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炜
试着给椰子商人画像:飞快地、笔尖拉出两条竖线,相当于从他肩部向下削,一直削到脚踝。向两侧伸展出手臂(手掌沿着手臂倾斜的线条,滑落到末端),作出无奈摊手的姿势,又像在等待一个拥抱。脚尖轻轻张开,鞋带从鞋帮上冒出,将皮鞋周围的微风一齐扎住。没有帽子。他有一头短发,俊俏的那种,并不显得多老成。鼻子是要特别画的,尖锐,却又小,保持稳固。在面庞上突起,视觉上不可忽视,却不占据多少位置。
年轻人。椰子商人当然是年轻人,而且很瘦。怎么说呢,他站着,像一个纸卷。是印刷厂未裁开的纸,致密光滑的优质纸张,竖着卷成的纸筒。(当然,他从没去过印刷厂。)这就是椰子商人。其实并不高,只是瘦。但能给人一种错觉,让他看起来比实际身高更高。(也许这也是错觉:他看起来总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他抽烟,抽细长的烟。细长的烟穿过细长的手指,指向某个地方。一切保持灵巧,却又足够收敛。
“为什么不试试荔枝呢?”荔枝商人说,“你的椰子越来越小,总有一天会缩小到荔枝那么大。”
椰子商人正坐在飞往热带的飞机上。这时飞机飞得很低,像是贴着地面行进,最后一头扎入了热带的树林。如果给飞机加上拟人的修辞,可以想象,它会曲起光滑而肥肿的双翼,将槟榔叶、棕榈叶、蕨类和藤蔓拨开,不断拨开。热带阔大的树叶上滚下大块的水,飞机侧着头把双翼挡在脸前。一只红尾巴的蜥蜴不知何时贴在窗口。下意识里,椰子商人伸出手指去挥赶,好像真的能赶走似的。飞机里空调很冷,头顶液晶屏降下来,放起了椰汁广告。恬静、美好的少女将手搭在眼睛上,遮挡阳光,她穿着宽松、舒适的衣服,无所事事地从沙滩上走过;另外一群白皙、丰腴的泳装姑娘,正在奋力起跳,给了她们慢动作回放和特写镜头。飞机又从热带的树林扎出去,回到高空。飞机的玻璃窗口上,红尾巴蜥蜴消失了。它或许也付出了奋力一跃。窗外阳光闪烁,飞机像是刚穿过一场夏日高空的雨。
阳光猛烈,穿过玻璃窗口照射到乘客脸上。有的乘客拉下挡光板。阳光在空调的冷空气中,温柔、波动如线条。这样的阳光不属于热带,更像是来自亚热带。人声从耳膜上的鼓噪,变得细碎,最后在高空中消失殆尽。有的只是飞机低沉的轰鸣声与昏昏欲睡。椰子商人快要睡着了,像是在下坠,跳到了亚热带柔软的肚皮上。他似乎看见荔枝商人越变越小,从座椅爬上他的大腿,又揪着他的衬衫爬上他肩头,最后来到他头顶,踮着脚从行李架上摘下一颗荔枝大小的椰子。这颗椰子还是青皮的,让人一见就心生怜悯,感觉它好像永远不会成熟了。椰子商人从荔枝商人手中接过荔枝大小的椰子,放到唇边咬,第一下甚至没咬动,只浅浅磨下一层皮,涩涩的,有点像橄榄;再咬一次,才咬碎了,溅出汁水。椰子商人用灵活的舌尖去探索荔枝大小的椰子的果肉。
在来热带之前,椰子商人已经做了十年的椰子生意。或者说,做了十年的椰子生意,这是他第一次来热带。
卡车再次停在仓库间的外面,批发商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本子,给椰子商人签字。这次退回来的更多。椰子商人拣起一个凝视,也更小。而卡车上的那些,并不比手上这个更大。椰子商人望着车上没有名字的芸芸众椰。批发商说,这批椰子进不了超市,连水果店也不愿意卖了。
“我要去热带看一看。”椰子商人在仓库间汗流浃背,转身对妻子说。妻子刚从幼儿园接孩子回家。
“以后做不做椰子生意,都无所谓了,总之想去看一眼。”椰子商人说。
飞机的玻璃窗口重新出现地面的景物。视线之中,色块逐渐扩大,变成密密麻麻的点、线,变成无精打采的建筑,变成行道树、立交桥和地面灰暗的指示灯,最后是褐色的峡谷。飞机降落到一个巨洼中。跑道坑坎不平,行李在行李架上不断碰撞,发出声音。想必地面的泥土已经干掉,形成了深而坚硬的沟壑。速度放缓,停止。静止后身体轻微的麻木。热带到了。
下飞机后,我们坐上出租车。热带的出租车仍是手摇式的车窗。我习惯性地摇上车窗,殊不知车内没有空调。车上闷热而安静,充满了难闻的气味。我再次向椰子商人建议:“香蕉如何?”
