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亮
内容提要:汉乐府《长安有狭斜行》中“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一句,因上下句间存在的逻辑矛盾,引起了后人的不同解读。朱乾、余冠英、王依民、徐仁甫诸人虽都提出了不同的解释,但均有难以疏通之处。其实这句诗应以曹丕《艳歌何尝行》中的解读最为准确,它是指小子凭借家庭的煊赫地位,虽无官职却可以如同做官一样出入往来于洛阳上流社会。
汉乐府相和歌清调曲《长安有狭斜行》古辞:
长安有狭斜,狭斜不容车。适逢两少年,挟毂问君家。君家新市傍,易知复难忘。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大妇织绮纻,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琴上高堂。丈夫且徐徐,调弦讵未央。
此诗通过描绘三子、三妇之作为,夸耀主人家之富贵,为乐府诗中的著名格套。与此调相近的还有《相逢行》《相逢狭路间》两题,也有截取其中描写三妇一节,而另立一题名《三妇艳》者。此诗本为汉代民间乐府,魏晋南北朝时期因文人模仿,产生了众多作品,在当时影响甚广。
虽然此诗流传较广,但其中“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一句,因上言无官职、下言仕洛阳而存在明显矛盾,又因其难以理解,引起后人的不同解读。首先是清朱乾在《乐府正义》卷七中提出的解释:“无官职而言仕洛阳者,散郎谓之外郎,在三署郎之外。自西汉盛时,以赀为郎,以谷拜爵免罪,为权宜之计。至其末世,安帝永初,桓帝延熹,关内侯、虎贲、羽林、缇骑、营士、五大夫入钱有差。至于灵帝光和、中平,开西邸,输东园。公卿州郡,下至黄绶,靡不货取。官爵之滥至于如此,汉安得不亡乎?”朱以所谓无官职,是指小子官散郎而言,因散郎在三署郎之外,所以称无官职。这种解释在过去影响最大,但却存在问题。朱说提到的三署郎,是指五官署、左署、右署,《后汉书·和帝纪》:“引三署郎召见禁中。”李贤注引《汉官仪》:“三署谓五官署也,左、右署也,各置中郎将以司之。郡国举孝廉以补三署郎,年五十以上属五官,其次分在左、右署。”那么散郎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散郎一语,最早见于《汉书》苏林注,《汉书·惠帝纪》:“五月丙寅,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曰皇太后。赐民爵一级。中郎、郎中满六岁爵三级,四岁二级,外郎满六岁二级。中郎不满一岁一级,外郎不满二岁赐钱万。”苏林注曰:“中郎,省中郎也。外郎,散郎也。”如此则所谓外郎,乃相对于任职禁中的郎官而言,又称散郎。另外,《通典》卷二十九《职官十一》“三署郎官叙”记三署郎:“无员,多至千人,皆掌守门户,出充车骑。其散郎谓之外郎。”据杜佑所言,散郎是属三署郎管辖的郎官,并非如朱乾所言在三署郎之外。散郎既然属于三署郎,还能称为无官职吗?显然不能。又此诗言“中子孝廉郎”,据前引李贤注“郡国举孝廉以补三署郎,年五十以上属五官,其次分在左、右署”,则孝廉郎亦属于三署,但诗中却与“小子无官职”分列,显见作者以孝廉郎为有官职。《后汉书·显宗孝明本纪》:“明帝时,馆陶公主为子求郎。帝不许,而赐钱千万,谓群臣曰:‘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苟非其人,民受其殃,是以难之。’”可知郎官在当日颇有地位,断不能以无官职视之。所谓“小子无官职”一语,不能如朱乾所说那样理解。
余冠英先生不同意朱乾的说法,并提出了自己的理解。他认为“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上下两句说的是不同时态,“无官职”是现在,“仕洛阳”是将来,上句是实叙,下句是虚拟,与《孔雀东南飞》的“汝本大家子,仕宦在台阁”属同一用法。余先生还举了一些现代民歌来证成其说。但这种说法的不足也显而易见:一则,他所举为例证的民歌都有表时态之词,如“送麒麟”的“武官做到××使,文官做到××员”,《莲花落》的“小小少爷手里搀,将来是个沈万三”,这里的“做到”和“将来”都是明显的表时态的词语,而“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则没有,两者明显不同。再则,《孔雀东南飞》“汝本大家子,仕宦在台阁”,被余先生举为上句表现在、下句表将来的例证,但对这句如何理解尚存争议,闻一多先生即认为下句说的并非焦仲卿,而是他的祖先,所以这句能不能用作证据还存在疑问。最后,六朝时期有很多模仿《长安有狭斜行》的拟作,在与这一句对应的地方,皆无所谓上句表现在、下句表将来的时态变化,如萧纲之“小息始得意,黄头作弄臣”,王冏之“小子陪金马,遨游蔑卿相”,徐防之“小息偏爱幸,走马曳长缨”等,均上下句实写现在,不容《长安有狭斜行》中独有此句法。因此,余先生的说法还可以商榷。
至20世纪90年代,王依民先生注意到了余说的不足,转而提出了另一种解释,认为“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是一种写文章的技法,即通过上一句的否定来突出下一句,这种用法如同欧阳修言“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一样,其实是一种修辞方式。因此,《长安有狭斜行》中小子之无官职,小妇之无所为,皆虚设文字波澜;小子之衣冠仕洛阳,小妇之挟琴上高堂,方为实叙正意。接着王先生还举了其他的一些例子来证成其说,如《长安有狭斜行》中“小妇无所为,挟琴上高堂”,南北朝拟作中沈约“小妇独无事,对镜画娥眉”,王筠“小妇独无事,当轩理清曲”,其他类型作品中王粲《七哀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张载《七哀诗》“顾望无所见,唯睹松柏荫”等。他认为“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与这些句子的用法相同,并不是说小子没有官职,而是强调其衣冠仕于洛阳而已,并称此类为“无官仕洛阳格”。
