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复活

2018-11-13 09:41雷默
钟山 2018年3期
关键词:强子

雷默

一洛慈医院的闻医生已经打来了好几个电话,说配型已经找到了,是个二十八岁的姑娘,车祸死的,头颅碎了,但身体保存得很完好,可以试一试。关胜接到消息后,一直举棋不定。他又一次站在窗前,五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天空下着小雨,黑得透不过气,他站在病房的窗户前,看着漫天细雨从昏黄的路灯落下来。

儿子关自强和孙女关悦等在一旁,闻医生的电话是打给关自强的,本来家里的所有大事都由他拿主意,唯独这次他没有自作主张,如实地告诉了父亲,等着他做决定。昂贵的医疗费对关胜一家来说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家里经营着一家化妆品工厂,工厂是关胜年轻时一手创下的,十多年前他就把工厂彻底交给了儿子,这几年孙女也开始帮着一起打理,经营得更加顺风顺水,得益于此,关胜一家也过着体面的生活。

关胜突然问儿子:“强子,你还记得五十年前你母亲离世的样子吗?”强子摇了摇头,关胜又说,“那时候你太小了,大概就三四岁。你母亲咽气前,我把你抱到她的病房,你看着苍白消瘦的母亲吓坏了,站在我身前一直往后缩,我能感觉到你整个人都在发抖。那时候你母亲经过化疗,头发也没了,身体只剩下一副骨架,看上去像个陌生人。”

强子抹了把脸说:“我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关胜陷入了沉默,强子示意关悦陪一下祖父,自己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每次心情不好,或者摊上事,强子总习惯性地去抽烟,他知道父亲几年前生过重病,闻不得这个味,他每次抽烟总是自觉地去楼梯口。关胜住的这个高档公寓有四部电梯,进出不经过楼梯。楼梯的弹簧门推进去挺费力,一松手就自动合上,楼道里很黑,只有安全出口的提示灯亮着绿幽幽的光,恍如仲夏夜的萤火虫。强子手中的烟头一明一灭,有节奏地亮着,他在努力回想当年那个惊恐至极的小男孩,一点记忆都没有!但通过父亲的描述,他确信那个男孩就是自己,这让他有点措手不及,细想起来,这像人生中的一个污点重新被人提及。

香烟不知不觉地燃到了尽头,强子用脚掌碾灭了烟头,把它丢进了楼道的垃圾箱里,他有些气馁,又回过去吐了口口水,仿佛想把口腔中的味道清理掉。回到房间,强子发现父亲还在说当年的事,他在拐角处站住了,竖起耳朵听,父亲在跟关悦说:“你祖母那天其实是回光返照了,之前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唯独那天醒了,醒来后她到处找你父亲,我把强子带了过去,她虚弱地从床上抬起手,想握握你父亲的小手,你父亲哭了,一个人跑到了走廊上,我追了出去,怎么都拉不回他,他难过极了。等我再回到病房的时候,你祖母已经不在了。医生早已等候在那里,想把我请出病房,他们要推着你祖母去手术室,我说再等等,让我好好跟她道个别。”

“是奶奶咽气之后再动的手术吗?”关悦好奇地问。

关胜从恍惚的状态中咯噔了一下,这似乎让他挺犹豫的,确认再三之后他说:“好像是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当时你祖母是洛慈医院第一例冷冻大脑的病人,五十年前,他们只是想做个试验,把她保存在液氮罐中,维护的费用都是医院出的。他们也确定不了,头颅在以后是否可以移植。他们让我签了字,说未来说不定还能看到已经过世的妻子活过来。”

关胜说着去了后面的储物间,一眼瞥见强子站在门口,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问他怎么站着不进来。强子扇了扇张开的嘴巴说,散散烟味。关胜闪进了后面的储物间,一转眼从房间里出来了,手上多了一张旧报纸,他指着一行粗黑字体的标题说:“当年的报纸有报道,你看这里:丈夫深情告别亡妻,约定未来再见。我和你祖母当时结婚才四年多,确实离不开彼此,再说那时候你父亲还这么小。那天医院里来了很多记者,挎着相机等在走廊里,看到你祖母被推出去,他们在那里疯狂地拍照,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忍不住情绪,在他们的镜头面前痛哭起来。”

关悦看到了新闻标题下的巨幅照片,照片中祖父掩面而泣,年代的久远,让那幅照片褪去了沉甸甸的墨色,担架车和医护人员都成了虚化的背景,祖父的表情是个大特写,只有伤心到绝望的程度才会是那个样子。

关胜用手捂住了眼睛说:“她多么活泼好动的一个人,病重的时候手都抬不起来,一直喊吃力,只有我能体会到她的屈辱。人到了那个程度,真的一点尊严都没了。”

关悦小心地把报纸折叠了起来,她知道报纸摊在那里,祖父的情绪就收不回来,他仿佛掉进了回忆的泥淖中,一时难以自拔。大家心里都有点急,知道医院那边在等回复,可谁也没有催关胜,大家都体会到了他的艰难,大脑在分娩一段遥远的记忆,这过程是如此缓慢,如同一根细钢丝拉着千钧之力,一步一步地向外呈现着故事的原貌。

关胜坐回到沙发上,疲惫让他失去了讲述的欲望,他陷在那里,在发呆和回忆中来回摇摆。关悦给祖父泡了杯茶,端到他跟前,关胜一点反应也没有。关悦看了看父亲,强子示意她先把茶杯放茶几上,茶几是用墨绿色的玻璃做的,茶杯搁在上面,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关胜听到声音后一激灵回过神来,他脸上露出些许尴尬,接过了茶杯,他突然抬起头问强子:“事情急吗?

强子终于等到了突破口,他连忙说:“当然,闻医生那里一直等着回复呢。”

“这么突然,想也想不到。”关胜喃喃地念道,他提起了手中的茶杯,茶杯中的水像电磁波,在杯子中扩散着一圈圈的同心圆,茶杯送到了嘴边却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喝下一口茶,吞咽的声音有些怪异,他说,“万一你母亲醒不来呢?”

“手术肯定有风险,百分之百保证是不可能的,可不试试,一点希望也没有。”

“如果醒不来,你母亲就太亏了。她在零下两百来度的液氮罐中待了那么多年,这是怎样的煎熬,如果还是失败了,当初就不该把她保存下来。”关胜说着,嘴唇也微微地哆嗦起来。

“爸,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我们都希望我妈能顺利地醒过来,可手术是避免不了风险的,如果您不想冒这个风险,也可以拒绝,等条件成熟点再考虑,医疗技术总会越来越先进的,可等到什么时候就不知道了。医院主动联系我们,说明这是一个机会,他们觉得可以尝试。早一点让我们一家人团聚总是好事。”

关胜瞥了强子一眼说:“你说得头头是道,好像这事跟你没关系似的。”强子连连否认,他说:“那怎么可能,血缘总归是在的。”急火攻心的他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显得局促不安。一旁的关悦赶紧圆场说:“爷爷,您多虑了,没有奶奶,就没有爸爸,也没有我,我们都想把失去奶奶的遗憾弥补回来,能活着看看她也是好的。”

关胜却不再纠结,他说:“你们都知道的,这些事我从来不讲,我是怕现在不讲,以后也没机会讲了。”

强子说:“那也可以讲啊。”

“再讲还有意义吗?”

大家都噤了声,场面有些压抑,这时强子的电话及时地救了大家,他指了一下手机说:“闻医生的电话。”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听得出来,闻医生有点急了,她说话的语气激烈,声音从话筒里跑了出来。强子不停地点头,虽然听不清楚闻医生在讲什么,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个手机,仿佛一眨眼会把重要信息漏过去。强子说:“闻医生,麻烦您亲自跟我父亲讲讲,我们都不了解医学。”

双方打开了VR,闻医生倏一下出现在了眼前,她看着关胜说:“关先生,现在机会难得,医院做了各项配型,都很成功,错过了,以后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就不好说了。再说现在时间很宝贵,错过了移植的最佳时机,手术成功的几率会小很多,所以拜托您早点做决定。”

关胜仿佛被逼到了角落里,退无可退的境地让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脸上也隐现出因为缺氧而特有的潮红色,因为急于申辩,他又显得有些慌乱:“我没有不同意啊,是他们来问我的,真是多此一举。”闻医生赶紧接过话:“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这边马上准备手术,你们赶紧过来。”她仿佛怕关胜反悔,飞速地关了手机的VR,逃得无影无踪。

强子和关悦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赶往医院。关胜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忙碌,这件事最有关系的是他,但他又仿佛置身事外,感到了一种无从插手的无力感,从接电话开始,一种轻微的恍惚感一直缠绕着他。

他希望关悦的动作能慢一点,但在工厂的这几年锻炼了关悦干练的性格,她很快把日用品收拾进了一个行李箱中,两床行军被也被捆扎整齐。临出门了,父女俩看着关胜,等待着他的决定。关胜起身进了洗漱间,再从里面出来时,他打定了主意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有消息记得及时打电话给我。”

父女俩都有点惊愕,但还是尊重了他的决定。从公寓出来,强子跟关悦说:“我从来没有见到你爷爷这么紧张过,他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一般遇到事不会像今天这样犹疑不决,你看到了吗?他的手一直在发抖。”

关悦点点头,补充道:“确实有点不一样,他进洗漱间洗了把冷水脸,出来时耳朵边的头发都是湿的。也许爷爷太在意手术的成败了,不敢面对也是正常的。”

强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像鱼冒了个泡,转瞬即逝,他说:“即使告诉他手术一定会成功,你爷爷也不一定会来,他还没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你爷爷这辈子可能最在乎的就是这件事,有了这个垫底,所以他什么事都不怕,这次他遇到真考验了。”

父女俩上了车,设置了导航路线,无人驾驶的汽车就自动上路了。晚上的道路异常通畅,转过几个路口,就看到了洛慈医院的住院部大楼,那幢扁平而陡峭的大楼在夜幕中闪闪发光,强子从副驾驶的位置上回过头跟关悦说:“他们都说那大楼像一把手术刀,我总觉得不像,它更像一块纪念碑。”

“那是奶奶安放在里面的缘故吧。”关悦的反应出奇的快。

他们一家都知道关悦的祖母林红保存在这个医院里,可多少年过去了,这个众人皆知的秘密一直都还是个秘密,除了关胜,谁也没有亲眼看到过林红。

夜晚的医院不同于白天的医院,它宁谧得像座花园,参天古树下到处都是闲置的车位,这会儿保安也蜗居在开着暖气的岗亭里懒得出来。从车上下来,没走几步就进了医院的大楼,强子灵敏地嗅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他说:“从小就讨厌这个味道,一闻就犯鼻炎,比花粉还灵。”关悦立刻变戏法似的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口罩,递给了父亲。她知道父亲平时闻不惯消毒水的味道,很少来医院,所以提早备了一手。

来到了外科手术室的门口,护士已经等在那里,她迎头就问:“谁是关胜?”强子连忙说:“是我父亲。”护士又嘀咕了一句:“他是当事人,怎么没来?”强子愣了一下说:“他在家里,一定要来吗?那我让我女儿去接。”护士轻微地皱了皱眉头说:“再拖下去,你们还做不做手术?”这时,旁边一个年长的护士走过来,看了一眼说:“他们是直系亲属,也可以的。”

流程这才开始,那个护士飞快地讲述手术的注意事项和它本身的危险性,这一切她熟练得张口就来,仿佛不用经过大脑思考。在护士背书式的复述下,强子手中的笔一直在寻找签字的地方,重复地写着自己的名字。签完名字后需要办理登记和缴费手续,关悦接过那些单子去办了相应的手续,医院对这个手术开了绿色通道,但繁琐的手续还是让关悦辗转了很多窗口。

事实上,手术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想象,手术过程中,护士经常跑出来让强子签字,每一次都事关生死。强子感觉自己掉入了一个危险的游戏中,每过一关,精神刚开始松弛下来,更大的险关就立在了跟前,不停泛上来的困意和没完没了的签字纠缠在一起,仿佛在梦境和现实之间来回穿梭,疲于应付的强子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整整一夜,黎明到来的时候,手术室的灯才灭了,一群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都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几乎认不出谁是谁,闻医生摘下口罩,关悦眼尖,迎了上去,她说:“第一阶段手术结束了,还算顺利,心跳也恢复了,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因为有排异期。”

强子问:“那什么时候能探视?”

