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 安
如果我要写钢筋穿透了建筑工人的胸腔
我就写岩浆和它内部火焰深处的秘密气孔
如果我要写怪物般生长的城市和楼群
我就写无名的山脉和它上面吃煎饼一样吞月的天狗
如果我要写汽车尾气和雾霾
我就写旧社会吃多了罂粟的牛在村庄里拉屎
如果我要写堆积着碎玻璃、旧皮革和废塑料的垃圾场
我就写吃了砒霜和秤砣的人
像乌鸦一样四脚朝天死在旷野上
那个在山上终生割草割太阳的女人
那个割草喂牲口 割太阳喂我们的女人
那个用草木的汁液染布给我们缝衣服的女人
那个在黄河边上洗涤朽木和污泥的女人
那个用陶罐给山顶上的父亲和烈日送水的女人
那个把白布染成黑布、蓝布、红布、绿布
重重地装饰荒凉年代的女人
那个在天空比天空色的围裙蓝还蓝的地方
终生念叨儿女的乳名却忘记了唱歌的女人
那个在山顶上看着鸟群和夕阳沉入苍茫群山的女人
去年我回到故乡 给她的墓地种了草
今年我回到故乡 给她的墓地种了树
明年我还将回到故乡
把天空和她的天空色的围裙蓝
用她生前发明的洗染白布的方法
小心翼翼地再染一遍
母亲 天堂太远 尘世更远
而我们的眼泪 尸骨和灰烬
将被异乡像风尘一样散落或者收敛
有朝一日 你的天空色的围裙蓝
也将落满风尘和枯枝
你留下的围墙和天空
再也无人染色 将渐渐发白
白得一无所有
空空如也
我不是一个简陋的自然主义者
就是说我不是一只蜜蜂 或者一条河流
我不是赶着花期或汛期
去接近世界濒临崩溃的目标的人
我是手握铁镐的人
我是手握一把碎玻璃的人
我是手握一把因为使用太久而闪闪发亮的铁镐
走走停停 一直在选择和丈量地方
一直在挖掘大地和它在远方的沉默的人
我在旧宅院和荒凉地带撒下一把碎玻璃
像在未经识别的恒星上撒下一把种子
我在没有被蚯蚓耕耘过的沙地上挖掘
我在没有被树根腐蚀过的盐碱地上挖掘
我在波涛拍打过的海边荒地上挖掘
我在星空下 在黑暗
使世界变得更加深沉或莫测的地方
有时我失去了挖掘的耐心
像撒下一把种子一样撒下碎玻璃
最终 我也在自己之中挖掘
在身体中 在生与死已暗中通融的地带
我挖掘出另一个星空
和属于该星空的那些奇异的碎屑和垃圾
那些仿佛碎玻璃一样难以驯服的碎片
不为别的 只为目睹
它与头顶的星空之河
那种棉絮般难以澄清的默契
或者对峙之美
在大海边上打水井的人
是个憔悴的人 阴郁的人
他熟悉海峡、笨海鸟甚至海鬼
有时他和它们一同住在山上
有时他独自住在礁石上
有时他住在休渔期
可以俯瞰整座大海的摇摇欲坠的桅杆上
大海仿佛蔚蓝色的荒地
簇拥着白色海浪和白海鸟哀婉的鸣叫
所有白色的鸟都在大海上飞
所有黑色的鸟都在天空中飞
在大海边上打水井的人
像一只巨大的蜘蛛 用渔网
把自己悬挂在摇摇欲坠的桅杆上
像一只已经多次遭遇过大海折翅的海鸟
在大海边上打水井的人
他是如此深谙海水的秘密
他的小小的水井如此精致
如此清澈 所有前来看海的人要喝它
一条怀孕已久却无法产卵的鱼要喝它
快要渴死的整座大海
也要喝它
去了山水之中的几个好兄弟
他们一个个都是深谋远虑的人
勤劳和智慧绰绰有余
山中已经干涸的水井休想难倒他们
水壶里的水已够他们喝上一生
夏天侥幸未化的一块冰
凝结着云雾和落日的锋芒
已够他们享用一生
去了山水深处的几个好兄弟
他们中有李白、王维和身着褐麻服的玄奘
有菊花和松树 凤凰和鹰
还有沉潭深处沉得比石头还深的
冷水鱼 沉默不语的鱼
我的几个好朋友 好兄弟
他们逍遥而多事
他们在峭石上扫着落叶和夕阳
在月光下喝酒、饮茶、听风
看沉潭深处沉默不语的鱼
一个个浮起来 黑暗中的水面
被划出风吹草地的微微响动
去了山水之中的几个好兄弟
生活在并不遥远的年代
他们种庄稼不锄草 种树不种花
对于我不合时宜的来访
只报以树叶背后的窥探
我要追着山谷里的风
摇落一地松子
和一树比明媚的月光
还要明媚的白丁香
慢慢打听他们的消息
很多朋友注定要离开
很多事物注定要失踪
就像我们注定要见到尘埃和灰烬
就像云影和昙花
就像徒手搏取闪电的人
就像狼的灰色的鬃毛
在旷野上奔走
在山脊中奔走
在黯淡的暮色中或光天化日之下
仿佛某种幻觉一闪而过
就像在瀑布中跌落下来的石头
在瀑布飞溅的白光中闪闪烁烁
徒手博取闪电的人
很多树被他打倒了
很多山被他打倒了
很多河流像把柄一样被他握在手里
就像握着鞭子
用鞭子抽打我们的人
抽打树和山野的人
抽打头重脚轻的毛野人的人
那个徒手搏取闪电的人
是等着我们从影子里
捕熊一样捕捉
自己的和世界的
鬼影子的人
·创作谈·
我喜欢中国古典诗歌,古典诗歌的三流诗人都是了不起的语言大师和诗意大师,虽然原则上古典诗歌艺术在当代人的创造力里已经灭绝了。现代汉诗还不够成熟,内部和外部都处在探索、误解的状态,写什么和怎么写一直有问题,大多数的写作属于无效写作。
展开来说,古典写作源于人格完美或完美的人格理想,具有直接的、广阔的宇宙和时间情怀,悲天而悯人。现代写作源于人格物化,甚至人格分裂,迷恋于个性表演,直至迷失自我,无心而伤感,不得要领。古典写作的至境是以人性超越人性,借以沟通或重合于神性,造成人可以住进去呼吸的诗性境界。现代写作是以物性代替人性,在庞大的物质之中追逐并迷失人性,在扭曲和挤压之中难以自拔。艺术的机制,尤其是诗歌艺术的机制是一个创造性的机制,停留在物性甚至迷恋物性,这意味着我们在最需要创造性的事业上普遍地丧失了创造力。
真正成熟而优秀的现代汉诗创造者,他仅仅有历史意识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时间意识,仅有人类意识是不够的,还得有地质、行星、恒星和宇宙意识。当诗歌引导我们在宇宙的耐力和广阔中看人的事情,人才变得更加真实可靠,更加值得关怀和怜悯,而这也正是一切语言,尤其是汉语天然禀赋中所包含的终极性本质和秘密。我有一种对汉语无法克制的迷信和对其内在广阔度进行探索的冲动,我的诗句的汗毛孔是面向整个世界和全部存在敞开的。在我看来,现代诗性的梦想就是总括无限世界,就是要提炼和概括充满了稀释、排挤与虚假的庞杂的表象的物质世界,留下那跟虚无同样纯净无瑕的世界及其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