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亚敏
【内容提要】当今社会人们的阅读正在从“读文”、“读图”进入数字化的“读网”时代。“读网”不仅为阅读提供了极大便利,而且悄然改变了读者的感知方式和思维习惯,并使文学批评活动具有了即时性和交互性。从“文化病理学”的角度看,信息的碎片化、思想深度的缺失和遗忘是“读网”时代的三大主要弊端。应对“读网”时代弊端的基本策略是阅读主体的塑造,具有选择能力、批判能力和生产能力的“读者自主性”概念就成为“读网”时代对读者的基本要求。同时,对优秀文本的呼唤也是保证优质阅读的前提。如何利用数字技术服务于人们的精神需要,这一研究昭示文学批评的未来走向。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信息通讯技术的飞速发展,电脑、手机的不断更新,数字媒体日益渗透到当代日常生活之中,深刻地改变着人们的生存方式乃至社会形态。就阅读而言,如果说20世纪后半叶我们还处于一个由阅读印刷品的“读文”时代跃入形象爆炸的“读图”时代的话,那么,如今则开启了又一个新的时代,即进入一个全民数字化阅读的“读网”时代。这种网络在线阅读(包括电脑和手机)已不仅仅是媒介工具和阅读方式的转换,而是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地铁上、饭桌前,乃至在给亲友拜年的间隙,人们都在刷手机,“读网”成为一种全民活动,青年学生、白领小资乃至退休的大妈是“读网”的主力军。就文学阅读而言,电子书阅读率不断上升,,Kindle等电子书阅读器深受阅读者青睐。与之相反,实体书店大大萎缩,其间,一些纸质期刊也在开始转型,如利用公众号和网站以扩大阅读量。“把图书馆装进口袋”这一梦想开始实现,人们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行为习惯在键盘的敲击和指头的触摸中被潜移默化地改变。互联网正在塑造一种新的文化包括新的阅读模式。如何看待和应对数字媒体时代的阅读,已开始引起中外批评家的注意,中国文学批评在这个研究中不应缺席。
“读网”时代不同于以电视和电影为代表的传播媒体时期,电视和电影的观众只能称为接受者,而“读网”时代的传播媒体是互联网,这一平台赋予了读者新的权利,使阅读变得更为容易,并且具有了互动的性质。“读网”时代发生的变化为文学批评的阅读研究提供了新质。
数字媒体时代给人们的阅读带来的便利是有目共睹的。互联网所具有的信息储存能力和传播能力极大地满足人们对信息的渴望,只要打开手机,各种信息扑面而来,足不出户天下事便尽收眼底。尤其是互联网所具有的强大的搜索引擎使其他媒介望尘莫及,人们要了解何种信息,只需轻轻动一下指头便能知晓。还有那日益增多的各类数据库,将不同时代或散落各处的文献资料集中起来,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为人们的阅读和研究节省了大量的时间。此外,电子书籍也使阅读变得十分轻快,下载的各类书籍被浓缩在一个小匣子里随时都可翻看。
互联网的这种便捷性还冲破了等级的限制,浏览信息不再是特定人群的专利,已成为拥有手机或电脑的每个个人都可以享用的权利。在数字媒体时代,公共空间的私人化与私人空间的公共化平行存在,互相渗透,现在盛行的即时交流平台如微信和QQ群之类,以“朋友圈”、“订阅号”为代表的社交化分享式阅读,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波澜,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个人的表现欲和窥视欲,由于这些欲望是以公共平台的方式展现的,因此彼此之间也用不着害羞。并且“读网”最大的特点是拥有不受时间和空间制约,只要网络可以延伸到的地方,人们都能即时阅读和交流。当下的人们可能不会因为背井离乡而感到难受,却会因为手机不在身边而备受煎熬。有一个小段子,这样问: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什么?答:断网。