“现在不允许,病人在无菌病房,探视很容易造成感染。有护理机器人守着,你们放心吧。再说你们五十年都等下来了,也不差这几天。”不知道是疲劳的缘故,还是别的因素,强子明显感觉到闻医生有点不耐烦,他只能退到一旁。临走前,闻医生又交代了一句,“这几天,你们必须有亲属在这里,随时都会有危险发生。”

医生们四散离去,手术室门口就剩下强子父女俩,整个过道变得出奇的安静。关悦打开水杯,喝了到医院后的第一口水,这一整夜她几乎一直在奔跑,穿梭于各个窗口,她感到身体像一盆烧透了的木炭,持续地发热,这一口水下去,仿佛能听到干涸的身体冒出热气的“滋滋”声。

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关悦对父亲说:“一下子这么安静了,有点不太习惯,好像耳朵边有虫在叫。”强子说:“那是耳鸣,你赶紧找个地方去补一觉。”关悦说:“躺下去也睡不着了,心里还在打鼓呢,节奏很欢快。还是您先去睡会儿。”强子有点心疼女儿,他知道女儿的性格,做什么事都有一股小老虎的劲头。他只好先答应了女儿,说:“我先睡,醒了来换你,两个人得交替着休息。”

窗外的夜幕如风般吹散了,天迅速地敞亮起来。关悦找了个卫生间,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她下了楼,外面冷得有点刺骨,清晨的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辆计程车陆续开过。东边的天空已经透出了隐隐的橙红色,关悦忽然觉得这一天宁静得有些美好,这是祖母迎来新生的第一个早晨,她举起手机,对着晨曦拍了一张照片,想着等祖母醒来了告诉她,这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家又多了一口人。

出了医院的大门,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大门的左边是一座人行天桥,右边在施工,被围了起来,人行道变得逼仄和可怜,关悦搞不明白好端端的路为什么经常翻修,市政公司似乎全年就没有休息的日子。

关悦戴上了搜索眼镜,眼镜中显示早餐店在另一侧,它被工棚挡住了,需要绕一个大圈子,走到工棚的另一侧,人行道被挖得开膛剖肚,在战壕般的土堆旁,零星的几家早餐店热气腾腾地亮着灯。

买好早点,回到医院,关悦的电话响了,她低头一看是祖父打来的,祖父一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接通电话后,关悦听到祖父试探性的问询声,本以为他会问祖母的手术情况,可他迟迟没有问,先是问关悦昨晚休息得怎么样,关悦憋着一股劲跟祖父兜起圈来,她说很好啊。祖父又问:“你父亲呢?”

“他还在睡觉,睡得可熟了。”

“那好,那好,别累着了,让他多休息一会儿。衣服带够了吗?这天够冷的。”

“放心吧,大衣棉裤都带了。”

祖父话锋一转,问:“悦悦,你是不是给我买过一顶帽子?红色的。”

“是啊,贝雷帽,可洋气了,怎么了?”

“我找了好多地方,没找着,你放在哪里了?”

“可能在家里,也可能在您公寓里,您平时不用,我都收起来了。”

“那有空可以帮我找找吗?”

“好的,您就不想问点别的吗?”

祖父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你们想告诉我的自然会说。”

“您期待吗?”

“什么?”

“再次见到奶奶。”

“那……期待的。可我又有点心慌,不知道怕什么,到这个年纪了,照理说什么都看开了,可这件事带给我强烈的不安。”

关悦有些惊讶,“会不安吗?我觉得您应该开心才是。”

“手术成功了?”

“闻医生说第一阶段手术成功了,接下去有排异期,得熬过这段时间。”

“不是说配型很成功吗?”

“那也有排异期,用的是别人的身体呀。”

祖父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他又问:“那个身体的家属来了吗?”

关悦愣了一下,从手术开始,一直是他们父女,没见过其他人。她突然想到这可能跟洛慈医院的遗体捐献手续有关,遗体捐献之后可能对另一边的家属是严格保密的。她如实地告诉了祖父,祖父说该好好谢谢人家,他又在电话里叮嘱关悦要注意休息,不然照顾不好病人。挂了电话后,关悦慢慢泛起了困意,仿佛被祖父下了催眠。

二 关胜在公寓也没闲着,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积满灰尘的老式行李箱,这五十年来,他很少打开这个箱子。箱子用一把小铜锁锁着,关胜从脖子上取下一条红绳子,绳子的一头拴着钥匙,因为经常咂摸那把小钥匙,它看上去精光发亮。

他细细地掸去箱子上的灰尘,擦拭得如此小心,仿佛怕惊扰到什么。打开那把铜锁,里面放着一个石膏雕像,一本手工制成的书,看到这些,记忆的匣子被打开了,往事像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迎面跑来。

宁波大学新生报到的这一天,关胜坚持把父母堵回了家里,他特别想单枪匹马去学校,他觉得做了二十年的风筝,这一天开始,父母应该剪断手中的丝线,让他独自去飞翔了。父母拗不过他,只好放任他一个人出门远行。其实父亲也没那么在意,这年头考上大学不是什么稀罕事,非得大锣大鼓地闹出一些动静,再说考上的大学也不是名校。

去火车站得先乘城乡中巴车,那天的中巴车特别拥挤,前前后后塞满了货物,无处落脚的乘客只能像猴子一样攀住扶竿。即便这样,中巴车一路上还是招手即停,售票员催促着大家往里挤一挤,她恨不得车厢外也挂满乘客。老迈的中巴在一段颠簸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关胜总担心它会随时抛锚,但它竟奇迹般地开到了火车站。

乘上火车后,关胜感到心已随着火车飞奔起来。他在车厢里来回地走动,耳朵里塞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合着音乐的节奏,旁边的一个女孩厌恶地瞪了他一眼,突然说了一句:“你能不能安静点?”

关胜停了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是在说我吗?”

“不是你,是谁?”对方翻了翻白眼。

关胜发出了不屑的声音:“切,又没碍着你。”

“还没碍着?你那老年迪斯科的动作丑死了,污染眼球知不知道?”

关胜有点不服,他说:“你好看,你来。”

“不好意思,大庭广众之下,我没你脸皮厚。”

关胜被说得热了起来,他说:“我爱咋咋的,你管得着吗?”

“你讲不讲公德?一身猴子戏,还逼着大家看,你好意思吗?”

“看到烦,你可以闭上眼睛呀。”

这时,旁边的一个老伯开腔了,他说:“小伙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都想休息一会儿,你老在车厢里蹦来蹦去,我们也有意见。”

关胜随即提着行李换到了另一个车厢,一路上他都在嘀咕:“我好男不跟女斗。”“我也不跟你老人家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关胜找了车厢连接处的拐角,蹲了下来,无端地遭人攻击,让关胜有些郁闷,他回想着那个女孩,剪了一个童花头,五官干干净净,模样也挺清纯,怎么会长一张这么刻薄的嘴?

列车员走过来,看到关胜蹲在角落里,她说要检一下票。关胜在裤兜里到处掏,摸遍了所有的衣服口袋,才掏出了票,列车员笑了一下问他:“你有座位为什么不坐?”

“碰到个梅超风,到这里来躲一躲。”

列车员又笑了笑,她笑起来真好看,不光笑容好看,她的衣服也很好看,很合身,身段的曲线包得玲珑别致。还有那顶小巧的紫色帽子,关胜觉得戴这么小的帽子还不掉下来,真的需要很强的技术。列车员走了过去,关胜发现自己郁闷的心情被列车员这么轻轻一笑化解了,他戴上耳机继续摇头晃脑。

“你怎么坐地上了?多脏!”关胜突然看到一双白球鞋站在跟前,他的目光沿着那双球鞋往上爬,翠绿色短裤,白衬衣,童花头。看到那张脸,关胜下意识地往后一仰。

童花头哈哈大笑:“我有那么可怕吗?”

“这是坐吗?没看见屁股没着地吗?”

“你那座位现在还空着,蹲累了就回去坐吧。”说着,童花头闪进了边上的厕所,上锁的声音很清脆。关胜才意识到自己蹲在一个厕所旁,而且跟厕所就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壁,更要命的是里面传出了“哗啦啦”的冲水声,他一下子脸红了,慌忙站了起来,推着行李箱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过了一会儿,童花头回来了,她说:“你架子够大的啊,还得我亲自去喊你。”

“切!”关胜背过身去。

“我最受不了男生撒娇。”童花头坏笑着说。

关胜觉得这地方没法待了,刚想起身离开,童花头说:“你不会这么开不起玩笑吧?”

“你这是在侮辱人。”

“好好好,我认错,只要你安静坐着,我没有赶你离开的意思。”

“你以为你是谁啊,这火车是你家开的吗?”关胜突然有点咄咄逼人。

火药味一上来,气氛变得很尴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一直到宁波火车站,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终于熬到了宁波站,关胜“噌”一下从座位上立起来,早早地候在了门口。

从宁波火车站出来,关胜一眼看到有人举着迎接新生的牌子等在出口,好几所大学扎堆地举着牌子,关胜找到宁波大学,仿佛找到了亲人。迎接新生的学长看到关胜一个人提着行李箱出来,问他:“就你一个人吗?你父母没陪来吗?”

关胜心里有些自豪,他说:“他们想来,我没让他们来。”

“哦。”对方反应很冷淡,关胜看到几个学长在那里嬉笑着说:“今天双桥的招待所估计又要爆满了。”

关胜问:“双桥是什么地方?”

他们并没有理睬他,仿佛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他一句:“你什么专业?”

“工艺美术。”

关胜看到两个学长眨了下眼睛,他们低声交流:“又一个,今年这专业没戏了。”

“现在怎么有这么多男生读艺术专业,今年的招生老师肯定是个女的。”

关胜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窃窃私语,后来他才知道每年为什么有那么多男同学抢着去迎接新生,这是一个刺探漂亮女生军情的机会。关胜惊讶地发现火车上跟他斗嘴的童花头也出来了,而且身边有一个学长殷勤地给她推着行李箱。

童花头看到关胜也在宁波大学的新生群里,愣了一下,主动放下了“恩怨”:“原来你是宁波大学的新生啊!这么巧。”

因为这神奇的缘分,关胜也收起了身上的刺:“怎么,你也是?”

“不然我会站在这里吗?笨!”

他们先后上了校车,车上一半是大人,一半是学生,关胜发现没有父母陪同的大概就三四个人,有的同学全家总动员,连爷爷奶奶也出动了。

关胜和她坐在前后排,旁边都坐着一个学长。关胜听到前排的学长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红。”

“你父母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又不是多了不起的大学,他们懒得陪。”

“哦,你眼界挺高啊!不过我告诉你,宁波大学也有好玩的地方,草坪大,看上去有万亩良田的规模,冬天的时候到处都是晒太阳的人。”

林红咯咯咯地笑起来:“总共才多大的地方啊,还万亩良田呢。”

“一进大门,你就能看到两幢建筑连在一起,中间是个很大的门洞,我们都叫它南天门,相当霸气。”

“这么说,学校里住的都是神仙喽?”

“我们都这么叫,习惯了,还有一条地沟油美食街,叫双桥。”

“地沟油还搞美食,卫生监督的不来查吗?”

