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一 1947年夏天,高晓声从武进县龙虎塘鉴明中学高中毕业。暑假期间,与一位杨姓同学结伴到南京报考中央大学。在散文《三上南京》中,高晓声说,到南京来之前,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考取。其他科目倒没什么问题。但考大学要考英语。而高晓声中学阶段抗拒外语,所以英语这一科肯定拖后腿。明知考不上还要来,无非想借机到南京玩一趟。常州在沪宁线上,离南京虽不远,一百多公里,但没有很重要的原因,一个乡下孩子还是不可能来的。高晓声到高中二年级还不曾坐过汽车和火车。有一次和一个同学谈起,同学觉得可怜,便在一个星期天陪高晓声坐火车到丹阳去了一趟。常州离丹阳很近,花点车费,就是体验一下坐火车的感觉。这次到南京考大学,是高晓声第二次坐火车。下了火车要坐公共汽车。这是高晓声第一次坐公共汽车。
在南京,高晓声住在丁家桥中央大学宿舍。这期间,除了参加考试,便是抓紧时间游览南京名胜。本想去中山陵,因为走错了路,结果只远观了一阵。高晓声终生记得,到南京来时,身上本来带了两支钢笔。一支是用旧了的,一支是姨父因为他考大学特意送的礼物,新的。到了南京的第二天,旧的那一支就丢了,自己也弄不清怎么丢的。那支新的钢笔的失去,高晓声倒记得清楚,是离开南京时,从三牌楼乘公共汽车到下关火车站,在途中被扒掉的。高晓声说:“这就是我1947年第一次在南京的遭遇。大学没考取,中山陵没有去成,钞票用光,钢笔丢光,真是被剥得光光离开。”
高晓声1956年9月写了一份“自传”,现存江苏省作家协会人事处档案室。在这份“自传”中,高晓声说,大学没考取,本来有可能去当小学教师。但高晓声不愿意捧小学教师的饭碗,一心想当新闻记者。当记者要写文章,而高晓声不怕写文章,又认为新闻记者的职业自由,且容易出名。那时,高晓声的父亲应该是在国民党武进县党部当秘书。1947年10月,父亲就介绍高晓声进了《武进晨报》。按高晓声1956年“自传”中的说法,《武进晨报》是一家“黄色小报”,经营得很不好,经济情况很糟糕。社长蒋克敏与高父是朋友,情面难却才接受了高晓声。高晓声去了后,蒋克敏叫他每天到父亲那里去一趟,如有什么消息就抄回来,没有就算了。高晓声在这里工作了两个多月,并未领取半文钱工资,连饭都是吃自己的。在1956年的“自传”中,高晓声写了几句耐人寻味的话:
在1949年8月写的自传中,说我在这一时期染上了许多坏习气,这是说谎。当时参加工作只有一个多月,不信任组织,怕组织上认为在那种环境里,怎会不染上坏习气,才那样写的。当时报馆的同事,确实差不多都是文化流氓,我以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还具有正义感,是不耻他们的行为的。和他们也毫无交往。
1949年8月的时候,高晓声已经在中共创办的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学习,算是已经“参加革命”。参加革命后,就要不时写“自传”,让组织上了解自己的行迹。1949年8月的那份自传,应该是高晓声“参加革命”后写的第一份自传了。这份自传中,交待在《武进晨报》的情形时,说自己“染上了许多坏习气”。这当然是不实之词。一个高中刚毕业的人,总共在那里晃荡了两个月,即便积极主动地沾染,又能沾染多少坏习气。1949年8月,二十出头的高晓声,不惜以说谎的方式,向组织表现自己的“忠诚老实”。而到了1956年,高晓声意识到说自己很年轻时便“染上了许多坏习气”是很严重的事情,或许后患无穷,才在新的自传中予以澄清。
离开《武进晨报》后,高晓声于1948年2月考入上海法学院,名列经济学系。这是成立于1926年的一所私立大学,位于上海江湾。私立大学学费高,家里虽然有七八亩田,也不可能供得起高晓声在上海读大学。在散文《我的家乡金三角》中,高晓声说:“比如我到大学读书时,就在夜校里教书谋生。光靠土地,别说十亩,二十亩也不行,那时候耕作水平低,产量极不稳定。 ”在1956年的“自传”里,高晓声说,在上海,过着两重生活。白天在上海法学院上课,晚上到十里以外的小学校去教夜课。当时上海有所谓夜校,附着于小学校。夜校又分有两种班级。一种名曰“国教班”,教的是小孩子,每晚两小时,月薪五十六元,参照公教人员的标准发,另有每月配给米三斗、煤球两石。另一种名曰“成人班”,尽管教的也还是小孩子,但薪水只有“国教班一半”,二十八元。高晓声父亲的一个姚姓朋友在上海教育局当国民教育科科长。通过他的介绍,高晓声于1948年2月至4月,在杨树浦区通北路小学教夜校,而且教的是“国教班”。同事有一男一女,都姓李,是姐弟。到3月底,那位姚科长离开了上海。高晓声在夜校的位置马上发生动摇。大抵这在夜校教“国教班”的事儿,在当时的上海也算“美差”,一旦靠山没了,就有人挖空心思谋求取代。先是李姓同事对高晓声说,本来是两个班的“国教班”要裁掉一班,这当然就要裁人。高晓声没有理会。到了4月中旬,一天晚上上完了课,忽然有个陌生人对高晓声说,这里的“国教班”没有了,以后不用来了,再来要吃亏的。二十岁的高晓声在上海举目无亲,当然很害怕。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而二十岁的高晓声不是冒险家,于是就乖乖听从陌生人的命令,不再到这学校来。在这杨树浦的小学校,高晓声领到两个月的工资。1948年9月,高晓声又由父亲介绍,到上海提篮桥区平凉路小学夜校教书,这回教的是“成人班”。这里虽然薪水没有先前高,但工作环境好多了。平凉路小学的校长单仲范,是抗战结束后,国民党武进县党部第一任书记,学校的同事也多是武进同乡。“所以我在那里,很有照顾。”高晓声在平凉路小学夜校一直教到1949年5月11日。