数字媒体不仅改变了读者的阅读条件,而且正在悄然改变读者的感知方式和思维习惯,多媒体打破了仅由文字主宰的审美,给人们带来了多重审美体验。在互联网上,网民可以一边阅读文字,一边聆听音乐,还可以点击去观赏画面,这比单纯阅读文字读本显然更为有趣。打开微信中的“朋友圈”或“公众号”,里面不乏令人垂涎的美景、美食和美人,同时也有让人捧腹的逸闻趣事和针砭时弊的犀利短文,它们带给人们的是刺激、震惊和兴奋。尤其是虚拟技术所带来的逼真感,在给人们带来诗情画意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感官冲击。观看那些交集在一起的流动的历史画卷,恍然有一种置身时空隧道的穿越感。
数字技术也在改变着文学的表现形态,书籍的数码化正成为常态,尤其是书籍的图像化和二维码链接开始蔚成趋势,文学与图像、声音的结合正在改变着文学的书面语言特性,而二维码的出现可以带领读者跳出书本链接到一个新的网页,进入一个新的页面,形成一种翻转式的阅读。在这种情况下,媒介不单纯是传达信息、知识和内容的载体和工具,它本身就成为信息的内容构成和结构方式。人们在阅读过程中所得到的不再是线性的浏览,而是立体的、交叉的、甚至跳跃的审美体验。
就文学批评而言,“读网”时代也有新的特征。以往读者或观众在接收信息的过程中是沉默的,评价往往滞后。当今借助网络之便,不仅创作无门槛,批评也无门槛,普通民众在接收信息的同时可以随时发声,例如,近年来常见的一种评论方式——弹幕,在观看视频中时不时弹出几句即时的感想或评价,有的话语几乎与视频内容没有关系。但这些弹幕确实展示的是观者的最真切的感受,不仅成为一种新的评论样式,而且可以起到“观风俗之盛衰”的效果,有时还可能引来围观和轰动。
这些评论不仅具有即时性,而且还有交互的特点,作者与读者身份可以互相转化。互联网为每个愿意写作的人提供了平台,也使每个人都有机会在网上发表评论。网络中的作品不再是稳定的存在,而是流动的、未完成的,在网络上,人人都成了参与者,都可以在网上发表作品,也都可以批评或修改作品。创作由专业化走向平民化,作者与读者的界限日趋模糊,用本雅明的话说:“区分作者和读者就开始失去了根本意义。……从事文学的权力不再植根于专门的训练中,而是植根于多方面的训练,因此,文学成了公共财富。”
在作为公共财富的文学读本中,文学批评不再是学者的特权。网友们在对文本评头论足中彼此必然有不同看法和争论,其间还不时生发出多种创意乃至语体风格上的变异,有些评论还十分精彩和传神,由此“读网”时代文学批评的缺席就由网友填补了。在这些跟帖的评论链中,网民不知不觉成为了新的生产者。不过,这些评论一般是随机的、零碎的,有时还显得激烈或偏颇,大多稍纵即逝,很少有持久的影响。
文学批评在研究“读网”时代的阅读时,虽然看到了互联网带来的革命性影响和它的建构性功能,但也并不是一味地欢呼,而是在清醒地看到媒介的变化所显示的历史的必然性的同时,也看到了“读网”时代的悖论。“读网”时代一方面给我们带来了新的阅读方式和新的审美体验,另一方面也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新的问题和新的威胁。数字媒体的优势与弊端如影随形,如果我们不认真对待,就很可能冲击和消解文学应有的人文精神和艺术品格,加重当代文学的精神危机。这里不妨从“文化病理学”的角度,对作为当下社会表征的“读网”时代作初步诊断,找出和分析当下阅读的诸种症状。
碎片化作为一种社会现象一直都存在,不过,互联网的诞生使这一现象愈加突出。就数字媒体时代的阅读而言,碎片化是其主要症状。在游览网上信息时,人们观看着各类网站上的文字、图片和视频,接收的是大量零碎且无用的信息。特别是随着移动即时通讯的问世,用户可以通过手机或平板电脑快速发送和接收语音、视频、图片和文字,加上不同的朋友圈联系着不同身份、不同地域的人们,传送的信息五花八门,这些信息充塞了人们的视听,读后则很难获得完整的印象。在这种分享与连接中,碎片化所导致的多头和播撒构成了对线性和中心的挑战,人们看到的是万花筒般瞬间变化的信息,世界变成了一个迷宫,人们在其间失去了方向感,忘记了来时的路。尤其当人们面对迎面扑来的碎片化的叙事游戏时,不得不对以往文学所展示的逻辑性产生困惑,并引发出对文学存在方式和意义的新思考。
碎片化的阅读在使人们不费力气获得资讯的同时也使其思维能力弱化,缺乏深度就成为“读网”时代的又一大弊端。美国一位知名科技评论家卡尔写了一本书,书名叫《网路让我们变笨》,在书中他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网络是否牺牲了我们深度思考和阅读的能力?
