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同光体词人群体的抗战词

2018-11-13 17:39赵家晨
中国韵文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旧体诗词人抗战

赵家晨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作于民国时期的旧体诗词曾被新文学作家斥之为“无用”之作,尤其是“五四”以来已基本形成共识:旧体诗词的历史使命已经终结。然近些年来,新文学作家作于抗战时期的旧体诗词已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盖因其为社会和文学提供了精神资源与美学价值。令人费解的是同一时期旧体诗词研习者所作的抗战诗词却未能引起学界注目,以成员众多、影响最大的同光体词人群体抗战词最为典型。他们的抗战词不仅继承了《诗经》现实主义纪实手法,真实记录了战争的惨烈及灾难,民众流离失所、渴望还乡的史实,也沿袭了历代国家动乱之际诗人自发的爱国主义传统,抒发为国请缨、舍命疆场的报国热情。其价值不仅在于本身是抗战文学大潮中的一员,鼓舞了中华儿女抵御外侮的斗志,也是记录词人自身心路历程的重要文献。

一 同光体词人群体的形成、特征及缘由

对于“同光体”学界已有较为公信的界定:“同光体者,同、光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者也”,即在诗学渊源上“瓣香北宋,私淑江西”。该诗派“以闽县陈宝琛、郑孝胥、陈衍、义宁陈三立为领袖”。至于同光体词人群体,指的是活跃在晚清光绪十年至新中国成立之前的同光体诗派中从事融入同光体诗歌创作方式以及美感特质的词学创作的成员集合。于此,下文以同光体之赣派词人为例,简要梳理其主要词学活动,以勾勒该群体的整体形象。

光绪二十六年(1900),夏敬观在沪上从文廷式问词学,始作词。这是江西词人群体领袖成长起点。

光绪三十三年(1907),朱祖谋与夏敬观词学交往密切,除词唱和外,朱祖谋还为夏氏词集《吷庵词》作序。

民国四年(1916),胡先骕旅美归赣,与王易、王浩以及蜀中词人周岸登交游、唱和。自言学词途径:“少年时亦曾追随周癸叔、王简庵学为倚声,由彊村上溯梦窗(彊村翁在沪时,曾数陪晤语,不啻私淑也),终以不耐声律束缚而舍去。”吴文英及朱祖谋是同光体词人主要词学宗尚。

民国十年(1921)十一月,在南京东南大学,胡先骕等创办《学衡》杂志,设有“文苑”“杂俎”二栏,分别由胡先骕、邵祖平为主任编辑,主要刊登旧体诗词及诗话。由于胡先骕的缘故,《学衡》杂志大量刊登江西人的诗词,且唱和之作繁多。以《学衡》“文苑”为阵地,频频地诗词唱和、交游宴集,逐渐形成了以胡先骕、王易为核心,以邵祖平、王浩、汪辟疆、陈衡恪、蔡可权为羽翼的江西词人群体。

民国十六年(1927),胡先骕、王易被聘为中央大学教授。王易、胡先骕与任教中央大学的黄侃、汪东、汪辟疆、王瀣、胡小石等交游日盛,成立上巳诗社,经常联句赋诗作词。

民国十八年(1929)十月,龙赓言、龙榆生父子主张园雅集,与会者有陈三立、陈方恪、夏敬观等。龙榆生、夏敬观皆有诗词纪之。

民国十九年(1930)词社沤社由周庆云、夏敬观、黄孝纾等倡立于上海,夏敬观为词社的核心,团结了陈方恪、龙榆生等一大批同光体诗人。这意味着同光体词人群体进入夏敬观为领袖的时代。

民国二十二(1933)年,《词学季刊》一卷二号出版,刊龙榆生《选词标准论》一文。《词学季刊》的创办,意味着群体的词风转变由此开启,标志着同光体词人群体龙、夏一支的形成。

民国二十九年(1940),龙榆生在南京着手创办《同声月刊》,以为《词学季刊》之继。经常在《词学季刊》《同声月刊》发表诗词作品的江西词人有夏敬观、龙榆生、陈方恪、王易、辛际周等。此时正值抗战时期,词学风尚由梦窗转移学苏辛。

同年,国立中正大学在江西泰和杏岭成立,胡先骕出任校长,旋聘任王易为中正大学国文系教授,12月被推选为《文史季刊》总编辑。是时,中正大学有一批诗词爱好者,诸如欧阳祖经、王易、陈颖昆等多在《文史季刊》发表旧体诗词。中正大学之《文史季刊》可谓东南大学时期《学衡》之延续,江西词人群体队伍在不断壮大。

