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阿行

2018-11-13 06:57/
青年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骑驴东阿阿胶

⊙ 文 / 张 楚

小时候,爷爷养了一头毛驴。毛驴真是我见过的最慢条斯理也最能吃的家畜了,连猪都不是它的对手。它时常让我想起那些沉默寡言、面目模糊、操劳一生人们却永远记不住名字的农妇。整个暑假,我和老叔戴着破草帽、背着尿素塑料袋、攥着明晃晃的镰刀,去水田边、玉米地、花生地、沟渠旁侧打草。两个人直到日上中天才光着膀子回家。满满的、结结实实的两麻袋野草,那头毛驴两天就吃完了。当然,它低眉耷眼,只是饿了渴了才叫唤两声,从来不会如乡村泼妇般撒泼耍赖骂大街,我对它印象还是不错的。能吃有什么过错呢?谁让它有一个巨大而消化不良的胃呢?后来,那头驴不知何故被爷爷卖掉了,当然,暑假的时候我还会跟老叔去割草。奶奶又养了几只温驯雪白的山羊。

后来我就很少见到毛驴了。每当想起它,我眼前就出现它竖起的大耳、似乎看透了人间悲苦的巨眼以及硕大而齐整的牙齿,然后耳边会响起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所吟唱的那句: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老杜那么多名句,那么多跟社会学、哲学与美学相关联的意象,我却单单将这两句记得最牢靠,怕是跟他愁苦沉郁的面相有关。我也曾经想过,为何唐宋的诗人、词人们都喜欢毛驴呢?李贺骑驴,杜牧骑驴,贾岛骑驴,贾岛还因为骑驴赋诗冲撞过韩愈。私下猜度,最主要的原因怕是毛驴散漫温驯、性拙步缓,断然不会乱踢乱叫乱咬,将酒家的旗帜撕烂,或吓到春游的美娇娘。

然而在东阿阿胶有限公司的毛驴养殖基地,我竟然见到了那么多毛驴,而且是出身名门的黑毛驴。我这才知道,“毛驴”两个字很简单,但关于这个物种的知识太斑驳芜杂了。以外貌来分,可分为乌头驴和三粉驴。如若按照体型来分则稍嫌复杂,不妨赘述如下。大型驴:德州驴、关中驴、广灵驴、晋南驴;中型驴:庆阳驴、泌阳驴、佳米驴;而小型驴则包括华北驴、新疆驴和西南驴。

爷爷养的那头,该是标准的华北驴了。体躯短小,被毛粗刚,毛色浅灰,关节结实,蹄小质坚,远不如德州驴和关中驴高大威猛相貌堂堂。也是在东阿,我第一次知道驴血、驴奶、驴肝、驴心、驴舌也能吃,驴舌养心柔肝,益血滋阴,驴心驴肝对脾胃虚弱、中气下陷、脉向不通者效果显著。好吧,我牢牢记得这些是有些私心,下一部小说里该可能用得着这些细节。那天,在毛驴养殖基地,李浩、徐则臣、邰筐、彭敏他们都抢着跟“黑驴王子”合影,我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充当摄影师。不是别的,只是我觉得这些用来生产阿胶的毛驴太过高大太过英俊,如果说爷爷家的那头灰毛驴像一位朴实憨厚的老农,浑身散发着露珠、倭瓜花和青草的味道,那么这里成群的黑驴太像骄傲的富豪了,满身的阿玛尼,尾巴晃一晃,都是古龙香水的气息。当然,这些漂亮黑驴的驴皮,是制作东阿阿胶的最重要的原料。如果没有它们,就没有东阿阿胶。

也是在东阿,我知道了关于阿胶的另外一个秘密。在阿胶古城,我见到了那口井,井旁竖一石碑,上书“阿水”二字,首四句为:“济水付流三百里,逐出珠泉不盈咫。银床玉甃开苍苔。设沥争兮青石髓。”据说,每年立春,东阿人都会来这里举行汲水仪式。东阿阿胶为何名扬天下?除了黑驴王子,还与这阿水有关。阿井水,发源于太行山脉的一股地下潜流,此水经过地下岩石砾层过滤,水质清洁,又融入钾、钙、纳、镁、锶等矿物质,色绿质重,每立方米水比一般井水或河水重三四斤。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驴皮,有了这样特殊的水,经过几昼几夜火的熬制,才有了名扬天下的东阿阿胶。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泸州老窖,因为有了那里的有机红高粱,有了那里的龙泉井水(此水微甜,呈弱酸性,富含钙、镁等微量元素,能促进酵母繁殖,有利于糖化和发酵),才有了酒中极品。如此看来,一方水土与一方名物,难免有着一种神秘难言的勾连,而正是在这种复杂微妙的勾连中,我们看到了历史的某个切面,这个切面不大,但纹络纵生沟壑纵横,倒比正史更让我们唏嘘。

