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彬
不远,故乡就站在你的后面
一转身,它就在你的对面。不远,中间
隔了四十多年。不远,一条河
被大条大条的鱼挤宽
被大朵大朵的云映白。不远,假设
你想触摸一下,请将手伸过去
人间已是波浪滔天
不远,心口痛时,看得见故乡流泪……
我与上午狭路相逢,我与正午擦肩而过
我同下午说着话说着话就坠入了黄昏。这时
鸟飞完它们,灯亮过自己。我在
楼群中如一个展开的词语。梦中,桃花流着热泪
诗放下的地方尽是阳光和雀声
我以手加额,在内心默默感恩——
重庆曾以小小的一角,盛下过我巨大的悲痛……
秋天已经黄如纸张,我暗自在苍茫的云水间
清点经霜的诗句,有的像石头冻裂
有的像柿子冻红,有的像那一抹闪电凝在了骨中
看山,山不青了。看水,水瘦若腰带
我突然忆起了春天,在那好时节,到底是蝴蝶
被春风出卖?或者是花朵被蝴蝶背叛?突然想到了
夏季,在那清凉夜,看方方的荷塘
也像月亮一样圆,听唧唧的虫声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蓝
而时光不再,秋凉了,秋凉了
面对这凛冽而沉重的季节,我开始收缩
开始画核,并莫名其妙地
想象:我的诗句会不会像果实一样
把枝条压弯
躺在紫藤架下,午后的碎光照着我
浅蓝色的鼾声。身旁,有一只虫子,放开四肢
眠在叶片中央,毫不逊色于我的睡姿
古人般的面目,空谷似的心怀。我已把一切烦忧
忘在梦外。虽然,波澜不惊的石头,叫得
很准的鸟,还在我的躺椅四周说隋论唐
但我的梦境,静谧而干净。夜风依然吹着
一身的月光不知道有多大的重量。我只看到
小小的鱼儿窄于溪水,野蔷薇的细花
让我终生惦记着故乡。云朵太高,思念太低
泪水,早早地噙在了刺上。“我没有找到爱
我不曾遇见谁”。我只想在内心,新造
一座琥珀色的坟。世界太吵,故事太闹。不如
静听白发中的虫唱。很巧,一只蝴蝶
飞来,我恰好睁开眼睛。缓缓地欠身而起
我知道了如何对待四月的诱惑和伤感
好似春天折了一只翅膀
这个上午负伤
翠色在碎,天空在抖,荷花开不出来
我把翠鸟的泪水噙在眼中
对着全世界转动
俄国诗人库什涅尔写过《夜蝴蝶》
诗中有这样一些
很好的句子:“夜蝴蝶在衣领上入睡”
“梦折磨它”
“它梦见有人沉睡的房间
黑暗残忍又神奇地覆盖一块”,而我
要写的夜蝴蝶
比他的稍为悲哀,这蝶
是她转身飞来
到达时,赠我一座花园,但没有
千花万卉怒放
空如废址
说出她在一夜间度完了前世今生,犹如
她的化身——一只扑灯的蛾
认灯为墓
斗得明亮,死得灿烂!我既不能,替她
“拂去脸上的落叶”,也不能
擦干她眼中的泪水
我只能在黑暗深处,对着她
悄声耳语:“你真不该来
尤其在这梦十分险恶的时辰!”
一只蚂蚁死于劳累。它侧身躺在
自己的大路旁,四周落满白色的碎花
它肯定比六月细小,寂静得像一粒
凝固的雷声。它一定没有躲过汗水的重压
和心脏边的乌云,死得比闪电还快
死得没有葬礼。只有轻微的风
悄悄拂动它的白发和脸上窄窄的碑。只有
几枝带露的小草,向它频频地弯腰致敬……
我想说出白鹭身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它的目光
那么静,比水晶紧处的古人还要好些
阡陌够它站立一生,水做的镜子,与它的倒影
保持一致。我看见远处还有淡淡的云烟
在浮过这个蓝色的早晨。几株兄弟一样的树
也站在比喻中为白鹭的白做彻底的陪衬
这种时辰瓷一般的美好,我不能开着MP3
经过白鹭,更不能带着墨痕浪笑而行
就像在故乡夜归,我不想惊动母亲的白发。或者
在月亮的下面,不敢做出不干净的事情
风吹开黄沙,吹出一个遗址。风吹熄灯笼
却吹亮了万株红柳。风吹在我今夜的比喻上
胸脯的铁,闪烁远古的寒光。风吹过
关隘,一些手放在天空,像鸟翅和号角。风吹到
很窄的床上,安慰一个很宽的梦。风吹响
古骑士的弯刀,有无数英雄深入我的骨头
风吹到黎明,整个甘肃省一下亮了出来……
假如蝴蝶欺骗了你,假如蜜蜂刺伤了你
假如花的血一旦流光
假如你成为冷风的俘虏……但也不要恼怒
不要怨恨春天。因为恩恩怨怨
总会烟消云散,好日子和新朋友都会到来
因为内心的花团依然完好
谁也没有见过香气的灰烬
·创作谈·
诗歌中有许多的响动,而我最爱听的是诗歌中的鸟声。
自我五岁的时候,做教师的父亲教我背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之后,我的记忆里便羽翼闪烁,鸟声不断。
更重要的是,这些鸟声生动地进入了我的诗歌。十三岁时,我写出“鸟叫有打动我的露水”;二十三岁时,我写出“每一声鸣叫的鸟都是我带着天空和乐器的情人”;三十三岁时,我写出“乌鸦的叫声滴下的并不全都是墨水”……
我已忽略不了鸟在诗歌中的叫声,是它们让我翻找出了人生里的各类定义和象征,无论“裙子和裤子”,我都会立即识别出来。
在林子里叫的鸟是自然的鸟,原生态的鸟,梭罗称这类鸟为“本色的鸟”。在诗歌中叫的鸟是比喻的鸟,变形的鸟,高文纳尔称这类鸟为“语言的鸟”。诗人在诗歌中静得发响的时候,也许就是“本色的鸟”和“语言的鸟”让他的灵魂暗合为一的美妙契机。
鸟为什么在诗歌中叫?我为什么最爱听的是诗歌中的鸟声?因为,诗歌中的鸟声与小说和散文中的鸟声有着显著的差异,我听明白了鸟声的本质是独白性,是词句意义和音响回旋的相互关系,是诗歌美学在鸟声中倾吐的精神意义。
在诗歌中,能够听到千年前的鸟声,能够想象万年后的鸟声。如果我是一只在诗歌中鸣叫的鸟,那太幸运了,即便我的叫声留下的是闪电的细末和青铜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