在飞机上时,我明显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但他立刻把眼睛闭上,脑袋靠在椅背上,不太愿意和我说话的样子。我注视了他十分钟。乘务员过来好几次,提醒关闭电子设备,调整座椅倾斜角度,确认行李架关闭。十分钟过去了,他的睫毛轻微地动了动,从小憩中醒来。飞机已经进入平流层。
“现在没有人看见我们啦!”我说。
“是啊,没有人看见我们了。”他又将眼睛闭上,好像要逃避什么不得了的坏事。
出租车开过一片荒地,荒地上堆满变形的椰子。已经变成了褐色,空落落的椰壳堆在一起。
司机向我们搭话:“你们去椰子树林做什么?”
——“见过祖先的脚印了吧?”
——“刚才那些椰子都是巨人捏碎的。”
我们坐在出租车后座上,不置一词。
椰子树林到了。付钱时我发现司机的手掌比我大了一圈,找给我的零钱也比平常大一些。
椰子商人从出租车上下来,突然精神起来,好像嗅到了空气中独特的气味。“果然是这样。”他说。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椰子树林上空时不时蹿出一只黑鸟,往北方笔直地飞,一直到消失。
“这是椰子。”椰子商人表示。
地面开始有规律地振动。这振动并不是重复,而像一声沉默的尖叫。椰子树林中隐约出现一个巨大的身躯。走出树林前,他缓慢抬起手臂,推动了一下鼻尖上的眼镜。动作时不小心折断了身边的一颗椰子树。巨人走出椰子树林,在我们身边坐下。他有话对椰子商人说。他们像是相识已久般交谈起来。
如椰子商人所料,之前他在亚热带向批发商兜售的椰子,都是巨人从热带投掷过来的。
“我们投掷椰子的巨人,一出生就拥有三千万个椰子。”
——“只有趁我们还活着的时候,都丢掉。否则会留给下一代。”
椰子摘下来的时候是青的。在巨人手上短暂停留,被强有力地投掷出去,穿出椰子树林,穿过纬度,穿过卷积云,穿过阵雨,穿过城市的红灯,穿过鸟群。有的椰子在空中成熟了,变成褐色;有的抵达亚热带仍保持新鲜;有的在空中失去了力量,沿着盛行风带落入洋流,被密集的鱼群不断拱上海面。
“我的父亲死了。”巨人说,“所以我继承了他的椰子。”
椰子是水果中的巨人,椰子是水果的主人。但重复的投掷抹掉了单个椰子的名字。椰子,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我要纪念你的父亲。”椰子商人说。他站在坐着的巨人身边,显得身体的一切都收缩了。椰子商人变成一个没有五官的纸筒。所有的特征,在与巨人的对比下,似乎都被抹掉了。
——“我们一生中能有几次机会,坐下来,认认真真地谈论椰子呢?”
——“同样的,我们一生中,能有几次赶赴热带,找到那位曾为我们投掷椰子的巨人,并记住他呢?”
椰子商人已经决定在热带住下了,在可预见的未来里,他都不想再回亚热带了。我们在去旅馆的车上。他要买一辆车,这个念头甚至先于退机票,先于给他妻子打电话。
刚才与巨人(该如何称呼这位巨人?小巨人、小力士、眼镜巨人?)聊天时,椰子商人试图掏出智能手机,给巨人瞧一些建筑——“巨人纪念馆就该修建成这样!”但手机一掏出口袋,屏幕就冒起了烟。毫无疑问,如果他取出笔记本电脑,也难逃厄运。在热带,精细的电子设备一般是无法运转的。
一切设备,无论是否有运转的可能,他们都爱用人工代替。比如汽车是可以运转的,但我们搭乘的出租车其实都没有发动机,是体型较小的巨人蜷在驾驶室,用双脚搭配车底的四个轮子,在马路上飞驰。飞机也可以运转,但他们喜欢用巨人助推。
当椰子商人与巨人聊天时,我绕到了巨人身后,对他进行了快速、短促地击打。但巨人也没有因此倒下。我又百无聊赖地绕了回来。广阔的夏日啊,椰子树林边,热带的正午静悄悄的。
巨人取出一张名片,将一家旅馆介绍给我们。“适合亚热带游客居住。”
我们来到旅馆。巨人给我们订了一个高级套房,有落地窗户,带一个阳光充足的小花园。花园里有铺着木地板的露台,有一小块发亮的沙滩(那是泳池),有特制的电话亭。非常好,椰子商人可以给他妻子打电话,告诉她航班取消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就是回不了亚热带了。这个电话亭,也许依靠传音巨人运转着呢。也许。也可以在露台的躺椅上晒太阳,吃一点水果。或者跳入凉爽的水中,让水面高于一切。无关的声音,无关的色彩,一切无关的事物都被抛诸脑后。
第二天我还没有起床,椰子商人已经将汽车开回来了。他靠在电话亭里打电话,也许是打给他妻子,也许是打给建筑设计师和施工队,谁知道呢。
一连几天都是这么过掉的,我坐在水池边,趁着阳光还不太猛烈,看一会儿书;或者在水面的浮床上好好睡一觉。
而他有时会很早起床,开车出去;有时则靠在电话亭里,打好几个小时的电话。
