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

2018-11-13 15:16刘奔海
湛江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刀客太爷枣树

◎ 刘奔海

今天就是起程的日子了,天还没亮,赵魏青就披衣坐在床头,点燃一支烟来,边吸边把这次行程又在脑海中思考计划了一番。他心里装着事,一晚上已醒来了几次,而他的妻子起得更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在厨房里忙活了起来,天刚有了一丝亮光,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已经端上了桌。在很多农村,人们还没有吃早饭的习惯,这么隆重的早餐,肯定不同寻常。吃过饭,赵魏青又把他那辆轿车的车况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心里才踏实了许多。这次,他是要出远门,要穿越大半个中国的远门,他的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太阳刚冒头的时候,同村本家的老老少少也陆陆续续赶到了家里为他送行,平日里大家你过你的日子,他过他的生活,今天大家一下子聚在一起,忽然就觉得原来竟是这么亲热的一家人。每个人手里都大袋小包地提着各种家乡土特产,准备让魏青捎带给远方的亲人。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魏青的轿车便在众人“一路平安”的祝福声中驶出了村庄。

赵魏青此次远行是要离开新疆去几千公里外的关中平原寻找已阻隔了几代的亲人。故事还要从一百多年前说起: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在新疆天山脚下一个宁静的小牧村里,突然来了一列马队,在一户牧民家门前,他们停了下来。领头的一位黑脸大汉跳下马来,急促地敲开屋门,对主人说,他们是途经此地的商客,现在他们中有一个小伙子身体非常虚弱,急需休养,边说边扶着一名年轻的男子进了屋。

好心的牧民赶快和众人把小伙子安顿好,先熬一碗姜汤让他暖暖身子。看到小伙子气色渐渐红润,黑脸大汉才详细地给牧民讲起了他的来历。几个月前,他们商队在从内地返回新疆的途中遇到了一个倒在路边蓬头垢面已奄奄一息的流浪汉,一行人赶忙下马,给这个流浪汉喂了几口水和干粮,他才清醒了些,一问,原来还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孩子。小伙子说他姓赵,是离开家乡陕西关中平原出外谋生的,一路向西,走进了茫茫戈壁,已几天都没吃没喝了。看着这个身体已极度虚弱的孩子,商客们想,如果不带上他,他一定会暴尸荒野的,便把他扶上了马。小伙子问他们要去哪里,商客们说,去西域新疆。啊!新疆,那可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可他又能去哪里呢?只好被他们带着一路往西,越行越遥远,越行越荒凉……大汉说他本想也把这个小伙子培养成一个商人,可现在他的身体却日渐虚弱,无法再一同前行。

第二天一早,商客一行人告别牧民,继续赶路,而把这名赵姓小伙子留在了牧民家。

经过牧民一家一段时间的精心调理照料,小伙子的身体逐渐恢复了起来。他头脑灵活又能吃苦耐劳,凭借着勤劳的双手开垦出了一块块荒地,种粮食,种棉花,种瓜果蔬菜,过起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几年后,还娶了当地一位聪慧的姑娘成了家生了孩子。一年又一年过去,日子过得安稳幸福。可再幸福他也忘不了自己的故乡啊!每当夜深人静,他便想起他的哥哥,那个老家里唯一的亲人,想起父母的坟头是否已荒草萋萋,他想起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想着想着便泪流满面……在他的心头,始终想着要回他的陕西老家看看。可回家谈何容易?故乡离他那么遥远,一座座山、一条条河,还有那么大的戈壁荒漠阻隔着,哪能说回就回呢。几次,他下定决心回趟老家,可每次都被家人极力劝阻,刚开始是妻子劝阻他,说你来这里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还差点把命搭上!如今再回去,又不知还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后来,儿女们大了,也开始劝阻他,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该享享清福了,还要那么遭罪地回老家干什么?可他还是思乡心切,最后一次决定瞒着家人回老家。他备好一大袋干馕和一大壶饮水,在一一个初春地清晨,趁着家人还都在熟睡,便牵着家里的那头小毛驴悄然出了门,他想,只要出了门,谁也阻挡不了。在茫茫的戈壁荒漠,他一边努力回忆着来新疆时曾走过的路,一边在温顺的小毛驴的陪伴下,艰难地前行。然而,不幸还是发生了,几天后,一场沙尘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和他的小毛驴都躺倒在地上,他抱着小毛驴的头……当一对人马终于寻到他时,他的眼睛里、嘴巴里、耳朵里、鼻子里都灌满了沙子,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只能在对故乡和兄长的无尽思念中一天天老去。临终前,他对儿孙们再三叮嘱:你们一定要回故乡陕西看看,实现我的未了心愿。

