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明
一
傅玄“博学善属文,解钟律”,确然,他不仅制作了大量的歌诗、辞赋和其他各体文章,还撰写了多达一百四十卷“评断得失,各为区例”的论著——《傅子》。《晋书·傅玄传》云:“玄少时避难于河内,专心诵学,后虽显贵,而著述不废。撰论经国九流及三史故事,评断得失,各为区例,名为《傅子》,为内、外、中篇,凡有四部、六录,合百四十首,数十万言,并文集百余卷行于世。”王沈对傅玄著述给予极高评价,他在给傅玄的书信中说:“省足下所著书,言富理济,经纶政体,存重儒教,足以塞杨墨之流遁,齐孙孟于往代。每开卷,未尝不叹息也。”由此而看,傅玄文章著述多为“经纶政体、存重儒教”而作,似与视为“小道”的小说不存在关联。实则不然,他为宣扬大道而著述的文章中却征引了许多小说素材。寻迹其文章著述,所征引的小说素材大较有神仙灵怪、博物杂记、轶事传奇三种类型。
傅玄的诗、赋、文均曾征引神仙灵怪题材。其诗《云中白子高行》云:“陵阳子,来明意,欲作天与仙人游。超登元气攀日月,遂造天门将上谒。阊阖辟,见紫微绛阙。紫宫崔嵬,高殿嵯峨。双阙万丈玉树罗。童女掣电策,童男挽雷车。云汉随天流,浩浩如江河。因王长公谒上皇。钧天乐作不可详。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二十五史《艺文志》著录小说资料集解”(11AZD062)的阶段成果。龙仙神仙,教我灵祕。”又一首失题歌诗云:“雷师鸣钟鼓,风伯吹笙簧。西母出穴听,王父吟安厢。”诸如此类,不一一赘举。除诗歌外,赋篇中也有对神仙灵怪故事的述说。其《正都赋》云:“于是神岳双立,冈岩岑崟,灵草蔽崖,嘉木成林,东父翳青盖而遐望。西母使三足之灵禽,丹蛟吹笙,文豹鼓琴,素女抚瑟而安歌。声可意而入心,偓佺起而鹤立,和清响而哀吟。”这段文字似是对都市坊间杂戏表演的一个描述,然其题材是神仙灵怪的。《拟天问》中有牛郎织女、嫦娥奔月的神话传说:“七月七日,牵牛织女,时会天河。月中何有,白兔捣药。”西王母、东王父、牛郎织女被视为神仙是毋庸分辩的,偓佺也是神仙人物,《搜神记》云:“偓佺者,槐山采药父也。好食松实,形体生毛,长七寸,两目更方,能飞行,逐走马。”这几则材料是神仙题材,再看灵怪题材。《傅子》里记载了这样几件怪事:“时太原发冢破棺,棺中有一生妇人,将出与语,生人也。送之京师,问其本事,不知也。视其冢上树木可三十岁,不知此女人三十岁常生于地中邪?将一朝欻生,偶与发冢者会也?”又“长人数丈,身横九亩,两头异颈,四臂共骨,老人生角,男女变化,何益于贤愚邪”,又“乐广为河南尹,郡中前厅多怪疾,后人皆于廊下都邮传中治事,无敢在厅事者,唯广处之,白日户自闭,二子凯横等慑布,广使掘墙孔,得狸乃绝”等。这些记述与当时志怪小说难以轩轾。
傅玄文章著述中征引博物杂记类小说的题材同样不少。朱鸟、炎荒、旸谷、濛汜、昆仑类名物,在其诗赋及文章中曾反复出现。如《拟楚篇》“登昆仑漱玉池”,《杂诗》“旸谷发精曜,九日栖高枝”,《述夏赋》“朱鸟感于炎荒”,《大寒赋》“扶木憔悴于旸谷,若华零落于濛汜”,《驰射马赋》“何逸群之奇骏,生濛汜之遐滨”,等等。《傅子》中类似的记载则更为详细,其《校工篇》有一段描述汉末笔柙的文字,与《西京杂记》中描述“天子笔”的文字如出一辙。《校工篇》云:“尝见汉末一笔之柙,雕以黄金,饰以和璧,缀以隋珠,发以翠羽。此笔非文犀之植,必象齿之管,丰狐之柱,秋兔之翰。”《西京杂记》卷一云:“天子笔管,以错宝为跗,毛皆以秋兔之毫,官师路扈为之。以杂宝为匣,厕以玉璧、翠羽。皆直百金。”《傅子》中还有关于“火浣布”的记载,《三国志·三少帝纪》注引《傅子》云:“汉桓帝时,大将军梁冀以火浣布为单衣,常大会宾客,冀阳争酒,失杯而污之,伪怒,解衣曰:‘烧之!’布得火,炜烨赫然,如烧凡布,垢尽火灭,灿然洁白,若用灰水焉。”关于火浣布,曹丕不以为其实,曾说“天下无切玉之刀,火浣之布”。但裴松之征引的《异物志》和《神异经》却言之凿凿。《异物志》云:“斯调国有火州,在南海中。