而在东阿的第一个夜晚,马淑敏女士带我们去东阿阿胶有限公司散步。说实话,漫长的步行让我误以为穿行在一个庞大的公园里。我记得空气里有湖水的腥气、白玉兰的香气,唯独没有现代化工厂的刻板气味。在我的故乡,因为诸多家钢铁厂、箱板纸厂和焦化厂的缘故,空气刺鼻,这味道让你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小憩园中,都摆脱不掉。它让你对生活总是衍生出一种并不明显的绝望:你离不开这里,你唯有沉默。

而翌日白天,我们重游工厂时,我惊讶得下巴差点掉下来。这哪里是工厂?这简直是东欧某个国家的皇家园林:偌大的湖泊蜿蜒流动,小桥连着此岸与彼岸,而水中芦苇与莲蓬、菖蒲、梭鱼草、凤眼莲纵生,葳蕤英挺,蜻蜓与蝴蝶荡波,莲下是游鱼,岸边是树木和红色芍药,芍药开得正好,让人犹念二十四桥明月夜。最让我惊讶的是,湖中许多只黑天鹅在悠闲自在地游泳和捕食。在湖的另一边,是造型清雅独特的几栋灰色中式大楼,红椽黑窗,配上白色廊墙,让人以为身陷江南。每栋楼前竖着长柱,上面分别写着“东阿阿胶”“复方阿胶浆”“桃花姬”“真颜”“黑驴王子”,想来就是相关产品的生产车间了。在极短的时间里,我经历了不可思议、羡慕、钦佩、恍惚等诸多发散性思维的转换。我暗自猜度,这是不是中国最漂亮的现代化工厂呢?它把古典与现代、工艺与艺术、物质与文化结合得如此巧妙且怡然自得,工人在这样的工厂上班,真是幸运幸福的美事。说实话,我当时立马想起了家乡工厂里那些灰头灰脸、戴着口罩仍不停咳嗽的工人。

而在湖边小憩时,我又胡思乱想了起来。一个蹩脚的小说家能想到什么?只有小说。这黑驴怕就是小说的故事了吧?故事是小说的底色、小说的根本,故事如果天然有缺陷,怎么能构建起经得住推敲的文本?而如果故事结实健壮、骨骼清奇,则是一篇好小说的起点。那么阿水呢?阿水就是小说的细节。水质特殊清亮,闪烁着天然的光芒,无疑就是小说中饱满润泽的细节,它不可思议、它妙手偶得、它蠢蠢欲动、它美艳不可方物,约翰·加德纳在《小说的艺术》中将细节比作“证据”,就像几何定理和统计分析中的证据一样。当一个细节能调动我们的感官时,它就是“确切”和“具体”的。细节应该被读者看到、听到、闻到、尝到或触摸到。或许可以说,细致、确切、具体的细节是小说的生命。而生产车间呢?生产车间就是小说的形式感。驴皮与阿水的煎熬与塑形必须在车间里完成,犹如故事和细节必须以巧妙的形式展现出来,如果形式庸俗没有创意,那么驴皮与阿水也不会在水与火的碰撞、纠缠中脱胎换骨,小说也会因为缺乏必要新颖的表述方式显得陈旧荒蛮、没有美感。

好吧,小说家的思维总是莫名其妙地发散,我还想到了水土与作家的关系。东阿之所以产阿胶,是因为有东阿驴和阿水,地理条件和气候条件使然,而一个地方的作家,也因为生活习性、风俗、气候的关系,会无形中构建出某种共同的气质与特点,比如爱尔兰作家。爱尔兰国域狭小,信奉天主教,气候潮湿多雨,用托宾的话讲,就是爱尔兰的“文学中只有下雨或即将下雨,牧师,挨饿,贫穷,痛苦,受苦,出国……”,而乔伊斯、威廉·特雷佛、托宾、克莱尔·吉根,他们的小说里,都写的是普通人最日常的生活,在这种平庸的日常里,我们却读出了伤感与诗意、万物艰辛和万物明媚……

我形而下的思考是被朋友们的召唤声打断的。他们说,马上要吃午饭了。我的味蕾又要饕餮一顿了。美妙的午饭肯定跟驴肉或阿胶有关,昨天,我们就品尝到了传说中的极品驴肉火锅,那真是让人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筷子啊。而今天会是如何的盛宴?我闭上眼睛,马上想到了那些关于阿胶的美食:阿胶海参汤、鸭肝阿胶粥、阿胶蒸燕窝、胶艾炖羊肉……当然我最爱吃的还是驴板肠,是谁说过,宁舍孩子娘,不舍驴板肠。作家有一副好身板才能写出好文章,我如是安慰自己,所以,多吃点驴肉,多吃点东阿阿胶,总是没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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