上面说的是高晓声在上海期间的 “夜生活”。白天的生活是在上海法学院进行。高晓声1956年“自传”中说,到上海法学院后,最初几个月,一直穿一件带补丁的蓝长衫,黑布鞋子,平顶头,显得颇为土里土气。也许正是这副模样,引起了“进步同学”的注意,于是“进步同学”就主动接近高晓声。高晓声说:“当时自己对现实不满,接受了一些进步思想。然而整个的来说,我还只是保持了中间立场。”1948年上半年,上海的学生运动还很蓬勃,但高晓声说自己并不是积极参加者,只是偶尔参加一些集会,“参加了也只是听听而已”。1948年下学期以后,上海的学生运动就沉寂了,高晓声自然也就不参加什么运动。在1956年的 “自传”中,高晓声交待了在上海参加社会组织、社团的情况。解放军渡江之后,高晓声帮助学生会在同乡同学中组织应变保管队,散发一些传单。上海法学院有一个武进同乡同学会,高晓声参加了。同乡会举办过两次活动。一次是为同乡同学毕业举办的一个酒会,高晓声参加了。另一次,是武进同乡同学会在常州龙城里小学举办了一个中学生实习班,高晓声在这里教过初一级的国语。这完全是义务性质。在上海法学院还参加过一个群艺篮球队。高晓声强调,这个篮球队参加者大都是中间分子,球队没有政治色彩,除了打球没有别的活动(看来高晓声年轻时是一个篮球爱好者,后来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也留下了篮球场上的身影,这是后话)。1949年4月27日,国民党把上海所有的大学都解散了,高晓声和堂兄高卓型等几个武进人便住在平凉路小学。5月11日,上海还未被解放军占领,高晓声便和高卓型两人穿过火线回到武进家乡,“想参加革命”。高晓声说自己当时急于离开上海的思想动机是:(一)、怕上海也像青岛等城市一样,战争长期处于胶着状态;(二)、平凉路小学有个别同事以为高晓声是共产党,其实高晓声与共产党并无联系,怕解放军占领上海后在同事面前“丢丑”,还是及早离开的好;(三)、常州已于4月23日被解放军占领,家乡有共产党员与高晓声有联系,回乡可找出路;(四)、渴望及早看一些“进步书”。高晓声说:“回家以后就埋头看书。当时常州新华书店所有的理论小册子,差不多都看遍了,自然是走马观花,也不全懂,但得益也很大。”很快,中共创办的苏南公学和苏南新专招生,高晓声都去考了,都考取了,最后选择了苏南新专。1949年6月29日,高晓声到苏南新专报到,算是“参加了革命”。
二 以上是高晓声在1956年的 “自传”中所说的在上海的情形。潘英达写于1982年的《我所认识的高晓声》一文,对上海时期高晓声的描述与高晓声的自述有所不同。潘英达与高晓声是“换掉开裆裤后不久就认识了的。从小学到中学都经常在一起,但接触最多还是进入高校以后”。潘英达与高晓声同到上海读大学,但并不是同一所学校。高晓声说自己在上海几年并无很高的政治热情,并不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参加者。潘英达的说法却不同。潘英达说,他与高晓声虽不在同一学校,却一同参加了中共地下党发动和领导的一个又一个学生运动。“反饥饿反内战”运动积极参加了,还参加了“九龙事件”运动。“因为英国人折磨九龙同胞,我们砸了驻上海的‘英国领事馆’;为了抗议吃美国的‘救济’霉米,我们冲了国民党的特务机关‘上海市社会局’;也积极投入了救济涌入上海的数十万灾民的 ‘寒衣运动’”,而“在这样一些搏击风暴的运动中,高晓声总是表露出一种少有的热情和兴奋,像是即将抓着久已向往的什么。”
潘英达说,由于校外活动太多,花费也就超出预算。常州、武进地区在上海各高校读书的学生发起筹办“书画义卖展览”,想弄些钱解决在上海的生活问题。潘英达、高晓声等是主要筹办人。颇具规模的“书画展览会”于1948年暑期在常州开幕。潘英达、高晓声等人白天接待参观者和购买者,晚上就睡在展览室的地板上,“罗曼蒂克地谈着明天,不无夸饰地谈着将来的自己。我们忘情地陶醉在热切的向往中,忘记了身处白色恐怖统治的常州,先是轻轻地齐声唱起当时起步青年常唱的‘团结,就是力量……’,继而提高声音唱‘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当时我们已经懂得了些斗争策略,把下面一句‘年青的中国共产党’改唱成了‘年青的中国青年们’。虽然我们都不懂音乐,但都能唱得合乎节拍和音调。只有高晓声夹在中间唱得最‘不入调’。有人劝他不要再唱了,可只要大家一哼开,他就赶紧插进来。恐怕世界上没有比他蹩脚的歌唱演员了,然而他唱得专注、深情,是用不易为人觉察的一腔热情歌唱那即将到来的明天。有人担心他的大嗓门会找来麻烦,就劝他放低点调门唱,可他回答:‘怕什么! 怕就不要唱,唱了就不怕。 ’”