民国三十一年(1942),随着王易主编的《文史季刊》(1941—1942)以及周维新主编的《江西文物》(1941—1942)等杂志的停办,胡先骕于1944年调离中正大学。同光体词人群体胡、王一支风流趋于消歇。

民国三十四(1945)年,随着夏敬观老去,龙榆生被捕入狱(1945.10—1948.2),以及《同声月刊》停办,同光体词人群体龙、夏一支活动亦逐渐风流云散。

如上所云,同光体赣派词人群呈现以下几个特征:首先,词人以民国高校教授、学者为主,然他们却采用传统师徒方式来学习词艺,前辈词人也多采用评点方式来指导他们作诗法门,这与现代教育体制培养模式迥异;其次,组织方式专业化,成立了专业性的诗词社团,有定期的社课等,然主要的诗学活动方式以群体雅集、交游、同题唱和方式进行;第三,诗词作品传播刊物化,有专业性的期刊来刊布同人诗词作品,也有传统的结集出版方式保存同人作品,传播途径多样化,影响范围更为广泛。总之,新兴的学人主体采用传统与现代两种途径来从事词学活动,该群体处在词学活动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转型中。

同光体词人群体因地域缘故,可分为赣、闽、浙三支。其主要词人代表有胡先骕、王易、夏敬观、汪辟疆、辛际周、马一浮、袁荣法、陈方恪、龙榆生、王国维、李宣龚、周达、黄濬、梁鸿志、欧阳祖经、姚鹓雏、汪东等。词人间彼此熟知,多同席雅集、唱和、交游,形成一个有共同词学取向的团体。

同光体词人群体的形成得益于三种缘分(地缘、学缘、业缘)的交织、清遗民群体寓居沪上组织诗词唱和以及诗词社团的成立、专业刊物的普及。具体而言,可归结为三点。其一,地缘、学缘、业缘的聚合。该群体中的成员大部分皆有同窗、同事、同人之谊,且这三种关系往往重叠于一体,这对于该群体的群体意识的认同有着重要作用。胡先骕早年即与王易、汪辟疆等为京师大学堂的同学,后又在中正大学共事达四年。王易与汪辟疆在中央大学共事更是长达五年之久(1928—1933),且王易与汪辟疆皆为上巳诗社同人,常聚集唱和。其次,清遗民群体集体寓居沪上,远离政治,潜心于诗词技艺,热衷于酬唱、雅集、交游,这为同光体词人群体的形成提供了平台,词人得以借助这些社会活动结识、熟知,形成共同的词学趣味。第三,诗词社团纷纷成立,诗词刊物的涌现,为同光体词人进一步从事诗学活动奠定了外在基础。同光体词人参与全国性诗词社团即有淞社、超社、逸社、上巳诗社、海上诗钟社、沤社、须社、声社、午社等,此外还创办《学衡》《词学季刊》《文史季刊》等杂志,这为词人间彼此切磋诗词技艺、交流作诗心法、流播诗词作品提供了绝佳的平台。总之,正是基于地缘、学缘、业缘以及时代大环境的变化和诗人内心情感、文化的认同才形成一个开放、灵活、庞杂的同光体词人群体。

二 抗战词内容及美学特质

同光体词人群体的抗战词创作主要集中在抗战八年期间,从创作者所处环境来讲,既有身处国统区、大后方者也有深陷敌伪占领区者。他们的抗战词从内容而言,既有对战争带来灾难以及敌寇之凶残的纪实,也有自身飘零羁旅、渴望还乡的真情流露,更有对抗战英模人物的歌咏,抒发杀敌报国、收复神州之壮志。在艺术上抗战词继承了我国诗歌现实主义诗史传统,呈现出沉郁、悲壮的美学特质。

抗战词真实记录了战争带来的灾难以及自身飘零之苦、思乡之切以及团聚难再之愁,如袁荣法《八声甘州·烽烟四合,寄此危巢,亲故流离,河山破碎,抚今思昔,忧来无端》,词云:

莽天涯畴处是吾乡,商量此心安。念峥嵘兵火,飘零亲旧,销黯谿山。夕照当楼,耿耿归梦有无间。今古庾郎恨,都在江南。 寂寞怨怀谁托,倚凉宵皓月,拍遍阑干。惜兜鍪无分,江海一儒冠。任从来、桑田随谷,但常留、面目与人看。沧波外、饮东风泪,辛苦加餐。

