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禾
它是否可以一再地被遗忘,直到变成更高的真实?
——卡内蒂(英国)
1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榛树
叶子借风力起飞,更多的苦楝
陷入花朵自身的香气,麻雀欢畅
麦子迎着风,而泥泞轰鸣
枯瘦的少年向麦地放出暗绿的光
晨雾沿麦茎升腾,星星的梯子
在云间闪烁,你蹲在屋檐下
反复搓着生锈的手,抬头看见
一棵麦子头顶闪电,在大路上弯腰奔跑
“父亲们,把麦地抬高一些
伸出你的援手吧,就像从镜子里
救出你的前生。”疯长的野草
扯紧了麦子嘶哑的嗓子,乱雨飞瀑
你们终于从屋子钻出来,抓起镐头
奔向村外 —— 麦地已成泽国
看锦鳞跳浪,乌云翻滚,席卷
穿过麦子的道路,通向
一百年的孤独和世界尽头的幻境
“……父亲们,来啊,用你的肩膀
把麦地抬高一些,再抬高一些吧。”
抬入万里晴空。让雨停歇下来
你们变成众鸟,在麦地上空翔集
2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石头花
开满原野,而年迈的石匠
神情木然,头顶烈日挥动錾子和铁锤
见惯了生死,他专注于用秘密
的手艺恢复石头的往昔。你看哦——
他从石头里恢复了花与朵
恢复了祥瑞的神兽,让老虎望月
狮子在云间漫步。他恢复了金刚怒目
菩萨低眉,让庙宇筑起
于云霞的包围。他恢复了一穗穗麦子
牺牲,祭祀,怀孕的母亲,和婴儿
……哦,石头在开花,一点点地
恢复往生的疼痛,欢愉,精血,体温
而后从他身体里分出来,倒退着离去
像一块崩溃的石头。他的时辰悄然来临——
“一种可怕的美在诞生”,夏日盛大
他用最后的力,錾出破碎的自己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他錾出
的生命纷纷出走,众鸟缠绕麦地
他的村子空空,石头内外枯寂无人
3
五月沿大雪归来,槐花落上房梁
燕子衔新泥,一次次撞破墙角蛛网
布谷鸟婴儿般啼鸣,镰刀转亮
拖拉机涨红了脸孔,群飞的灰椋鸟
掠过树梢。田鼠出没
瞎眼的猫头鹰一次次从天空俯冲下来
他的砖窑在燃烧,水缸已挑满
他不舍昼夜地加柴,添薪
他已灰烬遮脸,他已白发苍茫
而窑火沿龙道飞舞,瀑水浇灌
水与火的缠绵,共同演绎一场伟大的窑变
当他纵身一跃——万火于一
从一双双青筋凸起的手上传来
持续的青铜回声。“儿子们,
把酒碗端起,把琼浆痛饮
把地基夯实在,在房子筑起之前
把麦地抬高一些,再抬高一些吧
金色的麦子哦,就将涨满你敞开的庭院。”
4
“……嘘,安静些。再安静些,
不要惊扰他们,让他们上路之前,
把碗底的食物吃完,把屋子扫净。”
天还没亮呢,火车还不曾开来,
在他们身后,露水的泥灯
次第熄灭。白霜沾湿了他们的
布鞋和线袜,粮食已安置妥当,
布谷鸟穿过榛树叶子,飞去更北的北方。
麦地的中央,诗人已成灰烬,
雨水洗净他的小小墓碑,牵牛花儿开——
五十年以前,我从那里落草,
成长,离开。留在身后的麦地
已被留守的父亲抬向了天空——
一种虚妄的宁静,对应着闪烁的银河。
而遗落田垄上的麦子,像父亲
衣襟上的古老图腾。那时星空如碗窑
光的瓷片溅落我脸上,如同麦芒
从黑暗里的召唤。而现在,
牛羊杀尽了,枣红的拖拉机,
只选择播种和收割的节日光临麦地
“儿子们,去远方的大城居住吧,
我只在荒芜中,等待唯一的孙子穿过六月归来。”
5
这一会儿,泥工的安全帽
有太阳灼热的反光。淋漓的汗水
粘带泥浆,从脸上滚落下来
砖是你新买的,古老的赭红
仿佛凝固的火(多年以前
在乡下教书时,你从父亲的砖窑里
见识过它的恣肆飞翔)
现在,泥工要把它扔去水里浸泡一会儿
再抹上水泥,一块块砌起来
