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火焰的词语

2018-11-13 17:13丁尼克泰利肯克罗地亚
草堂 2018年9期
关键词:伤感彝族诗人

文/ 丁尼克·泰利肯(克罗地亚)

译/ 洪羽青(中国)

在《火焰与词语》诗集的序诗——《自画像》一诗中,吉狄马加写道:

风在黄昏的山冈上悄悄对孩子说话

风走了,远方有一个童话等着它

孩子留下你的名字吧,在这块土地上

因为有一天你会自豪地死去。

在这个场景中,诗人想要表达的是:一个孩童,站在四川高高的山冈上,听着呼啸的风声,也听到了命运的呼唤。

以家园和种族为写作重点的诗人的成就常常无法跨越家园和种族的界限。在这个界限内,这类诗歌可以作为文化遗产、语言等等的保卫者而意义重大,但它的吸引对象很有可能仅限于对特定的地域和文化格外熟悉的群体。而优秀的文学、优秀的诗歌,有能力在本土素材的基础上创造出更具普遍性的文化。事实上,这正是人文主义的基础。在这类优秀的、兼具本土性和普遍性的诗人中,吉狄马加正是其中之一。

诗人吉狄马加是彝族人。彝族也被称为“诺苏”或“罗罗”,现在大多居住在中国的西南地区,更确切地说,是在四川、云南、贵州等地,在越南、泰国、老挝东北部也有部分彝族人居住。彝族人,人口大约八百万,基本都住在山区、远离都市的地方。彝族以至今仍活跃的萨满教而著称。在偏远地区,可以看到被称为“毕摩”的祭师,也就是“文字大师”。他们通晓彝族古文,承担司祭、占卜、祈雨、主持婚丧等使命(“你把他们称为祭司”,但诗人会在后面写道:“但他们也是诗人,是无可争辩的、人类诗歌和史诗的传道者”)。在语言互相不通的情况下,在这片土地上,一种美丽的古代象形文字被保存了下来。这种文字与玻利维亚印第安人的文字非常相像,却与中国大部分人使用的文字大相径庭。在翻译这本书前,我曾获邀在吉狄马加及其他诗人的陪同下,在四川凉山、西昌、邛海生活了一段时间。在那里,我看到了大山,古老的文字,鹰、龙、火焰的图腾以及祭祀的仪式与舞蹈;在那里,我看到了彝族女人们弹奏由竹叶制成的古老月琴,高个子男人穿着奇怪的类似于雨披的衣服;在那里,我也看到了萨满表演、神秘奇特的绘画、羊髀骨卜以及人们脸上的油彩与纹饰。

今天的吉狄马加,不仅是彝族的民族文学代表者,还是全中国最为重要的文学代表者。他出身于一个彝族诺苏家庭,当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得到了一本普希金的中文版诗集,心中对诗歌的向往就此被点燃。他一生的使命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要将彝族精神文化的诗意表达发扬光大。在上学的时候,他博览世界诗歌,开始了最初的创作,并且逐渐得到了国内乃至世界的认可,获得大量文学荣誉,还参与到文化和政治工作当中,在家乡筹办了诗歌节。吉狄马加身体力行,为彝族诺苏文化的发扬和传承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他的贡献,可能比历史上任何一位诺苏人都要大——因此他成了彝族诺苏人共同推崇的偶像。

与中国其他五十五个民族的文化相比,彝族文化有非常显著的特征,吉狄马加在发扬民族特色的同时,也注意到民族文化之间的互融和互通,因此他大多数时候都选择采用普通话来写作。正是因为这一个原因,他的英语译者,美国诗人丹尼斯·迈尔将吉狄马加比作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英国诗坛上出现的爱尔兰诗人:他们把爱尔兰的口头诗歌传统带给了英语,为英语文化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极大程度上促进了英语文化的发展。耶茨和乔伊斯正是这样的例子。

吉狄马加的诗歌当中的主要基调是伤感和忧愁——对于失去的伤感,无情地掩盖了所有的收获;意见的冲突,不可避免地超越了所达到的共识;对旁人的痛苦的洞察;对不可逆转的失败的伤感;对依存于一个巨大而坚固的系统下的植根性和渺小性的伤感;与大自然关联的、与构成元素关联的、与象征意味关联的、与人的心情所关联的伤感;对无处不在的、黑色的死亡的伤感。在诺苏人的文化里,黑色是一种炽热的颜色,它贯穿了诺苏人的性格和服饰。这一种伤感(这种伤感经常被翻译成“愁绪”),与其他的情感融合在一起,并且成为吉狄马加的诗作当中最核心、最基础的一种情感,它常常带有神话的色彩,经过民族语言的表达之后,被赋予了抒情诗意。这一类的诗人还有F.G. 洛尔查(F. G. Lorca)、帕布洛·聂鲁达(Pablo Neruda)、阿提拉·约瑟夫(Jószef Attila)、迪伦·托马斯(Dylan Thomas)、玛丽娜·茨维塔耶娃(Marina Cvetajeva)、弗拉迪米尔·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jakovski)等等。当然,还包括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ala)这样的人物,与吉狄马加一样,在政治方面有着同样的分量。吉狄马加的语言,全面吸收了中国诗歌的光荣传统,象征着本土元素和世界元素、乡村元素和城市元素、古代元素和现代元素的伟大相遇。他的语言,就如同序诗《自画像》中所说描述的——来自山冈的呼啸着的风。

随着第一部吉狄马加诗歌的克罗地亚语版《黑色狂想曲》(米洛什·朱尔杰维奇译,2016年萨格勒布Durieux出版社)的面世,读者们终于有机会通过这一扇窗户,窥探吉狄马加的独特意境。随着时间,诗意的道路将带领我们跨越语言的障碍。据我所知,最早一部全文从汉语翻译成克罗地亚语的诗是二十世纪中国著名诗人艾青的《冬天的池沼》,该诗作由著名的先锋汉学家布兰科·梅林(Branko Merlin,1950-2001)所译。吉狄马加师承艾青,所以这次吉狄马加诗的克罗地亚语翻译,既是一件文坛喜事,更是文学交流的伟大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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