转眼,一百多年过去了,如今,当年那个小伙子的后代已发展成为了几十口人的一大家子,赵魏青,便是他众多玄孙中的一个。一百多年来,他们祖祖辈辈虽都没有回过陕西老家,但在心里都铭记着自己的故乡在陕西。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交通日益便捷,终于,他们决定要回老家寻找亲人。他们一致推选出赵魏青代表全家先行出发连接起这条亲情的纽带。赵魏青是他们家族中见过大世面、头脑最灵活的一个人,他开办了一家乡镇企业,资产上千万!这些年,他也曾想过去陕西寻亲,可因为当年的祖太爷一口陕西方言,又不识字,于是,老家的详细地址便在后辈们一代代的口口相传中逐渐变了样,到最后,就只能确定是在关中平原上的“渭水”县。可那么大的一个县,几十上百个村子,在哪里找?还好,这位祖太爷又给后辈们留下了一张手绘的“村图”,尽管“村图”上没写一个字,可他详细地描画出了村子里的大道小巷、村容村貌以及村子周边的一些山水地貌特征,特别是把自己家里的房屋形状,门前院后都细致地描画了出来。赵魏青还听爷爷讲过,祖太爷当年在家乡还有过一段当“刀客”头领的传奇经历!

刀客会是旧社会关中地区下层人民中特有的一种侠义组织。其成员通常携带一种临潼关山镇制造的‘关山刀子’,这种刀子制形特别,极为锋利,人们把这些人称为“刀客”。这些刀客成员多为破产农民、失业手工业工人、其他城市劳动人员和游民,没有固定的组织形式与严密的纪律,分散在潼关以西、西安以东沿渭河两岸活动,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反抗反动统治阶级的精神,在黑暗的旧社会,抱打不平,拔刀相助。当年的祖太爷,提着一把“关山刀子”,带领着几十名“刀客”兄弟,除暴安良,威震四方!可现在早已进入了安定祥和的新时代,旧社会的那些刀光剑影早已化作历史云烟。靠这些能寻到亲人?赵魏青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寻亲的事就一直放着。可放着心里总觉得心头悬着个事,有时竟折磨得他吃不香饭、睡不好觉。这些年祖国各地的面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魏青想,再不寻亲,怕那点仅有的信息也消失殆尽,永远就找不到亲人了,再说,现在交通越来越方便,别说去国内任何一个地方,整个地球都变成一个村子了!

赵魏青下定决心,去一趟陕西,代表他们赵家的老老小小,寻找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本打算坐飞机去,可又一想,坐飞机在天上飞两三个小时就到了,虽然快,可飞在天上地上的什么也看不到,他想真真切切地看一看当年祖太爷走过的山山水水、所经历的曲折艰辛……于是决定还是自己驾车去。

赵魏青写了一份寻亲启事,把那张祖传的“村图”附在后面,复印了厚厚一沓,又买了一本详细的公路行车地图,出发了。

一路向东。出新疆,穿甘肃,进陕西,戈壁荒漠、雪山峻岭、如画绿洲、一马秦川,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祖国西部的神奇与壮美!当然路上也经历了数不尽的艰难险阻,但每当遇到困难时,他就会想象到当年祖太爷离家时所经受的艰辛,心想现在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

赵魏青的车终于开进了渭水城。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县城,却繁华时尚,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面上商铺林立。虽然此时的新疆,很多地方的冰雪还未完全融化,可这里已是一派春意融融的景象,暖暖的风、醉人的景,真的令他熏熏然了。可他知道,不是来这里欣赏美景的,他顾不上一路的劳顿,先找了家饭馆简单吃了碗饭,便立即开始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张贴他的“寻亲启事”,他想县城里毕竟人多人杂,肯定会有人能给他提供线索。做完了这一切,才找了家宾馆住下,准备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开车去各乡各村打听寻找。

