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月
工笔画本是中国绘画技法的一种,与写意画相对,主要指“以精谨细腻的笔法描绘景物”。把它借用到这里,是想表现李玉玲散文的写作风格。
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有人曾经把朱自清的散文比做中国画中的工笔画,说他“描形、摹声、敷色、设喻、拟想,均面面俱到,一笔不苟,富丽典雅,将人眼中见、心中有、笔下无的景色闲闲叙来,细细描出”。与朱自清的散文相比,李玉玲的散文具有声、形、色俱全,且质地明朗等特点,她不大用拟想和设喻,相比朱自清学者型温文尔雅的散文,她的散文更质朴更活脱更有烟火气息。
李玉玲特别擅长描人状物,《学门街上的几条小巷》《平定城最早的戏院》《记忆中的那座净城》《安玉珍》《嘉河燕子坞》以及《兰生永》系列三篇等都是典型的工笔写作手法,其精致程度真的可以绘成工笔画。
那稳坐在正房太师椅上,端着带盏带盖茶碗喝水的就是安玉珍老太太。
她的长相真有点像宋庆龄夫人,白皙微胖的脸庞,慈眉善眼,头发用黑丝发网,收拢扎在脑后,一个整洁漂亮的朵髻。冬季,她一般穿黑色棉袄棉裤,黑色绑带紧俏地绑着裤脚,一双小脚,比较玲珑,穿着洁白袜子和黑色棉鞋。出门时会在头上蒙上真丝黑色手帕,手帕两边从双耳后绺下,露出很显福气的耳朵。夏季常穿乳白色纺绸大襟上衣,黑色绸裤,不绑腿,有时穿黑色尖脚软皮鞋。(《安玉珍》)
这样精致的、带有古典香味的文字完全是二十世纪初的写作风格,貌似简单的三言两语,却将一个旧时女人的高贵、典雅以及超凡脱俗呈现出来。李玉玲对颜色敏感,对服饰的质地敏感,对衣着的样式敏感,“真丝黑色手帕”“乳白色纺绸大襟”“黑色尖脚软皮鞋”,这些衣饰的形、色、质被作者准确地捕捉到,并且准确地表现出来。
东面是河北来的马家箩匠铺。这个铺子好像无柜台,做大小蒸笼,大的直径足有三尺多,笼屉有十几级;小的就如现在的小笼包屉状。还制作筛面的粗细箩子,有大有小,有铜丝底的,有铁丝底的。做好的蒸笼,都在地上摞着。做好的箩子,都在墙上挂着。给人感觉,这个铺子是属圆的,墙上地下全是圆。当然地下也少不了竹篾条子,这些长条子都是为圆服务的。人家河北人舍不得穿戴,但不能委屈了肚子。箩匠铺后院常散发出煮鸡的香味。听说马家老太太,正在吃鸡,听见孙子回来了,赶紧吃,一根骨头卡住喉咙,再没喘上气来。(《兰永生·铺子》)
大大小小的蒸笼、箩子以及长长短短的竹篾条子,墙上地下都是物什的凌乱铺子在作者眼中条理清晰、长圆分明,连后院的香味也隐隐透过纸面传达出来。马家老太太偷吃鸡肉的场景,只三四十个字,人物的心理、动作以及悲剧性结局已经一目了然。
李玉玲的散文主要以叙事为主。描人述事,她都一丝不苟。真诚客观,饱含感情,不夸大也不缩小。《兰生永·伙计》中,她写供销社上班的哥哥,“白天黑夜守着那点心饼干,白糖红糖,酱油粉面这些‘贵重’的东西,挨着饿也不吃一点”,“有一次,父亲路过供销社门前,他悄悄问父亲:‘肚子饿,家里有吃的吗?’父亲眼里的泪流进肚子里,说:‘俺孩今黑夜回来,有吃的。’”可这样一个正直诚实的好孩子,却在那场政治浩劫中被“长铁钉从头顶、从脚底、从心窝,残忍地钉死了”。结尾,作者轻轻写道:“遥想天国,那里也一定有个‘兰生永’杂货铺,在那木结构二层楼门前,李掌柜笑眯眯地看着,大伙计驮着小伙计,小伙计喊着‘舅舅舅舅,茅锅扣住,你要起来,我就坐住’的儿歌,那笑声穿过嘉河上空,传向云外……”
没有故弄玄虚,没有矫揉造作,行云流水般的叙述,人物命运的震撼,使文本具有无限张力。《嘉河哑巴》《兰生永·掌柜》《安玉珍》等,都同样在如实叙述中,彰显出身边普通人物的悲欢离合及烙在他们身上的时代印记。
李玉玲的散文以回忆为主。她的旧时光大都以嘉河为中心。莫言通过小说塑造了高密,李玉玲用散文呈现了嘉河。“听专家讲,整个华北地区,只有平定县城有上城下城。下城有商贾林立的大街,繁华之至。南边有与大街并列恬静秀美的嘉水。”(《潺潺流水门前过》)
嘉河不仅有一年四季的春华秋实,还有两岸质朴可爱的人们,“中午、晚上各家有人端着饭碗,坐在石头上边吃边聊。如有人家炒菜炒得香,大家会说,就上他家的菜香味吃饭吧。最逗人的还是孩子们,李家的窝头,孙家的山药丝,周家的面条,吃你家一口,拨他家几根,舔我家碗边,不亦乐乎。刚才吃完西瓜,把半个西瓜皮戴在头上扮鬼脸,现在又在瓜皮里盛上抿圪斗,端出来吃了,谁管你卫生不卫生。”那里有我们熟悉的平定生活,有用杆子钩槐花“蒸‘不漏’、做饺子馅、烫槐花饼、调凉菜”的民俗风情。
嘉河旁边的平定城有个学门街,学门街附近有七条小巷,“条条有故事、条条有来历”。平定城还是商业兴隆之地,商号铺子百二十所,各有各铺的特点,各有各铺的故事。这样繁荣美丽有文化积淀的嘉河是不是最有地域特征、最有生活内涵呢?