其上有野火,春夏自生,秋冬自死。有木生于其中而不消也,枝皮更活,秋冬火死则皆枯瘁。其俗常冬采其皮以为布,色小青黑。若尘垢污之,便投火中,则更鲜明也。”《神异经》云:“南荒之外有火山,长三十里,广五十里,其中皆生不烬之木,昼夜火烧,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火中有鼠,重百斤,毛长二尺余,细如丝,可以作布。常居火中,色洞赤,时时出外而色白,以水逐而沃之即死,续其毛,织以为布。”虽《异物志》和《神异经》把火浣布描绘得具体形象而又神奇生动,但毕竟未曾亲见,只是传说。而《傅子》却把这个传说化为现实,更加令人信服。粱冀实有其人,且年代相去也颇近,因此,可信度大增。欲“发明神道之不诬”的干宝,在其《搜神记》中也记载了火浣布。《搜神记》卷十三云:“昆仑之墟,地首也。是惟帝之下都,故其外绝以弱水之深,又环以炎火之山。山上有鸟兽草木,皆生育滋长于炎火之中,故有火浣布。非此山草木之皮枲,则其鸟兽之毛也。汉世,西域旧献此布,中间久绝。至魏初时,人疑其无有。文帝以为火性酷烈,无含生之气,著之《典论》,明其不然之事,绝智者之听。及明帝立,诏三公曰:‘先帝昔著《典论》,不朽之格言。其刊石于庙门之外及太学,与石经并,以永示来世。’至是,西域使人献火浣布袈裟,于是刊灭此论,而天下笑之。”此外,《搜神记》还记载了“火浣衫”:“吴选曹令史刘卓病笃,梦见一人,以白越单衫与之,言曰:‘汝着衫污,火烧便洁也。’卓觉,果有衫在侧,污辄火浣之。”干宝记载西域人献火浣布袈裟和刘卓梦觉而得火浣衫,也是想通过现实印证传说之不诬,增强其可信性,与傅玄颇为神似。
傅玄诗文著述中记载汉晋间名士轶事甚夥,关及人物也很多,如杜畿、祢衡、曹操、刘表、荀彧、荀攸、华歆、管宁、郭嘉、何晏、乐广、傅嘏等等,不一而足。其中对名士轶事的记载与裴启《语林》、刘义庆《世说新语》模样十分相似。如《傅子》云:“王黎为黄门侍郎,轩轩然乃得志,煦煦然乃自乐。傅子难之曰:‘子以圣人无乐,子何乐之甚?’黎曰:‘非我乃圣人也。’”场面活灵活现,人物栩栩如生,言语简短而意味深长,小说韵味十足,杂于《语林》或《世说新语》,恐怕亦难以挑剔。又《傅子》所载:“或问近世大贤君子,答曰:荀令君之仁,荀军师之智。斯可谓近世大贤君子矣。荀令君仁以立德,明以举贤,行无谄黩,谋能应机。孟轲称‘五百年而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命世者’,其荀令君乎!太祖称‘荀令君之进善,不进不休,荀军师之去不止’也。”“敢问今之君子?曰:‘袁郎中积德行俭,华太尉积德居顺,其智可及也,其清不可及也。事上以忠,济下以仁,晏婴、行父何以加诸?’”除《傅子》外,其赋作中也不乏此类记载。如其《乘舆马赋》序云:“往日刘备之初降也,太祖赐之骏马,使自至厩选之。历名马以百数,莫可意者,次至下厩,有的颅马,委弃莫视,瘦悴骨立,刘备取之。众莫不笑之。马超破苏氏坞,坞中有骏马百余匹,自超以下,俱争取肥好者,而将军庞德独取一騧马,形观既丑,众亦笑之。其后刘备奔于荆州,马超战于渭南,逸足电发,追不可逮,众乃服焉。”此文讲述刘备和庞德并有识马之能而初不为人所解,后却为之叹服。行文奇曲,深含寄托,颇有小说意味。另外,其诗文中还多编录民间传奇故事,如其诗《艳歌行》《秋胡行》《秦休女行》等。这些歌咏原有本事,但在流传过程变得更加婉曲离奇,如同小说。《傅子》中亦含民间传奇,如:“汉末有管秋阳者,与弟及伴一人,避乱俱行,天雨雪,粮绝。谓其弟曰:‘今不食伴,则三人俱死。’乃与弟共杀之,得粮达舍。后遇赦无罪。此人可谓善士乎。”管秋阳也许不能称之为善士,但可谓奇士。《傅子》所记《马先生传》亦可视为颇具小说意味的传奇。马钧是一位名誉天下的巧能之士,傅玄极赞其能有异于常,深恨其才不遇于世,具有传奇色彩。
二
傅玄不仅在文章著述中采撷了许多小说素材,更令人称道的是,他把一些小说素材加工成歌诗而广为传唱,最为显著的便是其歌诗《秋胡行》与《秦女休行》两篇。把小说题材的传奇故事改造为有韵且便于传唱的歌诗,更有助于故事的传播与接受,传播面更宽,传播效果更好。