寻亲启事很快在县城里引起波澜,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关注起这件事来,第二天一早,便相继有人给他打来电话,给他提供寻亲的线索,或者直接告诉他所要找的村庄的名字,赵魏青详细地询问着一些细节,一一记下这些信息,然后马不停蹄,一一实地察看、调查了解。谁知,风尘仆仆的跑了几天,询问了上百号人,依然一无所获。他寻亲的热情在一天天下降,甚至后悔起这次的寻亲之旅来。第五天的午后,赵魏青又按照一位老乡提供的信息来到了渭北平原上一个叫“柳园”的村庄,站在村口,环顾四周,他猛然发现这里和村图上的描画还真有几分相像:远处,是起伏的山丘,那起伏的形态都几乎和图中的一模一样;眼前,一条小溪从村旁流过,这不正是祖太爷在村图上画的那条蜿蜒的曲线!他赶忙找到村委会寻求帮助,一位敦实的中年汉子接待了他,他便是村主任。

听赵魏青说明来意,这位村主任赶忙找来了几位上了岁数的老人,一同来解读这张“村图”。几位老人围坐在桌前,一边审视着“村图”,一边在脑海中搜寻回忆着村子过去的模样。可因为年代太过久远,村子里房屋拆拆建建,道路修弃更迭,老人们对村子曾经的模样早已记忆模糊,也只能通过村子周边的一些大的环境判断应该就是这里。

这时,村主任大腿一拍,说村子里正好有一户赵家,老老少少也有几十号人了。“那就是这里了!”赵魏青心想,这户赵家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亲戚,八九不离十了,忙让村主任带他去找。

赵七叔在赵家年纪最长又德高望重,村主任想,他老人家应该对家族的历史了解最多,两人便风风火火地直奔赵七叔家。一进院门,看到赵七叔正坐个小板凳在院中晒太阳,村主任便大声报喜:“七叔,你有个亲人从新疆回家认亲来了!”看赵七叔没反应过来,又重复了一遍。听到说有个亲人从新疆回来认亲,赵七叔一下子便愣住了,他慢腾腾地站起身,疑惑地问:“你说……我们有个亲人?在新疆?”村主任便说,“已经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大概七叔你也不知道吧。”赵七叔越发糊涂了,刚想细细地问个究竟,赵魏青也进了院门,他望着赵七叔,赵七叔也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两个人就这么尴尬地互望着,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回娘家看望父亲正在厨房做饭的七叔的大女儿翠英听见了村主任的话,在屋子里便大嗓门笑着说:“主任,你说我们有新疆的亲人?我怎么没听说过!该不会是骗子吧,现在什么骗子都有!”边说边往院中走,走进院子,真看到村主任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忙用手捂住嘴巴,她感到自己话说得太冒失。赵魏青站在那里,听到这句话,心中也有了一丝不快,心想,我几千里地回来寻亲,你们不知道新疆有个亲人也就罢了,却把我当成了骗子!村主任一边生气地责怪翠英:“人家从那么远的新疆回来认亲,怎么能是骗子呢?再说你们家有多少钱好骗的!”一边给魏青陪着笑脸:“这个女娃不懂事,别生气。”翠英羞愧地低下了头,是呀,村子里那么多有钱人,自己家有什么好骗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留下了父亲和一大堆孩子——她和几个妹妹加上一个最小的弟弟。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千辛万苦地把她们姊妹抚养成人,相继出嫁,如今,家里就剩下父亲和她那个最小的弟弟赵宝。赵宝是七叔四十多岁时才有的孩子,因在家里排行最小,从小便被娇生惯养,快三十的人了还游手好闲,整天无所事事,不着家,谈了几个对象都没谈几天人家女孩就发现原来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不愿意再继续交往下去。

赵七叔忙迎上去拉住赵魏青的手,问:“你是从新疆回来的吧?快进屋,快进屋!”此刻,魏青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一路的艰辛终于到家,终于见到了亲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时,一旁的村主任对七叔说:“他叫魏青。”又对赵魏青说:“刚见面,还不知道怎样称呼,你就先叫‘七叔’吧,到屋子里你们再把关系好好捋一捋。”赵魏青便喊了声“七叔”,一同走进了屋子。