由于资讯的泛滥和无关紧要,快速游览就成为读网的基本特征。人们关注文本的时间越来越短,用詹姆逊的话说,形成一种阅读的“欣快症”。它“以了解信息、休闲消遣为目的,不需要太多思考,追求的是短暂的视觉快感和心理的愉悦,表现出快餐式、浏览式、随意性、跳跃性、碎片化的特征”。人们习惯以分甚至秒为单位阅读网上的信息,而对时间略长的论文缺乏耐心。一般情况下,鼠标一滚动,发现文字太多,如果不是特别感兴趣的内容,往往忽略或点击收藏。可以说,现在真正能在网上看完一篇长文的人已经不多了。中国传统文人那种反复吟诵、品味诗文的阅读状态已经离我们远去了,同时远去的还有那样一种闲适的心境。
与这种快速阅读相连的是人们放弃了思考。如今网络上的信息不仅过量细碎,而且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这些信息在占据人们大脑的同时也使心境趋于浮躁,人们很少沉下心来对于眼前的这些资讯做进一步思考。
遗忘则是“读网”时代最大的后遗症之一,也是信息的碎片化和思考深度的缺乏所造成的后果。遗忘之所以产生主要鉴于这样两方面的缘由,一是信息泛滥造成的遗忘;二是互联网的便利而不需要人们记住知识。
遗忘首先与互联网的动态性有关。网上信息不断刷新滚动,刚刚还是新鲜的文字,很快就被后面的信息所遮蔽,挤压到目所难及的地方。在互联网中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永存的东西,以致人们常常忘记了阅读的起点和初衷,似乎媒体的资讯功能就在于帮助人们遗忘。“新闻媒体的作用便是把这新近的历史经验贬进过去之中,越快越好。于是,媒体的资讯功能可能是帮助我们遗忘,是我们历史遗忘症的中介和机制。”
同时,高科技所具有的巨大的储存量形成的数据库也为遗忘创造了条件。随着互联网搜索引擎的日益强大,查找信息十分方便,从而使知识的记忆沦为不必要,这也加快了遗忘的进程。于是,人们开始担心,“读网”可能不仅使人类的记忆功能受到削弱,甚至会导致人类丧失思考的渴望和能力。
虽然数字媒体时代的阅读存在诸多问题,但并不意味着“读网”时代的读者就茫然无对,无所适从,也不意味着“读网”时代的信息都是垃圾,没有精品。问题的关键应该是“读网”时代我们如何阅读?这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问题。在全球拥有最大数量网民和手机的国度,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拥有得天独厚的研究基础和先机。立足中国的文化现象,根据当代中国的文化和阅读现状,对数字媒体时代的阅读提出一些有益的建议和策略,这正是文学批评的价值和生命力所在。
应对“读网”时代的弊端的最根本的策略是阅读主体的塑造。由于数字媒体时代传播的便捷性和广泛性,作为网民的读者有着不同身份、不同经历和层次,不少人通过虚拟形象隐匿了自身的身份、性别、种族,甚至同一个人在网上和网下也有不同面具。同时,随着互联网展示的信息的丰富性,人们的审美趣味也变得更为多样化、私人化。不过,无论读者的身份、趣味表现出何等的差异性,作为“读网”时代的读者,自主性应该是基本要求,这种自主性也是抵抗网上在线阅读的各种弊端的有力屏障。读者的自主性可以表现为多个方面,最重要的有三个:即读者的选择能力、批判能力和生产能力。
选择本是人们生活中的常态,包括纸质阅读在内的所有阅读现象都有一个选择问题。而面对互联网浩如烟海的信息,读者的辨别、筛选就显得更为突出。在“读网”过程中,如何把自身从信息泛滥中解放出来,如何有效地辨析网上的妍媸好丑,是每个网民需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可以说,选择是阅读的前提,它直接关系到阅读的质量。