此词如实记录战争带来的山河破碎、家人沦落的惨象。词题已然表明战争的炽烈,词人身处危险之中,词句“念峥嵘兵火,飘零亲旧,销黯谿山”更是将战争带给家人、亲朋飘零动荡的生活描述出来。词人通过今夕对比,控诉战争的罪恶。又如龙榆生词作《一萼红·壬申七月自上海还真如,乱后荒凉,寓居芜没,惟秋花数朵攲斜于断垣丛棘间,若不胜其憔悴,感怀家国,率拈白石此调写之,即用其韵》,曰:

坏墙阴。有黦颜堕蕊,华发忍重簪。幽径榛芜,斜阳泪满,兵气仍共沈沈。卧枝罥、余腥未洗,破暝霭、凄引响羁禽。髡柳池荒,沈沙戟在,波镜慵临。 太息天胡此醉,任残山剩水,怵目惊心。战舰东风,戈船下濑,谁办铁锁千寻。算惟见、当时皎月,过南浦、空漾万条金。悄立危亭欲去,风露秋深。

如果说袁荣法词作抒发的是个体诗人因战争带来的别离之苦,那么龙榆生此词即从宏观视野上描述战争给国家、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词句“幽径榛芜,斜阳泪满,兵气仍共沈沈。卧枝罥、余腥未洗,破暝霭、凄引响羁禽”渲染出战争氛围的浓郁,表明战争仍在进行中;紧接着下阕首句“太息天胡此醉,任残山剩水,怵目惊心”表明战争的结果,我军战败,山河惨遭荼毒,民众流离失所。

此类记述战争带给国家、民族、个人的灾难的词句尚有许多,这类词作对战争的描写多采用古典诗词中已经高度意象化的词语,而非对战场真实描摹,他们通过对此类词语的组合,营造出战争惨烈之像,表达诗人悲凄之情。选用频率较高的意象有“笳”“鼓”“干戈”“浮萍”“豺虎”“胡骑”“枯草”“血泪”等,诸如“兵尘涨陌,战血连江,也抵幕天冰霰。叫雨鸺鹠,啸风豺虎,人境转成迷眩”(姚鹓雏《苏武慢·马元放归汉记题词》),“垂老天涯涕泪,拚逐风萍浪梗,来看朝云暮雨。……淹滞久,情味苦。共是飘零异国,侭许穿帘度幕”(汪东《西平乐·匪石来静石湾,夜谈甚乐,归而赋此见寄,依韵奉酬》),“门外频闻笳鼓动。林间久断鸣禽弄”(马一浮《蝶恋花·谢刘弘度惠新词》),“干戈满地莫登楼。胡骑凭陵还此日,宜州流转又嘉州”(马一浮《浣溪沙·敬和弘度元韵》)。此类词作仍有许多,不做赘述。

部分抗战词作对抗战英模人物进行了歌咏,对他们舍身卫国的举动予以赞扬,表达诗人对英雄的敬仰与钦佩。如汪东《满江红·送顾希平从军,时予先有请,不得》词,云:

幕府清秋,正摇落、凄凄井桐。搔短鬓、闲阶伫立,思和寒蛩。地近周原方筑垒,星连吴野更传烽。叹几家、骨肉尽飘零,随转蓬。 鱼吐沫,池水空。鸟啄屋,夕阳红。又萧萧班马,旌斾摇风。羽扇挥军非我事,围棋一局笑谈中。盼君行、连夜捷书来,清昼同。

上阕叙述战争带给民众的苦难,山河破碎、人民流离失所,下阕则对从军青年顾希平寄予殷殷期望,期盼他战场杀敌立功,捷报频传。又如龙榆生《南楼令·戏赠康哥》,词曰:

照海木棉红。山川灵秀钟。挺妍姿、何处相逢。铁马金戈行万里,难自敛,气如虹。 巨眼识英雄。霜华战晓风。倚征鞍、肯悔飘蓬。三十功名殊未已,知此意,与谁同。

上阕对康哥英武挺拔的神姿进行描述,下阕对康哥战场杀敌、赫赫战功的记述,表达出诗人对抗战英雄的无比敬仰。

抗战词更多的是对抗日正义行动的赞颂以及表达自身请缨杀敌的壮志。如欧阳祖经《诉衷情》,词曰:

高城四面战云稠,惨淡北平秋。青山青史动业都,为国殇留。 餐虏肉、佩仇头,壮心酬沙场,含笑化了微燐,全了金瓯。

欧阳祖经此词刊载于民国三十年(1941)《文史季刊》杂志,全词表达出强烈的报国之志,字里行间透露出慷慨、豪情之气。又如林庚白《水调歌头·闻近事有感》,曰:

河北不堪问,日骑又纵横。强颜犹说和战,处士盗虚声。拚却金瓯破碎,长葆功名富贵,草草失承平。岂独岳韩少,秦桧亦难能。 尊国联,亲北美,总求成。横磨十万城下,依旧小朝廷。古有卧薪尝胆,今有金迷纸醉,上下尚交征。安得倚长剑,一蹴奠幽并。

上阕陈述了日寇强占河北、侵我疆土的事实,下阕对国民政府高层以妥协退让以求和平举措极为愤慨,将国民政府比作历代偏安南方的小朝廷。词人将勾践“卧薪尝胆”之举与当局“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之态进行对比,表明自己对政府失望至极。词尾一句“安得倚长剑,一蹴奠幽并”将全词基调扭转,作者之抗战壮心表露无疑。

此类词作还有“孤注早拚一掷,赌兴亡、批鳞宁怕。秦贪易与,燕仇可复,径腾吾驾。日瘦风悽,草枯沙净,飘然旷野。渐酒醒人远,要凭寒剑,把神威借”(龙榆生《水龙吟·题高奇峰画〈易水送别图〉》),“几多飞将寒贼胆,书剑增感赞戎韬。驰露布儒冠都误,暮年能见九州平,死犹生”(欧阳祖经《蕃女怨》),“黄金青史,莫再等闲孤负。三十头颅记取。算窥镜、朱颜能驻。垆边领略余温,镇把泪痕唤住”(林庚白《双双燕·“一·二八”纪念日感赋》),“三户亡秦荆楚奋,连城诳赵相如直……共闻鸡起舞,磨牙吮血”(邵祖平《满江红·题国声集寄唐玉虬成都》)等等,不做赘述。

同光体词人群体的抗战词以诗史之笔真实记录国家之难,这种写实主义手法早在其前辈同光体诗人中即广为盛行,同光体早期诗人的词作多有对现实重大事件的影射。如沈曾植词《八声甘州·送伯愚之乌里雅苏台》影射甲午战争后慈禧排斥帝党官员之事,又如词句“秦时明月,汉国山河,侭云寒雁噤。行不得鹧鸪啼晚,苦竹穿林”(《渡江云·赠文道希》)影射朝局帝后二党斗争之事。又如夏敬观词句“雉墙斜日,狐篝新火,危楼直瞰高城。繁吹怨风,银枪耀雪,秋埸夜点蕃兵。重到暗惊心。想朔尘匝地,西望秦京。绛阙迢迢,玉河不动灿三星”(《望海潮·庚子乱后重来京师感赋》),感八国联军之乱京华,怆凉悱恻。与同光体早期诗人同辈词人的词作,更是影射当时重大历史事件。如朱祖谋“翦不断连环春绪叠。是当日鸾带亲结”(《浪淘沙慢·辛亥岁不尽五日作》)、“铜琶无分中兴乐。消受此生羁旅”(《水龙吟》)暗指辛亥革命、清政府被推翻之史实,词作表明易代之思,遗民之恸。又如王鹏运词“无计消愁独醉眠,倦看星斗凤城边。旧时胜赏迷游鹿,入夜秋声杂断猿”(《鹧鸪天》)影射“八国联军盘踞禁苑,叫嚣塵陌也”。又如文廷式词“天远无消息,问谁裁尺帛,寄与青冥。遥想横汾箫鼓,兰菊尚芳馨”(《忆旧游·秋燕,庚子八月作》)追悼被慈禧残忍杀害的珍妃等等。近代以来,文人词作可谓多有影射,而抗战词则是史实描述与情感宣泄最直接的爆发。