潘英达描绘的高晓声的政治形象,与高晓声的政治自画像,显然有差别。如果是潘英达记忆有误,那倒很好解释。如果高晓声当年的政治热情和政治认识,确实如潘英达所言,那高晓声在1956年的 “自传”中就是刻意改写自己当年的政治形象。在那个年代,如果刻意在政治上“拔高”过去的自己,那也很好理解。但如果是刻意“矮化”过去的自己,就有些费解了。
高晓声说从上海回到常州后,把新华书店里的理论小册子都读遍了,并且得益很大。可以肯定地说,这些理论小册子,对高晓声的思想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高晓声报考中共在苏南创办的学校并最后选择了苏南新闻专科学校,与这些理论小册子,应该有并非可以忽略的关系。
抗战前夕,中国共产党方面的理论家陈伯达、艾思奇、何干之等人就发动了“新启蒙运动”。“新启蒙运动”的目标之一,是向全社会广泛宣传“新哲学”。而所谓“新哲学”,就是通过中国左翼理论家之手相当程度上中国化了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等人的“主义”。抗战期间,左翼理论家就编写了大量的宣传这种“新哲学”的小册子,不但在中共占领的区域普遍发行,也向国民党统治区和日本人占领的区域渗透,产生了巨大的政治影响,尤其是在思想上争取了众多青年知识分子。从抗战时期开始,中共军队每占领一地,立即便开办“新华书店”,而出售宣传“新哲学”的小册子则是“新华书店”的主要任务。一个在1945年从上海“到苏北解放区参加了革命工作”的高中生,晚年回忆说,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日本鬼子侵占上海,而:
我和三四个要好的同学,在中共地下党员的教育、影响下,一天天觉悟起来,积极要求参加抗日救国斗争。我们经常到福州路等地方的旧书摊、旧书店去,寻找和购买了许多进步的文艺书籍,互相交换着阅读。如鲁迅先生和邹韬奋的著作,以及巴金、茅盾、郭沫若等的著作。我们还购买到了许多生活书店和新知书店出版的社会科学的书籍。如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陈昌浩等写的《社会科学基础教程》、胡绳的《辩证唯物论入门》、薛暮桥的《政治经济学》等。每个人都购买到了三四百本这类书籍,堆满了家里的书架,秘密地相互交换着阅读。有一次,我们还买到了一本斯诺的《西行漫记》,如获至宝,偷偷地夜以继日地阅读着,几天就看完了。这书使人们了解到,在遥远的革命圣地延安和全国许多解放区里,都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正在进行着神圣的抗日民族解放战争,心底里充满了激动和无比的向往。我们遵照着地下党同志“要多联系同学”的教导,经常把各种进步书刊介绍给一些同学看,还组织了小型“读书会”活动,完全沉浸在革命的激情里。慢慢地,使我们不仅认识了帝国主义,也认识了“万恶的旧社会”,提高了阶级觉悟。懂得中国的贫穷和衰弱,是帝国主义长期侵略,和封建势力及国民党政府的长期反动统治的结果。我和同学们认识到,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进行彻底革命,打倒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建立起人民自己的政权,才能“改造旧社会,建设新中国”。
在二年多时间里,我们共联系和团结了20多个同学,并在1945年春天在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在地下党的帮助下,到苏北解放区参加了革命工作。我们二十几个学生,分散着偷偷地从上海乘火车到了镇江,渡过了长江,和党的地下交通站接上了头。在地下交通员的带领下,背着行李,步行了好几天,穿过了好几道敌人的封锁线,到达了苏北解放区的中心地区之一的宝应县安丰镇附近的农村,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并分配我们去苏中公学学习。我们一群不满20岁的青年学生真像一群孤儿,回到了久别的母亲的怀抱,心情万分激动,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我们这些同学参加革命以后,除了有二个同学,因为害怕艰苦生活和家庭拖后腿,不久就回到上海外,其他人都在解放区坚持了革命斗争,并参加了共产党。全国解放后,都成了各条战线上的骨干。
像这篇文章的作者一样,在一大堆小册子的影响下“走上革命道路”,在那些年的青年知识分子中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左翼理论家们编制的这些小册子,对于中国共产党最终战胜国民党,实在功不可没。
