有时候立即睡去,有时候却进入兴奋状态,一件事情钻入脑袋,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遍遍推演,一遍遍假设,他钻入这件事中,事情变幻出无数条路径,他寻找不到出口。这种感觉也令人很累,大脑反反复复在清醒和睡眠之间跋涉,昏昏沉沉,疲乏像一只只牵着绳子的蚂蚁,爬向他身体的角角落落,他身体结出一张疲乏的网。他越是努力让自己睡去,越是睡不着。他不用力睡觉,什么都不想,呼噜声刚刚响起时,会突然清醒过来,鼻腔,嘴和喉咙交汇的地方隐隐发干。而这时候并没有嗒嗒声,他的睡眠状态越来越差。窗外路灯发出红光,树的影子在窗帘上摇晃,像一群跳舞的怪物,起风了,他努力听,没有听到风的声音。他来到阳台,阳台开着一扇窗户,窗外不仅刮着风,还下起了雨。朱二索性不睡了,他摸出手机,打开虎牙直播平台,“户外”栏目中有人直播唱歌,有人直播跳舞,那些男男女女容光焕发,他们难道不瞌睡吗,他们不用睡觉吗,他们将生命延长到了夜晚,而他,只希望在夜晚没有一点知觉死人一般睡去,他需要每天死去几个小时,将身上的灰尘抖落下去。
晚上大脑的兴奋,令白天的他很难过,白天的大脑似乎进入了浅睡眠状态,转身就能忘掉事情。
梦里的嗒嗒声令朱二恐惧,他一听到楼上稍微的声音便胸闷,楼上开关的声音顺着墙壁传过来,他的心脏骤然紧张起来,似乎血液只往心脏以上流,不往下流。心脏一缩一缩的,平时他感觉不到心脏的存在,而这个时候的心脏成为他巨大的负担。当身体里的某一个器官,感觉到它存在时,这个器官便出现了异常。体检时,他专门做了心电图,短短一年,心脏便有了早搏的毛病。
朱二尝试不睡觉,晚上12点,他在台灯下看书,在博尔赫斯的小说迷宫里他已跋涉很久,那些文字他读好几遍才体会到博尔赫斯的用意,或许他并没有理解博尔赫斯的用意,而是一种误读。博尔赫斯让人物陷入迷宫里,在其中摸索寻找,朱二觉得他就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人物,掉落在迷宫里找寻不到出口。他在等待出口,手机上的时间从11:59变成了0:00,嗒嗒声没有出现,几声火车汽笛声透过没有阻拦的夜传了过来,就像火车在哭泣。他脑子里嗡嗡的,似乎嗒嗒声困在脑袋里无法出来而变成了嗡嗡的声音,空气里好像飞满苍蝇。他又进入兴奋状态,反复推演着一件事情的万千种可能。
朱二将手机闹钟定在凌晨4点50分,闹铃没有打开,而是设置成震动,在手机的蜂鸣声里,他终结了睡眠。耳朵里突然涌进千万种声音,是高频的尖厉声音,他定了定神,声音突然消失了。时间跨过5点,他的生命又平安度过10分钟,嗒嗒声没有来,尖利的万籁之音再次往他耳朵里钻,他扯两片卫生纸,用舌头舔舐,揉成团塞进耳孔,他的呼吸声遮盖住别的声音,在他呼吸的气流声里,他再次进入无效的生命时间,睡了过去。
有一次,朱二醒来,隐约听到嗒的尾音从头顶上床头正上方传来,他的床在房间的西北角。声音微弱,已经是尾音了。声音或许不是梦里发出的,或许是楼上,也或许是楼上和梦里声音的结合。第一次捕捉到尾音时,他仔细分辨,各种天籁之声在他耳边尖锐地响着,他不用心听的时候,万籁尖锐的声音就消失了。后来,他捕捉到了一声清晰地嗒声,他似乎被自己的呼噜声吵醒的,清醒一控制他,耳朵里传来他的呼噜声和头顶上嗒的一声,是楼板发出的声音,可为何声音控制得如此精确,只要他脑袋一从梦里面挣脱出来,能对外界做出判断时,声音就藏匿了起来。他想,可能是鼾声出卖了他。而且,声音的大小也恰到好处,声音大了,就能吵到其他房间,甚至叫醒北户的住户,北户住着一个大胖子,属于刀来枪往的人。
