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成
在纸箱中补觉,在石头里砌墙。
生活的形态有千万种,
你不该为多此一种,而感到惊讶。
有时在凌晨,有时在午后。
关掉太阳,所谓时间
也并无太大的差别。
所以我并不讨厌值夜班,并不介意
灯光之后,再接着一片灯光。
战士们在不远处铺路,我在稿纸上
写写画画。通常写公式,
没有人时,也画画裸女。
铺完这一段,天,就该亮了。
这一次,他们铺得太快。
我随着他们走到洞口,
大雪通明,星星,布满夜空。
巨石落在他的头顶,他没来得及
哎呀一声。只看见暗红的液体
像从榨汁机里,涌了出来。
在此之前我们见过两面,
他从我身旁经过,微笑着,
喊我“领导”——对于技术人员
他们一贯这么称呼;
而我们,则把他们每一个
都叫作“班长”。
数天之后再难找出半点血迹。
工程稳步推进,作业面
向里走得越来越深。每次穿过
隧道中段,这业已竣工的部分,
我总杞人忧天,忍不住抬头
望望顶上。没有发现任何隐患。
我只是感觉,有个战士
头顶巨石,从我身后悄悄地赶来。
包里揣着一把刀才敢在傍晚出入的老六区。
楼顶时常漏水、马桶时常堵住的老六区。
合租者欠着房租不告而别的老六区。
听见房东的脚步,就立马关灯假装不在的老六区。
你说你住了三年,在每个路沿
都蹲着哭过 —— 陌生人在你面前
扔下二十块钱,瘆得你落荒而逃的老六区。
你逃着逃着,就逃进了中年
有时梦里醒来,听见枕畔的鼾声,你总被
自己的幻觉,吓一大跳:就仿佛
那个酒鬼,砸破了门。
灰暗的树。密布的云。
大江奔流的黑色土地。抱紧的膝盖。
低着的头。滑过手臂,从肘关节
滴落的泪水。
也许想哭的不止她一人。
也许曾有无数只
虚拟的手,伸出来,拍拍她的背脊,
抚摸她的头发。也许曾有无数宽慰的话
对着画布说,也对着说话人
自己说。
但我什么也没说。
我总是沉默。我把一只手
忘在了她的肩上,就再没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