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我已抵达(组诗)

2018-11-13 10:51
草堂 2018年12期
关键词:老祖母牛车老年斑

海 男

时间,我礼赞时间。唯有时间是公正的,它就像黑暗隐藏着肉身,灵魂却在广大遥远的星宿下漫步。我的诗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替代渺茫的我,像灰尘,青麦,溪流,呈现而又消失。

海拔中的岩石距离

我知道,岩石是冰冷的

它的冷使人类撤离于千万里之外的城堡

先别用手去触摸岩石的温度

海拔以下的温度,当然是热的

比如,在海拔九百米的热谷中静卧着一块岩石

用手摸一摸,它的温度可以灼热你手掌心中央

那些被罐子、苔藓、晾衣绳、权力、钓鱼竿

所掌控过的纹理。滚烫的岩石边

是一棵红彤彤的木棉树

花冠像太阳般硕大并完全绽放

一朵花有可能因热烈而想倚依树身下的岩石

它恰好在半空中垂落时找到了岩石的凹陷处

在里面有短暂的阴凉,有避开烈日的自由

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岩石比冰雪更凛冽

它的身躯插入了另一块岩石中央

这是裁决。就像男人和女人在一起

除了如胶似漆,在多数情况下

总要用手指抚着相互的额眉,从额眉下的穴位

发动起一场性别之战。岩石是冰冷的

只有岩石间互相陈述那些犹如从脚趾头间

上升的寒气,才可以挺立或屈膝

所以,它们互相衔接着越来越多的寒霜

去看山林和峡谷中的岩石,会看见兀鹫

穿着庆典的黑色羽毛编织的华贵礼服

兀鹫不仅仅在红色木棉花旁边的岩顶上拍击着翅膀

同时也会猛然往高空振翅飞去

兀鹫嗅到了海拔以上大瀑布的声音

看见了水与火的距离。啊,距离

兀鹫的黑翅膀经过了海拔九百米的区域

它们的翅膀中碰撞到了烟火

而此刻,一群漆黑的兀鹫将直插云穹

它们顺着水与火的距离疾迅而上

兀鹫的羽毛被冰凉的岩石碰痛后再继续而上

在水与火的距离中,应该就是天堂的原乡

当祖母老去的时候房屋也开始变老了

你是否会相信这样的现实

当祖母老去的时候房屋也开始变老了

现在,老祖母确实已经老了,就像梁柱上生出了

大面积的斑纹,老祖母正坐在一把同样很老的椅子上

晒着西移中的太阳。她将头努力地倚着椅背

这应该是一把黑檀的座椅吧,如果离椅背稍近些

还有一种头发丝般的暗香。如果靠近椅背

你会看见祖母的轮廓依旧,你和我都没有看见

年轻时的老祖母。但你和我都有想象力的触碰

凡是旧物、逝者包括逐日衰竭的呼吸

都可以使用想象力去搜寻。首先,我开始

动用沉滞在冰雪和草垛上的想象力了

它像是长了触觉,比手跑得更快一些

相比风云闪电来说,那长了触觉的想象力

让我已经在眨眼间,就想象出了年仅十八岁的老祖母

她的脸是一朵花蕾,那时候新筑起的宅院中

第一批燕雀飞来了,第一群蜜蜂嗅到花香飞来了

那时候高大的木梁撑起了一座房屋

飞进屋的燕雀用尖细的小嘴

已经衔着草棵到屋檐筑巢了

那群蜜蜂则绕着年仅十八岁的老祖母飞来又飞去

仿佛十八岁的老祖母就是一朵

盛开的牡丹一片油菜花

时过境迁之后,西移中的阳光在老祖母的脸上

移动着老年斑、像池塘水面上的波纹

啊,请你们别害怕老祖母脸上的一块块老年斑

尽管那些老年斑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请你们别害怕老祖母手中离不开的那根拐杖

就那一块块老年斑来说,它们更像陈年的蜂巢

就那一根拐杖来说,它在西移的阳光中很像魔杖

转眼间,阳光已西移在山头之下

老祖母从椅子上仰起整个身体

椅子在发出浑厚的响声

老祖母已经站了起来,并撑着那根拐杖

她站在屋檐下,老祖母老了

她身后的房屋正陪伴她的年轮寻找春光

黯然时间中的、忧伤的牛车到哪里去了

喜欢追索牛车的影子

尤其是当我置身于黑暗的旅途

牛车很落伍,很土很土,早应该进博物馆了

然而,在博物馆是看不见牛车的

因为它还不是文物

所有呈现在博物馆内的都是文物

