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永华
二叔叫美平,是我父亲的大弟。
他在我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奶奶一提到二叔就会掉眼泪。
二叔人长得高大,国字脸,用我们那里的话说是个好伢子。他为人热情善良,一身正气。二叔在我们街上的资东书院教小学。二婶也是老师,娘家也是我们街上的。两人本该幸福地生活着。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天,上课的时候,二叔右边肝脏的地方很痛,豆大的汗珠,从头上不住地冒出来。脸也痛得扭曲了,嘎白嘎白的。二叔用手使劲捂着肝脏那里,坚持讲完这堂课。台下的学生,也是在感动和泪水中听完的。
回家之后,二叔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就到乡里赤脚医生那里,开了点止痛药。没有想到的是,此后二叔就和这药缠上了。在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二叔只能买草药对付,大担大担的草药,喝得他极其恶心,而且,几个月都难看到肉沬星子。正常的人都是心慌慌的,莫说这有病的人了。即使这样,二叔服草药也是很心疼的,说既花了钱,又拖累了家人。他常常是把药喝下去,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奶奶和父亲他们看到这个情景,心里也是难过得要死。可是,在那个年月,他们也无可奈何。能有不掺红薯的白米饭吃,就算很不错了。
一日午后,阳光明媚,二叔喝过药后,感觉好点了。他想起河边的菜地要除草了,自己正好到那里扯点草,放到塘里喂鱼。他便担起粪箕,往河边走去。
刚到河边,就听到一阵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二叔循声望去,娘呀!河里两个小妹子正在不停地扑腾着,她们肯定是很危险了。
二叔想也没想,就直接跳进河里,也顾不得自己还生着病。由于河水太湍急,看来只是几米远的距离,游起来却是这么费劲,这么遥远。这时,二叔抱住其中一个小妹子的腰,使劲地往岸边游去。可能是求生的欲望太强烈,那个小妹子使劲地蹬着脚,二叔好几次都差点被呛水。二叔使出浑身解数,才把这个小妹子抱到岸上,马上又转身去救另外那个小妹子。
河水哗哗地流着,那个小妹子微弱的哭声,已越来越远。可能是刚刚太用力的缘故,也可能是河水太凉的缘故,二叔的肝脏又疼起来了,可是,一想到还有个生命在河里挣扎,二叔就用一只手捂着剧烈疼痛的肝部,一只手在冰凉的水里搜寻着。这每一秒都是那么的漫长,二叔艰难地向那声音游去,一点一点靠近。这时,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妹子可能呛了几口水,并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正在慢慢地往下沉。二叔使劲地用手拖住她,自己也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候了。实在不行了,二叔就用头慢慢地顶着那个小妹子的背部,缓缓地向岸边游去。这每一步是这样的痛苦,这每一步又是这样的艰难。坚强的二叔拖着病体,用尽全力终于把这个小妹子顶到了岸边。
此时,二叔脸色惨白,感觉自己都快要虚脱了,他断断续续地对那个早已上岸的小妹子说:“妹子,你快用力压她的心脏,把水压出来,再人工呼吸。”那个小妹子可能已经吓蠢事了,竟然呆呆的一动不动。二叔无奈,只好用手使劲地敲打着自己的头部,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清醒起来。他爬到那个小妹子的身边,按住她的心脏,一下,又一下。这时,那个小妹子猛地喷出一口水来,喷到了二叔的脸上。
二叔再也支撑不住了。他仰到在地上,等能爬起来的时候,那两个小妹子已无影无踪。后来,奶奶才知道,这两个小妹子是对门村子里的,离我们家不远,她们应该晓得是我二叔救了她们,但是,至始至终,二叔和我们家人都未曾听到半个谢字。奶奶心里很不舒服,说了句就是救了条狗也知道摇摇尾巴,何况,这是两条人命。二叔说,我救她们是出于善良,并不希望别人感激。奶奶叹口气,泪水夺眶而出……
