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篇

2018-11-13 19:01
草堂 2018年10期
关键词:泥工麦地麦子

谷 禾

它是否可以一再地被遗忘,直到变成更高的真实?

——卡内蒂(英国)

1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榛树

叶子借风力起飞,更多的苦楝

陷入花朵自身的香气,麻雀欢畅

麦子迎着风,而泥泞轰鸣

枯瘦的少年向麦地放出暗绿的光

晨雾沿麦茎升腾,星星的梯子

在云间闪烁,你蹲在屋檐下

反复搓着生锈的手,抬头看见

一棵麦子头顶闪电,在大路上弯腰奔跑

“父亲们,把麦地抬高一些

伸出你的援手吧,就像从镜子里

救出你的前生。”疯长的野草

扯紧了麦子嘶哑的嗓子,乱雨飞瀑

你们终于从屋子钻出来,抓起镐头

奔向村外 —— 麦地已成泽国

看锦鳞跳浪,乌云翻滚,席卷

穿过麦子的道路,通向

一百年的孤独和世界尽头的幻境

“……父亲们,来啊,用你的肩膀

把麦地抬高一些,再抬高一些吧。”

抬入万里晴空。让雨停歇下来

你们变成众鸟,在麦地上空翔集

2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石头花

开满原野,而年迈的石匠

神情木然,头顶烈日挥动錾子和铁锤

见惯了生死,他专注于用秘密

的手艺恢复石头的往昔。你看哦——

他从石头里恢复了花与朵

恢复了祥瑞的神兽,让老虎望月

狮子在云间漫步。他恢复了金刚怒目

菩萨低眉,让庙宇筑起

于云霞的包围。他恢复了一穗穗麦子

牺牲,祭祀,怀孕的母亲,和婴儿

……哦,石头在开花,一点点地

恢复往生的疼痛,欢愉,精血,体温

而后从他身体里分出来,倒退着离去

像一块崩溃的石头。他的时辰悄然来临——

“一种可怕的美在诞生”,夏日盛大

他用最后的力,錾出破碎的自己

“四月是残忍的月份”,他錾出

的生命纷纷出走,众鸟缠绕麦地

他的村子空空,石头内外枯寂无人

3

五月沿大雪归来,槐花落上房梁

燕子衔新泥,一次次撞破墙角蛛网

布谷鸟婴儿般啼鸣,镰刀转亮

拖拉机涨红了脸孔,群飞的灰椋鸟

掠过树梢。田鼠出没

瞎眼的猫头鹰一次次从天空俯冲下来

他的砖窑在燃烧,水缸已挑满

他不舍昼夜地加柴,添薪

他已灰烬遮脸,他已白发苍茫

而窑火沿龙道飞舞,瀑水浇灌

水与火的缠绵,共同演绎一场伟大的窑变

当他纵身一跃——万火于一

从一双双青筋凸起的手上传来

持续的青铜回声。“儿子们,

把酒碗端起,把琼浆痛饮

把地基夯实在,在房子筑起之前

把麦地抬高一些,再抬高一些吧

金色的麦子哦,就将涨满你敞开的庭院。”

4

“……嘘,安静些。再安静些,

不要惊扰他们,让他们上路之前,

把碗底的食物吃完,把屋子扫净。”

天还没亮呢,火车还不曾开来,

在他们身后,露水的泥灯

次第熄灭。白霜沾湿了他们的

布鞋和线袜,粮食已安置妥当,

布谷鸟穿过榛树叶子,飞去更北的北方。

麦地的中央,诗人已成灰烬,

雨水洗净他的小小墓碑,牵牛花儿开——

五十年以前,我从那里落草,

成长,离开。留在身后的麦地

已被留守的父亲抬向了天空——

一种虚妄的宁静,对应着闪烁的银河。

而遗落田垄上的麦子,像父亲

衣襟上的古老图腾。那时星空如碗窑

光的瓷片溅落我脸上,如同麦芒

从黑暗里的召唤。而现在,

牛羊杀尽了,枣红的拖拉机,

只选择播种和收割的节日光临麦地

“儿子们,去远方的大城居住吧,

我只在荒芜中,等待唯一的孙子穿过六月归来。”

5

这一会儿,泥工的安全帽

有太阳灼热的反光。淋漓的汗水

粘带泥浆,从脸上滚落下来

砖是你新买的,古老的赭红

仿佛凝固的火(多年以前

在乡下教书时,你从父亲的砖窑里

见识过它的恣肆飞翔)