有一天我正晒着太阳,他来和我说话。他已经告诉妻子,说自己暂时不想回家。也许几个月,也许好几年。还有一天,他说他在和妻子商量,是否要孩子。他们还年轻,没有必要背上这负担。最近一次他又告诉我,正犹豫是否应该和未婚妻结婚。
我看到他从赤裸裸的生活中逃离,沿着与生活相反的方向奔跑,像巨人用推力与地心引力做抗争。
我将自己这几天的梦告诉他。
几乎每天夜里,我都会梦见巨人。他们和白天的巨人不同,黑暗中有鲜艳的味道,像盐一般鲜艳。在屋子里,他们用拳头打我的头。每晚都是不同的巨人。或者把我拎起来,挤我身上的果汁,把我挤干。好像我真的是一颗橙子似的。
而他告诉我,他梦见将汽车开进热带的黑夜。道路的一边是沙滩,是潮汐起伏的海岸线;另一边是运送水果的传送带,有细微的雨,窄窄地降在水果上,传送带下冒着冷气。
他将车停在路边,没有下车,也没有说话。趴在方向盘上欣喜般失声痛哭起来。
在泳池的水流之中,有轻微的沮丧感。我在这之中更好地观察生活中的静物。
纪念馆搭起脚手架,拉起太阳般大小的银幕,整个钢架结构像扣在地上的圆帽。椰子商人告诉我,他的灵感来源于椰子。纪念馆像是半个椰子壳,扣在了地上,外面都涂成褐色;而纪念馆外的银幕,用来放映和巨人有关的影片。因为巨人很大,视觉效果也要很大,银幕就得很大。
相关影片正在筹拍中,关于热带,关于椰子,关于巨人,关于比椰子更大的椰子——那是远古之椰,自从热带开始向亚热带投掷椰子,这种椰子就逐渐消亡了,因为它无法承受自身的大,会在空中碎掉。
纪念馆外会展出巨幅艺术画。画面上我们的巨人正在哭泣,背后是热带蓝色的大海,眼里滑落热带蓝色的椰子。
唯一很难确定的是纪念馆的名字。椰子商人打电话给巨人(巨人之子),询问大巨人的名字,但巨人说,巨人都没有名字。
椰子商人在“每一个椰子都有名字纪念馆”与“丰饶之椰纪念馆”之间难以抉择。
建造纪念馆的这段时间,我几乎都一直待在旅馆里。一个人待在旅馆。我想自己可以在长躺椅上,悲伤地躺上一整个夏天 (可热带每天都是夏天)。我想,你几乎知道关于我的每一个细节。除了来到热带之后的。
我给巨人打了电话,辗转几次他才接到。
我问他最喜欢吃什么水果。他说你可能不信,巨人是不吃水果的,更不用说椰子。巨人是肉食动物,是一种猛兽,喜欢吃青蚱蜢。蘸香辛料,他补充。
我又问他,最有丧失感的水果是什么。对,“丧失感”。就是最容易消亡的水果,单纯、脆弱,一折就断。
“当然是‘生活’。”电话那头笑了笑,“被折断的生活,总像空中的椰子一样,在我眼前倒放。”
他戴眼镜,是个有文化的巨人。懂得怎么聊天,怎么煽情,怎么开玩笑。
巨人对纪念馆的事情不怎么上心,椰子商人叫了他好几次他才过来。此时纪念馆外巨幅艺术画已经画完了,靠在纪念馆的墙上,准备装框。工人在纪念馆边渺小地忙碌着。
“热带的巨人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从来没有人做过,做了也没有人会觉得重要。”巨人说。
“不。”椰子商人指挥工人先把银幕收起,“热带的巨人需要改变。之前不这样做,正是因为没有人改变他们。”
“我也曾在亚热带生活。”巨人悲伤地坐下来,这意味着他有许多话要说,“正是在那里,我染上了近视。”
——“我也曾试图改变热带。回来以后我试图让椰子树弯曲,用椰子树自身的力量弹飞椰子。弯曲一次可以将整棵树的椰子都弹飞。但最后发现丢失率极高。”
——“我也试着加固椰子,好让它不在过程中破损,投掷几次后却发现,这会让人十分疲惫。”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坏法则,这个世界的坏法则在桎梏我们。除了用力投掷,你没有别的办法。”
——“父亲、我、你;巨人、普通人;热带、亚热带。这一切没有对错,只有选择的不同。”
——“有些人生活在生活里,有些人生活在对生活的改变里,有些人生活在生活的标签里。”
“不,巨人一定要改变。”椰子商人说。
游客的妻子将蜜桃摆放在桌上,一场茂盛的雨正经过蜜桃表面。
巨人从床上坐起来。他的胸膛宽而美,他当然很有力,他的身上冒着闷气。他和游客的妻子都睡着了一小会儿,他突然醒了。他坐起来,裸露出上半身,像是有意让身体散热。仅仅只是坐起,他的脑袋就能碰到房顶了。他将脑袋稍微往下倾。他看到游客的妻子仍好看地睡着,从被子中露出侧脸,他也看到窗外的直升机。直升机先是一个小点,传来螺旋桨抖动的声音,现在已经快胀满窗户了。扇动的气流从窗口吹进来。他伸手就可以把直升机拍下来,半边身子正好能将窗户挤碎,但是他没有。几秒钟后,像是注射死刑,一枚导弹击中了他。
椰子商人打电话给巨人。“对,我的手臂肿了,整根手臂都肿了。”“是吗?在热带待久了都会这样吗?”“不,我不会离开热带的,你们休想改变我!”“我要留下来,就算变成巨人我也要留下来!”