有一回,他清扫吸顶灯上的灰尘,扫把不小心碰到楼板,发出嗒的一声,过一会,两声嗒嗒声从楼板上发了出来。他故意敲了两下,又过一会,楼板上发出四下嗒嗒声。此后他发现,他触碰房顶发出声音后,隔一会,总会有两倍的声音从头上的墙里传来。还有,以前他没有注意,突然对应上了,床头墙上的白色开关,他半夜去上厕所,啪的一声摁开关,过不一分钟,就像定了闹铃,或者下达了某条电脑指令,楼上同样位置的开关定然会啪啪响两下。他啪地关掉开关,紧接着楼上便传来啪啪两声开关的声音。
朱二对门口墙上的开关过敏起来,开关是白色的,在靠门床头柜的上面。半夜上厕所时,他尽量不开灯,窗外路灯透过来的光够用了。蚊子在他耳朵边嗡嗡叫,打蚊子必须开灯,开灯时,他压开关用点力气,开慢一点,尽量延长按的时间,从声音发出的原理上开关部件的震动。开关就发不出清脆的声音了,声音钝起来,就像蒙上灰尘的刀。
是的,声音是震动产生的,这点毋庸置疑,伽森狄四百年前就搞清楚了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两百多年前,克拉尼更近一步,用数学公式表现出声音传播的关系,公式是伟大的成就,任何神秘的事情只要能用公式表达出来,就摘去了神秘面纱。贝尔就是研究声音的,他发明电话,造出助听器,他是传播和放大声音的,而朱二的目标和贝尔相反。
声音是一种波,声波的形状就像扔进水中一块大石头产生的水波,只不过声波比水波要细密很多。大学二年级流体力学中朱二学过声速,特别是在空气流体力学中,声速是很重要的一个概念。朱二突然想起,讲流体力学的老师是高级工程师,叫王清照,而他现在也是高级工程师,王清照这个名字好像是梦里出现的。
朱二对其他声音并不敏感,甚至何以说迟钝。而那一下让他从扯呼酣睡中醒来,若隐若现嗒的一声尾音,就像一个紧箍咒,令他心烦气躁,寝食难安。
楼上和楼下的声音很丰富。楼上有孩子在吹小号,他认识那个吹小号的孩子,胖墩墩的,上初一的时候突然个子就超过他父亲了,当然也超过朱二了。
还有一个女孩弹钢琴,钢琴的曲目越来越难,有一段时间弹的是白毛女里喜儿系红头绳那一段,似乎练了很长时间,开始乐曲很滞涩,就像一条经常遇到大石头的小溪,越往后,越流畅,变成了一条乐曲的河。朱二的音乐知识有限,他听不出来弹的是什么了。突然一天,他正在沙发上看电视,正在讲一个从小得小儿麻痹症的山东小伙,学画国画,最终赢得一个甘肃来的漂亮女孩芳心的故事,楼上突然传来贝多芬的《命运》,《命运》他是能听出来的,残疾小伙子扼住了命运的咽喉,朱二泪流满面,他被命运扼住了咽喉。音乐,是多么美妙的声音啊,令人流泪的声音。
朱二买来两个台灯,电脑桌前放置一盏,床头放一个,房子里需要亮光时,尽量不去摁响墙壁上的触发装置。
若睡眠正常,朱二的生活很平稳。清晨,他在6点20分的闹铃声中醒来,第一件事是上厕所,蹲在马桶上,他有时看看微信,有时玩一小会海岛奇兵。
6点50分之前,他出门给一家人买早饭。一周之内,除了牛奶经常重复,他尽量不重复。7点10分,他骑车提着早饭回家,儿子和妻子已经洗漱好了,吃过早饭,一家人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朱二一般7点38分出门,骑车14分钟左右来到单位,打指纹,开始一天的忙碌。
有时候,楼上传来打架的声音,男的和女的都厉声扯着,不时有哗啦啦东西倾倒的声音,一年之内,总有三四次。男的在打女的,或许女的在打男的。朱二鄙视打女人的男人,他心中压抑着一个理想,要是楼上的男人不打女人那该多好。