居民们,也是黎明即起,打扫庭院了。笤帚磨得妇女小脚一样。笤帚的分工很细,一种专门扫炕的,用小后扫面板用;一种是专门扫院的,用小后洗尿盆用。(《记忆中的那座净城》)
李玉玲写的都是身边事、身边景、身边人,反映的是底层民众的生活、命运与担当,具有浓郁的烟火气息和地方特色。当她通过“担烧土”“拉把之恩”“笸篮”等民间俗语展示嘉河特色时,我们嗅到了平定泥土的大把清香。
李玉玲是个美丽的女人,也是一个爱美的女人。她的美丽不仅在外貌,更在阳光热情的心态和执着专注的追求上。在《给自己找个退休的理由》中,她这样写道:“老公说我一是爱工作,二是爱穿好衣服。”对于老公的这一评价,她是认可的。她说:“我像一棵树,工作是枝干,衣服是叶子,思想是根。”在她看来,“一个女人家,能工作会工作是一种生存能力”。对工作的热爱,我们可以从《万水千山总是情,借点青春行不行》《陪站》《迟到》《初心的坚守》等文章中,看到这个具有温情与智慧的好老师。退休后,她又被聘回教育岗位,初心不改,为了赶上学校的早读时间,每天早晨“五点五十分准时起床,六点十五分准时从家出发。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关于穿衣服的爱好,李玉玲有自己的看法:“穿上好衣服,人漂亮人光亮人精神人高兴,走到人前不卑不亢,自己觉得好,别人看见顺眼。当不了牡丹花高贵典雅,还不当朵月季花自赏自娱吗?”
喜欢打扮的人往往有自己的审美原则和审美经验,这种原则与经验又常常使她对外部世界格外敏感,而敏感所带来的观察有时候是超出我们想象的。
她身边八仙桌上摆着大茶盘,里面放着绘着“八仙过海”图案的瓷壶和成套的细瓷茶碗。身后黑紫红漆搁几上面中间摆着大座钟,两边分别陈设着青花瓷大胆瓶,绘着“西厢记”的帽筒里插着……(《安玉珍》)
这里有没有一点《红楼梦》宁府或荣府的感觉呢?有就对了。安玉珍老太家就是平定城学门街的大户,平定城最早的安家澡堂就是她家的。而如此入微的描写,某种程度上不得不说,得益于李玉玲爱穿衣打扮善观察的天性。
除了超强的观察力,李玉玲的超强记忆力也让一般人望尘莫及。她的记忆品质上乘,对于往事,不仅记得清晰,而且准确。半个世纪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人物、事件、场景,就像昨天刚刚发生,可以随时道来,分毫不差。
她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走过中国社会最为动荡的半个多世纪,亲历了世事的沧桑与变迁。人生的历练使她的记忆已经超出个人的狭隘与拘囿,具有强烈的时代与历史的特征。
上山不远就是一座寺庙,庙门上有字,但我们不认得,年小说,大人们叫“资福寺”。说实话,那时候根本不懂敬佛敬神说什么。寺庙残垣破壁,所有该有门的地方都没有门,“四大天王”都没有头,可以说所有的“爷爷”都没有头。残留的身躯,露着可怜的内脏——木头桩子。年小告诉我,“爷爷”肚子里有宝贝,全让人掏去了。(《梦牵魂绕冠山人》)
这样的场景在今天的冠山是无论如何看不到的,我们甚至无法想象,资福寺曾经那样衰败过,而那确实是某些年代令人嗟叹的历史图像。
李玉玲的文字建构源于二十世纪初学人的影响。1966年“文革”开始时,她已经走上工作岗位,成为一名语文教师。在语文教学中,她用自己深厚的文字功底,影响和成就了很多孩子。课堂上,她布置学生写作文,自己也跟着写下水作文。学生趴在课桌上写,她趴在讲桌上写,学生写完,她也写完,便拿出来跟学生讨论如何描人状物布局谋篇。
李玉玲的散文精谨细腻,绵厚坦诚,巧妙地杂糅了乡土元素与典雅富贵的学人气质。根据她的文本,完全可以画一幅平定版的《清明上河图》或若干人物肖像画。虽然如此,她的文字却不拘谨,如云似水,洋洋洒洒,摇笔自来。
有趣的是,尽管她对写作如此驾轻就熟,却从不知道自己的这种驾驭“熟”到何种程度。直到退休后的一天,儿子提醒她:“把你记得的事儿写写吧。”她才动了心思,这一动,就不可收拾。
在李玉玲的家里,珍藏着两本1985年《娘子关》创刊号,上面唯有的两篇学生作文,一篇是儿子赵鉴的《姥爷和花》,那时他还在上初中,一篇是女儿赵琰的《看猴》,她当时正读小学四年级。那年有个征文,李玉玲两个孩子的作文都被选中,刊登在刚刚发行的《娘子关》上。三十年后,当《娘子关》第182期拿到手时,李玉玲被自己感动了,那里有她的《魂牵梦绕冠山人》。这时,她才发现,不光儿女优秀,自己身上也有一座巨大的金矿,而她,就是那座富矿的持有者与开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