安装上金属护栏,筑成真实的墙
给你入夜的安全感。泥工们
撅着屁股,忙碌着,一边用方言
交谈……说什么呢?从十三年前
你搬来居住,如今所有房子
都生出了风雨的创痕。院子里
的地砖已换过两次,柿子树年年开花
结硕果。昨天你去殡仪馆
给邻居送行,看她平躺花丛中
比活着时缩小了一大圈儿,仿佛
一个睡熟的婴儿。她的小外孙子
跟着走上前,隔着玻璃罩,献上一朵
白菊,嗫嚅着嘴唇,怯怯地
喊了声“姥姥”——生和死
就这样轮回不止。你反复递烟过去
尝试帮着打下手,一边絮叨
这些事儿。泥工听着,疑惑地
望着你,说:“老板放心吧,我们
砌的墙,一定持久。如果你愿意
它还能随黑夜一起唱歌——”
你苦笑着摇头,看他们把水泥
从铁桶里铲出来,熟练地抹上砖块——
一堵墙在相邻的两家之间筑起来
来年的夏天,爬墙虎会遮严它
仿佛它已不存在。你仍可抬脚迈过
傍晚时分,你向泥工们道谢
付钱给他们,也祝他们明天找到
赚更多钱的活儿。这时候,从你站的地方
隔着栅栏,能望见北运河水闪着粼光
那是东关大桥的人造瀑布反射的
落日之光,而完活儿的泥工
已沿落日的方向,消失了身影
6
一个中年木工,用墨斗吊线
用凿子掏孔,以榫子连接剖开的檩条
做成理想家具。相同的木头
经过他的手,成了餐桌,成了床榻
也有的,做了泊尸的棺木
世界的真相,沿纹理浮现出来
这个过程里,他沉着如狙击手
埋头在盛开的刨花里
如果有可能,他很愿意做一只带触须
的木蝴蝶送给你。而他顶着烈日
独自去铁匠铺,摆开铁砧
在水与火的缠绵里打出黑铁藏匿的
刀枪和农具。这不同于诗人
在落雪之夜,就着炉火写诗
快乐,悲伤,怜悯,孤独,救赎
源源的絮语,用一张白纸来表述
而白纸亦如落雪,纷纷扬扬
他等待的人,天亮前带来少女和酒浆
这时候,天空高阔,枯枝喧响
星星如骤雨,他写下的每一个词
如刀子垂挂,闪着雪的光芒
天与地之间,睡去的
木工和铁匠,从词语里醒来
惊异他对夏天的叙述,因为雪的覆盖
而沸腾起来:如生与死的证词
7
入七月,你返回麦地,遇见
生长的棉花,大豆,玉米,抓地草
你遇见翻出泥土的麦根
露水的清澈乳汁,喂养了新坟旧土
那些指认不出名字的植物,也生着
与你一样的黑眼睛。你遇见
更多的匠人:铁匠、银匠、石匠、花匠
木工、窑工、泥土、瓦工……
他们风里来,雨里走,在麦地中央
聚首,失明,一点点地老去
你遇见父亲的亡灵,丧乱如麻
惶然地奔命在从大城返乡的路上
一棵青涩的麦子,拦住了他——
他被雾霾摧残的嘴唇,吞吃麦子的清香
无数个父亲,在他身体里哀哭
大雨歇于暮晚,更多的亡灵
在夕光下散步——向日葵的饱满脸庞
而天边的塔吊,沿曙色转醒
它重金属的巨大手臂,仿佛未来在召唤
父亲们,这亡灵也留不住的七月
麦地在下沉,泥土悲切的光
运送着黑暗里的辙迹。一只猝死的麻雀
先于你目击了人类古老技艺的消逝
8
而麦地在你的迁徙里流失
父亲们,匠人们,你们的女人和孩子
终将成为麦地的殉难者……这无边的
麦地,词与物的麦地,被抛弃的
荒芜的麦地。在入城的路上,月亮收拢了
羽毛。“扶老携幼的人,跟我说,你们
是否带上了麦种,以及抛弃在
麦地深处的那把锄头入夜后的啼哭?”
而村前的练沟河在你的迁徙里被遗忘
不再有河水流淌,麦子在河床上生长
红蚂蚱,绿蚂蚱,麦秸草埋葬
你戏水的童年里,埋着你的
伙伴们的七岁,九岁,十岁,十三岁
这些未来的孩子,还铭记着
记忆的河水,如夜空绽放的星辰
——而青青墓地在你的迁徙里废弃
坟头新土不再,棺木裸露旧漆
拱卫的麦子如潮水退去,祖先们坐起来
抱紧自己的骨头,随泥土去流浪
而最小的蝴蝶停在坟头,它也有
与你一样的黑眼睛——你从那里来
却再寻不见它。“父亲们,匠人们
我的悲伤挨到白雪皑皑,它纷飞
的羽毛,已无力划过每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