“七叔家来了个新疆的亲人!”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不一会儿便飞到了赵家老老少少的耳朵里,“我们家族还有个新疆的亲戚?”这是他们每个人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他们中还没有一个人去过新疆,这突然冒出一个新疆的亲戚来,让他们大感意外!他们纷纷来到七叔家,想看看这位新疆的“亲人”到底长什么样,左邻右舍也纷纷跑来看热闹。一下子,狭小的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屋子外面,一群毛孩子围着赵魏青的小轿车叽叽喳喳,几个胆大的还想着怎样爬进车里。那些年,虽然人们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但小轿车在农村还是个稀罕物,难怪孩子们都没见过。一屋子的人,对于赵魏青来寻亲这件事,都表现得很是惊奇,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在新疆,还有他们一大家子亲人!一屋子的人围着赵魏青说笑喧闹、问这问那,但赵魏青的心里却感到了一丝丝的悲凉,也隐隐对这一家亲人产生了一点怀疑。

那天晚上,七叔把魏青叫到他的炕头,他要和魏青细细叙叙过去的一切。“我的爷爷和奶奶都去世的早,我父亲在九岁的时候就成了孤儿,他对过去的一切也都记不清楚,更没给我讲过过去的事情。”七叔先这样开了腔,他怕魏青在心里埋怨:虽然都过去了几代人,可他们在新疆一直记得老家有亲人,可老家的人却都忘记了新疆的亲人?赵魏青便给七叔讲起了他的祖太爷的故事:“我爷爷的爷爷是上个世纪初的哪一年离开家乡的,当时的清政府腐败无能,加上又连年天灾,关中各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那祖太爷的父亲和母亲都贫病而死,家里就剩下他和哥哥弟兄俩,他当时只有十八岁,哥哥也就二十岁刚出头。”赵魏青像是经历过这一切一样,话语里透出一种凄凉。

听到这里,赵七叔便掐指算来,“这样说来,家里的哥哥应该就是我的爷爷。”赵魏青想了想,便惊喜地叫道,“啊,那我应该叫您‘七爷’。”关系一捋清,亲情一下子便拉近了许多,魏青往七爷身边靠了靠,继续讲道,“兄弟俩家徒四壁,地里的庄稼也因天灾几乎颗粒无收,日子过得很是清贫,整天就靠吃野菜充饥。眼看着这样下去只能饿死,怎么办?那年初春,我的祖太爷便对哥哥说,他要出去参加‘刀客会’。一听说弟弟要做刀客,哥哥坚决不同意,说就是饿死也不能去做刀客,整天砍砍杀杀提心吊胆过活。然而我的祖太爷做刀客的决心已定,一天清晨,他没有向哥哥道别便悄然一身提了一把‘关山刀子’投奔当地的一个刀客会。

“到了刀客会,拜见了头领,可头领却嫌他身体太单薄,不愿意收留。于是,十八岁的祖太爷便抽出身上的刀子,朝着自己的大腿狠戳一刀,顿时鲜血直流……头领一看,这个小伙子虽然瘦小,可身上却有一股子狠劲,收了!祖太爷终于成了一名刀客。”

赵七叔在小时候也常听村里的老辈们讲刀客的故事,对刀客很是崇拜,现在听说他的二爷也是一名刀客,一种荣耀感便在心中升腾起来。

魏青继续讲着,“那时,祖太爷虽然年纪小,但却不畏强暴,侠义冲天,很快便做了刀客的头领,他们四处活动,威震四方。后来他们还加入了民军,每次打仗前先喝酒,冲锋时脱得只剩下大裤衩,精脚片,剃掉长辫子的光头泛着青光,犹如矫健的猎犬,异常勇猛。

“可不料,他们的刀客会遭到清地方当局的精锐马队数次围攻,死伤惨重,无奈之下,祖太爷便带领着十余名刀客避走甘肃,他把这些弟兄一个个妥善安顿在了沿途的乡亲们家里,便一个人一路流浪乞讨,后来竟随着一列商队穿越茫茫戈壁沙漠来到天山脚下一个小牧村里落了脚……”