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敲楼上的门,他不敢去,从小的时候就不敢和人打架,女孩子都不敢,母亲常常打他,越打他越不敢跟人打架。来到社会上后,他谁都不敢得罪。
进攻只能引起双倍的声音,他读《老子》,他认可老子的观点,认为最好的策略是防守。媳妇看着他将被子粘在房顶上,问他是不是疯了,他指了指憔悴的双眼和日渐稀疏的头发说,不糊起来就活不成了。媳妇就不管他了。
第四层的意外顺利解决,第七层又出现了状况,书柜渐渐成了障碍,吊顶挨着书柜了,第六层时,他像套被罩一样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将被子塞进去,这一点工程费了他半晚上。
只有搬走书柜了,朱二将外国名著,历代小品,中国文学,哲学之类的书分类装到塑料袋子里,挑了两百来本喜欢看的和准备看的,堆在写字台旁边,从地面堆到写字台的高度,堆了三摞。一摞外国名著,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逃离》放在最上面,一摞是中国古代文学,苏东坡的《东坡志林》刚好放着最上面,最里面一摞是一些杂书,是些养花养草,烹饪养生,人情世故的书。朱二将书脊朝外,便于查找。
挪走书柜两周后,吊顶中间出现了下垂,变成中间低,四周高的情况。吊顶变成半圆球形,就像女人的乳房,中间的吸顶灯就是女人的乳头,通上电就会闪亮。朱二想了很多办法让灯露出来。刚开始两层的时候,他把装圆形吸顶灯的地方剪成一个直径50厘米的洞,吸顶灯的直径有40厘米。套进去刚刚好。到第三层的时候,他发现了几个问题:第一,吸顶灯有可能变成台灯,光线在逐渐聚集,吊顶越厚,吸顶灯的照射范围越小;第二,吸顶灯部分没有粘被子,声音会形成短路,从这里传过来;第三,吸顶灯发热,长时间开灯可能会引起棉花着火。粘第三层时,他将吸顶灯拆下来,接上略高于房高长度的电线,每开始粘下一层时便将线放长一点。
他想不明白,后面三层增加了三合板,为什么会中间低四周高。他站到地面,伸直胳膊,就能摸到隆起的部分,就像摸怀孕的肚子。三合板也变成了圆弧形,重力的作用真大,谁能逃脱自然定律。
下垂的原因是没有支撑,加固的难度很大,获得支撑有两个途径。第一,从地面用几根柱子顶起来,这样就破坏了房间的结构,房子里就像矿井的巷道了,而且,需要支撑的地方是中间,柱子刚好立在房子正中,进进出出确实不便,这个方案虽然简单,朱二还是放弃了,但可以临时使用。第二,支撑固定到房顶上,挂住吊顶。第二个方案难度很大,要把七层吊顶穿透,还要把支撑杆固定到房顶上,支撑杆下部还要有突起物能挂着吊顶。朱二选择了第二个方案,他追求完美,内容要结实,外观也要精彩。
说干就干,他先用两个木棍顶起吊顶,首先选择支撑点,他在灯周围画了一个长一米五的正方形,刚好把灯放在正中间,他在吊顶上画了四个红圈,标出四个需要固定的位置,就像乳房上起了红色的疹子。如何打透吊顶颇费脑袋,被子是软的,中间还有三层三合板,七层厚度达到三十多厘米。刚开始他用电动冲击钻,钻的速度很快,钻头快速旋转,就像切豆腐一样,但棉花中传出焦煳味,他赶紧取下钻头,端一盆水往上泼,焦煳味还有,他用湿毛巾捂住钻孔,只要没有氧气进去,肯定着不起来。
捂了半天,焦煳味终于散去。电钻不能用了。他取出手钻,吊顶的高度让他伸不直手臂,若想伸直手臂,必须弓起腰,或者蜷着腿。力气往上使,也不容易用上,钻了一会,他就满头的汗。好在有电钻打通的两层。钻一会,他就直起腰休息一阵,钻杆在他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结合的部位磨出了血泡,他到客厅电视柜下放药的抽屉里翻出一张防水创可贴,贴上后继续钻。