我们乘着出租车(司机蜷在驾驶室里),来到机场的巨洼,来到巨人祖先的脚印。椰子商人的汽车折价卖给了旅馆。飞机歪七八糟地停放着,停在脚印深而坚硬的沟壑里。几个巨人在机场的杂草中寻找青蚱蜢,过一会儿他们将把飞机推到空中。飞机平稳地在气流中抬升,毫无异样,景物逐渐下沉,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唯一可以预见的是,和煦、舒缓、摇荡的亚热带监狱。
“卷心菜也不错吧!你的手怎么了,被热带的蚊子咬了吗?”卷心菜商人说,“有户人家对我讲,你的卷心菜太棒啦!如果有一天,我们吃不到你的卷心菜,我们会死的!”
——“后来有一次,我的腿受伤了,在床上躺了一礼拜,再去送货时他们真的已经死了。没错,卷心菜就是这么重要。”
卷心菜商人夸夸其谈着,椰子商人完全没有理会。飞机机舱突然一声脆响。椰子商人低下头来,发现自己胸口出现一个椰子般的孔洞。是椰子,是椰子击中了飞机。这一列的乘客都被击穿了。又是一声脆响,边上一列的乘客也被击穿了。有的人选择当场死亡;有的人站起来,带着胸口的孔洞走来走去。大家在这样的生活里面面相觑。只有卷心菜商人的胸口是一摊菜叶,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此时,游客正双手伸展躺在床上,躺在稍显生硬的被子里。旅馆的被子。房间里开了空调,只有干净的木地板还带有一点温热。与玻璃窗外的热带世界截然不同。他的妻子也躺在身边,他们在午睡。游客梦见巨人,他看到巨人的脑袋在窗口忽隐忽现。他敢肯定,这是他们早上遇到的巨人。在景区,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也许还合了影。但现在是在梦中,游客记不太清。巨人从窗口消失了。游客转头看看妻子,妻子也从枕头上消失了。最可气的是,枕头还保持着凹陷,还向上散发着身体的气味。游客再也睡不着了,他要采取行动。沿着一道缓慢的弧线,他从床上跃下来,床单自动系在了他的下身。他拉开玻璃窗,从窗口跃出。外面的世界从正午变为了黑夜。巨人的影子在城市建筑的各个角落闪过。他跟从这些影子,一路追到两幢楼房的交界处。他看到了他的妻子。黑暗中,她异常美丽。巨人经过她,用影子裹走了她。她的轮廓似乎闪着光。鲜艳的、盐的轮廓。他把脖子往被窝中缩了缩,敏捷地跳上一架直升机。
我又失去了一颗柠檬。我原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柠檬是如此之少。每天我都会来这家柠檬旅馆,柠檬在水果架上整齐地排列,一动也不动,我兴奋地将手指划过它们,啊又凉又甜,哆、来、咪、发、唆、拉、西。我原地转个圈,再来一遍,哆来咪发唆拉西。手指停在哪一颗上,就是哪一颗,就是它了!我把这一颗柠檬从水果架上取下,轻轻地捏着它,柠檬真硬啊。当我取下一颗柠檬,上面的柠檬马上会滑下来,好像在玩俄罗斯方块,一竖列地滑下来,填上那个空缺。然后整个水果架上的柠檬都开始闪烁,Biiiiiingo!眼前的柠檬就全部消失啦!我拿着属于我的柠檬,来到收银台付款。收银台的老板是这家柠檬旅馆的老板,他开了这家旅馆,把旅馆装修成柠檬的造型,每位前来登记的旅客都可以得到一颗柠檬。在摆满柠檬的水果架边上,有个小牌子:赠品,恕不售卖!不过柠檬旅馆的一楼,还是做成了便利店的样子,灯光透彻,冷气全开,老板就坐在收银台旁,等着你拿柠檬过去付款。一颗,千万不能多拿。只要付上一整晚的房费,就能得到一颗完美的柠檬,多么美妙!我把属于我的柠檬收好,这是属于我的柠檬,又甜又凉的柠檬。柠檬的美妙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个疲惫的旅人,累得身上冒烟。那天我正好在柠檬旅馆挑选柠檬,他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穿着大衣,拖着旅行箱,径直走向收银台。他把帽子脱下来,盖在收银台打印收据的机器上,询问老板这里的旅费。“喔喔喔呜呜呜嘎。”老板说,然后伸出手指:1。这家旅馆每晚的旅费是1个币。价格比别的旅馆都高,如果不是赠送柠檬,我是一定不会住这里的。但是为了柠檬,我愿意花这1个币。为了柠檬,只是为了柠檬。我还从没真正住进过这家旅馆。那个旅人看起来丝毫不惊讶,好像并不觉得贵。他把收银台上的帽子拿起,帽子下整齐地摞着一叠币。“我要住10天。”他说。然后转身向水果架后面那个深色走廊走去。当他快要消失在走廊中时,老板回过神来,叫住他:“呼呼!”他忘了拿柠檬。老板指了一下水果架:“哈哈。”他于是又拖着旅行箱折回来,在水果架前站定,挑选起柠檬来。他凝视了半天,终于取下一颗柠檬,捏在手上。我突然很想知道他选了一颗怎样的柠檬,我向他走近。他好像吓了一跳,把手上的柠檬放回水果架。天哪!