“那不知道,反正东西很便宜,又好吃。学校里最著名的是一条路,绿树成荫,不管天气是晴是雨,必须撑伞。”

“有鸟粪?”

“你怎么知道的?”

“网上早就查过了,你们喊天屎之路吧?知乎上还有帖子,教大家在宁波大学如何优雅地躲鸟粪。”

关胜听着暗暗发笑,他没想到这个叫林红的女孩比学长还老辣,好像她才是学姐。再看那个学长,他也体会到了林红话中带刺,说一句顶一句,让他渐渐失去了聊天的兴致。

到了宁波大学,办完入学手续,安置好行李,关胜就迫不及待地去寻找那条“天屎之路”。那条路在大门左拐进去不远的地方,两旁的行道树遮盖了头顶的天空,不时有白鹭在上面嘶叫着飞过,再看路面,仿佛被刷了一层白色涂料,密密麻麻的鸟粪铺满了整个路面,有干的,也有稀的,如微型炸弹从天空砸下来,在地面上炸开了花。那些过往的女同学果然都撑着遮阳伞,她们已经见怪不怪,在树底下行走,犹如闲庭信步。

因为有了这个白鹭林,关胜觉得宁波大学也没想象中那么没劲。他回到寝室,把这个神奇的地方告诉了寝室里的同学,大家都蠢蠢欲动地想跑去一饱眼福。因为这件事,他很快熟识了寝室里的所有同学。

大学和高中最大的区别在于每晚没有了熄灯铃,寝室熄灯不再被强行控制,就这一点点自由,弄得大家都很兴奋。第一个晚上,谁也舍不得去灭灯,随着夜深起来,日光灯越来越亮,所有人都躺在床上热得睡不着觉。不知谁喊了一句 “斗地主吗?”一下子起来了六个人,大家光着膀子围坐在小桌子前,噼里啪啦的甩牌声持续到了天亮。

大学就在一场赌博游戏中轰隆隆地拉开了帷幕,每个人都尝到了那种叫自由的甜蜜素,混合着雄赳赳的荷尔蒙,每个人都焕发出自娘胎以来最耀眼夺目的光芒。牌局散了,天也亮了,爬上床后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动静,一群慵懒的拖鞋在过道里来来回回地走,伴随着牙杯碰到脸盆发出的敲击声,一个崭新的日子开始了。

生活指导老师通知大家开班会,其实主要内容就是让大家作个自我介绍,相互认识一下。关胜寝室的人睡眼朦胧地去了教室,在接连不断的哈欠中,关胜赫然发现林红也在这个班里,他嘀咕了一声:“阴魂不散啊。”旁边的阿毛问什么意思,关胜朝正在自我介绍的林红努了努嘴说:“我跟她一个车来的,车上还闹矛盾了。”

“缘分啊。”阿毛一下子变得眉飞色舞。

旁边的小明也参与进来,他笑着说:“长得不错啊,你应该先下手为强。”

关胜一脸不屑:“她那张嘴能斗牛,谁有兴趣谁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开始谦让起来,谦让中带着羞涩,瞌睡的劲一晃就醒了。阿毛说:“以后喊她斗牛姐。”大家纷纷说好。阿毛喜欢给人起绰号,后来他把寝室里的人挨个起了一遍,阿呆、公子、鸟东、老夫都出自他口,只有关胜、孙权落了个全名,因为他们本身的名号就响亮。

校园生活步入正轨后,大家也逐渐找到了挥发过剩精力的渠道。阿毛喜欢看电影,配了一台超大容量的电脑,下载的电影足够他看十年。他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不管是好片还是烂片,他都从头到尾安安静静看下来。公子每天就缠着他,让他下载色情电影,阿毛专门给他分了个文件夹,取名为MP8,每天深夜,等大家都入睡后,公子就猫在电脑前,带着耳机看那些小电影,一边看还一边偷偷地乐。

小明足球踢得好,经常喊上一伙人去踢足球。足球场的草坪好像没有空闲的时候,被过度开发的草坪到处都是裸露的泥地,一场球踢下来,仿佛从垃圾堆里滚了一遍,身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小明回到宿舍就变得软趴趴,他有一个带盖的塑料桶,里面全是没洗的臭袜子,一个月洗一桶,把晾衣竿全挂满,然后在风铃般的袜子中嗅来嗅去,寻找味道没有清除的“漏网之鱼”。

鸟东说,要泡个妞打发打发日子,可是谁也没有行动,他自告奋勇去追了隔壁班的一个女孩,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他回到寝室,大喊着“我失恋了。”大家看猴戏似地看着他,他提着一个脸盆去了食堂,买回了一脸盆烧菜的料酒,非得拉着大家一起喝,结果他自己一口气喝了三袋,因为喝猛了,一下子全吐在寝室里,那股浓浓的酒味在寝室里盘旋了一个多月,怎么都散不去。

关胜住下铺,离鸟东的呕吐现场最近,每次被熏得睡不着觉,关胜就说:“鸟东,你什么肠胃,发酵过的酒堪比毒药啊。”

鸟东说:“那是我的初恋啊。”

阿毛问:“你拉过人家的手没有?”

鸟东的表情很暧昧,但看得出来,这似乎是一厢情愿的事。阿毛说:“没拉过就没拉过,还没见过你这么不洁身自好的人,喜欢往自己身上泼污水,以后传出去,你还想不想再找女朋友了?”

鸟东满脸通红,他说:“那就没拉过吧。”

“搞得跟真的拉过似的,以后我谈一个女朋友给你看看。”关胜说。

“你是不是对林红有意思?”鸟东开始把火往关胜身上引。

“一个红辣椒,得配重口的人。”

“那你重不重口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知道为什么,从班会之后,大家都喜欢把关胜和林红扯在一起,关胜其实挺反感人家这么说的。除了火车上闹了点不愉快,他们之间也没怎么说过话,但就因为这点机缘,在别人眼里,好像他们之间有说不清的前世今生。

之后,素描课上发生了乌龙事件,关胜觉得这可能跟大家每天在他耳边唠叨林红有关。素描课是大家最喜欢的课,因为上课的钱胖子根本不把自己当老师,第一堂课,他就说:“你们喊我老钱吧,别叫我老师,更别喊教授,现在教授的名声真不怎么样。”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后来他的素描课真的乱成一团,睡觉,剥指甲,玩手机,什么都有,钱胖子只有一条原则,上课点名必须在场,至于你干什么,他从来不管,他说只要不影响别人就行。有同学尝试着逃课,一个寝室派一个人去应付点名,钱胖子很敏感,看到人少就点名,只见被委派任务的人趴在教室的后排,念到一个名字就应一声,应的声音五花八门。钱胖子高度近视,他看到有人在偷偷地笑,觉察到不对劲,点着点着,就走到了后排,最终寝室里睡懒觉的人被一锅端了。他警告了大家,以后点名谁冒充谁就不及格,这之后,素描课成了到课率最高的一门课。

那天钱胖子突发奇想,让大家按照自己的审美,画一幅异性肖像。说完,他自顾自去教室外晒太阳了。教室里闹哄哄了一阵,恢复了安宁,关胜坐在画架前,画着画着,突然鸟东出现在了身后,他说:“你喜欢人家还不承认!”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关胜白了他一眼。

“这不是林红吗?”

教室里一下炸开了锅,很多人都围了过来,关胜睥睨着画纸说:“你说是就是?喊一声试试,看看它会不会应你?”

也有好事的人去看林红的画板,在那里惊叫起来:“哇,天大的秘密暴露了。”林红画得更像,活脱脱的一个关胜,只是她又加上了两撇胡子。

“铁证如山!”鸟东指着林红的画说。

“请客!请客!”大家齐声喊起来。

在外面晒太阳的钱胖子走了进来,他站在关胜和林红的画板前打量了一番说:“画得都不怎么样,但还是很好认,你们该谢谢我,给你们配了对鸳鸯。”

他一说,下面笑得更加癫狂,有的人拍桌子,有的怪叫,场面喧闹得有些离谱。

林红却很淡定,她说:“画的是他又怎么了,用得着大惊小怪吗?”她回过头冲关胜眨了眨眼睛,“你说是吗?”

关胜突然满脸通红,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通过这次作业,关胜发现自己对林红突然有了好感,在画画之前,他一直说不上来有什么感觉,包括画画的时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阴差阳错地按照林红的模样画了这幅肖像,仿佛她本来就躲在他心里,一提画笔,她就自己走出来了。

那天放学后,关胜鼓起勇气去约了林红,打电话给她时,林红一点都不意外,她说:“我正在洗头,你稍微等我一下好吗?”

“好的,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会儿我们去甬江边走走好吗?”

“好的。”

关胜挂了电话,翻出了微信,一页页地刷朋友圈,虽然有手机作掩护,但他还是如坐针毡,宿舍楼上经常有女生成群结队地下来,几乎每个人都会朝关胜瞟一眼,这种被人围观的感觉让关胜有些坐立不安。更糟糕的是也有其他的男生走过来,从他们从容的表情来推断,是高年级的老油条,关胜很担心过来一个熟人,被人看到了总是难为情的。

林红迟迟不下来,关胜又不好意思再打电话催促,他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女生宿舍楼前的书报亭,装作在那里翻报纸。管书报亭的是勤工俭学的学生,他问关胜要什么报纸,关胜只好要了一份《体坛周报》,他压根对体育不感兴趣,但还是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看报纸。

又过了十来分钟,林红才从宿舍楼里出来,她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衣服,翠绿加白色,让她看上去像棵小白菜。关胜迎了上去,林红笑了笑说:“今天好雅兴啊。”

关胜看着她说:“你要不要再去拿件外套?夜晚江边风大。”

林红没有上楼,而是给同寝室的王燕打了电话,她们寝室朝南靠窗,她让王燕帮她把衣服从窗口扔下来。王燕从窗口探出头,看到了关胜,她坏笑着调侃林红:“二姐,有人约啊?”林红羞红了脸,让王燕闭嘴。关胜猛然间发觉林红愈发动人。

学校的南面就是甬江,穿过人文学院,往前走一点就到了学校的最南面,那里有一道小门,小门出去是一片菜地,穿过菜地就到了甬江的大坝上。远远的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也在那里散步。两人一路默默地走,走到了大坝上才开始说话,仿佛在学校里到处是耳朵,怕被别人听到。

林红率先问:“怎么画了我?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有讨厌吗?那时候是你惹我的吧?”

林红笑了起来,她用手抿着嘴,气浪在她身体里一窜一窜的,“你那时候为什么这么开心?老实说,是不是个学渣?觉得考上大学赚到了。”

“我成绩还过得去,就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是一个人,觉得以后爸妈都管不着了,我为这事开心。”

“你再摇摆两下我看看,那天火车上的老年迪斯科。”

关胜涨红了脸:“你不是说丑死了吗?不摇了。”

“我是觉得滑稽,你当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考虑到别人的感受。哎,不说了,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画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画出来就变成你的模样了。”

“这么说是个误会?”

“不不不,不是没模特,没得参考吗?只能按照心里想的画,没想到你的样子就藏在我心里。”关胜说得脸有些发烫,他说,“怎么老是你在问我?你又为什么画我?”

“觉得好玩呀。”林红调皮地笑了起来,“不过班里你算稍微周正点,其他都是歪瓜裂枣。”

“小明、阿呆他们不都是帅哥吗?”

“他们——”林红用手指抹了一下鼻尖说,“个子没你高,男生最重要的是身高,身高不足一米八,都是残疾人。你有一米八吗?”

“一米八一。”

“我猜得准吧?一看就八九不离十。”

那天,关胜发现林红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有非常调皮的一面,喜欢沿着大坝狭窄的边沿走,大坝的另一边用石头垒起来,落差很大,林红走在边沿上,伸开了双臂,一路摇摇晃晃。关胜很担心她掉下去,但林红并不听劝,她说她从小就喜欢走危险的地方。

林红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说:“你还记得吗?那个来接我们的学长给我打过电话,喊我一起去看电影。”

“你有去吗?”