钻到三合板时反倒轻松一些,这时候能感觉到钻头吃上了劲。忙活周六一下午,他才钻通一个。钻头顶到了墙壁,但长度不够了。他到水电十字电焊铺焊了一个倒T字型的手柄,不仅能继续钻,而且能用上劲了。工程进度大大加快,晚上他不仅在屋顶墙上钻了一个2厘米深的洞,还另外钻了一个孔。钻孔发出轻微的声音,到了晚上11点,这声音明显起来,就像小时候睡在农村土坯房子里,老鼠在顶棚上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他收工,洗漱,昏沉睡去。
第二天下午,四个孔就都打好了,他去电焊铺焊了四个支架。支架全长38厘米,顶部是3厘米带丝扣的长螺杆,螺杆的直径1.1厘米,刚刚比钻孔大一点点。下面是35厘米长,直径为1厘米的钢筋,在钢筋尽头,焊上十字型的3毫米厚钢板。一直到吃晚饭时才焊好,他回家吃过晚饭便拧了上去,进展很顺利,吊顶又恢复了平展。
2米3高的屋顶渐渐低矮下来,第七层已屏蔽了大部分声音,可有时候他还是突然惊醒,他立即去捕捉那细微的嗒的一声的尾音,有时似乎能捕捉到,有时似乎没有,但他总觉得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尾音。
如果再继续工程,将有两个难题,第一个是吊顶已经和门一样高了。第二个是窗户,吊顶将挡住窗户,朱二窗外是停车场,停车场和窗户之间是小区的路,谁要是抬头看一眼,他房子里奇怪的吊顶就坐上火箭,几天之内人尽皆知。
门是美心木门,棕红色的,朝房子里开。如果贴第八层,门就无法正常关闭和打开了。有三个办法,一是门常开,这点显然不现实,他呼噜声很大,隔壁房间妻子和孩子一定睡不好。二是门朝外开,朝外是过道,若往外开会给儿子带来诸多不便,孩子健康成长是他最关注的。他每天晚上和儿子一起读《唐诗三百首》,他们已经背诵了171首五、七言绝句和五律,正在背七律,他的愿望是儿子小学毕业之前,两个人背完《唐诗三百首》。只有第三个方法了,把门改造成推拉门,改造倒是挺简单,只要有钱。他还是选的美心门,来施工的师傅说换成推拉门门就太窄了,人进出很别扭。他还是强行改造了。
改造后屋子里家具不能出来,其他家具也很难进来。屋子窗户朝东,东西长,南北窄,靠南墙放了一个写字台,一个电脑桌,电脑桌挨着东墙。写字台上放着一本颜真卿字帖,摆着一个挂了六只毛笔的笔架。
如何让窗外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颇费一番脑子。朱二住16层小高层的2楼。窗户本来设计为落地飘窗,正在讨论设计图纸时,他单位一个同事12岁的女儿在外婆家跳下了9楼,女孩外婆家在二十多公里外更大的一个城市。外婆家的房子是飘窗,女孩毫无遮挡,一跃而下。单位领导关心下属,将飘窗高度提高1米。
朱二在网上看到灵感,某地为迎接领导检查,在一座大楼外墙贴上带窗户的画,大楼看起来就像新的了。朱二在窗户上也贴了一幅画,画是立体的,就像窗子里面挂着灰白色的窗帘。
第八层继续进行,朱二已经在弹棉花店买了四十多个被子了,每层需6个被子。最早的四个被子是柜子里的,用完后就开始在弹棉花铺里买。弹棉花的是河南人,总是满头灰尘,到处是棉絮的样子。儿子小时,朱二母亲做了很多棉花尿垫子和小褥子,堆在大卧室立柜里,第三层用的就是这些东西,一块一块拼接上去,第三层完工后,躺在床上朱二觉得很像一副后现代绘画,像毕加索或者达利。这些尿垫子和小褥子是母亲一针一线缝起来的,那天晚上,他似乎梦到在故乡刚刚返青的麦地里,光着脚,迎着风,跑啊跑啊,直到筋疲力尽。