其《秋胡行》云:“秋胡子,娶妇三日,会行仕宦。既享显爵,保兹德音。以禄颐亲,韫此黄金。睹一好妇,采桑路旁。遂下黄金,诱以逢卿。玉磨逾洁,兰动弥馨。源流洁清,水无浊波。奈何秋胡,中道怀邪。美此节妇,高行巍峨。哀哉可愍,自投长河。”又云:“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皎皎洁妇姿,泠泠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迥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严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前一段文字似为诗序,对故事大略做以介绍。曹道衡、沈玉成说:“《秋胡诗》是一首叙事诗,本事出于《列女传》和《西京杂记》。”刘向《列女传·鲁秋洁妇》云:“洁妇者,鲁秋胡子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宦于陈,五年乃归。见路旁妇人采桑,秋胡子悦之,下车谓曰:‘若曝采桑,吾行道远,愿托桑荫下飡下赍休焉。’妇人采桑不辍。秋胡子谓曰:‘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吾有金,愿以与夫人。’妇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纺绩织纴,以供奉衣食,奉二亲,养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淫泆之志。收子之赍与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遗母,使人唤妇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惭。妇曰:‘子束发修身,辞亲往仕,五年乃还,当所悦驰骤,扬尘疾至,今也,乃悦路旁妇人,下子之装,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泆,是污行也。污行不义。夫事亲不孝,则事君不忠;处家不义,则治官不理。孝义并亡,不必遂矣。妾不忍见,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颂曰:‘秋胡西仕,五年乃归。遇妻不识,心有淫思。妻执无二,归而相知。耻夫无义,遂东赴河。’”《西京杂记》所载较为简略,其书云:“昔鲁人秋胡娶妻三月而游宦三年,休,还家,其妇采桑于郊,胡至郊而不识其妻也,见而悦之,乃遗黄金一镒,妻曰:‘妾有夫,游宦不返,幽闺独处,三年于兹,未有被辱如今日也。’采不顾,胡惭而退,至家,问家人妻何在,曰:‘行采桑于郊,未返。’既还,乃向所挑之妇也。夫妻并惭,妻赴沂水而死。”由《列女传》与《西京杂记》所载可知,“秋胡妻”故事流传已久,秋胡妻的节妇形象也已深入人心,傅玄是在前人传说和记录的基础上把秋胡妻的故事加工成歌诗的。其目的就是更好地宣扬礼教节义,为经纶政体之用。
《秦女休行》也是由传奇故事改造而成。秦女故事最早起于民间,后慢慢演化为文学艺术。左延年有歌诗《秦女休行》,讲述燕王妇秦女休“为宗行报仇”,“杀人都市中”而临刑遇赦的传奇故事。郭茂倩《乐府诗集》云:“《秦女休行》,左延年辞。大略言女休为燕王妇,为宗报仇杀人都市,虽被囚系,终以宥赦得宽刑戮也。晋傅玄云庞氏有烈妇,亦言杀人报怨以烈义称。与古辞义同而事异。”
