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明
高铁以时速三百公里穿过武汉长江大桥,浩荡长江如刀光
一闪即逝。他看到江岸有成片的阔大荷塘
虽只惊鸿一瞥,但荷塘枝叶凋敝
而莲蓬鼓凸的情景
在大片留白的浅蓝天空之下
却如木刻版画般鲜明,莲叶萎落、灰暗如败絮
叶梗更如枯墨焦炭
但仍有零星青黄叶片高擎
如遗民举起的手臂,如三十岁女人残存的青春
士可杀不可辱,那一只只莲蓬却饱满、硕大
在遍地的枯枝败叶中脱颖而出,硕果累累
犹如中年得子。青春远逝,却仍有生机
秋天啊秋天,当黄叶飘零
当果子坠毁,坐在高铁上的中年人
他怀抱里的秋天被枯干莲梗戳得千疮百孔
出生地、春花和夏蝉,群山、旷野和草垛
湖水与砖塔,如刀光
一闪即逝。刀光闪动,必有成器或不成器的木头
被砍削和修理。天空突然陡峭如悬崖
必有鸟雀肝胆碎裂。抛在身后的道路
如白雾混淆的光阴烟消云散。未知的旅程
必深陷于泥泞。淤泥三尺
莲藕白嫩、茁壮,七孔玲珑,莲藕扎根于溃败之年
顽强地捍卫着一种残缺的美学——
犹如维纳斯雕像的断臂
在八个小时里,他穿越了四个省份
穿越了《山海经》中的洞府与秘境
穿越了梦中的大槐国和南柯郡
穿越了淤泥、藕孔和云中的隧道
人间的莲花只有数十瓣,而净土的莲花有千瓣以上
从藕根到莲花,这一生的悲苦
混杂着轮回的罪孽,需要在清水中慢慢净化
他花掉了数十个夏天,才吐净了喉咙里的
数十吨泥沙。这是失忆,是病牙
也是烂掉的时间,无法再汇入河流的循环
童年已逝,像一滴水珠在宽大荷叶上滚动
而最终在水塘上破碎。童年已逝
像列车经过的空中铁桥差点被一场白雾抬到了天上
莲花如手,将肉体之镜一瓣瓣剥开
作为隐身于人群的老虎,他也曾有过销魂的爱恋
说什么生如蜉蝣,连蠹鱼也在撰写经卷
说什么破绽百出,连他也差点露出了斑斓虎皮
山锥被削平,空出大块椭圆之地,铺水泥
涂油漆,大面积油绿,犹如小学生手绘的草坪
仍有高大乔木,木棉花谢,杧果结实
橄榄树和荔枝树,在伞状树冠之中
涌出细小的果子。他常在黄昏练太极
动作缓慢得犹如衰老本身,比晨光中跳跃的孩子
衰老的速度更慢。但衰老已如决堤的洪水
漫上了他松沉下来的双肩。他手分阴阳
如抱着一个大小适中的星球
这是他新开辟的宇宙也必将使他卷入
这人工合成的洪荒、野蛮和空无
毛毛虫在虚空中仅凭一根若断若续的细丝
就从树巅降落至地面,要作茧自缚
还得吃掉多少片嫩叶、从身体抽出多少根丝线?