七叔仔细地听着魏青的讲述,也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他想不到他的二爷还有着这样一番慷慨悲壮的人生经历!可又转念一想,这么英勇无畏的人物,为什么却从没有一个人给他提起呢?就算爷爷去世早,村里也应该有老辈人知道一点这段往事。正想着,赵魏青便打开了祖太爷描画的那张“村图”,放在七爷眼前。七叔戴上老花镜,他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张早已泛黄、线条也已模糊不清的村图,脑海中努力搜索回忆着童年对家园、村庄及其周边环境的零星记忆,七叔凝视着村图,魏青审视着他的脸,希望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一点异样的信息,可七爷除了苦苦思索,什么表情也没有;魏青挪了挪身子,坐在了七爷身旁,他努力回忆着父亲和爷爷讲给他的关于这张图上隐藏着的点点滴滴故事,一边回忆,一边指着图讲给七爷,讲祖太爷小时候喜欢游泳,门前就有个小池塘,可七爷也只是木然地回应一下,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门前从没有过什么池塘;讲老屋的前院有一棵枣树,结的枣儿又大又甜,这时七爷才注意到图上老屋的后面画了一棵树,可在他的记忆里,屋子前院后院从没有过一棵枣树……

赵魏青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讲着这些年他们过的幸福生活,讲着他们想回故乡看看的热切期盼,赵七叔仔细地听着听着,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他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夜已经很深了,赵魏青看到七爷开始犯困了,便说:“七爷,你睡吧。”

“你也累了,睡吧。”七叔应道,话音刚落,魏青便倒头而睡,一会儿便传来了雷鸣般的鼾声。赵七叔睡不着了,他躺在那,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可即使心存疑虑,赵七叔仍把赵魏青当亲侄孙看待,不顾年老体衰,每天陪着他走亲串户。

转眼,几天就过去了,赵魏青把该走的亲戚都走了一遍,又要准备返回新疆了,他对七爷说,现在他已回来认了亲,以后,他会和新疆的一大家亲戚常回家来看看的,也盼望七爷和老家的亲人们去新疆,看看美丽的新疆。可赵七叔的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魏青从那么远的新疆回来,怎么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和他认了亲?他思来想去,便托人把他的儿子赵宝喊回家里。

赵宝听说家里来了一位新疆的大款亲戚,可是高兴坏了,他骑着摩托车兴冲冲地赶回了家。一进家门,看到老爹正和一位陌生男子看电视,赵宝想,这个人肯定就是那位新疆来的亲戚了,可当赵宝和赵魏青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愣住了。原来,可真是巧,几天前,赵魏青刚来的时候,曾在路上遇到过赵宝,还曾向他问过路,可谁知,赵宝一看是个开小轿车的,有着“仇富”心理的他当时故意说了相反的方向,害得赵魏青枉跑了不少路。赵宝懊悔不已又羞愧难当,他红着脸尴尬地问候赵魏青:“大哥,——”刚想解释,这时七叔对赵魏青介绍道:“魏青,这是我的儿子赵宝。”赵魏青站起身,大方地伸出手来,笑着说:“原来是小叔呀。”七叔忙摆摆手,说,“他还没你年龄大,就叫他赵宝吧。”

三个人边看电视边聊着天,聊着聊着便聊到赵宝身上,一提起这个儿子,七叔便是摇头叹息,数落他不争气!赵宝却不乐意了,那你让我干啥?家里那几亩地有啥种的?赵魏青沉思了片刻,便试探着问:“那你想不想去新疆,跟着我干?”并说这些年新疆变化很大,城市里,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乡村里,现代化的农业生机盎然,再说,现在交通事业也发展迅速,新疆再也不是内地人眼中那个荒凉遥远的地方了!对于早就厌倦了家乡生活的赵宝来说,这可是个天大的喜讯,他兴奋地一下子从凳子上蹦起来,满口答应。

赵宝正在憧憬着他的美好未来,七叔却趁机把儿子叫出屋子,小声对他说:“宝儿呀,我总觉得我们不是魏青的亲人。”接着便把赵魏青来认亲的前前后后简单地讲给赵宝听,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并说也许他的亲人就在附近几个村庄里,想让儿子去转转看看,问问周围有没有了解这段往事的老人,还说他看到魏青带的那张图上老屋的院中有一棵枣树,看看有没有谁家院里长着一棵很老很老的枣树。赵宝一听,便笑起老爹的迂来,说都过了一百多年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还能说清楚?一百年,人们把山都能削平,能把江河给它截断,一棵枣树,还能活到现在?!就算我们不是他要找的亲人,但五百年前大家都是一家,认个有钱的亲戚有什么不好?还说他找不到对象就是因为家里太穷!赵七叔严肃地说,“就算沧海桑田,亲情也不能改变!时隔这么多年,人家又这么老远地跑来认亲,我们怎么能糊弄人家呢,要是他的亲人真不是我们,那他那一大家子真正的亲人一定也在盼望着亲人相认的那一刻……”