傅玄歌诗《秦女休行》是借旧瓶装新酒,用旧题写时事。正如徐公持先生所说:“此诗与皇甫谧之文,有可能同时之作,一诗一文,共写一事,相得益彰。……今傅玄用来改写‘庞氏女’事,已属旧题写新事。”陈寿《三国志·庞淯传》云:“初,淯外祖父赵安为同县李寿所杀,淯舅兄弟三人同时病死,寿家喜。淯母娥自伤父仇不报,乃帏车袖剑,白日刺寿于都亭前,讫,徐诣县,颜色不变,曰:‘父仇已报,请受戮。’福禄长尹嘉解印绶纵娥,娥不肯去,遂强载还家。会赦得免,州郡叹贵,刊石表闾。”皇甫谧《列女传》记载庞娥亲复仇故事甚为详尽,几近千字。叙述不仅婉曲纡徐,而又惊心动魄,颇具唐传奇的色彩。看看娥亲于都亭之前刺杀李寿的那段描述就知道了,“都亭刺杀”如此描述:“至光和二年二月上旬,以白日清时,于都亭之前,与寿相遇,便下车扣寿马,叱之。寿惊愕,回马欲走。娥亲奋刀斫之,并伤其马。马惊,寿挤道边沟中。娥亲寻复就地斫之,探中树兰,折所持刀。寿被创未死,娥亲因前欲取寿所佩刀杀寿,寿护刀瞋目大呼,跳梁而起。娥亲乃挺身奋手,左抵其额,右桩其喉,反复盘旋,应手而倒。遂拔其刀以截寿头,持诣都亭,归罪有司,徐步诣狱,辞颜不变。”此段描述是何等精细传神,小说意味因文而生。傅玄把这个传奇故事改造为歌诗,但毫不失其传奇色彩。其《秦女休行》云:“庞氏有烈妇,义声驰雍凉。父母家有重怨,仇人暴且强。虽有男兄弟,志弱不能当。烈女念此痛,丹心为寸伤。外若无意者,内潜思无方。白日入都市,怨家如平常。匿剑藏白刃,一奋寻身僵。身首为之异处,伏尸列肆旁。肉与土合成泥,洒血溅飞梁。猛气上干云霓,仇党失守为披攘。一市称烈义,观者收泪并慨忼。百男何当益,不如一女良。烈女直造县门,云父不幸遇祸殃。今仇身以分裂,虽死情益扬。杀人当伏法,义不苟活隳旧章。县令解印绶,令我伤心不忍听。刑部垂头塞耳,令我吏举不能成。烈著希代之绩,义立无穷之名。夫家同受其祚,子子孙孙咸享其荣。今我作歌咏高风,激扬壮发悲且清。”整首诗写得激情饱满,生动浏亮。
确如陆时雍在《古诗镜》中所说:“傅玄《秦女休行》,其事甚奇,而写之不失尺寸。夫情生于文,文生于情,未有事离而情合者也。语语生色,叙赞两工,式得其体。”虽说庞氏烈妇为父报仇故事在皇甫谧《列女传》中描述得已十分详尽,但傅玄《秦女休行》所述情节却有皇甫文所不及处。如傅玄诗中所述“肉土成泥”、“血溅飞梁”的场面是其独有,而皇甫谧文却无。魏明安、赵以武在《傅玄评传》里对此已做说明:“皇甫谧传文详细写了庞娥亲立志复仇的准备和行动过程,交代了杀死仇人李寿后‘归罪有司’,使观者慷慨、县长解印、刑尉同情等细节。这些内容在傅玄诗中夹叙夹议,都有交代。但是,肉土成泥、血溅飞梁这一场面,却是傅玄诗中独有的,突出了这场生死搏斗的惊心动魄,显示了娥亲的‘猛气’。”
傅玄制作《秋胡行》是为了“美此洁妇”,即褒美秋胡妻的贞刚;制作《秦女休行》亦为“作歌咏高风”,即颂扬庞娥亲的义烈,与皇甫谧作《庞娥亲传》的思想一致——皇甫谧“以为父母之仇,不与共天地,盖男子之所为也。而娥亲以女弱之微,念父辱之酷痛,感仇党之凶言,奋剑仇颈,人马俱摧,塞亡父之怨魂,雪三弟之永恨,远古以来,未之有也”——总之,都是为了存重儒教、宣扬礼义。《礼记·曲礼上》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既然傅玄是为宣谕儒学、弘扬王教,便采取儒家传统的礼乐宣教方法。孔子云:“安上治民,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礼以导行,乐以导和,乐最能深入人心,《荀子·乐论》云:“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孔子和荀子都看到了乐具有极佳的教化功能和教化效果。所以,班固《汉书·礼乐志》云:“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故象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其实,这种教化功能和效果,以当今眼光观之,也可以视为传播与接受的功能和效果。因此,傅玄把传奇故事改造为歌诗而广为传唱,其传播与接受的范围和效果,是那些以文字作为传播载体的文言小说无法比拟的。唐代白居易把小说体裁的《长恨歌传》改造为以诗歌为体裁的《长恨歌》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正是因为白居易把《长恨歌传》改造成了《长恨歌》歌诗,而使得“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熟诵于赤县神州”。在那个纸媒不够发达且受众文化水平有限的时代,以传唱为主要传播形式的歌诗在传播效果上,是明显优于以纸媒为主要传播形式的小说的。