此一时期,抗战词书写的主体呈现多元化特征,不单单是从事新旧文学的作家从事抗战词的创作,国共两党及社会贤达人士皆有抗战词作。如共产党员叶剑英有词“试看那,枪满地,汉家旗帜。剩水残山容我主,穿沟破垒标奇迹”(《满江红·悼左权同志》),展现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将军战场英姿,树立铁血铮铮男儿气概;民主人士柳亚子词“无那东望秦淮,北瞻辽水,顾影成凄咽。名士新亭馀涕泪,惭愧刘鞭祖楫。乌鹊南飞,旌旄西驻,待补金瓯缺”(《酹江月》)道尽国人悲戚仍不忘舍身救国的豪情;新文学作家叶圣陶有句“风陵渡口,洞庭湖畔,捷音迟至。战士无衣,哀鸿遍地,西风寒厉。听连番烽警,惊传飞寇,又几处、教摧毁”(《水龙吟》)一展我抗日健儿战场杀敌建功的雄姿;国民党元老于右任赋词“中华民族齐心进,人人载歌载舞。急难原,报恩祖国,此责兴亡在汝。精诚所聚,便投笔从戎,经文纬武。天下一家,何人今后敢予侮?”(《齐天乐·勉青年军人》)表明中华民族众志成城、和衷共济、共同抵御强寇的决心。在此时期,抗战成为全民族最为紧迫的任务,文学自觉服务于政治,故而抗战文学成为这时期文学的主流,而在抗战文学大潮中又以旧体诗词形式写就的抗战作品成就最为突出。

抗战词继承了自《诗经》以来的现实主义纪实性笔法,沿袭了自杜甫以来的“诗史”传统。词作采用中国古代战争诗词的纪实手法,通过直笔纪实,“记录现实中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或通过艺术提炼,以特定背景下的人和事反映特定的社会生活状况,其共同点在于以诗存史”。如《六州歌头》(“满地干戈,怅高衢大道,翻作虎狼窝”)、《满庭芳·香港沦陷后作》、《金缕曲·暑夜闻鹃,倚阑四望,念岁华老大,兵火未休,凄然自伤,歌此述意》、《八声甘州·烽烟四合,寄此危巢,亲故流离,河山破碎,抚今思昔,忧来无端》。然抗战词更多的是通过简单的叙事、铺陈,以达到起兴的目的,借助有限的文字承载更多厚重的内容,引发沉重的感慨,抒发悲壮之情。如《台城路·庚辰除夕》《八声甘州·御霜南来,輙共杯斝,被酒倚声,亦能为我歌之否》《高阳台·立春日吴良凤莫先秀二女士见过。吴北平人,莫姑苏人》等。无论是以词存史还是侧重抒情,这些抗战词皆采用第一人称视角,借助词人之眼、手,将乱世之见闻、感受一一为读者呈现,皆为“有我之境”。

作为乱世之史,同光体词人的抗战词作在情感上自然呈现出沉郁顿挫、慷慨悲壮的特质,一方面固然与我国古代战争诗词的审美情趣有必然联系,另一方面也是现实离乱、自身零落大环境的必然选择。但此时期的抗战词之悲壮与中国古代爱国诗词之悲伤情感基调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对比抗战词与南宋初期爱国词,二者主旋律存在着高亢与低抑的不同。“这种差异应当归之于特定的时代所采取的不同对敌政策,以及作者所选取的不同的抒情角度。”同光体词人抗战词主旋律高亢、悲壮,与当时中国社会各阶层团结一致、精诚合作,结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共同铸就坚不可摧的抗日长城,始终坚持抗战有直接的关联。此外,词人多采用因事抒情笔法,情感奔腾直泄,毫无滞塞。故而此时抗战词基调始终是悲而壮的。

三 抗战词的文化意义

同光体词人的抗战词不仅对近代以来最惨烈、规模最大的御外战争作详实记录,也真实描述了当时中国社会各阶层的生存状况,剖析了社会大环境变动局势下知识分子的心灵世界,见证了中华民族精诚团结、不畏强暴、勇于抗争的义举。

文学领域旧体诗词创作再度繁荣,以同光体词人群体的抗战词为代表的旧体诗词与新文学作家其他样式的文学作品汇聚成抗战文学大潮,为中华民族的抗战壮举摇旗呐喊,鼓舞了全民族的抗战斗志。 在此时期,围绕“抗战”这一主题的旧体诗词创作蓬勃发展,呈现复兴之势。其缘由一方面与新文学作家凭借早年积累的深厚国学素养于家国存亡动乱之际生发出对古代文人心理认同感,借助旧体诗词固有的格律、韵调发泄内心埋藏已久的愤懑有关,恰如茅盾所言“那时(抗战时期)写的旧体诗倒比我在桂林写的其他文章更显露了自己的情感”,至于旧体诗词研习者以旧体形式写就的大量文学作品自不必言;另一方面与“五四”以来新文学因自身缺陷造成热潮退去,“革命文学”兴盛以及当时出版物的审查制度有关,国民党当局对以新文学样式的作品审查严苛,而旧体诗词作品发表的途径更为便捷,大部分刊物都偏好发表洋溢战斗热情的旧体诗词。因此,在这一时期,旧体诗词创作前所未有的活跃,呈现兴盛之势。