听了父亲这一番话,赵宝便嬉笑着满口答应:“行,行,我这就去找。”赵宝便又骑上摩托车出发了,他在心中暗笑:我才不问呢!他也根本没想到会找到那棵枣树,只是想借着父亲交代他的任务又出去游逛罢了。而这次游逛,赵宝的心情显得格外高兴,更感到心安理得,似乎还有一种使命在身。初春时节,明媚的阳光,和煦的春风,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那种感觉真是快活极了!赵宝骑着摩托车一个接着一个村子地乱窜,他的目标只希望能看到哪家漂亮的姑娘,他心想,如今攀上了一位有钱的亲戚,还怕你们看不上我?现在哪有你们挑我的份儿!想着想着,赵宝的心里便乐开了花,做起了他的白日梦来。

不知在一个又一个村子里游荡了多久,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在一个村巷里赵宝忽然看到一户破败不堪的房屋院落:两边都是高大的青砖二层小楼,夹击得它深陷在一个大坑里,低矮的土墙瓦房,摇摇欲坠的样子,和村子里一排排整齐洋气的房屋建筑很不协调,房屋的前院有一棵高大的枣树,树和屋的比例也很不协调。别的树这个时候都已是满树的绿叶,而这棵枣树却还是光秃秃黑黢黢的枝干。这幅凄凉的景象和这个生机盎然的春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特别是枣树上那一支支枝桠伸向空中,赵宝忽然觉得那就像无数双手在向他召唤。

赵宝的心中似乎有了种预感,这种预感驱使他停下摩托车,走到老屋门前敲了敲门,很久,屋门“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接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幽幽地探出头来,赵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倒退两步,他战战兢兢地问老人:“大爷,你一个人在这儿住吗?”老人看了看赵宝,他的回答有些古怪:“我和我家的枣树住在这儿。”赵宝觉得有点好笑,便说:“你家院中那棵枣树不是死了吗?还不把它挖掉!”一听说要挖掉枣树,老人大声说:“枣树没有死。”从老人的话语里,赵宝可以感受到一定有很多人问过老人这个问题。话音刚落,老人便拉住赵宝的手,要带他到后院看看。跟随着老人来到院中,那棵粗壮高大的枣树一下子便矗立在眼前。赵宝惊奇地喊道:“我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这么老的枣树!”老人说:“这棵枣树有一百多年了。”赵宝“啊”了一声,他似乎也料到了这棵树的年纪。随即,老人的目光便望向了远方,默默地,陷入了沉思。赵宝怀着敬畏的心情走近那棵粗壮高大的枣树,只见它粗糙的树皮龟裂出一道道沟壑,他伸出双手,环抱树身,竟还抱不拢这棵树。他抬起头来,真的看到有零星的枣芽从黑黢黢的枝干里挤出来,像一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老人在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做着生命的期待与挣扎。赵宝的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感动。这时,老人对赵宝说:“小伙子,你想知道这棵枣树的故事吗?”赵宝睁着一双好奇地眼睛瞅着老人,老人的目光转向了这棵枣树,他的面容变得凝重而悲戚,“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常给我讲起那段心酸悲戚的往事……”

老人刚提到他的二爷,赵宝便眨巴着眼睛问:“您的二爷是不是做了一名‘刀客’?后来又离开了家?”“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后来怎样了?”他想不到眼前这个孩子竟也知道“刀客”的历史,眼里闪出一道亮光来,他瞪大了眼睛盯着赵宝问,赵宝一下子感到说漏了嘴,忙随口说是听别人说的,后来怎样了他也不知道。沉默了很久,老人继续讲道,“二爷离家后,爷爷常常呆坐在屋门口向外张望,他多么希望弟弟能回家啊,可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始终没有盼到弟弟的身影,连一点音讯也没有,他不知道弟弟是生是死。在对二爷的思念中爷爷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在一年秋季,年久失修的老屋也在一场连阴雨中倒塌了,屋毁了,屋里的一切物什都毁了,万幸的是家人都逃了出来。过后,一家人东拼西凑开始重建房子。房子简单修好了,还要有几件必需的家具,我父亲在房前屋后转来转去,他的眼光落在了这棵枣树上,决定砍掉这棵枣树,做家具。可当时刚到初夏,枣树才长出嫩叶,一家人商量,还是等到秋季枣儿成熟的时候再砍伐。