牛车还不可能沿着荒凉的乡壤之路来到博物馆

牛车是落伍的工具,尤其是当我行走在黑暗旅途

天很黑,但还没有抵达尽头

很多人以为命运已经辗转到了尽头

殊不知道尽头很远,很远

就像坐在草垛上看星宿那么遥远

尽头可以看见,但是抵达尽头

还需要你坐在草垛上看星宿时的勇气和温柔

那辆来自泥泞、斜坡、砾石中的牛车到哪里去了

喜欢追索牛车的我,正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本应该朝石阶下去就可以抵达一座村庄

却正在穿越着麦田。麦芒很尖细,可以擦伤手臂

顺着这条路走出去,竟然看见了澜沧江

一辆很土的牛车竟然抛锚在澜沧江岸边

这意味着我是否已走到了尽头

因为只有在远离玻璃器皿和机器人的区域

才可以在黑暗中看见一辆黯然失色的牛车

这是幻觉吗?我顿足,鞋子里携带着穿过麦田时的

泥石,手臂上留有麦芒刺痛后的痕迹

眼底下是一条漆黑的澜沧江

再仔细看江岸上竟然有一辆牛车的影子

再细看竟然看见了牛车的车轮

起风了,细听竟然就听见了澜沧江的波涛

我走近了牛车的影子,触摸到了车轮上的泥巴

这辆快散架的落伍的牛车,仿佛让我听见了

车轭声,仿佛像风在喘气时的嘘声

又仿佛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我

走到了牛车边看到了尽头

这尽头并不全是黑暗,它仿佛一匹蓝丝绸

裹住了我,并施展了魔法,嘘,我已抵达

嘘,我已抵达

嘘,我已抵达。我是在告诉你

别再观看一头牛朝着山野走去的背影

它那隆起的青灰色的脊背之上很可能就是山峦

别再循着坐在火塘边唱着歌谣的

老人的音韵去寻找天堂

噢,天堂的地址,就在院子里

就在鸟衔来谷物的地方

嘘,我已抵达。我是在告诉你

那头朝山野走去的牛会回来的

它耕完了地,就会昂起它的头

抖落身上的泥土,走到河边洗一个澡

再用脚踩着尘土回家。现在,还来得及

推开门,坐在火塘边

去聆听那个很老的爷爷唱出的歌谣

爷爷确实很老了,他让我想起了

山冈上一棵树的年龄

他让我想起了镜子里一个蒙面人的传说

爷爷确实很老了,他让我想伸出双手

去山冈上拥抱那棵树

他让我想站在蒙面人面前

嘘,我已抵达。今夜,你千万别再找我

尽管那头耕田的牛已经回家

老爷爷的歌谣声已落下尘埃

仿佛落下了最后一个

像枯干了的黑栗子式的音符

相信我吧,嘘,我已抵达

嘘,我已抵达。在那头牛耕田的山冈以上

我抵达了朝里面再走五公里后

遇到的一道白花花的瀑布

嘘,我已抵达。在老爷爷的歌谣途经的路上

我抵达了一场意外的战乱并为此穿上了盔甲

嘘,我已抵达。在与蒙面人的

对峙中我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嘘,我已抵达。我已抵达世人想轮回的道路

·创作谈·

何谓诗歌,它潜意识跨入的是地理中的原型地址,里面有自然的身份,它是流水、物态变化,是万灵居住地,它也是历史中的历史,所以,诗人潜藏在地理的版图上,追思过往的时间体系,诗人理所应当表达自己,置身其中的我,所经历的所有形而上或形而下所演变的时间。我深爱时间的细微变化,感知其中的疼痛和欢喜。

一个诗人之所以能将诗歌写下去,持久地写下去,最重要的元素在于融入语境的精神之旅,诗歌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延伸,在诗人个体命运变幻莫测的过去和现在、未来的时间中朝前延伸。诗歌充满的语境,即是一个独特诗人的诗歌简史。在写作中,有些词语迎风而临,有些词语隐喻在黑暗中。

诗人,在其短暂的生命过程中,融入了语词,便获得了救赎。瞬间产生的意识,看似微不足道,却像风中的灰尘落下去,可以造就一颗胚芽出世。诗歌,是弹指拥来的风雨、闪电,挟裹着人间的语音,抵达或消失的一种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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