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觞上的书圣

2018-11-13 06:57李晓君
青年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兰亭序书法

⊙ 文 / 李晓君

春天的羽觞像一枚枚斑驳的微型的古镜,当它们盛满酒——酒中倒映着桃花和竹叶的幻影——被一双双修长的手投放到溪流,酒和水中的形象呈现出双重的虚幻和荡漾。

筑室东土,既是出于对北方战乱的一种无奈逃避,更是对春天、对温暖南方的一种不可抑制的抵近。我坐在众人当中,谢安、谢万、孙绰等山阴名流,他们或矜持,或慷慨,或衔杯,或抚琴,春阳落在他们鲜艳的衣裳上,落在他们微醺的神采奕奕的脸上,也落在我的儿子——凝之、徽之、献之——的身上、脸上,他们折服于父亲“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超然物外的仪态,端庄而不失萧散。

溪水萦绕,仿佛春天的节律悠长无尽,水中一张张被洗涤的笑靥,如墨汁注入水中,摇曳、升腾,化为乌有。这种突然而至的悲伤感,如溪上落英,骤然间铺满了我的心底。乘着酒兴,我用鼠须笔在蚕茧纸上写下《兰亭序》。序文里由喜而悲的情绪导致了一千六百多年后的一场大辩论。

一九六五年六月,《光明日报》连载了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洋洋洒洒两万余言。此前,在南京戚家山、人台山等地,陆续出土了东晋谢鲲墓志、王兴之夫妇墓志,以及王兴之女丹虎、子闽之等墓志。根据出土墓志的隶书笔意,郭沫若认为《兰亭序》并非出自我手,其彷如唐人真行笔意的序言,出自我的第七代孙陈隋间的智永和尚。高二适随后在《光明日报》撰文反驳,坚持认为我是兰亭序文的作者和书写者。此后,不少文化界、考古界、书法界的人士加入这场大辩论中。

早在梁人刘义庆所撰《世说新语·企羡篇》中,便出现了《兰亭集序》之名,“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但梁人刘孝标作注时,引文却是《临河序》。《兰亭序》方三百二十四字,《临河序》则只有一百五十三字,前者比后者多出一百七十一字。《临河序》中未出现我一时兴尽,情随事迁,由喜转悲的文字。这也成为后人对《兰亭序》真伪问题争论的一个焦点。

当举觞的东土名士们——彷如一个个执镜者,畅饮、吟咏之时,断不会想到,永和九年暮春“上巳节”的这场约会,会为历史布下这样一个巨大的迷局。除非专业的书家,通过对我书法的深入临摹,才能窥探这迷局的蛛丝马迹,对于不再将书法练习作为日常书写行为的人来说,他们是隔岸观火的看客,在历史的迷局之外,完全不登其堂奥。

显然,这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我生活的那个年代,战争频仍,经过黄巾起义、八王之乱,继而南北分裂,社会秩序已经解体,政治上的动乱与黑暗,在人们思想上带来的变化就是,汉朝“独尊儒术”的局面彻底崩溃,经学“克己复礼”的礼法观念被冲破,崇尚老庄的人生哲学大行其道,直接欣赏人格个性、尊重个人自我价值成为一种风尚。这既是一种命运,也是一种幸运。如我一般的士大夫,追求虚静、空灵、自然、淡泊,不拘礼法、放浪不羁、超尘绝俗。与郭沫若同时代的作家鲁迅,写过一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酒之关系》,大意是说我生活的年代以及稍早一些的魏朝,是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是一个饮酒狂欢的时代,是一个服药养生、信奉道教的年代,对此我不否认。

作为一个被后人反复研究揣摩的书法家,人们将我抬到“书圣”的地位。我认为与郭沫若同时的学者宗白华说得好:“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这优美的自由的心灵找到一种最适宜于表现他自己的艺术,这就是书法中的行草。行草艺术纯系一片神机,无法而有法,全在于下笔时点画自如,一点一拂皆有情趣,从头至尾,一气呵成,如天马行空,游行自在……这种超妙的艺术,只有晋人萧散超脱的心灵,才能心手相应,登峰造极。”(《美学与意境》)请留意这段文字,我觉得这是破译《兰亭序》真伪的重要密码,郭沫若认为《兰亭序》出自隋唐人之手,可是在崇尚法度的唐人笔下,何曾出现一幅类似《兰亭序》这样随机处理、千变万化、天真自然的行书?只有晋人才能写出这样“一片神机”“无法而有法”的行书。