“不知是枣树得到了充沛的雨水滋养,还是枣树希望主人‘刀下留情’,那年秋季,这棵枣树结的枣儿特别大、特别多。当家人把一碗蒸熟的红枣儿端到身患重病的爷爷的床前时,爷爷伤心地说,房子已经倒塌了,现在只有这棵枣树是老屋里的唯一印记……终于,这棵枣树存活了下来。

“爷爷终没有等到二爷的回家,他在惆怅和悲凉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爷爷临终前,告诉我的父亲,说那棵枣树千万不要砍掉,要给二弟留个念想。

“渐渐地,这棵枣树的境况也一年不如一年,就像垂暮之年的老人,生命力日渐消退,反应越来越迟缓,每年它发芽的时间越来越晚,枣儿也越结越小,越结越少,少得家人不忍心再吃它。每到深秋,满树只剩下枯黄的叶子,秋风一起便哗哗地飘落,偶尔还会听到‘啪’的一声,那是熟透的枣儿从枝头跌落的声音……

“枣树越来越老了,我也一天天地变老了,儿孙们都说把这颗枣树砍掉吧,别再空等了,几代人都过去了,可我坚持要等下去;村里的一个个干部、村民也开始不停地劝说我,让我把枣树砍掉,把老屋平掉,盖上新房,说影响村容村貌,我说就让我再等几年吧。后来,我的子孙们一个个都在别处盖了新房,就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头子守在这里了……哎,这棵老枣树一直在等着它的亲人回家,等着亲人的手最后的抚摸呀……”

老人断断续续、吃力地讲完了这一切。

听着眼前这位耄耋老人的诉说,赵宝几次都忍不住想对他说“大爷,您的亲人回来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天快黑的时候,赵宝默默地告别了老人。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也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如果回去把这一切告诉老爹,他的美好的未来将化为泡影;可要是不说出来,又觉得于心难安。想了很久,赵宝还是决定向老爹隐瞒真相。

晚上躺在床上,赵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明天就是他跟着赵魏青去新疆的日子了,可他却没有心思憧憬这一切,他的耳旁总在回响着那位老人忧伤的话语,眼前总也挥不去那棵枣树沧桑的树影。

第二天一早,老老少少的亲戚乡邻都来为赵魏青和赵宝送行,诉不尽的亲情乡愁,道不完的平安祝福。只有赵宝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人们都以为赵宝舍不得离开家乡,纷纷劝他,让他去了就好好干,不要再像以前那个样子了,并说现在交通也方便,想回来了坐火车、坐飞机就回来了,甚至开玩笑说,下次回来一定要带个漂亮的新疆媳妇回来!赵宝的老爹赵七叔此刻已是老泪纵横,自己这个儿子虽然不争气,可他要去新疆那么远的地方,心中还是舍不得,不知儿子一去他们父子还能不能再见上面。但他还是叮嘱儿子,让他不要想家,要为他们赵家争光。赵宝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该出发了,赵魏青和送行的每个人一一握手,最后向人群挥了挥手,说声“再见”,便喊赵宝上车。不料赵宝猛然扑倒在车前,每个人都惊愕不已,他们都以为赵宝是在以这种方式向亲人和乡邻告别,想不到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赵宝竟也如此重情。赵魏青走下车,他动情地拍了拍赵宝的肩膀,拉起他,赵宝抬起头来,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哽咽着说:“大哥,对不起,我们不是你要找的亲人……”

“啊?!”赵魏青吃了一惊,随即每个送亲者脸上的笑容都僵在了哪里,现场鸦雀无声。漫长的寂静和尴尬过后,赵魏青急切地问赵宝:“那你是不是找到了我的亲人?”赵宝点点头,说我这就带你去……

后来,老人们才记起,赵魏青带的那张村图上村外的那条河流曾在半个世纪前改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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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