抗战词作产生了巨大的向心力,鼓舞了中华民族奋战的斗志。老舍曾说:“今天抗战诗的任务,有三方面:(一)在感情上,激发民众抗战情绪。(二)在技巧上,不论音节、文字要普遍地使民众接受,普遍地激动民众。(三)思想上,正面发扬抗战意识,反面剪除汉奸倾向。”事实上抗战诗词也承担起了笔杆也就是枪杆、鼓舞后方民众以壮杀敌的勇气的职责,并且“这一文艺的武器现在已开始发挥它的威力,它一定还要向前猛进”。总之,抗战词作写就了“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诗史”,“发挥最大的力量,把中华民族文艺伟大的光芒照彻于世界,照彻于全人类”。它促进中华民族向心力的凝聚,鼓舞了中华儿女不畏强权、争取民族独立的道路上百折不挠、愈挫愈奋。

抗战词具有鲜明的文化民族主义特质,它继承了爱国主义传统,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集中体现。抗战诗词采用旧体文学形式,发挥平仄、格律、对仗等传统文艺体制,书写本民族情感、史实、行为,传达的皆是中国人的世态人心。此一时期旧体诗词的盛行,盖由于这种文艺形式为中国独创且盛行千年,能充分表达中国人的情感与审美情趣。如近体诗之“对仗之功用。正与句法之整齐。音韵之谐叶。与夫双声叠韵。同为增加诗之美感之物”。从抗战词内容而言,或是对现实战争的描述或追述中国古代战争以及文人内心幽微情感,强调本民族文化传承,其内核是发扬中华民族爱国主义传统精神。作品内容无论是家国之叹还是黍离之忧,实质上表达的仍是作家对国家、民族的挚爱。在抗战时期,中华民族形成了抗战精神,实质上仍是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因此,抗战词饱含了作家们爱国的满腔热忱,凝聚了中华民族精神,是近代以来文化民族主义的又一次集中体现。

抗战词还有对现代文学史的改写意义。众所周知现代中国文学史的编纂是以新文学作家以新兴文学形式写就的文学作品为基础的,对写于同一时期的旧体文学作品一概弃之不用,这造成现代中国文学史的部分缺失。若以文学作品的“自由、民主”为现代诗词政治诉求中的核心理念和核心价值,作于抗战时期的旧体诗词完全有理由入编现代文学史。郭沫若作于此时的抗战作品“虽是旧体诗,但诗中所体现的精神,是和他的新诗完全相通的”。又如茅盾“虽然用文言写旧体诗,可是思想内容是完全新的,比起专写语体新诗的朋友们的作品来,反而更加新了”。如果文学作品以“它是否为社会和文学提供了精神资源和美学价值”为衡量标准,抗战诗词更有理由入编现代文学史。因为它不仅仅倡导独立自主的人格,而且以“古为今用”“推陈出新”的方式运用旧体诗词艺术形式,创造出读者喜闻乐见的作品。这与文学现代性的要求是高度一致的。“从精神主旨看,旧体诗反映了现代中国人精神生活的繁复景观,而且比较集中地书写了一些被现代‘新文学’抛弃的生活体验和精神意趣,展现它有助于我们全面理解现代中国的精神生活,并能够为我们重新思考‘现代性’‘现代文学’提供依据。”因此,无论从历史角度划定“现代”时间起点,还是从内容主旨、美学价值来看,作于抗战时期的旧体诗词都是必须且必要选入现代中国文学史的。

同光体词人群体的抗战词无论从思想内容、艺术特色还是美学特质都对中国古典诗词有着直接的承袭,一方面它采用古典诗词特有的旧体形式,另一方面沿袭爱国诗词纪实手笔,书写了中国近代史诗。然而在现代化的时代格局浪潮中,抗战词表现了“鲜明的现代性追求,自足地构成一种新的历史传统”。同光体词人的抗战词只是抗战文学的一个缩影,它与抗战时期其他旧体文学作品一起曾为中华民族的抗战鼓吹加油,当抗战烽烟落定后,作为特定历史时期史诗,它们应当为学界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新编提供考量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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