从上海回到常州的高晓声,眼前当然有多条道路可供选择。潘英达说,他当时对高晓声选择苏南新专是并不理解的:“热切的期望终于实现,家乡在1949年插上了红旗。再也不用憋着嗓子唱‘你是灯塔’和‘团结就是力量’了。我们尽量张开双臂去拥抱生活,可是高晓声倒反显得冷静了。一次,他对我说,他要去报考新办的‘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我一听,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觉得自己读了正儿八经的高校,再去读一个短期训练性质的学校,有什么意思!他却若有所思地说:‘我要去考’。仿佛他考虑得很成熟而且很有把握。当时全国尚未解放,大军正在南下。在刚解放的苏南平原,党和政府急需解决的正是如何收拾国民党逃跑后留下的烂摊子。老高在当时考虑并果断地报考苏南新专,藉以取得组织关系走上工作岗位是完全正确的。 ”
高晓声在1956年的“自传”中说,从上海回到常州后,就埋头看书,当时常州新华书店里所有的理论小册子,“差不多都看遍了”,虽然不可能字字句句全都懂得,但毕竟“得益也很大”。新华书店里的理论小册子,当然就是左翼理论家编写的宣传“新哲学”的书籍了,当然是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陈昌浩等人的《社会科学教程》、胡绳的《辩证唯物论入门》、薛暮桥的《政治经济学》一类读物了。既然“得益也很大”,说明高晓声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了这些理论小册子的影响。而他终于选择到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学习,无疑与这众多理论小册子的影响分不开。
这些理论小册子,篇幅很小很小,但所讲的道理却很大很大。
三 所谓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是在淮阴的华中新闻专科学校迁到无锡后的称名。
日本投降后,“为适应向解放区输送新闻干部的需要,中共中央华中分局同意范长江同志的建议,创办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紧接着,由《新华日报》(华中版)编委兼采编谢冰岩牵头,筹办新专的具体事宜。1946年2月3日,《新华日报》(华中版)上刊登了《华中新闻专科学校招生简章》,内容如下:
一、宗旨:培养新民主主义新闻事业各项人材(才)。
二、学科:设编辑、通讯、电务、印刷、新闻行政五科。
三、暂定二百名。
四、十八岁以上之男女身体健康,具有下列条件之一,经审查合格者得入本校 (进电务、印刷两科者十七岁以上身体健康初中肄业或具有同等程度即可)。甲、中学毕业或具有同等学历(力)者。乙、曾经服务新闻机关而具有相当文化水平者。丙、经华中各地新华社或各分区报社保送者。
五、报名:甲、日期,自即日起随到随考。乙、手续,向各地新华社支社各分区报社或淮阴城内本校报名处报名,经审查合格即可介绍至本校。
六、考试:甲、口试;乙、作文一篇。
七、待遇:讲义文具膳食由本校供给。被服衣着及一切日用品自备,但已参加工作者者照原机关待遇。
八、毕业期限,暂定六个月。
九、工作:毕业后由本校负责介绍工作。
十、开学日期:二月十五日。
校长:范长江
副校长:包之静
教育长:谢冰岩
以上是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第一期学员王良佐在《关于华中老一期》一文中披露的情况。这个招生简章公布考试方式很特别:“随到随考”。在当时的情况下,要组织统一考试,实不可能,于是便来一个考一个。
王良佐说,由于形势需要,华中新专第一期实际上于1946年2月9日开学。第一期实际招收学员140人。原定学习期限六个月,第一期实际上只学习了三个月便宣布结业了。所有人都分配了工作,“分赴战地前线,紧张进行采访报道工作”。
因国共内战剧烈升级,华中新闻专科学校以三个月时间培训了第一批学员后,没有接着办第二期。直到1948年,“华中局势好转”,《新华日报》华中版也恢复,于是华中新专也宣布复校。复校后的校长为俞铭璜,副校长徐进。4月间开始招生,五月间学员才得以集中。由于战事影响,到6月底才在射阳河边的千秋港举行开学仪式。后来,随着军事形势的发展,学校迁到淮阴市区与淮安之间的板闸镇,第二期学员在此结业。第三期学员在学习期间便向江南转移,1949年4月初出发,5月初渡江,到无锡后将学校建在惠山脚下,更名苏南新闻专科学校,由中共苏南区委宣传部长汪海粟兼任校长,徐进任副校长。“6月初,配合新区宣传工作,全校出动演出《王贵与李香香》歌剧,在工人和学生中起了一定的教育作用。”6月中旬第四期招生,也是到无锡更名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后首届招生。报名者一千三百多人,原计划招收一百八十人,后增加到二百五十人。七月初开学。校部设教育、注册两科,一个秘书室;教育科下成立校刊室和图书室。学员以八十人左右为一班,分为三个班,班以辅导室负责领导同学学习和生活。8月底,苏南区委号召下乡,苏南新专全体学员和工作人员都参加无锡农村工作团,在乡下三个多月,十二月底回校。1950年1月起,又继续业务学习,业务学习两个月后,又进行一个月的“共同纲领”学习。 4 月底,这一期学员结业。
高晓声是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在无锡招收的首届学员。当然,也是最后一届,因为苏南新专只招收了一届学员便停办了。这一届学员,连下乡的三四个月也算在内,学习时间为十个月。