第三层是错缝搭接的,朱二在单位负责过一个保温项目,在蒸汽管道上缠硅酸盐卷毯时,保温师傅说错缝搭接保温效果最好,他借鉴了这个经验。果然,第三层是效果最好的。而用被子时,常规的被子尺寸若搭接起来,会不够。第四层开始,他让弹棉花的每个被子加长10公分,弹棉花的人很奇怪地看了看他说,太难了,所有材料都是按标准来的,要是不标准,材料会很贵。每个被子要加200块钱,朱二就放弃了。
朱二去市场上调研过隔音棉,不仅价格高,而且他发现所谓的隔音棉,全是玻璃棉,玻璃棉是保温材料,保温隔音效果好,但很扎人,稍微一接触就全身瘙痒,朱二对保温棉过敏。他负责公司那个保温项目时,每天去施工现场后全身就痒,晚上回家必须洗澡换衣服。
棉花也能起保温作用,而且也是疏松多孔结构,从科学原理上分析,朱二认为用棉被包裹可以起到隔音作用,棉被还给他温暖的感觉,当然更不会过敏。
一定要用好棉花,不能用黑心棉,朱二给七百公里外河南老家的三叔打电话,让他寄些棉花来。三叔支支吾吾说:“老家十几年都没种棉花了。”三婶去新疆摘棉花去了。棉花还是在弹棉花铺买的,用的是价格中等偏上的棉花。
第八层时,朱二感觉502胶水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威力了,而且涂抹502胶水非常费力,有时不小心接触到胶水,皮肤立即变白变干,还有一股灼烧感。小时候,他见过大人用浆糊粘鞋底和鞋垫,往顶棚和墙上糊报纸也用浆糊,报纸能存在十几年,抬头看报纸的标题,头顶上和现实就像两个世界。用浆糊粘起来的鞋底和鞋垫很结实。其实米汤也有粘力,匈奴王赫连勃勃修建白城子时,泥土里不仅拌上石灰,也拌上米汤,这样能使城墙更坚固,要是锥子能扎入一寸,筑城者就变成城墙的一部分了。
经过反复试验,他发现用3分玉米面配7分白面效果最好,玉米面粉要磨得精细,不能看到颗粒。白面粉要用高筋粉,也就是用包饺子的粉,用别的粉,浆糊里面有颗粒。要用纯净水搅拌,不能用自来水,自来水中的氯等杂质会影响粘接效果。1斤原料用6斤水,搅拌均匀后放铝锅中加热,加热温度最关键,不能超过80℃,这是个难题。朱二买来一个测温范围为0-100℃的玻璃管水银温度计,这种温度计的测温点是水银球,水银球不能接触锅壁,否则测出来的是锅壁金属铝的温度,那里直接接触火焰,温度会很高。水银球最好要插到浆糊的中心。他卸掉锅盖正中的手柄,温度计头上缠上胶布,将温度计从安手柄的孔插进去,很完美,水银球刚好在原料正中。但他没法看到温度,他想起有个锅盖子是玻璃的,他将原料倒入那个锅,插入温度计,透过玻璃能看见温度了。
他调整火焰,小心翼翼将温度控制到80℃,熬到晚上11点,终于熬好一锅浆糊,粘接被子的效果非常棒。
第十层结束,他滋生出满足,犹豫是否往下增加第十一层,他很久没有捕捉到那种轻微的嗒的一声。工程暂时到这里吧,一个他试图说服另一个他,他买来儿童挂图《道德经》,按顺序,一张张贴到房顶,房子已经很低了,他稍稍低头才能走路。分房时,领导反复强调,楼层净高2.3米,比开发商的高0.1米,朱二就很感激领导。朱二身高1米8,这说明他的被子吊顶已有0.5高了。
朱二床头顶上刚好贴到“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他是柔弱的,可他始终处于最下,老子说错了吧,柔弱只能处于最下。晚上,他觉得他睡在子宫里,温暖包裹着他每一寸身体,他感到巨大的放松,身体柔软成一堆沾满鲜血和污垢的棉花,那些梦也离他远去。而睡在子宫里,不知道是一个新的梦,还是久远以前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