做梦也没有想到,二叔有勇气救别人,自己却在东风桥上一跃而下,把无尽的思念和泪水留给了亲人,还有那个可怜的刚满百天的堂弟。奶奶说,二叔是不愿拖累家人,病痛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
这是奶奶永远的痛,也是我们家人永远的痛。
2000年的夏天,某日下午,对面商业城的几个店主在我家拿货。我忙得不亦乐乎。游戏卡、复读机、录音机等等,打包了好几箱。当时,大姑也在我这玩耍,看我忙不过
来,也就帮忙照看店子。我们一边忙着,一边聊着。
这时,小儿子成成跑过来,对我说:“妈妈,我饿了,要去买东西吃。”我当时正在忙着,就说了句等下妈妈带你去。大姑说:“吃饭又不发狠,吃零食怎么长得高?还没有营养,莫买东西给他吃,饿他一餐,自然就会好好吃饭的,你看他瘦得像个小妹子。”
三岁的儿子可能听懂了大姑说的话,嘟着嘴巴,满脸不高兴,把柜台边的小板凳推开,走了出去。这个重要的细节,竟然被我忽视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商铺的卷闸门都先后关闭了,店主们都下班了在我店门前陆陆续续走过。我也准备关店门,于是,我叫着儿子的小名,却始终不见回音。平时,他岀去玩一阵子,自己就会回来的,可是,现在却不见他回来。我又马上跑到旁边的店铺找寻,还是不见儿子的踪影。
这时,我慌了,心急如焚,急忙打电话给老公和老妈他们,一起来寻找儿子。我们把所有儿子可能去过的地方,都仔细地找了一遍,最终还是无果。几个姑姑和亲戚朋友们闻讯后,也加入到找人的队伍中。我们找了许多地方,每一次失望,就是一次打击。
曾经听他们说过,在一楼卖凉席的两口子,儿子丢掉了之后,好好的夫妻吵得离了婚。女的因思儿心切,导致精神失常,一个好好的家庭就这样散了,人也毁了。想到这里,我双脚发软。每上一层楼梯,犹如踩在心脏上,好痛好痛,脸上满是泪痕。楼上楼下,连后面的水果市场,我们都挨家逐户问过了,得到的还是那三个字,没看到。
我很失望,脑海里冒出无数个可怕的念头,不会被别人抱走卖了吧?要是这样,就很难找到了。我该怎么办?当时,脑壳里还有很多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我被这些想法累的精疲力竭。
突然,前面有个身影跟儿子很像,我大声呼唤,跑过去一看,并不是我的儿子,只是有点相像而已。我很失望,心情凉到了极点。
时间已到晚上八点,天色越来越暗,偌大的商业城,已经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大家和我的心情一样糟糕,七嘴八舌说着各种可能性。说要是还找不到,那就只有报警了。
这时,我只好把店门打开,期待奇迹的出现。
真的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在商业城一楼卖书的后生,居然抱着我的儿子回来了。后生说“老板娘,这个细把戏是你的吧?我去车站那个菜场买菜,看见了你的儿子,他一边哭,一边喊妈妈。我看见离你儿子不远处,有一男一女直往你儿子身上瞟,看四周无人正准备下手。这时,我大喊一声,那两人便匆匆离去,嘴里嘀咕着,也不知说些什么。以前只听说这车站附近,常有人贩子出现,没想到今天还真的见到了。还好,你平时抱着你儿子来我书摊上玩过,不然的话,我也不知道是你的儿子。”
在接过儿子的那一刻,我喜极而泣,不停地说着谢谢。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后生却云淡风轻地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任我怎样挽留,后生连茶都没有喝一口,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十四岁那年夏天,夜晚很热,我在家里洗衣服。隔壁的王奶奶说今晚街上放电影,问我去不去看?我欢喜地应着,今年还是头次看电影,正好喊莎莎一起去。莎莎的爸爸身体有残疾,家里一贫如洗,她妈妈耐不住清贫,跟别的男人跑了。莎莎心里很有压力,常常愁眉苦脸,总觉得低人一等。我叫她去看电影,正好让她开心一下。