蜘蛛蜷缩于罗网的中央,无视被风撕裂
的边角。蝴蝶在翻飞,也有野草葳蕤
如醉后挥洒的狂草。薇甘菊开着刺鼻的白花
像是失血过多的嘴唇
鸟在枝头跳跃,无非是麻雀、画眉和白头鹎
但也有一群爱鸟的人,将鸟关入笼中
并挂于树干。爱鸟人养的鸟
无非是鹩哥、画眉、金丝雀和虎皮鹦鹉
鸟笼只有十几个,树身上
却敲入了数百根铁钉。树液如瘀血
已凝固,但伤口仍在溃烂。每个爱鸟人
都深谙囚禁之道和养护之道,每个爱鸟人
都是一个乃至数个监狱
的管理者。为了切断鸟对天空的记忆
鸟笼套着厚实的布罩。鸟在笼中笼外的问答
他无法破译,更无法破译爱鸟人
凝望笼中鸟时的慈爱眼神。公园犹如孤岛
而万丈红尘就在数百米外的公路上翻滚
山坡下,标准游泳池的水面,被五光十色的泳帽
推来搡去。那些劈波斩浪的少女,有着闪光的大腿
仿佛是鲨鱼的幻变。更远处
是石化厂喷着白烟的烟囱。他在练吐纳之气
于冥想中离开了身体的大陆很远
但仍如一叶扁舟在苦海泅渡。人世太苦
草药的气味使人安神。他也曾煮字疗饥
白首皓经,企图在书页的空白与缝隙
觅得遁逃之法。最可恨的是
他在梦中以语言烧制的青花瓷
被学校的大喇叭摧毁。最可恨的是
广场舞甜腻的音乐和臃肿的肥腰
最不可思议的是,大盗在狱卒的梦境中
挣脱了脖颈上的绞索。又一只鸟
在爱鸟人的身体中越狱。请搬出多年来放置于体内
而疲惫不堪的八角凉亭
请像一棵被锯掉树冠的古树在斜坡上席地而坐
请追随这一朵飘过国境线的白云
请融入这短暂吹拂的微风
他终于彻底放松,感到排山倒海的安静
像一阵狂风撼动无名的树根。老鼠奔走
蟑螂逃窜。此时此刻
仍有人戴着防毒面具在喷射杀虫剂
此时此刻,仍有人手持语言的钢叉在深海猎取珠玑
狂风刮掉了门窗,刮掉了床榻,刮掉了你的睡衣
一直吹刮到你的心
你像一只塑料袋一张纸片想跟着狂风升上高空
但你渴望安静。你需要一万年乃至更漫长的岁月
和比废铁矿更坚硬的寂静
让她的钟乳石在溶洞慢慢生长
让她的马群在夜草拔节的天穹下沉睡
雨水敲打着铁皮屋顶。你的树冠
像一把伞最终被暴雨撕裂
你渴望安静,你在树干之内
雕琢着一幢木屋、一座庙宇和一座宫殿
但在风雨之中无法放稳第一块基石
你在狂风中几乎被抓住头发扯离了大地。风雨大作之夜
你想起她因为想你而几乎发疯。她的身体
藏着利刃,这使她像刀鞘
默不作声。你在风雨大作之夜,默诵《心经》
以平息她因为想你而几乎释放出那必将把身体撕裂的叉状闪电——
也有过漫长而接近死寂的某段时日
核桃被自己的焦虑捏碎。铁钉被敲骨吸髓的红锈
日夜腐蚀。也有不可一世的铁锤
被一股更大的力量锤击——
聊以为慰的是,沾着草木灰的土豆块茎
终以厚实之土,捂住了雷电的嫩芽
聊以为慰的是,她终于用一整夜平息了
更年期积聚的怒意与暴力,那几乎是难以描述的海啸
如今变成了有章可循的潮汐
波涛的节奏愈显缓慢而清晰。雨势逐渐减弱
如午夜中你请人弹奏的小夜曲。危机已去
在风雨之夜,你也像树根
因每一片被摇撼的树叶而不安
你摇摇欲坠如风雨肆虐中的黄泥小屋
即使秒针在哗变,你也得像时针那样忍耐
和等待,等待黑夜中伸出一双安静的手
去将风雨制止。你和她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遭遇了同一场雨的开端与结束
你给她发微信语音,宛若耳语:在狂暴之中
也必有滴水穿石的缄默之力在生长
譬如蚁群凿空巨木,草根推翻黝黑巨石
·创作谈·
我恐怕很难说是“纯粹”的诗人,我毫无征兆也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个写作的跨界者。我的写作有很大的偶然性,有东西就写,不硬写,不计成败得失,不到非写不可不动笔。我在诗、散文和小说这三条路上交替奔走, 犹如猎手常捉到意外的猎物。 但诗歌确是我安身立命之本。即使去写其他文字,对诗性的追求依然贯穿了我的写作。
我理解的诗性是超验的,其核心是神秘,诗性的诞生及其诞生的方式也必将是神秘的。这有点像将粮食转化成美酒。按布罗茨基的说法,诗性来自于对日常经验的玄学化,也就是神秘化。每一个诗人面对当下这个巨无霸般变幻莫测的时代,都有自己的应对之法。在我看来,大声歌唱是野蛮的。诗歌要完全取消抒情,也确实困难且没有必要,但必须警惕那种一竿子捅到底式的抒情或白描。在《素描本》这组诗里,我集中处理了时间与空间、地理与心理、时代与个人等多重维度的经验,试图将个人的暗伤与时代的阴影重叠,并冶炼出具有金属质感的诗句。我写的既是心底多年积郁的情感,也是日常生活的琐屑之事,不惜泄露内心的复杂、艰难与伤痛,更不会轻易放过生活或现实的痛觉。一个头脑清醒的诗人,总是深入时代,又能抽身而出。保持适度的距离,有利于捍卫诗的神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