从来没有人把拿下来的柠檬放回去过,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把柠檬放回去之后,水果架依旧整整齐齐,丝毫看不出他放回去的是哪一颗。“哇哇啦?!”我质问他。“那颗是苦的。”他对我说。顺手又取下一颗,左右端详了一下,似乎是表示满意,拖着旅行箱走了。他离开以后,我陷入一阵崩溃,我想知道他放回去的到底是哪一颗,那一颗为什么会是苦的,我为什么从来没有遇到过苦涩的柠檬。我的手指一遍遍地划过柠檬表面,柠檬表面的微粒又凉又甜,没有一颗是苦的。到底是哪一颗?突然我像是被盐粒割开了手指,摸到一个粗糙的小点。我摸到那个旅人放回去的柠檬了!我将那个柠檬取下,让我震惊的是,这颗柠檬背对着我的那一面,完全是苦涩的,像月球浅蓝的背面。我从来没有在柠檬旅馆遇到过这样的柠檬,柠檬旅馆为何会有这么不堪的柠檬?我又取下另一颗柠檬,稍微好一些,但依旧有小半是苦的。我把柠檬取下又放回去,困惑地重复着。这下好了,不管怎样我都无法找到一颗完美的柠檬了。我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颗柠檬,又一颗柠檬。每取下一颗柠檬,我就失去一颗。我在水果架前,伤心得像一只即将灭绝的恐龙。最后,我终于挑选到一颗完美无瑕的柠檬,它凉丝丝的,甜得像一阵风。我把它捏在手上,轻轻的,去收银台付款。老板知道我终于选中一颗完美的柠檬,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像是为我而高兴。可是,就在我掏出1个币的前一秒,我的手指触摸到一个粗糙的小点,一个苦涩的小点!这个完美的柠檬竟然也有苦涩的微粒,甚至,这个苦涩的微粒摸起来,比刚刚所有柠檬的苦涩加起来更苦涩。我回头看了看水果架上的柠檬,它们像摆在桌上的冰镇啤酒,瓶盖整齐,瓶身冒着冷汽。于是我要对旅馆老板进行复仇,他为什么可以这样售卖苦涩的柠檬?为何可以这样肆无忌惮?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向他射击,旅馆老板应声向后飞去,撞倒一个水果架,柠檬像海水一样倾倒在地上。老板的脑袋溅出了明黄色的柠檬汁,溅得整面墙都是。我向发烫的枪口吹了口气,把枪放回口袋,可是老板又从柠檬堆中站了起来。他的脑袋上完全没有伤口。我不知道是他脑袋上的伤口快速愈合了,还是说,这是另一个老板。但这不妨碍我继续开枪。我再次把枪从口袋掏出,向他射击,他再次应声倒下,坠入柠檬之海中。柠檬越来越多了,源源不断地倾倒在地上,我的身子快被柠檬淹没了。老板也源源不断地站起来,我开枪的速度甚至跟不上他站起来的速度了。有时他会一下子站起三五个,我感到有些泄气。幸好从店外冲进几个拿水果刀的帮手,帮我一起应付老板。他们一定也是受过老板欺骗的旅客。没错,我们都是柠檬旅馆的受害者,就差握手相认了。他们把柠檬旅馆的所有老板都劈了个遍。在这激烈混乱的打斗中,他们告诉我,老板所做的坏事还不止这些。他经常把柠檬肥皂混在柠檬中,赠送给旅客,许多旅客拿回去嚼得满嘴泡沫,却毫不自知。这让我更加愤怒。可柠檬的浪潮也越掀越高,我快看不见帮手了。一个柠檬海浪袭来,我没有躲开,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帮手已经不见了。我在一片宁静而忧伤的柠檬海滩上,双脚浅浅地浸在柠檬海水里,我手上的手枪变成了照相机。我看到老板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游客,混迹在别的游客之中,正在给他的妻子拍照。他的妻子表情忧伤,对老板说:我马上就要死了,马上!我是来寻死的,是的……但我知道我是美的,我希望你能记录下我的美,用你的照相机,记录下完美的我,完美的美,我的美……她还没有说完,一个柠檬海浪,一个比刚刚更大的柠檬海浪就卷了过来,我匆忙拍下几张照片。等海浪过去,老板的妻子已经消失了,老板正在抢夺别的游客的照相机。因为他知道,他的妻子是美的,是完美的美,但她被柠檬海浪卷走的那个片刻是苦涩的。这苦涩正如一颗完美的柠檬上那苦涩的小点,比所有别的柠檬的苦涩加起来更苦涩。我躲到老板身后,低下头悄悄查看了我的相机,没错,我也记录下了那个片刻。我不知道这场战斗还要持续多久,但我知道这场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这不仅仅是我与老板的战斗,战斗规模还要扩大!我也知道,我们所有人都被那个疲惫的旅人的好品味给败坏了,他随手便摧毁了全世界几乎所有的柠檬。再见了,柠檬!我要隐匿到海浪中去,只让这苦涩的照片跟着我;告诉别人,世界由苦涩的片刻构成,连自杀都无济于事。但每晚我都不会忘记用又甜又凉的柠檬牙刷刷牙,毕竟这是我童年的美好回忆。