“你觉得呢?”

“当时我就觉得他没安好心,鞍前马后的。”

林红笑了起来:“你这是吃醋吗?”

“我是担心你吃亏,他们是老油条了。”

林红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我也这么认为,听说他已经读大三了,还是学生会的主席,我觉得好老。”

“就高了两届而已。”

“听说他们不是应届生,是个社会回炉班,很多人都是工作了几年后再来学校的。”

“哦,那是大叔了。你跟我说他是什么意思呢?”

“跟你都坦白啊,省得你疑神疑鬼的。”

“你跟他有来往吗?”

“没有啊。”

“那就可以了,以后不要理他就是了。”

“你如果对我不好,我就考虑别人。”

这以后,两人的约会变得越来越频繁,转眼间,一个学期就过去了。学校放假的那天,林红还睡过了头,两个人打了车往火车站赶,凑巧的是出租车上的广播里播放着齐秦的《大约在冬季》,两个人听着那首老歌,什么话也没说,一路风风火火地赶到火车站,一看时间,火车已经开走了,两个人反而都不着急了。

他们把口袋里所剩的钱凑在一起,数了一下,总共才十七块。似乎老天安排他们多逗留一会儿,关胜说:“没关系,我给我妈打电话,让她转点钱过来。”

“慢慢来,我们先去吃早饭吧。”他们一起走到了车站外面,到附近的小店买了一桶方便面,又接了开水。外面的气温很低,林红冻得鼻尖也红了,她伸出手,捂在方便面的塑料盒外取暖。一对老乞丐走了过来,向他们伸出了搪瓷碗,关胜把剩余的零钱都拿了出来,给了那对乞丐。

林红笑了起来:“这下我们身无分文了。”这种落难的处境并没有让两个人着急,他们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他们在寒冷的街头冻得瑟瑟发抖,掀开了方便面的盖,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觉得方便面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食。

那天后来,关胜先给林红买了火车票,一直把她送到了月台。看着林红走进车厢,车门关闭后,关胜突然有些不舍,他冲林红挥了挥手,发现林红在里面哭了。于是给她打电话,两个人隔着玻璃窗说话,说着说着,火车开了起来,关胜跟着奔跑了几步,被月台上的工作人员拦了下来。

离开了林红,关胜觉得日子变得漫长,从离别开始,两个人就扳着手指在算还有多少天可以见到对方。两个人都捧着手机过日子,能视频就开视频,不方便开视频就发短信。他们的父母都觉得现在的孩子没救了,手机才是他们最亲密的伙伴。

寒假结束后,关胜和林红约好了在火车站碰头。关胜提前一步到达了宁波,他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等林红,仰头看到宁波火车站像只大螃蟹,夜晚的灯光照耀下,竟然还是红壳的,像宁波人餐桌上的梭子蟹。他拍了照片传给林红,林红回复,她也马上出站了。

经过了二十多天的分别,林红好像长了点肉,她一出站,就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给关胜,说:“这个你回去看。”

关胜发现这是一本用胶水糊的书,每一页都贴着采集来的树叶。关胜问:“这是你自己写的?”

“嗯,现在不准偷看。”林红看到关胜在翻阅内文,赶紧制止了他。

关胜合上了书,他说:“我也有东西给你。”说着从包里取出了一个石膏雕塑。

“这是我吗?”林红问道。

“你自己看呀。”

“有点像。”林红仔细地端详着,“你刻了多久啊?”

“刻了二十多天,每天想你了就刻几刀。”

“丑死了。”林红捂着脸说。

这二十多天的寒假,两个人除了手机上的交流,其余时间凝聚成了一本纸糊的书,一个袖珍的石膏雕像。

关胜回到宿舍后,翻开了林红那本自制的书,上面写着日期,看上去更像日记,有时候一天不止一篇。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今天是和你分别的第八天,妈妈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问得我心惊肉跳。她说我和以前有点不太一样了,喜欢一个人傻傻地发呆。想到以后要把你介绍给她认识,我有点害怕,担心她会不会不喜欢你。她说当年爸爸做毛脚女婿,笨手笨脚的,外婆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他和妈妈结婚后,和外婆的关系一直都不怎么亲,我出生以后,他们依然冷淡,仿佛还在为以前的事怄气。妈妈说,找对象只要我喜欢就行,只是谈恋爱了要告诉他们,可我觉得她是在套我话,我得把你守在心里,你是个大秘密哦。

我买了两条金鱼,一条是你,一条是我,你的个子大一点,是银白色的,我是红色的,每天我看着它们在鱼缸里游来游去。我以前是动物杀手,乌龟也养死过好几只,这次我得用心点,给它们买了鱼粮,在鱼缸铺了细沙,一天给它们换三次水。自来水都接了放在太阳下晒,我知道里面有氯气,不晒一晒,会把它们熏死的。

好了,妈妈在催我出门买过年的新衣服了,回来了再跟你说吧。

关胜在宿舍里看了一个晚上,阿毛说他完全入魔了,喊他也不应,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恋爱中的人都是神经病。

“都什么年代了,还手写情书,还装订成书。”寝室里的人一个个都摇头,但关胜觉得很满足,他看着那些日记,仿佛把失去的二十多天都补回来了,在这些日记里,他看到了林红的生活,也看到了她发呆的样子。

——那本发黄的书已经变脆,尤其是那些树叶,水分已经蒸发完了,就剩下透明的纹路,薄如蝉翼,有的页码翻开来,碎末纷纷掉下来。那些蓝色的字迹已经晕开,颜色也变淡了,从深蓝变成了明蓝。关胜合上了书,摩挲着有些干裂的石膏雕像,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了下来。

三 关悦怎么也没想到,过了几天,她去楼下买饭的时候,看到了祖父的身影。他竟然背着他们,一个人偷偷地跑到洛慈医院来了,他坐在医院外面的木椅上,望着医院的大楼发呆。关悦本能地想上前跟他打声招呼,但看到祖父出神的样子,她突然又忍住了,既然祖父不想让他们知道,贸然上前打招呼会让彼此都尴尬。关悦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只见他望了一会儿大楼,又仰起头看那些参天大树,看了一会儿,他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来,也许是坐久了,背有点弯,他又站了很长时间,才挺直腰,开始往回走。

关悦目送着他,看着他慢吞吞地走出医院的大门,上了天桥的电梯,电梯缓缓地把他升到顶部,关悦感到心里有股甜蜜的恶作剧在发酵。祖父突然在天桥的中央停了下来,他又回头朝医院的方向眺望,关悦赶紧躲到了柱子后面,等她从柱子后再探出身张望时,祖父已经从原来的位置上消失了,来来往往的人群迅速淹没了他,关悦莫名地感到鼻子一阵泛酸。

回到医院后,关悦并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父亲,她觉得说出来会让父亲尴尬。父亲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就是幼不幼稚,祖父的举动显然属于父亲说的幼稚,但平日里,他是断然不敢这么说祖父的。

祖父的电话依旧每天打来,几乎在相同的时候,一个在清晨,一个在夜晚,这两个时间点仿佛在告诉他们,他的生活非常规律。电话里也依旧是一些家常琐事,从来不问医院里的情况。强子事后对女儿说:“你爷爷精着呢,他能通过你的语气猜出大概情况,不用多问一句话。”关悦想想也对,如果有事情,他们也不会瞒着祖父,该说的还得说。

通过了一段时间的紧张治疗,林红的各项康复指标进展得都很顺利,闻医生终于下了通知,允许家属探视病人。强子第一时间把父亲喊了过来,关胜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父女俩都惊呆了。只见关胜穿得极其考究,一身干净的棕色小西服,熨得很挺括,脖子上扎着一条墨绿色毛绒围巾,解开那条围巾,里面是贴身的白衬衣,还打着蝴蝶结领结,他头上还戴着关悦给他买的那顶红色贝雷帽。

关胜平时穿戴没这么讲究,他甚至讨厌穿西服,总是怎么舒服怎么来,除了正式的场合,他几乎很少穿西服。关悦调皮地笑了一下,上前一把拉住了祖父的手臂说:“今天怎么穿这么正式,老帅哥?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啊。”

“不是要见你祖母了嘛。”关胜歪了一下头,脸上竟然有了些许的忸怩。

穿戴得这么讲究,让关胜看上去拘谨了很多。强子似乎替父亲感到难为情,他忘了跟他打招呼,也没朝父亲多看一眼,两个人像陌路人,一前一后来到了监护病房的门口。

在门口,护士给大家发了消毒过的蓝色衣服,关悦无意间发现祖父又陷入了无法控制的紧张中,为了缓和气氛,关悦跟他开起了玩笑:“套上这消毒服,您那一身白穿了。”关胜撇了撇嘴,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进入到监护病房,大家才发现,林红根本还没醒来。说是探视,其实并不能走到林红的跟前,林红躺在一个玻璃罩起来的温室中,大家只能隔着玻璃罩看看。

关胜看到林红的头颅已经和身躯缝合了,她还穿着绿色的手术服,躺在病床上,头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旁边连着监视的仪器,仪器上跳动的数字告诉关胜,林红已经活过来了。

关胜近距离细细地打量着她,仿佛林红从他记忆里清晰起来,与现实中的人重新合到了一起。五十年过去了,林红还停留在从前的模样,头发都掉光了,皮肤没有一点血色,泛着白光。她仿佛睡着了,几乎还能看到五十年前她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最后一个表情,关胜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想象过的场景终于实现了,但他霍然间发现了两个人的差距,林红是如此年轻,纵然是气息微弱的病人,逼人的青春还是让她焕发出若有若无的光彩。到这时,关胜才明白过来,什么叫凝固的时光,它在林红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但自己身上发生了巨变,这五十年一下让两个人的距离变得遥远了。来医院的路上,他还存有幻想,两个人毕竟曾经那么熟悉过,不至于会很生疏,可在现实面前,尤其是活生生的林红躺在面前,她就如同一面镜子放在跟前,关胜在里面一下照见了衰老不堪的自己。他觉得,那一刻,有一只无形的手一把将他推远了。

关胜的眼眶突然变得红通通,呼吸声也粗重了起来,他看了一会儿扭过身去,立在那里,再也没有转过身来。

从监护病房出来后,关悦发现祖父整个人都变样了,他之前那种兴高采烈的神采消失了,脸上挂了一层寒霜,他一下坐到了外面的长椅上。关悦轻轻地问他怎么了,也不见他回应。沉默许久之后,他对强子说:“你母亲醒来后,我不想去见她了。”

“为什么?”强子瞪大了眼睛。关悦在一旁也跳了起来:“是啊,为什么?您都等了她五十年啊!”

关胜说:“她现在就相当于一个婴儿,重新降生到这个世上,我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拖着她就连累她了。”

强子反驳道:“如果不是为了今天的苏醒,您当初为什么要把她的头颅保存下来?您难道没考虑过这个结果吗?”

关胜面无表情,他说:“说实话,我没想过她会来得这么迟。如果早个二三十年,或许还不至于这么糟。”

“您是怕她醒过来不认您吗?”强子问道,“可我们也一样啊,我都五十多岁了,不还得喊她妈吗?”

关胜把头往后仰了仰说:“也不全是,你们是母子关系,祖孙关系,是一种安全的关系,我和她是夫妻关系,这——变成了一种危险的关系,与其以后的生活出现矛盾,还不如一开始就断了这层关系,给她留个好印象。”

“印象有比生活重要吗?”强子急了起来。

关胜平静地看着儿子说:“你还是不了解你爸爸,我这辈子对这个最看重,活了大半辈子,最输不起的也是这件事。如果活到老了,发现坚持的东西被自己亲手毁了,我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关悦接过话问祖父:“如果奶奶不在乎您担心的一切呢?”