现在,泥工要把它扔去水里浸泡一会儿

再抹上水泥,一块块砌起来

安装上金属护栏,筑成真实的墙

给你入夜的安全感。泥工们

撅着屁股,忙碌着,一边用方言

交谈……说什么呢?从十三年前

你搬来居住,如今所有房子

都生出了风雨的创痕。院子里

的地砖已换过两次,柿子树年年开花

结硕果。昨天你去殡仪馆

给邻居送行,看她平躺花丛中

比活着时缩小了一大圈儿,仿佛

一个睡熟的婴儿。她的小外孙子

跟着走上前,隔着玻璃罩,献上一朵

白菊,嗫嚅着嘴唇,怯怯地

喊了声“姥姥”——生和死

就这样轮回不止。你反复递烟过去

尝试帮着打下手,一边絮叨

这些事儿。泥工听着,疑惑地

望着你,说:“老板放心吧,我们

砌的墙,一定持久。如果你愿意

它还能随黑夜一起唱歌——”

你苦笑着摇头,看他们把水泥

从铁桶里铲出来,熟练地抹上砖块——

一堵墙在相邻的两家之间筑起来

来年的夏天,爬墙虎会遮严它

仿佛它已不存在。你仍可抬脚迈过

傍晚时分,你向泥工们道谢

付钱给他们,也祝他们明天找到

赚更多钱的活儿。这时候,从你站的地方

隔着栅栏,能望见北运河水闪着粼光

那是东关大桥的人造瀑布反射的

落日之光,而完活儿的泥工

已沿落日的方向,消失了身影

6

一个中年木工,用墨斗吊线

用凿子掏孔,以榫子连接剖开的檩条

做成理想家具。相同的木头

经过他的手,成了餐桌,成了床榻

也有的,做了泊尸的棺木

世界的真相,沿纹理浮现出来

这个过程里,他沉着如狙击手

埋头在盛开的刨花里

如果有可能,他很愿意做一只带触须

的木蝴蝶送给你。而他顶着烈日

独自去铁匠铺,摆开铁砧

在水与火的缠绵里打出黑铁藏匿的

刀枪和农具。这不同于诗人

在落雪之夜,就着炉火写诗

快乐,悲伤,怜悯,孤独,救赎

源源的絮语,用一张白纸来表述

而白纸亦如落雪,纷纷扬扬

他等待的人,天亮前带来少女和酒浆

这时候,天空高阔,枯枝喧响

星星如骤雨,他写下的每一个词

如刀子垂挂,闪着雪的光芒

天与地之间,睡去的

木工和铁匠,从词语里醒来

惊异他对夏天的叙述,因为雪的覆盖

而沸腾起来:如生与死的证词

7

入七月,你返回麦地,遇见

生长的棉花,大豆,玉米,抓地草

你遇见翻出泥土的麦根

露水的清澈乳汁,喂养了新坟旧土

那些指认不出名字的植物,也生着

与你一样的黑眼睛。你遇见

更多的匠人:铁匠、银匠、石匠、花匠

木工、窑工、泥土、瓦工……

他们风里来,雨里走,在麦地中央

聚首,失明,一点点地老去

你遇见父亲的亡灵,丧乱如麻

惶然地奔命在从大城返乡的路上

一棵青涩的麦子,拦住了他——

他被雾霾摧残的嘴唇,吞吃麦子的清香

无数个父亲,在他身体里哀哭

大雨歇于暮晚,更多的亡灵

在夕光下散步——向日葵的饱满脸庞

而天边的塔吊,沿曙色转醒

它重金属的巨大手臂,仿佛未来在召唤

父亲们,这亡灵也留不住的七月

麦地在下沉,泥土悲切的光

运送着黑暗里的辙迹。一只猝死的麻雀

先于你目击了人类古老技艺的消逝

8

而麦地在你的迁徙里流失

父亲们,匠人们,你们的女人和孩子

终将成为麦地的殉难者……这无边的

麦地,词与物的麦地,被抛弃的

荒芜的麦地。在入城的路上,月亮收拢了

羽毛。“扶老携幼的人,跟我说,你们

是否带上了麦种,以及抛弃在

麦地深处的那把锄头入夜后的啼哭?”

而村前的练沟河在你的迁徙里被遗忘

不再有河水流淌,麦子在河床上生长

红蚂蚱,绿蚂蚱,麦秸草埋葬

你戏水的童年里,埋着你的

伙伴们的七岁,九岁,十岁,十三岁

这些未来的孩子,还铭记着

记忆的河水,如夜空绽放的星辰

——而青青墓地在你的迁徙里废弃

坟头新土不再,棺木裸露旧漆

拱卫的麦子如潮水退去,祖先们坐起来

抱紧自己的骨头,随泥土去流浪

而最小的蝴蝶停在坟头,它也有

与你一样的黑眼睛——你从那里来

却再寻不见它。“父亲们,匠人们

我的悲伤挨到白雪皑皑,它纷飞

的羽毛,已无力划过每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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