三
傅玄诗文著述对小说的征引与改造,对小说材料的留存、小说的传播及后世小说的创作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傅玄诗文著述中留下的大量小说材料,为后世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源泉。正如我们前面所述,他在诗文著述中征引了大量的小说素材,如神仙灵怪类中的西王母、东王公、牛郎织女、偓佺、发冢得生人、乐广掘墙得狸等神话传说,博物杂记类中的炎荒、旸谷、濛汜、汉末笔柙、火浣布等奇地异物,传奇轶事类中的刘备、荀彧、荀攸、郭嘉、王阳、庞娥亲等传奇人物,这些都对后世小说创作或有开创之功。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云:“三国以后,由于儒学的衰微及‘五斗米道’等宗教的兴盛,再加上佛教故事的传入,在士大夫中间产生了较大影响,于是‘志怪’小说就逐步兴起。如傅玄《傅子》中就有‘志怪’的内容。”这段话告诉我们,傅玄的《傅子》受当时思想文化环境的影响,已有“志怪”的内容,可视为志怪小说兴起的前奏。曹道衡、沈玉成两位先生不仅认为《傅子》中记录的志怪内容对志怪小说的逐步兴起有重要影响,而且指出其中记录的名士轶事对“轶事”类小说也有开创之功。他们说:“‘轶事’类小说的内容主要是记载自汉代以来一些名士的言行,其中有一部分确系史实,也有一部分则出于传闻,不全可信。这种记载名人轶事的著作、在现存的书籍中当以东汉应劭《风俗通义》中的《正失》、《愆礼》、《过誉》、《十反》、《穷通》中一些片断为较早。后来三国至晋初人的著作如张骘《文士传》、傅玄《傅子》等书中,也有类似的内容。但像应劭、傅玄记载这些轶事,往往杂以评议。东晋时郭澄之作《郭子》、裴启作《语林》等,则纯记事实,绝少证骘。这些著作今已散佚,仅有少量佚文,它们开创了‘轶事’类小说的先例。”曹、沈二先生敏锐地发现和揭示了《傅子》对“轶事”类小说的开创之功,论述精细确当,对后来研究者教益匪浅。
傅玄的诗文著述不仅对志怪、志人类文言小说有重要影响,对后期的长篇白话章回小说也有重要影响。《三国演义》第十八回“贾文和料敌决胜,夏侯惇拔矢啖睛”中,有一段郭嘉评说曹操有“十胜”袁绍有“十败”的精彩言论,即出于傅玄的《傅子》。《三国志通俗演义》云:“郭嘉入……乃问嘉曰:‘袁绍如此无状,吾欲讨之,恨力不及,如何?’嘉曰:‘刘、项之不敌,公所知也。高祖惟智胜,项羽虽强,终为所擒。今绍有十败,公有十胜,绍兵虽盛,不足惧也: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也;绍以逆动,公以顺率,此义胜也;桓、灵以来,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公以猛纠,此治胜也;绍外宽内忌,所任多亲戚,公外简内明,用人惟才,此度胜也;绍多谋少决,公得策辄行,此谋胜也;绍专收名誉,公以诚待人,此德胜也;绍恤近忽远,公虑无不周,此仁胜也;绍听谗惑乱,公浸润不行,此明胜也;绍是非混淆,公法度严明,此文胜也;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此武胜也。公有此十胜,于以败绍无难矣。’操笑曰:‘如公所言,孤何足以当之!’”这段文字并不见于陈寿《三国志》郭嘉本传,而见于傅玄的《傅子》。《傅子》如此记载:“太祖谓嘉曰:‘本初拥冀州之众,地广兵强,而数为不逊。吾欲讨之,力不敌,如何?’对曰:‘刘、项之不敌,公所知也。