我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与我同处魏晋时代的顾恺之、谢灵运、陶渊明、“竹林七贤”们,都好清谈、玄学、老庄。时代的变幻莫测,化为我笔下气韵生动的线条,生命如此脆弱,政治也如此压抑,不如到春天的溪流旁流觞欢愉,纵情笔墨。当我们将终生的精力投放到自然与书艺,而不是谋求官职、寻求仕途的安慰,我的内心是充盈而愉悦的。我愿永远与春天为邻。我也愿意成为自然最忠诚的朋友。

我从对自然万象的窥视中,洞悉了书法的奥秘。我对鹅情有独钟。人们说我的书法“飘若浮云,矫若游龙”,那是因为我从鹅的身上体会到用笔、使转的妙处。我爱鹅的故事在山阴广为流传。有一次,听说会稽有个孤居老妪养了一只好鹅,善于鸣叫,便携亲带友驾车前去,一睹为快。老妪听说我来,竟然将鹅杀了烹饪好准备款待我,真让我哭笑不得,叹息了数日。还有一次,听说山阴有个道士养了一群好鹅,我兴冲冲地去拜访,希望用重金买下,结果道士希望用我的书法换他的鹅,我若肯为他写一篇《道德经》,他便将群鹅赠给我,这是两全其美的事,他得到了我的书法,我也满意地笼鹅而归。

对自然万物的悉心体悟,使我的书艺一改汉隶的质朴浑穆,而呈现出一种流美多变、自然清爽的风格。我的书法与我的内心世界、外在风度越来越浑然一体,即你们说的“风流潇洒、飘逸超群”。我曾撰文《笔势论十二章》,将我书写的心得和盘托出:“每作一横画,如列阵之排云;每作一戈,如百钧之弩发;每作一点,如危峰之坠石,屈折如钢钩;每作一牵,如万岁之枯藤;每作一放纵,如足行之趋骤。状如惊蛇之透水,激楚浪以成文……”唐代有个叫孙过庭的人,学我的书法很像,可惜他英年早逝,否则在书法上的造诣也是不可估量的。他对我取法自然物象的书写,也有过精彩描述:“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

我们来到水边,“漱清源以涤秽”,行修禊之礼。举觞将酒洒在水中,用兰草蘸上带酒的水洒到身上,以驱走身上的邪气。这一传统渊源已久。无非是贪恋生命的美好,祈求益寿延年。我们王氏是道教——五斗米教的虔诚信徒。张道陵永和六年作道书二十四篇,称“太清玄元”,创立道派,凡入道者须纳米五斗,故称“五斗米道”。服食养性,某种程度上,比书写花去的时间更多。我与许多道士交往密切,对道教的教仪和教规熟稔并恪守。我有七子一女,他们都随我修道,有的比我还痴迷,甚至招来杀身之祸——次子王凝之,他在做会稽内史的时候,遭到农民起义军孙恩的攻打,他不听左右建议做好守城的准备,而去室内请祷,吁请鬼兵相助,结果城破身亡。这也成为后人诟病我们王氏的一个原因。我最小儿子官奴(王献之)的小女玉润与另一个孙子不幸夭折,我在给一位道士朋友的信中,抒发了自己的忏悔之意。多年以后,历经官场的风波与磨难,我也在父母的墓前立下誓言,永不再做官!并将道教和老、庄的训诫看得同对国家的忠、父母的孝一样庄严和神圣。不仕以后,我与东土的士人名流悠游于山水之间,服食采药,弋钓为娱,回首往日,恍如梦境。

曾经,骠骑将军王述稍有名气,但我却看不起他,与他不和。他先做会稽内史,因为母亲亡故住在郡中,我接替王述出任会稽内史,只去吊唁过一次,就不再去拜访了。王述每次听到角声,都误认为是我去看望他,连忙打扫庭院等候我到来,如此过了几年,我最终也没去。他对此恨恨不已。后来他任扬州刺史,临上任前在郡里走了一遭,就是不拜访我。再后来,他仕途更显,成为我的上司,所有的刑罚政令都要考核,弄得主事官员疲于应对,让我深感羞耻。我曾对我的七个儿子说,我不比他差,但地位待遇如此悬殊,恐怕是你们不如王坦之(王述之子)的缘故吧。