王先生的说法虽有新意,却也存在问题。他所举的例句与“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虽均为先抑后扬的用法,但还是有着严格的区别。我们看这些例子中,上句的否定“晋无文章”、“小妇无所为”、“小妇独无事”、“出门无所见”,下句的“唯《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挟琴上高堂”、“对镜画娥眉”、“白骨蔽平原”,均可归纳为“……什么都没有,唯有……”这种略带转折的句式。将前面的例句放入这个句式,就会变成“晋朝没有什么文章,唯有《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小妇没有什么事情,唯有挟琴上高堂而已”,“小妇没什么事情,唯有对着镜子画娥眉而已”,“出门什么都没看到,唯有累累白骨而已”这样的句子,它们是通过前句的否定来突出后句。但如果用这种句式来解释“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却会出现“小子没有什么官职,唯有在洛阳做官而已”这样几乎不通的句子。显而易见,用这种思路来理解“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并不合适,该句不像他说的那样,是通过小子无官职来突出官于洛阳的实情。
此外,徐仁甫先生对该句也提出了一种解释,他引《说文解字》:“宦,仕也”;“仕,学也”,认为仕、宦古义皆训学,所谓“衣冠仕洛阳”者,乃指小子以衣冠世家学于洛阳也,不言“学”而言“仕”者,仕是习所事,古士、仕、事三字通用,一个“仕”字可赅学官事、习六艺两事,当其学官事、习六艺之时,只以学习为事,并无官守职责,故曰“小子无官职”。他还举《雁门太守行》古辞序“王君历世衣冠,少行宦,学通五经论”为例,以为当时风尚如此。徐先生从仕、宦古义通学,认为仕洛阳乃学于洛阳,可谓别出心裁。然而其所举的例证多为先秦经籍用语,用来解释作为汉代民间作品的乐府诗却未必适合。一则两类文献的时代不同,二则双方作者的知识背景也有差别。我们认为,要理解汉代仕之用义,必然要依汉人的作品为准。如《史记·酷吏传》:“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汉书·韩延寿传》:“子皆以父言去官不仕。至孙威,乃复为吏至将军。”《汉书·疏广传》:“今仕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后汉书·皇后纪》:“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在这些汉人的口语或作品中,仕、仕宦都是做官的意思,不能当作学习来讲。大要而言,“仕”古义虽有“学”的意思,到汉时这层意义已经很少用了,乐府民歌中突然出现这种古奥用法的可能性并不大。因此,徐先生的说法也无法让人信服。既然如此,这句话又该如何来理解呢?
汉末曹丕有篇名为《艳歌何尝行》的拟乐府,为我们准确解读此句提供了线索,该诗为:“何尝快,独无忧,但当饮醇酒,炙肥牛。长兄为二千石,中兄被貂裘,小弟虽无官爵,鞍马馺馺,往来王侯长者游。但当在王侯殿上,快独摴蒲六博,对坐弹棋。男儿居世,各当努力,蹴迫日暮,殊不久留。少小相触抵,寒苦常相随,忿恚安足争?吾中道与卿共别离。约身奉事君,礼节不可亏。上惭仓浪之天,下顾黄口小儿。奈何复老心皇皇,独悲谁能知?”此诗中“长兄为二千石,中兄被貂裘,小弟虽无官爵,鞍马馺馺,往来王侯长者游”,虽然与《长安有狭斜行》对于三子的描写字句不同,却不难看出是对“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的模仿。尤其是“小弟虽无官爵,鞍马馺馺,往来王侯长者游”一语,更不啻是对“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的直接解读。由曹丕诗可以看出,所谓“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其实是用一种夸张的手法,表明小弟虽然无任何官职,却能在洛阳的官场中出入往来,如同做官一样威风排场,而他之所以能如此,全因家庭的显赫富盛。这种描写更有效地突出了主人家的豪奢气势,与全诗颂扬其富贵的主旨一致。
《史记·货殖列传》中有“素封”一说:“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又言:“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所谓“素封”,就是凭借经济力量,虽无正式官职,却具有之相同的威势,财富巨大者甚至可与王侯相比拟。《史记·货殖列传》还举了一些例子:“故曰陆地牧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泽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鱼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蜀、汉、江陵千树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济之间千树萩;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及名国万家之城,带郭千亩亩锺之田,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然是富给之资也,不窥市井,不行异邑,坐而待收,身有处士之义而取给焉。”司马迁强调拥有以上资产的人,可以与千户侯同等地位,可以说是对素封的具体阐释。
综而言之,“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这种现象的存在,其原因虽未必全由于“素封”,却与这种情况有着很大关系。汉末社会腐败,连皇帝都公开卖官鬻爵,经济因素对社会地位的影响越来越大。因此,小子虽然没有正式官职,却可以凭借家里的巨大财富,在洛阳的上流社会与王侯、长者驰骛往来,排场声势毫不逊色于做官。由此看来,这首诗中小子其实真的无官职,而所谓“衣冠仕洛阳”,更多是一种夸张的手法,通过上下句间的跌宕反衬,以无官为有官,来颂扬主人家地位的富盛煊赫。这样理解的话,上下句间的矛盾之处就涣然冰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