“那也是她做的让步,其实年轻人该有年轻人的活法,年轻时差五岁都是代沟,更何况我们差了整整五十年,你们不能用亲情绑架她去做一些违背基本规律的事。”

强子回到现实中来,他说:“您说不想见她,可她总会知道的啊。”

“这也是我要跟你们商量的事,只要你和悦悦,还有医生不说,她就不可能知道。医生那里好说,关键还是你们。”

“如果祖母问起您,我们该怎么回答她?”关悦问。

“就说我已经过世了。”

“您好端端的,这么做合适吗?”强子犯了难。

“我说合适就合适,不然怎么蒙混过去?”

“非得这么做吗?”关悦着急了起来。

关胜闭着眼睛,咬了咬牙关说:“你们别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

强子看到父亲毅然决然的表情,知道这事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回过头示意女儿不要再纠缠下去,可是关悦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她说这并不是说说这么简单,谁都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个谎言,祖母追究起来该怎么办?

关胜说:“那就把谎言做成事实。”

每次只要关胜的语气一变,大家就自动安静下来。他有这个能力,说话的声音也不响,但声音中抽走了情绪,那些话从他热滚滚的嘴巴中出来,立刻在空气中凝固起来,砸在地上铸成了一根铁棍。

送走了关胜,强子回到医院,整个人看上去失魂落魄,显得忧心忡忡。关悦问他怎么了,他说:“死一个人哪有这么简单的,后面还有大工程等着呢。”

关悦去操办了父亲交代的“后事”,其实就是把一个活人的痕迹从生活中抹去。本来家里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留给关胜的,虽然他平时住在公寓里,但家里过节他就回来住。几年前生病的时候,他也住过一段时间,房间里的日用品一应俱全。进门后,靠窗的一侧摆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搁着一副老花镜,还有一个放大镜,案头上有一个精致的木质相框,里面是一家三口五十多年前的合影,相纸已经泛黄。关悦拿起那个相框,仔细地端详着,老照片上抱着孩子的女人转眼间就要复活,这种不真实感让她觉得恍若梦里。

写字台旁边是一个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保洁机器人就立在书架旁,这会儿被关了电源,它立在那里像个雕塑。房间一周打扫一次,还算干净。靠近阳台的一侧是一张一米五宽的床,这是父亲给祖父定做的木板床,有些旧了,本想换掉,但祖父念旧,一直没换。

床头柜旁边是大衣柜,拉开衣柜,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叠放得整整齐齐。房间的东北角是一个小门,连着独立的卫生间,推门进去,里面的卫浴用品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麝香味。关悦收拾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把房子里的东西搬空了,她惊奇地发现,空荡荡的房子一下子失去了人气,好像房子的主人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最后,祖父在家里就只剩下墙上的一幅黑框照片,它挂在客厅醒目的位置上,在空中微笑。关悦看到那幅照片就想笑,一个在照片中已经死去的人马上就要回到现实中来,而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假装成死人放进了照片,隔着照片,他们在捉迷藏吗?

这一切,关胜亲自检查了一遍,只有看过,他才能放心,显然他对孙女的细心感到满意。那天,祖孙三人特意在家里吃了一顿团圆饭,吃完饭后,关胜默默地在家里走了一圈,每个房间,他都推门进去看一看,关悦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发觉气氛变得有点沉闷起来。关胜说:“有生之年,可能这里再也不会回来了。”关悦听了有点想哭,但她又忍住了,她想跟祖父随便聊聊天,缓解一下气氛,但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看着祖父摸一摸家里的橱柜,拍一拍床上的被褥,突然觉得这相聚的日子变得珍贵起来。

关胜绕了一圈,回到了客厅里,他打量着自己的遗像,哑然失笑。他一笑,大家也都放松下来,关胜问孙女:“哪里挑来的照片?这么难看。”

“工厂的网站上下载的,证件照都这样。”

关胜点点头说:“蛮好,蛮好!就是看到自己被黑框裱起来,感觉怪怪的。”

“就是嘛,还是拿下来吧。”

关胜又连忙阻止,他说:“挂着挂着,我随口说说的。”他转头又叮咛关悦,说要记得照顾好自己的父亲。关悦红着脸点了点头,关胜见她表情异样,又问了她一句:“怎么了?”关悦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关胜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别难过,又不是不见面了,只是以后要你们多跑几趟,来公寓看我了。”

强子在一旁沉默不语,关胜知道他心里会赌气,他说:“既然决定这么做了,就要坚持下去,不然一开始就不必那么费心思。我希望你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你母亲,我知道这件事会比较难,但从血缘上来讲,她就是你母亲,也是悦悦的祖母。”

临走时,关胜又站住了,他拍着强子的肩膀说:“前几年,悦悦母亲过世的时候,悦悦希望她母亲能冷冻大脑,找到合适的时机复活,可你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当时我心软了,还骂过你,希望你不要在意。”

“不会的,爸。”强子从来没有遇到过父亲当面说软话,这一句话让他背过了身去。

关胜安慰儿子道:“还是你有勇气,只有碰到事情了才会觉得难,现在回头想想,我认为你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爸,我和您情况不一样,当时的状态下,说不定我也会和您一样。年轻时做的决定不一定对,但有它的道理。”

关胜说:“你不知道,你母亲为了我们这个家,吃过多少苦。她当初怀你的时候,贫血很严重,但坚持自己生,后来胎位不正,难产大出血,差点要了她的命。当时医生问我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她坚持要保你平安。在床头,她跟我说,让我再给她梳一次头发,她怕再不梳,以后也没机会了,我就给她梳头发,她以前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后来生病做了化疗,就不断地掉头发,有一次,在浴室里洗澡,搓着搓着,那些头发都沿着头皮往下掉,在发梢末尾结成了团,用梳子怎么都梳不下来,她是那么要好看的一个人,看到那些打结的头发,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用剪刀剪了。我是希望她有机会能再活一次,她活着,对你们的意义也不一样,父母在,人生还有出处,父母没了,人生只剩归途。”

四 强子父女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新生命的到来,闻医生跟强子说:“复苏是个漫长的过程,最初的时候,她就像个植物人,需要你们在她耳边多讲讲往事,刺激刺激她的大脑,那样复苏的过程会快一点。”

强子说:“最熟悉她的就是我父亲,可他不能出现啊。”

闻医生笑了笑说:“那你可以向你父亲打听,再转述给她听呀。”

那段日子,强子和关悦每天都在听故事,他们轮流地陪在林红身边,日复一日地讲述着听来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关悦发现有一颗泪水从祖母的眼角流了出来,她看上去极度疲惫,眼睫毛在那里蠕动,就那么动了几下,虚汗淋淋,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闻医生又告诉他们:“她睁开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医生,也包括你们,人一到了陌生的环境,心里就会恐慌,所以最好是准备一点让她记忆深刻的实物,那样会减轻她苏醒过来后的不安全感。”

这让强子犯了难,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东西呢?关悦却在旁边拍了一下额头说:“我知道什么东西管用。”她立刻去了祖父的公寓,取来了那张泛黄的全家福合影,复印了十张,用一根线串起来,挂在了祖母的病床前。

强子看着那一排经幡似的照片,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脸疑惑地问女儿:“这东西会管用?”

关悦笑了起来:“当然管用啦。”

“我看不见得,她看一眼照片,刚认出自己,又得回到陌生的现实中来,我如果告诉她我是那个小孩,不把她吓着啊?”

关悦看着双鬓已白的父亲,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她说:“不能一下子全告诉她啊,得先告诉她冷冻了五十年的事实,一步步来,慢慢地接受。”

林红是在一个凌晨睁开眼睛的,那时候,关悦已经趴在病床旁睡着了,她在睡梦中觉察到了病床的轻微晃动,一抬头,看到祖母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珠并没有转动,而是定定地看着那张照片,但能感觉出来,她在使劲,整个人都绷得很紧。关悦赶紧喊了医生,一番折腾后,祖母又沉沉地睡过去了。闻医生告诉关悦,她的祖母因为沉睡得太久,患有肌肉无力症,需要一步步复苏。起初她的眼光是直的,需要用手引导她慢慢地向两边转,不然以后看人的目光就是直的。

那段日子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强子和关悦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举着手掌引导着林红的目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下,林红恢复了吞咽功能,也从虚弱的状态中慢慢恢复过来。

林红醒来后,强子和关悦就开始讲述她冷冻了五十年的事实,讲述了一段时间后,关悦特意去问了闻医生,是否可以介绍他们自己了。闻医生回答得很轻松,可以啊。关悦却还是有顾虑,她感觉每一个康复的步骤,医生说得都很轻巧,但还是给了祖母很大的压力。闻医生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担忧,说:“增加适当点难度是可以的,不然恢复会非常慢。”

关悦和父亲商量了一下,决定冒险试一试。当她指着父亲跟祖母说:“他是照片上这个孩子,我是他的女儿。”林红的目光盯着强子,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关悦解释道:“您在医院冷冻了五十年,我爸爸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林红的喉咙口发出了“嘶嘶”的呼气声,闻医生马上上来解释:“别慌,我们都在帮助您!他们确实都是您的孩子。”

几天过后,林红接受了这个现实,她有一个看起来像爹的儿子,还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孙女。她久久地盯着那张照片,在那三个人身上看过来又看过去,显然她也在想站在她身旁的关胜去了哪里,只是碍于开不了口,一直没法讲出来。关悦告诉她,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会告诉她爷爷的去向。

洛慈医院给林红开了证明,让关悦去当地派出所恢复她的身份和户籍。复活冷冻大脑虽然在当地并不是首例,但新闻效应仍旧轰动,林红又属于恢复得特别好的病人,所以那段时间,新闻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关于林红的报道。

关悦到了派出所并没有遇到太多的困扰,办户籍的民警接过证明就说:“原来是你的家属啊?新闻上看到过了,真是一个奇迹,恭喜你!”旁边的窗口民警还凑过来,想看一看那个复活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一时间窗口热闹起来,旁边办事的人听闻这个消息,拉着关悦要一起合影,说可以沾点喜气。

这一天,关悦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长期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只是有一件事一直让她羞于启齿,就是当着林红的面郑重地喊她一声“奶奶”,不光她喊不出口,她父亲也一样。关悦觉得这声称呼不光让她觉得别扭,可能还会惊吓到林红,虽然林红的户籍上出生年月一栏填的是上个世纪,她已经有七十多岁了,但中间的五十年,她停止了生长,现在看起来也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

恢复了林红的身份后,闻医生告诉他们,虽然病人现在看起来恢复得很好,但一般来说,林红不可能有常人的寿命,她很可能最多只能再活十年,因为用的是别人的身体和器官,她需要用激素来维持。

强子跑到父亲那里,说了这个情况。关胜说:“你母亲复活不容易,有什么愿望都满足她,让她好好地过完这十年。”

强子嘀咕道:“早知道这样,您大可不必不见她。”

关胜迟疑了一下说:“不合适。她这十年是被压缩的人生,至少有七八年还是个年轻人的状态。我这一生像根甘蔗,已经只剩下末梢这一截了。”

强子知道父亲的脾气,认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但他还是有自己的顾虑,他说:“如果告诉她,您不在了,这以后得不停地撒谎,难保有一天谎言会破裂。”

关胜闭了闭眼睛说:“不管了,让悦悦多陪陪她,伤心难过一阵子就过去了。”

林红出院的那天,关悦和强子都知道得迎接一场大考,之前他们都向林红承诺过,等出院的那天就告诉关胜的消息。上了车,关悦就开始给林红打预防针,说:“不管爷爷怎么了,您都得坚强!”

“是——没——了吗?”林红说话还不是很利索,她吃力地发着音。

强子和关悦点了点头。

“怎么——没的?”