我的任性和清高有时成为我淡泊绝俗品行的压舱石,有时却成为我结仇树敌的脏水。比如王述即是如此。我的名气越大,敌人越会拿我的任情纵性说事。曾几何时,我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不爱说话,显得木讷,没有那种早慧孩子的聪明劲,人们并不看好我。及至成年,才开始崭露头角,但也以耿直著称。耿直有时与清高和任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某次,太尉郗鉴派门生到我伯父王导家选女婿,在东厢房挨个看了一下,回去报告郗太尉,说王家的少年个个不错,但听说我来为您选婿顿时一个个显得矜持起来,唯独一个人,卧在东床袒胸露肚吃着东西,就好像不知道一样。谁料郗太尉一听,连称好,这就是我要选的好女婿。并非所有人都像我岳父一样,具有不凡的识人的眼力。大多数人还是世俗的,平庸的,他们以所谓公认的标准取人。这正是造成一些有个性的独异的人才怀才不遇的重要原因。大才或奇才总是孤独的,他不会与人周旋,说言不由衷的恭维话。我是否奇才、大才,且不说,但人们求证我书法水平时,我则毫不夸饰地说:“我书比钟繇,当抗行;比张芝草,犹当雁行也。”我的小儿子献之最像我,书法造诣也最高,因而人们以“二王”并称我父子俩。有次,谢安问献之,你的书法与令尊谁更好,小子脱口而出,比我父亲强。基因如此。任性、清高次第在我的孩儿们身上凸显。

我们王氏一族,将毕生精力用在书艺。相比于建功立业、开疆拓土、社稷民生,沉迷书艺,在一点一画之间,在字里行间反复推敲琢磨,寻求这微妙的平衡与美感,显得多么无用啊。所以有人说,“诗赋小道,壮夫不为”。而我则认为不然,我信奉“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的哲理。书法是最接近真理的艺术。书法在模仿自然的过程中,抽象出一种高于存在、高于本质的东西,它独立于物象之外,甚至独立于时间之外,它是无意义的,如果说早期它还兼有实用的功能的话——是为了传递信息、表情达意,那么,到了我这里,这部分功能可以说极大地弱化了,几乎等于零,更多的是追求审美、追求艺术性。后人孙过庭就说过:“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意思是说,使转是草书最本质的东西,缺乏使转,草书是不成立的;但楷书的点画缺乏艺术的美感,它至少还有传递信息的功能。正是这实用以外的一点点艺术性的东西,耗费了我们家族毕生的光阴,但我知道我们也将以此流传千古。

我是美这杯毒酒最深刻的饮者。后人袁昂在《古今书评》中说道:“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而孙过庭说我书法:“收敛而不失于拘束;脱易而不失规矩;温柔而不伤于软缓;躁勇而不失于剽迫;狐疑而不溺于滞涩;迟重而不使之蹇钝;轻琐而不染于俗吏。”他们都从韵味、风神上把握了我书法的特质。我把天趣盎然视为书法的最高格调,而要做到书写的天趣盎然,必然是人格上的独立、精神上的自由、悠游于宇宙天地之间的纵情无拘束的畅达逍遥。具体到书法本身,我认为:字势倚侧而不失重心,用笔轻重合度而富有变化,字距疏密分布得宜,错落有致,左右相互避让,映带成趣,或若“水口之蝌蚪”,或若“高山之坠石”,造法自然,全无人工雕琢之气。后人从我诸帖《快雪时晴帖》《孔侍中郎帖》《平安帖》《奉橘帖》《丧乱贴》《兰亭序》中逐渐悟到这些道理。

后来他们对我的书法总结出八个字:“不激不励,风规自远。”

遗憾的是,对于一千六百年之后的读者来说,他们已看不到我书法的真迹。也许从之前更早的几百年间开始,我的真迹就在世上失传了。在充实与虚无之间,在短暂的生命与无限的可能性之间,我的面目愈益模糊,处在神秘的云端。人们通过一些后代翻刻的碑版、钩摹的字帖来学习我的书艺,他们隔靴搔痒,隔山打牛。有的一辈子不得其要义,在悻悻中度过了孤独而绝望的一生;有的偶尔在电闪雷鸣之夜突然获得一两点启示,把握到我书法的蛛丝马迹,便披衣奋起,皓首穷经,也度过了白首不悔、默默无闻的一生;有的将在纸上的徘徊,变为山阴道上现实的疯癫与愤懑,将宝贵的一生葬送在一个错误而美丽的念想里。