不远处就是莎莎的家,我顺便从她家带条长凳去。莎莎和我读一个班,我们年纪也差不多,无话不谈,既是同学,也是好友。一路上,我们东扯西扯,不多久便到了。
哎呀,简直是人山人海,各种杂乱的声音直入耳膜,好不热闹。哎,如果早点来就好了,我边嘀咕着边往里面挤去,汗水像下雨似的流个不停。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空余的地方,刚好可以放下凳子,不由得大舒一口气。
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那些调皮的年轻伢子,伸出双手,在荧幕上做着各种各样的剪影,像兔子,像猪,像花朵,像小狗……我们看得津津有味。
没多久,电影正式放映了,是《地道战》,打日本鬼子的。正看得起劲,我突然感觉脚被踩了一下,痛死了。我正想说点什么,抬头一看,原来是隔壁村的小强。他那双贼溜溜的眼睛让我很害怕。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便侧过身,长长的舒口气,揉了揉脚,又继续盯着屏幕。其实,我也听闻小强有点不学好,每天在街上东游西荡,像个烂崽一样,到处偷鸡摸狗,尤其是看到漂亮姑娘,就像蚂蟥一样盯着不放,这么一想,我心里不免更加感到害怕了。电影剧情越来越精彩,我也忘了刚才的痛,跟莎莎有说有笑的,讨论着电影中的人物和情节。不知什么时候,小强又站到了我的身后,大声说:“小妹妹,你们挤一下吧,也让我坐点凳子。”说着,就往我们身上靠过来,差点把我挤到地上。
我们都不敢说话,双手使劲地握着,汗水都出来了,粘粘的。我内心却一直有个声音,小强,你快点走开,快点走开……其实,我们也想找机会逃回家。而这每分钟都显得那么漫长,我们如坐针毡,想动又不敢动。
电影里胜利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似乎这喜悦也感染了黑压压的人群。说话声,欢呼声,也如潮水般涌来,只有我和莎莎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一点情绪都没有了。这该死的小强,怎么这样讨厌,偏偏缠着我们。我们多么希望他爸爸妈妈马上来叫他,说他家有急事,让他赶紧回家。可是,哪里又能看到他爸爸妈妈呢?
又过了一阵子,我们说想回家了。
他却一动不动,很凶的样子,好像没有听到我们的话。
这时,莎莎起身去上厕所。我想,她也许是太紧张了吧,吓出尿来了吧。其实,我比莎莎还要紧张,手心冒汗,浑身颤抖。这时,小强也许看见莎莎暂时离开了,就慢慢地向我靠过来,我呢,就慢慢地移开。反正,他过来一点,我就移开一点。最后,我极其无奈,只好站起来。这时,他突然掏出一把刀,轻轻地说,不准动。那一瞬间,我大脑空白一片,我已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是,我的脸一定吓得一阵红,一阵白,心跳加速,全身都在发抖。其实,周围那么多的人,我只要叫喊,小强一定会灰溜溜逃跑的,可是,我哪敢叫喊?我担心自己一旦叫喊,小强的刀子就会狠狠地向我刺来。我真的害怕死了,也后悔死了,如果不来看电影,哪有这种担心呢?我又希望小强突然肚子痛,痛得在地上打滚,那么,我就没有什么担忧的了。当然,我还希望莎莎趁上厕所的机会,叫几个大人来,赶走这个可恶的小强。可是,我所希望出现的事情都没有出现。
我无奈极了,只好继续坐着。电影里放的什么,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脑海里都是想着如何离开。我想了好几种方案,又被自己一一否定。这时候,我似乎被逼上梁山了,豁出来了,趁着他看得入神的时候,我使劲朝他的手上掐了一把,他痛得直叫起来。趁着他站起来的时候,我立马拿起凳子就跑。也许是人太多的缘故吧,也许是他心虚的缘故吧,总之,他没有追上我。当我跑出来时,耳边还传来他恶狠狠的声音,妈的,比电影里的士兵还要厉害。
我逃也似的跑回家,不敢告诉爸妈,怕他们担心,也怕他们不准我再出来看电影。现在,虽然时隔多年,这事都不曾忘记。从那以后,如果不是爸妈带着我,我再也没有勇气出来看过电影。