“新型病毒感染。”强子和关悦早早地商量过此事,统一了口径。

“你们——没骗我?”林红吃力地问,眼眶跟着就红了。

强子和关悦一直保持着悲戚戚的状态,他们知道这戏一旦开场了,就得硬着头皮往下演。家里的那幅遗像帮了大忙,林红看到了照片,仿佛见到了关胜本人,这个陌生的老头真的是自己的丈夫吗?她愣了好一阵,喃喃道:“这么——老了。”

关悦说:“我爸爸头发都白了,爷爷当然老了呀。”

林红仿佛才找到了参照系,强烈的陌生感让她感到了眩晕。她走到了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和重叠交错的高架交通网,茫然得无所适从。

只是有一件事让强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林红提出要去关胜的墓地看看,关悦也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最后,强子说:“您身体才刚刚缓过来,那样的地方少去,等冬至或清明祭祖的时候再去吧。”这事才算暂时搁置起来。

关悦几乎形影不离地陪着她,祖孙两人熟络之后,好得像一对姐妹。关悦遵照父亲的叮嘱,问林红有什么愿望。林红说以前想去北京登长城,可一直没去成。关悦说:“这太方便了,我陪你去一趟。”

她们买了胶囊列车的票,去北京一千多公里,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林红惊叫起来:“那得多快呀!”关悦笑着说:“我没觉得有多快呀,超音速客机更快。”林红说:“我记得以前高铁也就三百公里的时速,那时候已经很快了。”关悦笑着说:“现在都换成超级高铁了,您说的那种火车很少了。怎么样?敢不敢坐?”林红说:“好吧,去尝试一下。”

车站过安检的时候,林红被工作人员拦下来了,他们看着身份证觉得匪夷所思,身份证上明明显示林红已经七十五岁了,可她还是一个姑娘的模样,他们以为她伪造了身份证,想扣留她。关悦跟工作人员解释了半天,他们才将信将疑地放林红过关。从安检口出来,林红还回过头去打量那些懵在原地的工作人员,这仿佛一出恶作剧,让她偷偷地有些得意。到了候车室,她还在和关悦谈论这件事,两个人都笑得有点岔气。

坐上了胶囊列车,林红就紧紧地抓住了关悦的手臂,关悦问她:“紧张吗?”林红点点头,又摇摇头。车子驶出了站台,在真空管里加速起来,林红感到自己成了一粒子弹,被推上枪膛打了出去。她紧闭双眼,压低嗓门喊起来:“怎么会这么快?”关悦安慰她说:“多坐几趟就习惯了,我刚开始也紧张,几乎每个人都会紧张。”从北京车站下来的时候,她跟关悦说:“真刺激,坐完这趟车,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关悦笑着说:“那回去再死里逃生一次。”

祖孙俩来到了八达岭长城,事实上林红还有点虚弱,爬几步台阶就会气喘吁吁,关悦就陪着她走几步,歇一阵。林红好不容易爬到了一个烽火台上,她张开双臂在那里尽情地挥舞,跟关悦大笑着说:“我终于是好汉了。”很多年轻人奇怪地打量着她,关悦莫名地被感动了,她不停地给林红拍照,并把这些照片都发到了父亲和祖父的手机上。

关悦问林红:“长城登完了,之后还有什么打算吗?”

林红看着远处,清澈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睛,远处有人乘着热气球在蓝天上飘荡,她指了指五颜六色的热气球,问关悦:“那个你有乘过吗?”

关悦笑起来,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她说:“只要您身体吃得消,我陪您去坐。”林红学着大猩猩捶胸的动作说:“放心吧,我感觉一点都不累了。”

她们从长城下来后,又去乘了热气球。热气球的藤框大得惊人,旁边都用胳膊粗的麻绳固定在石墩上,林红看到这些,兴奋得像个孩子。瘪瘪的气球充了一阵热气后,呼啦一下,像个巨人忽然站立了起来,火焰枪嘶鸣着继续把热气充入气球,进入藤框后,林红仰起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庞然大物的身下,渺小得像只蚂蚁,她兴奋得快要晕过去了。绳子被解开了,一股轻柔的浮力传遍了全身,林红低头一看,藤框已经离开了地面,缓慢地打着转往空中飘去。

林红闭上了眼睛,关悦听到她呢喃了一声:“我仿佛在童话里了。”

脚下的大地慢慢地小下去,河流和山脉的轮廓清晰了起来,林红笑着说:“我们一直这么飘上去,会去太空吗?”

“那怎么可能,离开大气层,要窒息的呀。”关悦说着,注意到林红的脸色有点苍白,她赶紧让操作员下降高度。

从热气球上下来,关悦还是被林红惨白的脸色吓到了,她赶紧上前拉住了林红的手,发觉那双手冰得吓人。林红先安慰起她来:“都是被风吹的,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可能上面空气有点稀薄,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关悦有点自责。

她们躲进了休息室,林红真的累坏了,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就倚靠在了关悦的身上。关悦搂着她,低头看到了林红脖子上那圈疤痕,像一个天生的项圈,套在了林红白皙的脖子上。脖子底下是被林红驾驭的身躯,肤色稍微有些差异,关悦惊异地闻到了一股类似于婴儿的奶香味,她情不自禁地说:“您身上的汗味真好闻。”

林红无力地笑了笑,她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恢复,嘴唇苍白而干裂,她说:“也奇怪,我以前没有这种味道,可能是她的。”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接着又说:“以前我没这么爱惜自己的身体,她给了我以后,我真的好担心把她弄坏了,刚才热气球降落的时候,我一直担心会擦破皮,那样就太对不起她了。”

关悦笑了起来,她说:“现在它是您的一部分,您还跟它这么客气啊?”

林红说:“要懂得珍惜。其实你问我有什么愿望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肯定活不长。我也希望能把以前不敢玩的东西都玩一遍,那样人生的遗憾会少一些。但我还是很满足,至少让我再遇见了你们,本来我们在生命中相距遥远,但现在却成为一个时代的人,既是祖孙,又情同姐妹,我感到非常知足。”

关悦也发觉她和林红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林红像一个失散已久的玩伴,突然回来了,那种久别重逢的生疏感剥离了以后,她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和林红在一起,她逐渐感到了放松和喜悦。

北京之行后,关悦又带着林红去了很多别的地方,海岛沙滩,草原牧歌,沙漠戈壁到处都留下了她们的足迹。那段时间,旅游成了生活的全部,关悦起初还有点不适应,因为她心里一半还记挂着工作,后来她也完全扔掉了包袱,越玩越野。她还一度想带着林红去一趟南极,被强子阻止了下来。

强子几乎每周去看望他父亲,两人一见面聊的都是林红的近况。对这个年轻的母亲,强子有时候会笑着摇摇头说:“我感觉她还是个孩子。”

关胜也跟着笑起来,他说:“冷冻了五十年,她等于停止了生长,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就对了。”

强子抹了把脸说:“我感觉她比悦悦还不成熟,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做祖母的人。”

关胜说:“我们活了五十年,她睡了五十年,掉到我们身后去了。”

“好在有悦悦陪着她,她们很融洽,几乎无话不谈。”

“让她们疯去,辈分这东西有时候就是个累赘,会让她们都受拘束。”

强子似乎才明白父亲的用心,他说:“您不认她也是对的,只是您不认了,我们还得认,我们总得留一个人去迎接她的到来,不然她跟现在就没有关系了。”

关胜微笑地看着强子,他说:“为你这句话,我要开瓶酒。”

那天,强子也忽然发现他和父亲的关系从来都没有这么融洽过,林红的出现,虽然看起来那么突兀,但她是一座桥梁,拉近了他们父子的距离。

这样温暖的日子过了一年多,一件突然降临的事打破了原来的平衡,关悦恋爱了。关悦在二十八岁那年,她迟迟没有对象的事让强子挺纠结,强子也知道林红需要关悦陪,但女儿的终身大事也得考虑,总不至于为了陪祖母,耽误了她自己的幸福。于是强子让工厂里的财务经理帮忙物色对象,没想到一相亲,两个年轻人就对上了眼,很快恋爱了。林红得知消息后,开心得像个孩子。每天晚上,祖孙俩都窝在房间里聊很长时间的悄悄话。

关悦拉着林红的手说:“我有时候矛盾极了,哪天我嫁人了,您怎么办?”

林红笑着说:“女人都要走这一步的,总不能老留在家里。”

“可我舍不得您。”

“我也舍不得你,你爸爸也舍不得你,但最后都要放手的。”

“我走了,您会孤单的,要不您跟我们住一起去吧?”关悦天真地说。

“傻瓜,小辉会有意见的。”

“他敢?”

“嘴上不说,心里会有的,年轻人都想有个独立的空间,有时候还想离父母远一点。”

“我不想,我想陪着您。”关悦撒起娇来。

“所以你还是个孩子。”

“不听不听,感觉您现在说话越来越像我奶奶了,您跟我差不多大,不能年纪轻轻就暮气沉沉。”

林红笑了起来,说实话她也确实舍不得这个孙女,但活着就不得不面对各种离别。关悦的婚事让她一下子回归到了祖母的角色,这种变化是如此神速,却又顺理成章,让她自己也暗暗吃惊,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在这个家中的位置。

关悦突然从林红怀里挣脱出来,“您也可以考虑一下找个对象哦,我能嫁人,您也可以嫁啊。”

林红羞红了脸庞,“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找什么对象啊。”

“您一点都不老,冻龄美女呢。”

“别瞎说了,还是先把你自己的大事忙好。”林红掐了掐关悦的手说。

几个月后,关悦和小辉的婚事摆上了议事日程,强子也感到这里面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关悦结婚了,终究还是要搬离娘家的,为了不让她离得太远,关胜在附近给他们买了一套房子,家里也布置了他们的婚房,希望关悦能有空多回来陪陪她祖母。

婚礼临近,关胜就这么一个孙女,孙女出嫁了,祖父该不该露面?这又让强子犯了难,他特地跑到了关胜的公寓,跟父亲说,这谎不编了,再编下去就砸自己脚了。关胜沉思了半晌说:“你母亲要紧,十年也就数得清的日子,我们活的时间都比她长,先考虑她吧。”

“考虑了她,您怎么办?”

关胜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他说:“又不是不见我了,结婚前后都可以来看我啊。”

“悦悦那么在乎您,她的婚礼您不参加,她会怎么想?”

“为了她祖母,我相信她能理解我,悦悦是个懂事的孩子。”

“要不这样行不行?让悦悦办两场婚礼,一场她奶奶参加,一场您参加?”

关胜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荒唐的想法,他说:“婚姻大事都讲究吉利,不能随便。你不在乎,别人会有疑惑,这不是结两次婚吗?”

强子赌气道:“您处处替别人考虑,就不能替自己考虑一回吗?我有时候真不想再瞒下去了。”

关胜安慰儿子道:“我知道你们都在乎我,这就够了。我们有三个人,你母亲只有一个人,需要多考虑她一点。”

从关胜的公寓出来后,强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关悦,关悦大概猜到了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她说:“出嫁前一天,我们先去爷爷那里。”

关悦结婚的前一天,强子借口说小夫妻要试婚纱,支开了林红。关悦去了祖父的公寓,她还真的是穿着婚纱去的。关胜看到他们这对小夫妻,高兴得一直没合上嘴。一直到即将离开的时候,气氛突然变了,关悦上前抱住了爷爷,眼泪就下来了。她哭着说:“明天我的婚礼您就不要来了,只是想到我们一群人在那里热闹,您一个人枯坐在房间里,我就觉得对不起您。”

关胜拍了拍关悦的后背说:“你祖母在场也一样的,她能代表我。”

“您混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看我也不行吗?”