世上出现越多我的书艺的临习者,就越偏移了我书法的本来面目。甚至在年代久远之后高大敞亮的展览里,挂满了临习我书法的庸鄙之作。我看到肉铺里,屠夫在卖肉的间隙,在案上临习《圣教序》;背着婴儿的农妇在干活的余暇里写着《兰亭序》;送快递小哥在短暂的歇脚的时刻临习《乐毅论》;甚至蓬头污垢的乞丐匍匐在地上不是点数着硬币,而是执笔写《黄庭经》……不一枚举。曾经,有一个背影心酸地刻在我的眼里,在书法展厅里,一个人专注地看着展览,他光膀的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强烈地散发出一种足有几个月未曾换洗的味道,这件背心更像一张蜘蛛网,破烂如此。我为这些人深深感动,他们是我书法的真正爱好者,他们的热爱是超功利的,无欲求的。但我又深深为他们悲哀。书法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侧漏,是高贵的心灵不受陈法约束的审美性的唤醒与吟唱,是孟子所言“充实而有光辉”的“大”“圣”和“精神”。

《老子》曰:“大音希声。”

《庄子·天地》云:“无声之中,独闻和焉。”

陆机也说:“繁会之音,生于绝弦。”

书法,是这样一种对存在领悟后的返照。游戏和娱乐只会玷污书法的名声。真正的书法家始终是孤独的,而不是群体的狂欢与运动。它是个人寂然的颖悟求索,去伪存真。比我晚出生数十年的陶渊明,我曾经在他的家乡做过刺史,据说他家里挂着一张无弦琴,他曾作诗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我觉得我们彼此心意相通。

我在世时已经获得巨大的名声。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世对我的评价愈来愈高。唐太宗说:“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太宗皇帝酷爱我的书法达到痴迷的程度。他藏有我的书法作品二千二百余卷,自然,作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他也不会放过。《兰亭序》曾传到我第七世孙智永和尚那里,他临死前将它传给了弟子辩才和尚。唐太宗听说后,多次派人上门求购,辩才都否认《兰亭序》在他那里。帝国的皇帝岂是吃素的,他派监察御史萧翼扮成书生前往与辩才混熟,待到时日,萧翼拿出几幅我的真迹给辩才欣赏,兴之所至,辩才从秘藏处取出《兰亭序》给萧翼看,萧翼顿时亮出身份,将《兰亭序》取走。太宗死后,将《兰亭序》殉葬于昭陵,此后再无人见过这本《兰亭序》。所幸,唐太宗在位时,曾让朝廷中有名望的书法家临摹了数本《兰亭序》,作为赏赐给大臣的礼物。流传在世的有虞世南临本、褚遂良临本、冯承素摹本,后世还有黄绢本兰亭、陈鉴摹本、定武本兰亭传世。这几个临本或摹本,让后世的书法家们疯狂,在它们背后,站立着一长串的名字: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杨凝式、欧阳修、蔡襄、苏轼、米芾、黄庭坚、赵孟頫、董其昌、祝允明、沈周、文徵明、王宠、王铎、朱耷(八大山人)……

及至后来,我的真迹完全失传。仅凭数卷临本或摹本及一些刻帖,我依然活在一个巨大的荣耀和光环里,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黄纸易朽,而墨迹永传。我们汉人创造性地发明了象形文字,又在历代书家的努力之下,诞生了书法艺术。时移世易,书体数变,书法也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风貌和美感,人们用这些词来形容:沉雄,豪劲,清丽,和婉,端庄,厚重,倜傥,俊逸,浑厚,苍穆,高逸,幽雅,恬淡,浓郁,萧散,朴茂……书者,心画也。作为一种穿透人生的艺术,一种幻象,我,以及后代的书写者们在一条充满悲壮和幻灭感的路上,在一座熊熊燃烧的祭坛前,奉献了自己的生命和全部才智。

此刻,临河而坐,水中出现了我的面影。在双耳酒器——羽觞的悠游中,渐渐沉入水底。

人的命运如曲颈白鹅,亦如羽觞,在清溪上,春阳里,呈现最盛大的华美,我只愿这极尽美好的一切在化为乌有之前,常驻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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