猴面包树掉落面包时,我总在外地出差。当然,猴面包树不掉落面包的时候,我也并不在故乡。我在他乡。外地比他乡更远,未必是地理距离。故乡是一块废旧的跳板,许多人都在向外跳跃,上面满是沙砾的痕迹。当我跳到他乡的时候,鞋底的沙砾便落在一块崭新的跳板上。等到了外地,我几乎是一个彻底的城市人了,不沾一点尘埃。我把硬币投入饮料机,饮料机底部滚出听装可乐,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但沙漠的慢人会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慢人的名字。一位来自故乡的快递员,他的名字闪烁着,成为了我在出差时鞋底的最后一粒沙砾。
我都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情景。邻居家的垃圾又好几天没倒了,他们喜欢把垃圾成袋地放在自家门口,懒得拎下楼,于是垃圾就在走廊里发臭。他们总是自欺欺人,好像把门一关就万事大吉了。慢人从电梯中走出来的时候,走廊尽头那户人家的狗就开始叫。肯定是这样的,因为我每天上下班时它也会叫。
慢人带着猴面包树掉落的面包,敲击电报一般猛按我家的门铃,发现家里没人,便给我打电话。电话里,我总说着,不要,不要,你拿回去吧。但最后面包还是会留在我的收件柜里。
既然如此,他就不该给我打电话,完全没有必要。我出差回去之后,自然就在收件柜里看到面包了。(不知道为什么,慢人总会把一整排的收件柜都弄得乱七八糟。为此,物业公司质问过我许多次。)
或许他是想知会我一声,但有时候我明明知道收件柜中摆着面包,也会忘了去取。人一旦忙起来,开不开收件柜这种事情就全凭运气了。或者有的时候,等我回到家,面包已经烂了。这有什么办法,收件柜又不是冰箱。天气热的时候搞不好还更像烤箱。
偶尔几次,面包也会直接送到我手上。我一打开门,就能见到慢人了。来自我故乡的人啊。我似乎对他毫无感情,收下面包,照例顺手把门关上。
说起面包,我也已经吃厌。我们都是吃着面包长大的,谁长大后还想继续吃面包呢?但收到面包后,如果并没有变质,我还是会好好保存起来,分几次吃掉。吃面包对我来说,理应有一个仪式,必须有一个仪式,不管整个过程多么痛苦。我为面包专门留出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像家中的密室,封闭而窄小,只有顶端投下白光。里面有专门存放面包的冰箱,一边的墙壁上挂着可翻起的桌子。我从冰箱中取出面包,支起桌子,搬来椅子坐下,在这不透气的密室的白色顶灯下,开始与面包交战。它静静地躺在桌上,椭圆形,像颗大橄榄;表皮灰白,带着故乡的气息。我将它撬开,露出囊肿般的颗粒。它让我苦思冥想,它代表故乡与我作战,它是我无法击败的敌人。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又在外地出差。慢人的名字出现了,浮现在一片崭新的霓虹中。于是我不得不回一趟故乡,或者是,毅然决定回一趟故乡。我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情如何。
出发前一天,我请了半天假,提前下班回家。坐在家里,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收拾些什么。我又要回到沙漠里去了,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回到沙漠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回去多久,我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重新适应故乡,我也不知道自己从沙漠回来以后,再次适应他乡又需要多久。我想带走自己在他乡的一切,不,不是彻底带走,而是随身携带,像提着一个公文包。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似乎想把他乡整个搬回故乡,让它们混合在一起,像混合一杯冷水和一杯热水。这怎么可能。这只是一趟临时的返乡旅程。
慢人上楼来了,敲击电报一般猛按我家的门铃。不知怎么,他也许猜到我会提前下班,也许他只是笨拙地来碰碰运气。于是我什么都没有带,坐上他的喷气式摩托,连夜回到暮色沙漠中的故乡。
我从摩托车上下来,双脚踩在沙面上,发出沙砾摩挲的声音。我就这样生涩地重回故乡,静静坐到他们中间。大家都回来了吧,都来向猴面包树告别。慢人再次上路,去接另一个人。
天已经太晚了,有些人已经睡着,但我还是决定先去看一下猴面包树。我胆怯地拍了拍他们的腿,一些人站了起来。我们踩着轻而涩的脚步,来到外面的夜色下。沙漠的夜晚被戳满了小孔,漏着细微的光。
大约要走几公里,才能看到猴面包树。路上我与他们聊天。他们分别忙碌在他乡1、他乡2、他乡3……听起来,像是房地产项目计划书上楼盘的名字,完全可以做一个“他乡”列表。
“你们也收到过慢人送来的面包吗?”我问。
“当然。”“当然。”他们附和道。