苏南新专最奇特的做法是男女学员混住。半个多世纪后,当年的新专学员回忆学校生活时,还每每提及此点。林楚平在《“却顾所来径”》中说:“新专与其说是新闻学校,毋宁说是新型学校。”“教学没有教室,没有课桌黑板,学生的年龄与学历参差不齐,老师与学生平起平坐,尤其离谱的是男女学员混合居住,等等。”龚振夏在《不懈的追求——也谈新专的凝聚力》中说:“学习是集中听大报告,小组讨论称消化,联系实际写小结,一年之后有鉴定。睡的双层铺,单人床位却是双人胝足而卧的,男女同舍,享受的是每月四两旱烟一斤肉。 ”陈心如在《我与新专 新专与我》中说:“新专的学习和生活是非常独特、紧张而新鲜的。同学们按班分组,每组有男有女,以组为单位,同居一间寝室,除了上大课外,讨论、学习、娱乐均在该室,大家相处如兄弟姐妹一样,十分融洽。”王荣祖在《心间长棵常青树》中,把情形说得更具体:
那时,每班学员七八名,男女合住20多平米的宿舍。竹床分列四周,各有一层薄纱、蚊帐隔离。但是,胸怀壮志待酬,高尚情操持重,彼此间朝夕研读,相互尊重,诚结纯洁友情,毫无邪心俗念。即使下乡四月,有的仍男女共住一所草舍民居,从来不曾引发群众的闲言碎语。这种移风易俗的气魄,出自高尚的道德观念与严谨的自律精神。过后数十年中,我与人举例谈及如此优良风范,有的直当“天方夜谭”般神奇。
著名的“三农”问题专家,曾任中共南通市委书记的吴镕,在《我的同学高晓声》中说:
1949年4月,苏南解放。原本在淮阴的华中新闻专科学校,移师无锡惠山之麓,更名为苏南新专,招生二百余人。高晓声和我是同班同组,朝夕相处。他生活比较散漫,不拘小节。当时学校里聚集一批人才,后来名家不少。如北京作协主席的小说家林斤澜,在校时就爱喝点小酒,那时没有工资,有次付不出酒钱,就用几张邮票给酒店付账。高晓声也有点放浪形骸,不大整洁,我们批评过他。因为当时学校是男女同居一室。我们组宿舍里住六男三女,尤其是夏天必须衣冠楚楚,以蚊帐为男女之大防。校长是苏南区党委宣传部长汪海粟,他动员时说,我们都是干革命的,为共产主义事业而献身,我们也应该是最纯洁的,为真理而斗争;男女同居一室,可以互相帮助,重活男生做,缝缝补补洗洗女生可以帮忙。学习终了,也未发生什么桃色事件,可以证明大家很听从汪校长的教诲。这在今天似乎不可设想,都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却那么循规蹈矩的。
男女混居,显然并非因为住房紧张。因为男女别居,未必就多占房子。这样安排的目的,应该还是为了“移风易俗”,为了“改造思想”。
新专的学员享受供给制,也就是吃饭不要钱。戴鸿文在《难忘的回忆》中说:
那时,我们都是享受供给制待遇。有时大米供应不上,曾一连吃过40天面粉,有时面条有时加工馒头,行军中一时来不及加工,只能吃面疙瘩糊浆,但菜肴还是丰盛的。
四 王荣祖在《心间长棵常青树》中还说:“解放初期的革命学校,重点在思想改造。这种被当时有人讥讽为‘洗脑筋’的生活,听来似觉紧张枯燥,其实却十分活泼丰富。”对学员进行思想改造,无疑是苏南新专这类学校的首要的任务。
高晓声这一期学员,于1949年7月1日开学。当年的学员萧风在《难忘惠山情》一文中回忆了开学初的情形。“孙葵君同志担任我们一班的辅导员,上海人,他和罗列、陈方等同志曾在苏北主持过华中大学新闻系(引按:华中新闻专科学校曾改名华中大学新闻系)二期的学习。7月1日晚上,他第一次跟我们讲话,讲了许多从前在老解放区进行学习的艰苦情形,事例具体感人。”这让我们知道,7月1日,开学的第一天,是各班辅导员在晚上召集班级开会,并讲话。“7月2日下午,汪克之同志向全体同学讲话,从明天起,开始预学一星期。7月3日上午,他向同学们作了预学的第一次报告,题为《革命学校的民主生活介绍》,一口气讲了几个钟头,精神十分饱满。”所谓“预学”,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入学教育”吧。“7月4日第一次早操集合,辅导员孙葵君讲了些注意事项,接着介绍焦彬、伍阳、吴英铭、陈东等同志与大家见面。7月4日下午,副校长徐进同志向全校同学作报告,讲题是《革命学校青年问题》。”“7月6日,教育长罗列同志作报告,题为《群众观念与劳动观念》。”一星期的“预学”结束了,开学典礼还没有举行,直到7月11日才举行开学典礼。此前数日,则是“各班都在辅导员的推动下,加紧排练开学联欢晚会上的演出节目。”似乎是为了排练节目,才拖到7月11日举行开学典礼。7月11日的开学典礼上,来宾很多。校长汪海粟“作了重要讲话,希望同学们勤奋学习,为人民的新闻事业作贡献。副校长徐进同志报告教育计划,人事机构等问题。”“7月14日,正式学习开始,校方安排的学习内容是薛暮桥的《政治经济学》,时间是两星期。”“预学”应该算政治教育,而薛暮桥的《政治经济学》,其实也是政治教材。所以,整个七月,其实都是政治学习、思想改造。“1949年8月,本校全体干部响应苏南区党委的号召,下乡工作。于8月18日离开惠山本校,编入无锡农村工作团,12月19日返校学习,历时整四个月。”下乡进行组建农会、催交公粮一类工作,当然是一种政治活动,也属政治教育范围。12月间回到惠山本校后,才开始“业务学习”,“业务学习”两个月后,又是一个月的政治学习——“共同纲领”学习,然后就结业了。所以,高晓声这些人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十个月,主要是进行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