虽然选择本身就包含了思考,但仅仅选择还是不够的,阅读的质量又与批判性的思考直接相关。这个能力尽管也不是“读网”时代特有的,但由于互联网承担的信息比其他媒体更为多元,更具有微时代的个人色彩,因此更需要经过自身的辨析和思考,其中批判质疑就显得更为重要。数字媒体的“技术霸权”所承载的某些价值倾向会给读者产生某种潜在的影响,加拿大学者德克霍夫从电子文化对人影响的角度指出,“我们的心理现实不是一种‘天然的’东西。它部分取决于我们的环境——包括我们自己的技术延伸——对我们施加影响的方式。”在读网时代,读者的批判能力主要体现为对思想和知识的接受中的质疑和否定,不能被信息发布者的思考和分析代替了自己的判断。保罗·德曼认为阅读本身就是一种否定过程,他在《生命的凯旋》中指出,阅读就是“理解、诘问、熟悉、忘却、抹去,使其面目全非和重复。”而网络在线阅读更应如此,即使是一些知识性词条也需要推敲。因为无论是维基百科还是百度百科,都已不再具备传统的百科全书那样的权威。由于平台对所有注册的人开放,只要他有见解,有心得,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给某个辞条下定义,做出自己的诠释。当然,谁的诠释放在前或者后,则要依照人们的认同和支持度来动态地调整各种诠释的排列顺序(表现为“置顶”,或者引用率等)。可以说,信息的权威性的丧失和对信息的怀疑就成为互联网时代的突出表现和特征。只有经过思考和质疑的知识和观点才能更被理解和掌握。因此,读者的批判能力是抵制遗忘的重要武器。
读者自主性的进一步拓展则表现为其生产性,在阅读过程中成为文本的共同创造者,这是“读网”时代读者最能发挥用武之地之处。面对信息的泛滥,我们需要调整的是对数字媒体时代阅读的认识和理解。周宪在《时代的碎微化及其反思》指出,碎片化不仅是许多思想家对现代特征的描述,也是许多后现代思想家不断加强的一种现象,社会和文化发展的内在逻辑之一就是日益告别总体性而趋向于碎片化。面对信息的碎片化,读者的主体自主性将被置于非常重要的位置,具有自主性的读者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创造性,从纷繁的信息中去发现事物的关联性,进而在对象化关系中揭示事物的多个层面。在这个意义上,需要改变的可能正是读者的思维方式和应对能力。阅读不再是被动的感知,而成为一种积极的创造性活动。对文本的延续、拓展乃至诘问使读者成为文本的另一个生产者。简言之,“读者自主性”这一观念的提出和阐释可视为中国文学批评在数字媒体时代对阅读的理论贡献。
“读网”时代提高阅读质量的另一重要基础是对优秀文本的呼唤。文本质量是优质阅读的保证,好书的价值就在于它能够滋养人们的心灵,使人们在焦虑和烦躁中获得某种宁静,并在与书中的智者对话中变得充实和睿智。而文本质量差,再好的网速也无济于事。应该说,在多媒体中,文字仍是“读网”时代最基本的媒介,因为只有文字才能告诉人们事件发生的时间、空间和来龙去脉。
目前网络上的作品良莠不齐,一些盛行的文本过于娱乐或过于偏激,艺术质量和水准受到质疑,缺乏隽永和深刻的作品。于是,阅读经典就被提上议事日程。叔本华说过:“没有什么比阅读古老的经典作品更能使我们神清气爽的了。只要随便拿起任何一部这样的经典作品,读上哪怕是半个小时,整个人马上就会感觉耳目一新,身心放松、舒畅,精神也得到了纯净、升华和加强,感觉就犹如畅饮了山涧岩泉。”这正是经典的魅力,因为经典作品毕竟是经过岁月磨洗留存下来的,它是人类的精华和历史的见证,在这个意义上,提倡阅读经典同样是“读网”时代阅读的重要一环。当然,倡导经典作品的优先性并不意味着不读其他书籍,并且有些经典文本也需要重新审视其价值。
此外,我们也不时听到回归纸质文本的呼声。纸质文本的阅读有着与阅读电子文本不同的感觉,它更有利于我们回味和反思。但完全回归纸质文本是不可能的。如今的电子书库已成为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人的首选,它的丰富性和便利程度都远远超过了纸质文本,并且在技术改造中的电子阅读器正在模拟纸质阅读的环境。现在可以做的是,纸质和电子文本并行不悖,各得其所。
“读网”作为一个正在进行的时代,它对阅读的影响还会有新的冲击,因此,现在要研究和未来需要面对的问题还很多。阅读作为人的一种精神需求,可以是多种多样的。阅读的深浅不应是评价阅读合适与否的标准,“读网”时代的阅读既可以是资讯式的浏览,又可以做欣赏式的观看,还可以是认知性的研究,甚至是生产型的创造。这里我们赞同尼采的“快乐的知识”的说法,提倡快乐阅读,使阅读成为享受。在这个意义上,只有或多或少合适或丰富的阅读,而没有一种阅读模式唯一正确。并且无论何种阅读,最终目的是服务于人们的精神需要,有助于人们心智的健全。如何使当今的人们既能得到物质需求的满足,又能获得心灵的自由飞翔,这就需要科学技术与人文的深度结合。互联网召唤着新的人文精神。对阅读的进一步研究将展示研究者的创造,进而增加文学批评的新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