当然了,猴面包树总是想把面包送到每一个故乡人的手上,哪怕那人已经离开故乡很久。或者,在猴面包树眼中,是没有故乡和他乡之分的,因为她从天上掉下来,脑袋扎到了沙漠里,于是永远向下生长着,再也没有离开过沙漠。现在她要被起伏的沙丘吞没了,再也不会有人给我们送面包了。
让我诧异的是,他们一改常态,纷纷表示自己很爱吃面包。这让我感到夜晚的陌生。他们说,为了保持一种对故乡的拒绝姿态,每次慢人将面包送到他们手上时,他们都面露难堪,摆出推托的态度。但慢人一转身,他们就在日历上打个勾,估算慢人下一次抵达的时间。这完全与我不同。他们喜欢面包(也许从来没有不喜欢过),却装作痛苦,以此维护他们在他乡的面子。而我呢,我确确实实已对面包失去了感觉。
“不,你一定也很爱吃。”有人反驳我。
也许是这样的反驳让人尴尬,大家渐渐都不再说话,慢吞吞地在沙地上走着。
这样的时刻,我倒是没感觉到多少尴尬,只是觉得遗憾。我回想起许多往事,想起许多我当年认为正确的事情,至今我仍然认为是正确的。那些当年认同我的人呢,也许并不是打心底里认同,今晚他们露出了疲态。那些反对我的人呢,他们却比我更早离开了故乡,并骄傲地认为自己是先行者。
他们一定比我更尴尬吧,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敌意,他们并不严肃,而像个快烂掉的面包。但话说回来,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感觉到尴尬呢?
大家只是行走着,彻底没有了声音。夜晚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夜晚像沙漠一样,似乎是不可被跋涉的,像永无边际的故乡。连生涩的脚步声都被沙漠吸收了。
在夜晚里,我们又走了一会儿,有人打破沉默,说起一个故事,说起一个人。也不知是因为他提起这个人,沉默才被打破,还是他为了打破沉默而提起这个人。那个人像是故乡的亡命之徒。
他比我更早离开了故乡,他也是我当年的支持者,但我却从未将他当成同类。离开故乡以后,他也笑嘻嘻地从慢人手上接过面包。他没有敌人,他不管交战的尊严,他只管最后的胜利。他脱下鞋子,把鞋底的沙砾在马路牙子上拍掉,却又能与这些沙砾重归于好。
他离开故乡后不久,就做起了面包生意。他买了一辆车,又买了一辆车,将猴面包树的面包源源不断地运送到他乡,做成面包干,做成罐头。他在他乡赚到了钱,像一只喷射到天空中的鸟。他又与故乡握手。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亡命之徒。
“他这次有没有回来?”有人问。
“肯定没有,因为他已经死了。”讲故事的人说,“那天我就坐在他的副驾驶位上。”
亡命之徒将车开在他乡的高速公路上。他被人超了车,但他好像没有发现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把烟从嘴唇上缓缓取下,若无其事地说,看我把他超回来。那时车上还放着舒适的音乐。也就是几秒钟,车子从路上甩了出去,瞬间停下。甚至没有发出碰撞的声音。
“我坐在副驾驶位,并没有觉得疼痛。后来证实,我也确实没有受伤。只是我的脚被卡住了。”
——“我转过头看他,发现他似乎也并不太疼。”
——“他像是个没事人那样坐着,好像随时会把手臂抬起来,将烟递到嘴边。”
——“只是啊,整个脸已经被撞烂了,像个烂水果。”
隐约之间,我从他的话中听到一个词:平滑。
他说,这整个过程是平滑的,但事情又是突如其来的。发生之后,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没有要痛哭出来的感觉,也不觉得恐怖。”
——“我只是知道,事情发生了,但找不到自己与这件事的关系。”
——“甚至他自己,他的尸体,也像是身处这件事情之外,以烂水果的脸旁观着。”
这种事情多少有一些吓人,尤其是在沙漠的夜晚讲述。我也不知道讲述此人的故事,能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刚讲述完他的事情,我们就看到了猴面包树。猴面包树的大半截已经在沙面下了。慢人告诉我,一组罕见的、温暖的流沙在经过这里,不出几天猴面包树就要被吞没了。
我发现猴面包树上面安装了水龙头。他们告诉我,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只要拧开水龙头,就能喝到树干里的水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用刀子剖开树干。
他们还给我演示了猴面包树上的自动贩卖装置。投入一个硬币,猴面包树发出了卡通片中的声音,询问我们是要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