高晓声本人对苏南新专的生活,所言甚少。重返文坛后,高晓声写了不少文章回忆儿时和青少年时期的经历、遭遇,但并未有专文回忆在苏南新专的情形。在1956年的“自传”中,对这十个月的情形略有交待。这“自传”是向组织说明自己的历史问题,苏南新专这一段历史当然不能略过。1998年,苏南新专校友会向校友征集回忆在校生活的文章,最后编成《五十年情缘》一书,由吴镕主编。高晓声自然在征稿范围,也的确写了一篇《我的简史》。《我的简史》开头一段是这样的:“我出生在江苏武进农村一耕读之家。比一般农家孩子优越的地方是从小就有机会接触文学作品,所以很早就萌发作家之志,但是考大学的时候父亲反对我考中文系,以免受困于陈蔡之间,我只得去读经济。”然后第二段说:“还未读完两年经济,1949年7月我就到苏南新专来了。因为这毕竟接近我的志愿,但当时也并未想到这就是投机革命,就算我当作家的志愿达到了,蚍蜉也撼不动大树,新专毕业出来就分配到苏南文联筹委会。”关于在苏南新专情形,只有第二段开始的这几句,此后就是谈从苏南新专结业后的经历。就这几句关于苏南新专的话,还语焉不详、欲说还休,似乎话中有话。《五十年情缘》这本书中收录的文章,回忆苏南新专学习生活过程,大都热情澎湃,对惠山脚下这所短期存在过的学校无限怀恋,而高晓声态度则与其他人形成强烈反差。高晓声似乎不愿意回忆这段经历。
有几个苏南新专的同学谈及了这时期的高晓声。吴镕的《我的同学高晓声》是在高晓声去世多年后写的纪念高晓声的文章。其中关于高晓声“有点放浪形骸,不大整洁”的文字,前面已经引用过。吴镕文章又说:
高晓声似乎从来就有文学天分。他自己不拘小节,马马虎虎,却又对社会生活上一些细节观察入微。举个例子,他有时到街中心坐着看人着装,那时兴中山装。他半天发呆似地看下来,发现百分之百的人不扣风纪扣(中山装领口上两个铁丝搭扣),百分之八十几的不扣第一颗扣子,百分之二十几的不扣下面最后一颗纽子,五颗纽子主要用了三颗。这似乎近似今天流行的西装穿法。日后高的小说里,一些细节描写生动细腻,就得益于他平时的细微观察。
如果吴镕的回忆是真实的,那倒的确能说明高晓声天生具有小说家的素质。
李文沛的《当年生龙活虎的篮球队》,回忆了苏南新专篮球队的活动。李文沛与高晓声不在一个组,但都参加了校篮球队:
因打球而彼此交往甚多,友谊较深的,还有高晓声和徐惠卿。
我和高晓声不曾在一个小组待过。同他渐渐相熟,还是我们在礼堂听课、听报告的休息时间,都喜欢在笔记本上涂写些玩笑话。我发现他的字写得粗壮老练,全不像他人那样瘦小。后来一起打球,接近便更多了。他个子虽小,打球却很灵活。只是我总有点担心他身体不够健壮。一场球下来,总见他剪着短发的头冒着汗珠,脸上微微带点青灰色。看起来好像有几分病容。
新专毕业,他分配到苏南文联,我则在人民电台,两处相隔仅数百米。虽然不再一起打球了,往来却仍然很经常。后来,他随单位去南京,再后来便发生了大家都知道的他的那段经历。于是音信沉沉,完全消失了关于他的一切消息。在长长的分离中,也曾经偶然地梦见过他,在梦里出现的竟然是理着短发,一头汗水,带几分病容的他在一片阔大的水面游泳,心里直为他能否坚持而着急。
高晓声1950年查出患有肺结核病。李文沛说高晓声脸上有病容,这时候,可能的确已经病了。
陈椿年的《忆记高晓声》一文,以这样一段开头:
从苏南新闻专科学校一班的驻地去食堂,中途必经一片篮球场。清晨、黄昏和中午,我路过时经常看到有几个学员在练球。其中有个小矮子,玩球时动作特别灵活,腾挪躲闪,指东投西,紧张得努起嘴唇瞪大眼睛,模样很好玩。但是我不爱体育,也懒得做球迷,所以我和这小矮子素无往来,只知道他也在一班,叫高晓声。
看来高晓声年轻时的确是篮球场上的健将。
谷天在《开国前后的日子里》一文中,回忆了下乡期间的一些事情。“1949年8月中旬,我们——苏南农村工作团的一个小组,由杨墅镇下伸到该镇北面的一个小城堡式的村庄”,这是无锡与武进交界处,“同组的同志有伍阳、何乔樨、吴镕、高晓声、徐惠卿、崔寅元、徐惠秋……”。一天下午,何乔樨匆匆从队部赶回来,传达上级通知,说有一小股“匪特”今晚将路过这里,要大家提高警惕。当时,这个小组住在一家逃亡地主的大院里,西北角还有一座炮楼。小组配备有两支老掉牙的“三八式”步枪,几颗子弹和几个“土造子”手榴弹。吃过晚饭,何乔樨把人分成两拨,一拨分一支枪、两枚“土造子”,由他率领,护守大院;一拨都到炮楼上和衣而卧。上炮楼的这一拨中,崔寅元嚷着要拿枪,就由他拿着。“大家先是低声说话,后就默默地厮守着。”午夜时分,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枪声,于是,崔寅元端起枪就向外放了一枪。“大概徐惠卿觉得把匪特招惹过来不好对付,用无锡话高喊:‘不要乱打枪,等近些再打!机关枪准备!’”“可是,一切又恢复万籁俱寂。好不容易到东方发白,我们端着枪,握着手榴弹,小心翼翼地巡视地主大院四周,结果连一个脚印也没有发现。”