汉祖唯智胜,项羽虽强,终为所禽。嘉窃料之,绍有十败,公有十胜,虽兵强,无能为也。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一也。绍以逆动,公奉顺以率天下,此义胜二也。汉末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宽,故不摄,公纠之以猛而上下知制,此治胜三也。绍外宽内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亲戚子弟,公外易简而内机明,用人无疑,唯才所宜,不间远近,此度胜四也。绍多谋少决,失在后事,公策得辄行,应变无穷,此谋胜五也。绍因累世之资,高议揖让以收名誉,士之好言饰外者多归之,公以至心待人,推诚而行,不为虚美,以俭率下,与有功者无所吝,士之忠正远见而有实者皆愿为用,此德胜六也。绍见人饥寒,恤念之形于颜色,其所不见,虑或不及也,所谓妇人之仁耳,公于目前小事,时有所忽,至于大事,与四海接,恩之所加,皆过其望,虽所不见,虑之所周,无不济也,此仁胜七也。绍大臣争权,谗言惑乱,公御下以道,浸润不行,此明胜八也。绍是非不可知,公所是进之以礼,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胜九也。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军人恃之,敌人畏之,此武胜十也。’太祖笑曰:‘如卿所言,孤何德以堪之也!’”比较一下二文便可知:傅文雅赡而详密,罗文通俗而简阔,但其间的源流关系是显而易见的。又如《三国演义》第五十回“诸葛亮智算华容,关云长义释曹操”有:“(曹操)遂捶胸大哭曰:‘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这一情节话语亦出于《傅子》,陈寿《三国志》卷十四《程郭董刘蒋刘传》注引《傅子》:“太祖又云:‘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当其他典籍所载三国事与《傅子》所载有抵牾时,《三国演义》往往从《傅子》之说。如《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论英雄,关公赚城斩车胄”:“郭嘉曰:‘丞相纵不杀备,亦不当使之去。古人云:一日纵敌,万世之患。望丞相察之。’”关于郭嘉在是否杀刘备这一问题上的态度,《魏书》和《傅子》所载不尽相同。《魏书》云:“刘备来奔,以为豫州牧。或谓太祖曰:‘备有英雄志,今不早图,后必为患。’太祖以问嘉,嘉曰:‘有是,然公提剑起义兵,为百姓除暴,推诚仗信以招俊杰,犹惧其未也。今备有英雄名,以穷归己而害之,是害贤为名,则智士将自疑,回心择主,公谁与定天下?夫除一人之患,以沮四海之望,安危之机,不可不察!’太祖笑曰:‘君得之矣。’”《傅子》云:“初,刘备来降,太祖以客礼待之,使为豫州牧。嘉言于太祖曰:‘备有雄才而甚得众心。张飞、关羽者,皆万人之敌也,为之死用。嘉观之,备终不为人下,其谋未可测也。古人有言: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宜早为之所。’是时,太祖奉天子以号令天下,方招怀英雄以明大信,未得从嘉谋。”裴松之注曰:“案《魏书》所云,与《傅子》正反也。”由上可见,《魏书》与《傅子》所记抵牾,但《三国演义》却从《傅子》所记。如果罗贯中确持这种态度,则《傅子》对《三国演义》的影响就未可小觑,因为《傅子》论及三国人物达数十人之多。
总之,傅玄在诗文著述中对小说的征引和改造,既有利于小说材料的留存,亦有助于小说题材的传播。而且,二者是互相促进的,材料留存越多为其传播就提供更大可能,传播范围越广为其材料留存亦制造更多机会;同时,也对后世小说创作题材选取和表现手法产生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