屋后的果园一直是我最爱的地方。
那里有红得似火的石榴花,清香扑鼻的桔子树,尤其是那高高的白杨树直入云天,成了葡萄们最坚强的后盾,那些藤蔓紧紧缠绕着树枝,像一生最好的伴侣。秋天的时候果实累累,果园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每次路过时,都要贪吃地摘那么几串葡萄。只有在大收葡萄的时候,奶奶才拿来梯子和禾筛,把它们一串串地收获。我记得,每次都要摘好几禾筛,吃不完,就一一地分给亲戚们。
当时,有个表哥来我们学校读书,寄住在我家。每天清晨,他都要拿着书本去果园读书。记得有一次,表哥在桔树下聚精会神地朗读着。我悄悄地摇了摇树枝,马上又躲起来,待他四处张望时,我嗖的一下,就跳到他面前大喊一声,把表哥吓得够呛,手中的书也在半空中飞了起来。他脸色大变,作势赶着要打我。我一边喊奶奶,一边往家里跑去。
表哥在我家住了一年多,我也受到他的感染,装模作样的也拿本书到果园里去读。我学着表哥的样子,时不时做个鬼脸,又突然大叫几声,表哥恨得牙痒痒,可是,嘴里却不好说什么。
打禾的时候,葡萄熟了,表哥拿架梯子去摘葡萄,我和堂弟拿禾筛在下面接着。青色的黄色的红色的葡萄,一串串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惹得我和堂弟直吞口水,洗都不洗,直接就往嘴里一塞,狠吞虎咽起来。表哥在上面急得不得了,哇哇大叫,哎呀,我还没有吃嘞,就被你们把好的都吃完了,害得我摘都摘不赢,你们这两个小馋猫,看我怎么惩罚你们。楼梯在不断地抖动着,表哥看样子也累了,便摘串葡萄在楼梯上洋洋得意。似乎在说,这下看你们能够吃得到么?馋死你们……我和堂弟对视了一眼,然后,把楼梯一扳,吓得表哥差点掉下来。
其实,最可怜的是那些石榴,常常是没有成熟就被我们摘吃了。砸开一看,里面还是白白的小颗粒,吃一口,感觉也没有什么味道,但我们还是津津有味的吃着。那些年月,什么都好吃,物质的贫乏简直让我们馋涎欲滴。当然,那时空气没有污染,肥料也是家肥多,所以,感觉那味道还是很纯正的。现在,很难吃到纯正味道的果子了。我们吃着香甜的葡萄、桔子等,尤其是桔子皮都舍不得丢掉,放到枕头边,能让你甜美的睡上一觉。
堂弟小我两岁,老是和我吵架,为一个鸡蛋,或是为一根黄花棍子。不过,每次吵完架之后,我们又马上和好了,因为我的耳畔还回响着奶奶的话,弟弟比你小,又是没爸的孩子。
一天,趁奶奶不在家,堂弟嘴馋了,想去果园里摘桔子。可是,桔子还没熟,酸得我们吐都吐不赢,那怪样子真是笑死人。一连摘了好多个,全都浪费了。我心想,是不是这地不够肥,所以,桔子才不甜呢?于是,我们偷偷地从果园里摘了几根桔树枝,准备栽在猪栏旁边,心想,这猪粪得有多肥啊,桔树在这里肯定长得更好。堂弟呢,拿起锄头去挖坑,我就在旁边看着。眼看着快要挖好了,我正准备把树枝放进坑里的一刹那,只觉一股暖流涌了岀来,用手一摸,粘粘的都是血。一会儿,痛得我哇哇大哭。堂弟吓呆了,他手中的锄头正滴着鲜血。妈妈和奶奶闻声而来,看到我血流满面,以为是眼睛受伤了,急得不得了,一边骂堂弟,一边拿毛巾为我擦血,还一边哭。何得了?要是挖到眼睛,就成残废人了嘞,一生一世的幸福就毁了嘞。他们把我送到医生那里,经过清洗干净之后,妈妈和奶奶才松了一大口气,还好,伤口只在眼睛旁边,要是再往下半厘米,后果则不堪设想……上了药,贴了纱布,我看起来就像电视剧中的“三目童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堂弟都没和我吵过架。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道伤痕会陪伴我整个人生,二十多年了,它都不曾消失,应该不会消失了吧?当时,我头上缠着纱布,也不敢出去玩耍,每天待在果园里,数着叶子,摘着果子,或捉蚂蚁,挖蚯蚓。偶尔,也放开嗓子唱几句,掌声就是那沙沙的树叶声。
后来,小叔叔要结婚,果园成了最佳的宅基地,所有的树木,在几天后全部砍伐殆尽。看着树木一棵棵倒下,我心里一阵阵发紧,美丽的果园就这样没有了。可是,在我心里一直有个果园,它春天鸟语花香,秋天果实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