谷天说,入冬后,由新专学生组成的苏南农村工作团的主要任务,是向农民征粮。“1949年冬,由于商人的囤积,加上大量部队、干部集中于上海及苏南一带,使这一带的粮食很紧张。因此,秋收过后,大力开展征收爱国粮的任务,便落到我们头上。”但一开始只有少数农会骨干、积极分子交粮,其他人没有动静。一天,谷天所驻村的农会主席说有户富农家中有粮却不肯交,于是他便带了两个民兵赶到这户人家。到了这富农家中,只见主妇正端着半碗南瓜在吃。谷一说交粮,她便说家中口粮都没有,尽吃南瓜。“我窝着一肚子无名火——那发火时不顾后果的劣根性一下子从心里发出来,接过民兵手中的一支‘三八式’,朝天开了一枪”,并限令三天之内交粮,而枪声一响,那女人“吓得面色惨白”。第二天,这家就把公粮送到了区里。
五高晓声本人,在1956年9月的“自传”中,是这样交待在苏南新专的情形的:
在苏南新专学习和农村工作的阶段:参加革命主要是谋取个人出路,再则是空空洞洞地向往着“革命”这个概念。在那样一个革命的大浪潮中,自己也是充满了热情的。到新专以后,什么都丢开了,就是一心向前。思想很简单,个人问题没有去想,表现很积极。到8月初就打了个人入团报告,如果不是因为马上要下乡,很可能就批准了。中旬下乡工作,开始也表现得不差,但在碰到凌寿松(新专学生,后来在苏南日报工作。“镇反”后调“苏公”学习,历史上有问题,现整编回家了)之后,问题就发生了。凌当时有一些反动言论,我没有听,但他谈到知识分子的出路问题,却触发了我。自命是个大学生,现在受文化水平底(低)的党团员领导,有什么出息!之后就很不满意自己的小兵地位,情绪上与组织对抗。但也就在此时,在工作中具体感受到共产党确确实实是为人民的利益打算的,因而相信了共产党。但自己究竟没有改造,在农村工作中,替群众争取减免,争得很利(厉)害,好像只有我最能体谅群众疾苦似的。农村工作以后,回到新专学习,表现还是不好,生活散漫,不满党团员,牢骚很多。当时其实对革命的认识已经比较清楚了,感觉到自己的思想行为很不好,但行动上不肯转变,怕人笑我投机。为了表现骨头硬,不出卖朋友(指在周围的落后分子),就坚持落后下去。思想上很苦,急切希望离开新专,准备一切从头做起。
高晓声在“自传”中关于在苏南新专时的情形,所写的就只有这么多。其时苏南新专学生都争相写入团申请书,所以高晓声也在入学一个月后申请入团。所谓“替群众争取减免”,应该指征粮过程中替农民说话,尽量让农民少交一点粮,而且“争得很厉害”,如果真是这样,那高晓声在校期间的政治表现就有些与众不同。
章品镇在《关于高晓声》中,谈及了高晓声在苏南新专时下乡期间的一件事:
1949年的下半年,他在“苏南新专”学习。学校组织工作队去无锡乡下搞民主反霸,并在这个基础上建立我们的乡政权。到了选举阶段,领导上要大家保证选出经领导研究确定的候选人。他不同意这种办法,觉得应该放手让群众选。可是那个时候青年中绝大多数人是组织上怎么说就怎么办的,他当然孤立了。选举的结果,组织上选定支持的人得五十一票,他心目中的人得五十票,不少群众也不同意,纷纷来找他,于是他领导“擅自”开了会,而且接着大家就去大队部请了愿,事已至此,只得重选。结果他看中的当选了。虽然事实证明另一些同志的工作不深入,他还是立即被调回了学校。这是还没有跨进50年代的事,他只受到了谆谆的告诫。
此事的真实情形不知如何。如果确如章品镇所说,那高晓声后来的张罗“探求者”并因此遭难,实在并非偶然。
生活作风散漫,思想上不能与领导意图和现行政策保持一致,这大概是高晓声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期间留给人们的印象。
1950年5月初的一天,苏南新闻专科学校举行毕业典礼。“清晨,全校到处洋溢着一片喜庆气氛。各班各组的学习、生活场所,清洁整齐。饭厅兼大会堂布置得焕然一新。苏南区党委书记陈丕显同志,宣传部长、我们的汪海粟校长,我们的徐进副校长,以及《苏南日报》、新华社苏南分社、苏南人民广播电台等单位的负责同志,都来到惠山,出席这次盛会。大家济济一堂,热烈而欢快。”毕业典礼上,陈丕显、汪海粟当然发表讲话。然后,由副校长徐进宣布毕业分配名单。全体学员有三个大的去向。第一个去向是苏南日报编辑部和经理部,以及无锡等地的其他新闻单位,这一个方向分配的人数最多;第二个去向是苏南各地党委、县委宣传部,或基层区委(担任宣传干事)。第三个去向,是苏南农村工作团,参加即将开始的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高晓声被分配到苏南文联筹备委员会,应该属于苏南区委这个去向。毕业典礼结束后,全校大聚餐。“这是在校时最丰盛,也是最有意义的一次聚餐。席间,同学们欢声笑语,畅谈在新专度过的难忘的日子,难忘的友情。大家频频举杯祝酒,互道前途珍重。”下午,全校同学分班分组摄影留念。“晚上,是今天活动的高潮。学校举行了最热烈的,也是全校师生全体聚会的最后一次晚会。各班都表演了最精彩的文娱节目。而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则是晚会结束时,同学们满怀激情,齐声高唱的《新专毕业歌》。”“嘹亮而豪迈的歌声,振奋着每个即将离校奔赴新工作岗位的学子的心。它唱出了我们这些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参加革命队伍的热血青年的共同心声。”