关胜只能安慰她,说自己想办法尽量去,事实上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去参加孙女的婚礼了,即便混迹在人群中,他也担心被林红一眼认出来。

第二天,在关悦的婚礼现场,林红的祖母身份经主持人一介绍,众人发出了一片惊叹声,她竟然意外地成为了全场的焦点,很多人都举着手机给她拍照,让关悦既嫉妒又甜蜜。她挽着祖母的手臂,每到一处就引来人们夸张的赞叹:“天底下还有这么年轻的祖母啊!”

关悦嫁人后,家里就剩下了强子和林红这对母子。没有了关悦,林红觉得生活真的变样了,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日子变得缓慢而冗长。强子也把大部分精力都耗在工厂里,平时他也很少回家,有时候甚至睡在工厂里。他感到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焦虑过,有时候硬着头皮回到家里,发现关悦走了以后,家里显得特别安静,这种氛围让他和林红更加不想说话,似乎开口说话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他也不太敢往父亲的公寓跑,怕关胜问起林红的近况。

关胜一直等到关悦度完蜜月,才打电话给强子,让他和关悦一起到他那里吃饭。强子见躲不过去,只好先截住了女儿。他把关悦喊到了工厂的办公室里,忧心忡忡地说:“你出去了一个月,我在这里也差不多躲了一个月。”

关悦不解地看着父亲说:“为什么?”

强子向女儿袒露了自己的心声。他说:“你在的时候,我觉得多了个年轻的母亲也没什么,反正你们好得跟姐妹似的,但你嫁人以后,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关悦瞪大了眼睛问:“怎么不一样了?”

“家里只剩下我和她,突然间发觉我和她还是很陌生,要打破这种陌生感,我感到非常艰难。更要命的是两个人住在一个房子里,彼此都感到了尴尬和不自在。”

关悦说:“怎么会这样?”

强子摇摇头说:“这一时间也说不清,你出去的这段时间,我连你爷爷那里也不敢去,就怕他问起你奶奶的情况,我没法跟他交代,眼下是躲不过去了。”

关悦说:“躲也不是办法啊,您越躲着爷爷,爷爷心里就越犯嘀咕。您是说现在您没法和奶奶一起生活吗?”

强子点了点头,他说:“我也说不清原因,就是感到怪异。我知道这样不应该,可还是克服不了心理障碍。”

关悦想不到因为她的出嫁,给家里造成了这么大的困境。当初爷爷坚持不见奶奶,已经够让人操心的,现在又轮到他们母子关系出现了僵局。她试探着问父亲:“您不打算再多跟她接触接触,如果两个人熟了,情况应该会有所改观的。相反,你们越回避对方,这个问题可能会越来越严重。”

强子捂着胸口说:“真的不是熟不熟的问题,是我这里有障碍,到现在为止,我也没喊过她一声妈,喊不出口。我猜她也有障碍,看到我就想躲起来。有一种什么感觉呢?就是我是爹,她是女儿。”

“您也没那么凶,有什么好怕的?”

“是啊,她一看到我要么就垂下眼睛,要么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她不说话,我也说不出口。”

关悦知道父亲的脾气,这让他改变确实有些为难,但祖母总还得有人陪着生活,她突然眼睛一亮,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们是不是可以给她找个伴?”

强子说:“这你爷爷会同意吗?”

关悦说:“爷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好好说说,说不定会有希望,毕竟她的青春太短,不能让她人未老,心先衰啊。”

强子说:“我估计够呛,谁会这么想得开?”

父女俩鼓起勇气去了关胜的公寓,一进门,强子惊讶地发现父亲精神矍铄,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已经张罗好了饭菜,招呼大家入座,还饶有兴致地问关悦蜜月度得怎么样。关悦仿佛天生有种活跃气氛的能力,她从包里掏出了带给祖父的礼物,一顶英国绅士帽,还有一件浅灰色的风衣,她说就差一根拐杖,不然绅士的标配全了。关胜很开心,他说那下次别忘记买来。

饭吃到一半,强子先虚了底气,他硬着头皮跟父亲说:“这段时间厂里忙,也没来看您……”关胜却麻利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先吃饭,有事吃完饭再说。”关胜的语气让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大家都开始认真地吃饭,关胜细嚼慢咽,足足吃了个把小时,这让强子更加如坐针毡。

放下筷子后,关胜一边用餐巾擦嘴巴,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厂里以前怎么不忙?悦悦一出去就忙了?”

“我也不瞒您了,悦悦一走,这段时间我几乎没回过家。”

“你母亲饿死了怎么办?”关胜的脸上一下子有了怒色。

“那不可能啊,家里的冰箱装满了吃的,我隔一段时间就去换一次。”强子辩解道。

“你当你母亲是你养的动物啊?”

关悦赶紧替父亲解释了情况,她说:“爷爷,这也不全是爸爸的错,应该怪我,我出嫁了以后,爸爸和奶奶的母子关系陷入了僵局,这也是他躲着您,不来见您的原因。”

“以前怎么没听他说起过?你一走,他们就没法过吗?”

强子委屈地解释道:“以前悦悦在的时候,她是很好的润滑剂,所有的事她都能帮我处理了,但现在悦悦出嫁了,我就感觉我和她之间缺少了一个环节。我心里是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但有些话我看到她就不能随便说,我得顾及她的感受。我知道她有时候也想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和我说话,但她看到我就没话了。我们客气得像陌生人,这种感觉真的让我挺难受的,我猜她也难受。”

关胜听了以后,陷入了沉默,这是他最担心的。他说:“你这样躲着只会越来越陌生,为什么你不主动点呢?熟悉了之后就不会这样了呀。”

强子说:“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可能不是熟不熟的问题,而是代沟的关系,一般的母子代沟也不是大问题,我和她是颠倒的母子关系,她作为一个母亲,底气不足,我作为一个儿子,面对她有心理障碍。”

“按照你的说法,悦悦和她的代沟更大,她们怎么能相处得这么融洽?”

关悦说:“爷爷,我和她在一起,其实也没把她当成自己的奶奶,我们更像久别重逢的小伙伴。”

关胜紧锁着眉头,在公寓里走了一大圈,他停下来问道:“那你们有什么好的办法?”

父女俩对视了一眼,关悦说:“我怕想法太大胆,您接受不了。”

“说出来听听。”

“我们赞成给她找个理想的伴。”

“是找对象吗?”关胜哆嗦了一下。

“嗯。您不是跟我们说过,奶奶的青春太短,有什么愿望都满足她吗?”

“这是她自己的想法吗?”

“那还没征求过她的意见,我们觉得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告诉她,您还活着,另一个是考虑给她找个理想的伴侣,陪着她好好地过完这十年。”

关胜松了口气,他说:“我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她这样的情况,谁敢娶她呀?”

强子眼睛一亮说:“不是还有那个身体吗?可以打听一下她的来路。”

关胜叹了口气说:“你们觉得可以就去试试,实在不行,给她找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保姆也行,她的生活总是需要有人照顾的。”

从公寓出来,父女俩松了口气,他们没想到关胜还是接受了这个大胆的建议,强子跟女儿说:“你爷爷心很大,一般人很难跨越这个障碍。”

关悦说:“爷爷是答应了,可我看他还是有点失落的。”

“失落肯定会有,但总得找个办法改变现状。”

五 强子去找了闻医生,一直都耐心和蔼的闻医生听了这事立马就拉下了脸,因为这违背了医院的规矩,她拒绝透露遗体捐献的任何信息,强子软磨硬泡了很久,还是无功而返。

从洛慈医院出来后,强子又想了个办法,通过熟人找到了交警大队,让他们帮忙查那起交通事故。没想到事情迎来了转机,交警那边很快发来了死者家属的联系方式。他们说登记的身份是死者的丈夫,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也没有核实过。

要到了那个电话号码,强子松了口气,他也没敢贸然打电话给对方,和女儿先商量了一阵,他说:“遇到这样的事,处理不当就触霉头,得找个合适的人先问问。”

没想到,关悦很干脆,她说:“还是我来打吧,男人和女人打电话还是有区别的,两个大男人并不适合沟通私密的事,很可能您一说,对方就有抵触情绪。女人不一样,纵然说的话过火了,激怒对方的几率也会小很多。这也是电话营销大多用女声的原因。”

强子觉得女儿说得也有道理,就把电话号码给了她。临打电话了,关悦却有了顾虑,她问父亲:“对方是个怎样的人,我们也不了解,这样给奶奶物色对象会不会太草率了?这事得先问问奶奶,听听她自己的想法,要不我先跟她去说说?”

强子说:“这些事,你一个小辈,她会跟你讲吗?”

关悦说:“放心吧,我和她什么都说,又不逼迫她,只要她不乐意,我们就此作罢,以后也不会提,如果她不排斥,那么再联络那个人看看。”

两人一合计,就决定先这么试试。关悦先给林红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要回娘家。一推门进去,发现林红已经等在客厅了,她几乎是飞扑上来的,一把抱住了关悦,随后就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房间,聊起了悄悄话。

林红迫不及待地问关悦蜜月度得怎么样,关悦羞涩地低下了头,林红笑了起来,她说:“不好意思啦?没关系,新娘子都这样。”然后又问,“小辉怎么样,对你好吗?”关悦点点头说:“蛮好的。”她说着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一瓶香水送给了林红,说:“这个香水有很多系列,我一瓶瓶闻过,觉得这种香味很高级,特意从欧洲带回来给您的。”林红闻了一下,是一种很独特的香,既像花,又好像不是。她问关悦是不是花做的,关悦说是薰衣草。

两个人聊到了法国的普罗旺斯,关悦逮到了机会说:“要是爷爷在就好了,你们也可以出去旅游,现在很多欧洲行都是夕阳红旅游团,我在普罗旺斯就碰到了好几个这样的旅游团。”

林红低着头跟关悦说:“我不知道这么说,你会不会生我气?如果你爷爷还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我连你爸爸都感到生疏,看着你爸爸,我一直在心里暗示自己:‘他是我儿子,他就是当年的小强。’可一面对他,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林红说着说着就沮丧起来。

关悦拍了拍她的后背说:“这正常的,如果给我一个这么大的儿子,我也接受不了。”

“不是接受的问题,我心里早已接受他们了,可无法面对他们。”

“因为您还年轻,我也知道为什么我们合得来,因为我们差不多是同龄人。”关悦说着,她觉得时机成熟了,趁热打铁地问林红:“我结婚了以后觉得挺好的,就是怕您孤单,其实如果您想找个伴,我和我爸爸都会赞成您。”

林红愣了一下,但这一犹豫让关悦看到了希望,她说:“比如条件合适的情况下,您也可以见见她的亲属。”关悦冲林红的身体努了努嘴。

林红突然反应过来,她说:“原来你们早有预谋?”

关悦连忙否认:“不不不,主要怕您孤单,我们尊重您的意见,您不想见就不见。”

林红想了想,轻声说:“替她见见亲人,我倒是不排斥的。”

后来,关悦联系了那个身体的家属,讲明了来意后,对方很吃惊,当听说他亲属的身体在另一个人身上复活时,对方觉得不可思议,认为关悦在欺骗他。关悦只好说出了那个身体的秘密:“是不是她的右侧腋窝下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有点像一头羊?”

这一下让对方愣住了,关悦说:“我打电话来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希望你有空来看看她,我们也感谢一下救命恩人,这可能对你也是很大的安慰,你也知道一般医院对遗体捐献的家属有严格的保密规定。”

对方沉默了许久,终于问在哪里见面。

关悦说:“宏泰广场,伯纳咖啡馆。”

第二天,临近约定的时间,关悦带着林红去了宏泰广场。后来那个身体的家属也来了,他缩头缩脚地进了咖啡馆,看上去有些木讷。见到关悦和林红后,他显得更加紧张,关悦握了一下他的手,手掌心全是汗。他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谁用了他未婚妻的身体,关悦指了指林红,他愈加诚惶诚恐,再次握住了林红的手,他说:“嗯,是的,这手我记得,就是这么冰冰的感觉。”他的目光停留在林红的身上,仿佛被粘住了,久久无法移开。这种被人长时间盯着看的感觉让林红觉得有些别扭,关悦也注意到了对方的眼神,他如此着迷,看着林红的脸还咧开嘴笑了笑。关悦提醒了他:“这不是你未婚妻,是我奶奶,她已经七十五岁了。”

这一说让他从迷离的状态中晃过神来,他讪讪地缩回了手,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说了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真的是她的身体吗?腋窝底下那块胎记还在吗?”