“咣当”,能听到猴面包树底部滚出了可乐,但那儿已经被沙子覆盖,饮料再也取不出来了。
我感到十分意外,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确实太久没回故乡了。沙漠很渴,我们每个人都很渴,所以才要离开。但我似乎并不想改变沙漠,或者,我并不认为它会改变。
慢人的喷气摩托追上了我们。我们倚靠在猴面包树仅存的树干上,等着慢人一趟一趟把我们送回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人从车祸中站起来,脸依旧像烂掉的水果。他显然已经是一个幽灵了。但他还要继续生活,于是他离开了那辆车,拍拍裤脚上的尘土。
他一直向前走,走到沙漠中,却没有再带上一粒沙砾。他一直走到猴面包树跟前。
“沙漠是我的孪生兄弟,我却死在海上。”他说,“我害怕自己和父亲一样。”
说完这两句话,我知道他并不是那个死去的人。至少不完全是。他像是一些故乡人的混合物,混合了那些尴尬的、不尴尬的,当然,包括了我。他似乎在陈述自己的死亡。
“我的父亲是沙漠,我的兄弟是沙漠,我也是沙漠。”
——“我离开故乡的时候,脚跟被沙漠的边缘粘住了,像胶。”
——“我要远远地离开它,于是我来到了海上。”
——“但我的脚跟又被胶粘住了,脚跟被拉得长长的,一直从海上拉到沙漠。”
——“我做起了航运,将面包做成面包干、水果罐头,运送到海水的那边。”
——“直到有一天,船被海浪掀翻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走神了。我想到那些喜欢面包,却强撑着面子的人。他们与故乡达成了一种默契,故乡向他们使一把力,他们也像故乡使一把力,仿佛在推搡,或者拉扯,但从来不是真的为了对抗。这种平衡的默契,让运送面包的船行驶在了海上。
但故乡和他们之间,要是谁先松手,那么另外一方就会翻倒在海面上,咕噜咕噜地向下沉没。
“你知道在冰冷的海水中,我向上伸起双手时,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故乡真是废物,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帮到我。”
——“去死吧,永无边际的沙漠!”
第二天中午,等我们走到猴面包树跟前,她已经快被沙丘淹没了。只有三五根干枯的枝条,在沙面上冒着,像微缩的、凝滞的旱地炊烟,时不时挂住一团翻滚的干草。幽灵转过身看到我们,“嘭”地一下跳入急掠的风中。恍然间,我甚至以为他是猴面包树出窍的灵魂。
我们帮猴面包树把最后几根枝条埋上,然后一一离开。最后的告别太过短暂。甚至还有人在赶来故乡的路上。有人像光线一样出现在沙漠的边缘,也有人像光线一样逃逸。没有一个集体告别,就像没有一个集体的开始一样。
穿过沙漠的慢人,骑在他的喷气式摩托上,将已属于他乡的人,一个一个载到远方。他们都变成了故乡的影子。一直到我也坐在他的摩托后座上,一直到我也变成一个影子。沙漠的风沙扑在我的脸上。
事实是,失去了故乡之后,每一处都是他乡,每一处都是新的故乡。
故乡的影子会比故乡活得更久,比事物本身活得更久。
“我是一个批判者。”我突然说。
“什么?”慢人在前面大喊。
我让他把摩托车停下,我想下来步行,踏上沙地,一直走到沙漠边缘再上摩托车。一直走到沙漠之外,一直走到城市里,一直走到他乡。
“可是这是一辆沙漠摩托,在沙漠里开得更快。”慢人说。
“没关系。”我下了车,“我是一个恶毒的批判者。”
“好吧。”他不置可否,把车开到了前面,但速度不快。
“批判啊……一种奇怪的冲动。”我走在后面说,声音在风沙中含混着,连我自己都无法听清。批判的冲动绵延到最后,会让人批判自己,像沙丘总是吞没沙丘。
我在沙地上走一段路,看到到处是滚动的草、飞到天上的门框。那些滚动的草在记忆中是很常见的。草丝几乎完全干枯了,被风吹着在沙面上滚动,于是变成一个毫无内容的球。
我走在沙地上,似乎重新抵达了故乡,重新领略了故乡。但我又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都是以往常见的事物,我看到的是自己记忆的重现。我也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
慢人突然把车速放慢,对我说:“你是一个批判者。”
我吓了一跳,但还是回应了他:“是啊。”
他继续说:“也许,猴面包树是最好的状态。”
“什么?”我听清了他的话,我只是有一些惊讶。
“猴面包树是最好的状态。”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继续搭话,拎着公文包,慢吞吞地走在他后面。我当然不认同他的话,我想他自己也未必认同他自己。但我也不认同我自己,毕竟我从来都不认同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