高晓声当然也参加了这一天的种种活动,但情绪应该不像其他人那样兴奋、激昂。5月9日,高晓声到位于无锡新生路上的苏南文联筹委会报到。在1956年的“自传”中,高晓声说,自己到苏南文联筹委会后,处世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新专时,常和人家争吵,到文联后,不和群众争吵了。”二十二岁的高晓声开始反思自己的言行,懂得吸取教训了。在1956年的“自传”中,又说:
一到文联,表现就不同了,下决心不发一句牢骚,不和同志们闹意见,这都坚持做到了。初到文联时,不晓得文联是搞什么工作的,自己还和新专的人赌气:“哼,在学习的时候,你们说我落后分子,现在我们比比工作吧!”所以积极搞好工作,领导叫做什么,就做什么。
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期间,高晓声是“落后分子”,是那几百号人中的另类。高晓声是憋着一口气到工作岗位的。
1950年12月,高晓声父亲被逮捕。高父加入过国民党、当过国民党县党部秘书,抗日时期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罪名应是“历史反革命”。高父被捕后,判处有期徒刑五年。这应该也是高晓声人生中一件大事。高父五年徒刑期满后,留在溧阳的一个劳改农场工作。在1956年9月的“自传”中,高晓声这样交待了父亲的事情:
1950年12月,政府逮捕了我的父亲,我要把我知道他的情况向当地法院反映一下,王怀泽叫我不用这样做,他说:“如果需要,法院会来向你了解的,否则,你就不用反映了,反映不深刻,反而有麻烦。”我居然就听了他。而且在1951年3月8日,我姨母来,哭着要我回去,我还竟然回去探了一次监。可是自己还认为,对反革命的父亲的被捕,自己不曾动摇过,一切都做得很好,真是荒唐!(我和父亲的感情过去就不好,他的反革命的具体罪行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采取的基本态度是这样的:在被捕时,我认为既然政府逮捕他,那就说明他有反革命罪行,待后来判了刑,我的想法是劳动改造是改造人的一种方法,目的是使人新生——我和父亲一直没有联系。 )
这番关于父亲被捕和判刑的说明,遣词造句其实煞费苦心。王怀泽是其时苏南文联秘书。高晓声强调,自己本来是要主动向法院反映所了解的父亲的情况,但被王怀泽劝阻了。这表明自己是支持并愿意积极配合政府对父亲的惩处。但自己在姨母的哭求下去探了一次监,这是丧失立场的表现,但却并非主观故意,因为主观上,“对反革命的父亲的被捕,自己不曾动摇过”。自己与父亲“感情过去就不好”,这说明自己从小就与父亲划清了界线。父亲被捕也好,判刑也好,自己一开始就毫无抵触,就完全理解。最重要的是,“我和父亲一直没有联系”,这最后一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2018年2月2日
注释:
(1)高晓声:《三上南京》,见《高晓声文集·散文随笔卷》,陆文夫、费振钟主编,作家出版社,2001年9月版。
(2)(4)(23)(26)高晓声:《自传》,见《高晓声自述》,李怀中主编,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12月版。
(3)高晓声:《我的家乡金三角》,见《高晓声文集·散文随笔卷》。
(5)(7)潘英达:《我认识的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生平卷》,高晓声文学研究会编,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3月版。
(6)何宗循:《从上海到苏北》,见《五十年情缘》,吴镕主编,苏出准印JSE—000725,无锡市太宫印刷厂。
(8)王良佐:《关于华中老一期》,见《五十年情缘》。
(9)《华中新专、苏南新专校史简述》,见《五十年情缘》。
(10)林楚平:《“却顾所来径”》,见《五十年情缘》。
(11)龚振夏:《不懈的追求》,见《五十年情缘》。
(12)(16)陈心如:《我与新专 新专与我》,见《五十年情缘》。
(13)王荣祖:《心间长棵长青树》,见《五十年情缘》。
(14)(19)吴镕:《我的同学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生平卷》。
(15)戴鸿文:《难忘的回忆》,见《五十年情缘》。
(17)萧风:《难忘惠山情》,见《五十年情缘》。
(18)高晓声:《我的简史》,见《五十年情缘》。
(20)李文沛:《当年生龙活虎篮球队》,见《五十年情缘》。
(21)隐椿年:《忆记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生平卷》。
(22)谷天:《开国前后的日子里》,见《五十年情缘》。
(24)章品镇:《关于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生平卷》。
(25)应无畏:《殷殷惜别情》,见《五十年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