关悦不客气地说:“以前你们怎么样我不管,现在她已经是我奶奶了,身体能让人随便看吗?那是人家的隐私,你懂不懂?”

他羞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站在林红身前,他像被上了把锁,看上去显得拘谨不堪。林红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愣了一下说:“坤明。你说话的声音和她也像,都是沙沙的那种公鸭嗓。”话一出口,他意识到又说错了话,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这次不一样,林红和关悦都笑了起来。

之后,关悦才了解到坤明其实也算不上她的丈夫,只是未婚夫。本来两人婚期也定好了,没想到女友出了车祸,喜事成了泡影。

关悦问他:“那你现在有对象了吗?”话一出口,连关悦自己也觉得惊讶,这么直接和泼辣地问一个陌生的男人,她竟然脸不红心不跳。

坤明先是一愣,然后摇了摇头。

关悦继续追问:“为什么不找对象?”

“这不她过世才一年多吗?”

“看你傻愣愣的,人倒还重情重义的。”关悦继续着凌厉的攻势,被林红扯了一下衣服,林红说:“悦悦,别弄得人家不好意思,我们应该谢谢坤明,没有他未婚妻的身体,我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里。”

氛围一下子客气起来,这让坤明也慢慢放松下来,三个人聊到后来,相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定有空再叙。

从咖啡馆出来,林红和关悦又逛了商场,祖孙俩一直在议论坤明。关悦说:“一见面印象真不好,他那贪婪的眼神让我受不了,没想到接触了以后,人也没那么坏。”

“可能是太思念他未婚妻了,也是个不幸的人,结婚前遇到这种事。”

“您好像想帮他圆梦啊。”关悦调皮地说。

林红拍打着关悦,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关悦也注意到了,祖母见到这个坤明后,心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想到祖母以后有可能也嫁出去,似乎两人又回到了同一种状态,这种奇妙的体验让关悦变得亢奋起来。

关悦回家后跟父亲说了见面的情况,强子说那是好事,让他们可以慢慢接触,了解一个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您没看到,两个人看对方的眼神都会冒光的。”关悦捂着嘴巴偷偷地乐。

“看来是看对眼了。”

“我说我奶奶已经七十五岁了,他也就愣了一下,好像并不介意。”

强子说:“可如果告诉他,你奶奶只能活十年,人家还能接受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等时机成熟了,再跟他坦白情况吧。”

强子担心的是如果两个人有了感情,最终因为这个而分手,林红承受得了这个打击吗?

关悦说:“这是恋爱的代价,世上每天都有年轻人分分合合,他们因为怕受伤,怕分手,就不谈恋爱吗?”强子觉得女儿说得也有道理,就开始放任他们自由发展。

林红从生活困境中走了出来,她几乎每天都会去赴约。坤明告诉她,她的身体名字叫洪晓丽,以前是一家健身俱乐部的瑜伽教练,出事的那天,他们本来商量好了去看婚纱,因为俱乐部太忙,耽搁了约定的时间,所以她匆匆忙忙地赶路,竟然出了意外。

林红说:“没关系,你愿意叫我晓丽,我也答应。”

坤明说:“她刚走的那段时间,我感觉天塌了,每天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停地翻她留在家里的遗物。家里人怕我沉陷在这段感情中走不出来,给我介绍了很多相亲的对象。其实我也想早点走出来,但去相了亲,发现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我喜欢用她的标准去衡量每一个人。”

林红说:“我能理解!这不老天还是眷顾你嘛,又把她还回来了。我活着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不光替自己活着,也是代她活着。”

坤明抹了抹眼角说:“你这么善良,跟她也很像,我只希望不要委屈了你。”

“不会的,你没出现的时候,我有个很合得来的孙女,但她嫁人了,我都不知道接下去的生活该怎么办。”

“就是第一次陪你来见面的悦悦?”坤明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尴尬,不由地有点脸红。

“是啊,她平时没这么霸道,我还有个五十多岁的儿子,下次你们见面了,估计也会尴尬的。”

“总要面对的,相处久了,就习惯了。”

他们挑了个周末,决定去拜访强子一家。林红紧张得一大早就开始收拾家里,她特意把关悦和小辉都叫回了家,一直等到上午十点,门铃声才响起来,关悦跑去开了门,坤明拎着大包小包就进来了。

强子很客气,把他迎进了客厅。坤明有些紧张,看着强子差点喊了声叔叔,关悦笑了起来,她把林红拉到了厨房,两个人开始准备点心。

强子跟坤明说:“其实你辈分比我大,可以喊我强子,也可以喊我小强,我父亲在的时候都这么喊我。”

坤明注意到了墙上关胜的照片,他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说:“我和她挺聊得来,她人善良,跟我过去的未婚妻很像。”

强子拍着大腿说:“这也是一种奇异的缘分,你和你未婚妻没完成的婚礼,现在有机会可以完成了。”

坤明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处,他说:“我很珍惜她,只要你们愿意,我代阿红谢谢你们。”

“只是——”强子迟疑了一下说,“有个情况要跟你说清楚,因为她是冷冻了五十年再复活的人,用的是你未婚妻的身体和器官,医生说她最多只能活十年。”

坤明愣了一下,强子说:“之所以到现在才告诉你,我们不是为了故意隐瞒,而是等条件成熟,这事我们也没告诉过她,不知道比知道好,我希望你也不要告诉她。当然你觉得接受不了,可以再作考虑。”

没想到坤明马上说:“我可以接受,只有十年,我们就好好的在一起十年,只有一年,我们就好好的在一起一年,哪怕只有一天,我们也要在一起。”

“这事不用急着答复,你可以回去好好地考虑一下。”强子说。

“你不了解我的感受,我不想再失去她了。”坤明着急起来,“人活着充满了未知数,有时候知道还剩多少日子,不见得是件坏事,十年也可以是一生。”

六 当强子和关悦把林红结婚的消息告诉关胜的时候,关胜一句话也没说,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强子这时候才意识到父亲不是心大,而是迫不得已。他也有些懊悔,但事已至此,又不能再说什么。

临走时,关胜叫住了强子,轻轻地叮嘱了他:“你母亲后续的医疗费用我们都承担了,不能给他们的生活增添负担。”强子答应了下来,他发现父亲的眼睛里含着泪,刚想给他递纸巾,父亲起身离开了客厅。

林红和坤明结婚后,关悦经常去看望祖母,发现她性格变得更加开朗了。某一天,关悦也惊讶地发现自己纠结了很长时间的称呼,突然也变得顺理成章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大声地叫了她一声“奶奶”,林红愣了一下,竟然答应了。这道阻拦了很久的堤坝,在那一刻,自动地决堤了。喊了那一声“奶奶”之后,关悦一连喊了好多声,林红也应了好多声,之后,她们两个人抱着,笑得喘不过气来。

那段日子里,强子发现父亲经常不在家,问他去哪里了,他也不肯说。后来强子悄悄地跟踪了他,发现他一个人去了墓地,墓地位于一座小山上。五十年前,林红过世的时候,遗体就火化了,把她葬在那里,按照风俗,林红的墓穴旁同时修建了关胜的坟墓,两口墓穴连在一起,像个大写的“M”。每次扫墓的时候,关胜总喜欢把墓地前后的杂草修剪一遍,那口空置的墓穴经过日积月累的雨雪冰冻,墙体变得酥脆,剥落得厉害的时候,关胜就亲自粉刷一遍。

那些日子里,关胜对墓地表现出无限的向往,他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异常整洁,每天都在坟墓前摆放一束野花,枯了就换成新鲜的。坟墓上小到一株杂草,大到一丛刺藤条,他去一次就收拾一次,到后来都被拔完了。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在这里躺很久,和林红一起,再也没有人可以把他们分开了。

不知道是对未来的向往,还是别的原因,关胜稳定了多年的肺癌又复发了,他住进了医院里,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咳嗽也越来越厉害。强子和关悦都停掉了手中的工作,陪在他身边。每次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劝他多吃点,可以康复得快一些。关胜总是摇头,日复一日,连关悦的话也不管用了,他仿佛放弃了求生的希望,加速赶往另一个世界。

临终前,关胜出现了大量的幻觉,他几十年没喊过妈妈,在昏迷中却开始喊妈妈。有时候,他会没完没了地讲胡话,强子俯下身去听,也没听明白具体讲了什么,他跟关悦说可能是在讲他年轻的时候。最后的时刻,关胜说了句清晰的话,他从病床上挺起身来,跟强子说:“我看到你母亲了,她头发也白了。”

强子和关悦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时候已经没必要再隐瞒林红了,他们赶紧告诉了她。林红得知关胜还活着时,在电话里就痛哭了起来。

坤明陪着她来到了关胜的病床前,关胜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看着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关胜,林红站了很久,她才靠近了关胜的身边。她轻轻地说了一声:“我终于看到你了。”关胜一点反应也没有,林红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关悦说:“爷爷不想打扰您现在的生活,其实您从医院出来后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一直在替别人考虑。”

关悦说着,林红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说:“他是一个多么小气的人,怎么会同意我嫁给别人。”

“这事情我们也考虑得不够成熟,正像您自己说的,您现在不光是我的祖母,还是他的妻子。”关悦指了指坤明说。

林红哭成了泪人,她说:“我首先是关胜的妻子,然后才是坤明的妻子啊。”

这时候,连着关胜的监视器“滴——”地一下,在一个很大的波动之后,心跳变成了一根直线。

关胜的遗体火化后,林红捧着他的骨灰盒,把他送到了墓地。

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仿佛是去跟过去告别的。当大家来到关胜的坟墓前时,林红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坟墓,她愣了一下,随后在大太阳底下簌簌发抖。关悦安慰她说:“别害怕!里面代表着您的过去,现在您获得了重生,相信爷爷也会理解的。”

林红站在那里掩面而泣,这表情是如此相像,关悦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祖父,一个在医院的走廊里,一个在墓地的坟墓前,跨越了五十年,他们仿佛有了彼此的呼应。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蓝得像海洋,阳光照射下来,有种清水泼下来的感觉。林红平静下来后,轻声跟关悦说,让大家回避一下,她有些话想跟关胜单独说。

等强子和关悦走远了,林红抚摸着墓碑上关胜的照片,第一次细细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微笑的老人,虽然家里的厅堂上也挂着一幅同样的照片,她出院后看过一眼,再也没敢仔细地打量。关胜与印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了,年轻时的国字脸不见了,胡子也少了,眉毛变长了,头发稀疏得可怜,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慈眉善目的和尚。

她扶着墓碑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刚出院的那段时间,我看到你的照片,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想着怎么可以逃走。我也怀疑过你是不是真的没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后来竟然没去找你,可事后我很后悔。这么多年了,听悦悦讲你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我多想早点醒来陪陪你,想当面跟你说声对不起,错过了你最好的年华。当年我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跟你好好地道个别,我不知道现在跟你说还晚不晚。我还记得我们结婚时,婚礼的主持人问我,不管贫穷富贵,生老病死,是否愿意嫁给你。我多想亲口告诉你,现在这么问我,我还会说愿意。”

远处的强子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问关悦:“你猜她在说什么?”

关悦远远地张望了一眼,她说:“说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猜爷爷已经原谅了我们大家,他在照片上笑呢。”

强子伸长了脖子望向墓碑,模模糊糊的,好像关悦说得还真有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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