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耕玉
父
亲抱回一只小黑狗,说是从路上捡到的。小黑狗长着两只滴溜溜的黑眼睛,一身黑绒绒的毛发。更使我喜欢的是,它活蹦乱跳,反应灵敏,痛则叫,快活也叫。没几天,我就和它混熟了。妈妈喂食时,不在意喊起“黑子”,小黑狗开始朝我看,我也叫了一声“黑子”,它噌的蹦了一下。自此,一家人都叫它“黑子”。春天,黑子好奇地盯住门口桃树枝头的毛桃,时而哇哇叫唤几声,仿佛要它们快落下来似的,而桃子在黑子的一阵阵叫声中鼓胀泛红,渐渐压弯枝头。我看见一只熟桃掉落,悄悄碰着黑子的脑袋,像故意告诉它:我来啦。而黑子惊叫着蹦跶了两下,抬头对住枝头咬了几声,然后站着发懵。滚落在一边的桃子,安闲地张着红扑扑的脸。黑子终于看见,走去用鼻子去嗅了嗅,却走开了,一副大智若愚相。我走到哪儿,黑子就跟到哪儿。五月,我和黑子逗留在豆垅边,坐在浮动着浓郁蚕豆花香的阳光里。黑子对着一串串嗤嗤张开的蚕豆花,长长短短地叫着,蚕豆花儿仿佛应和着黑子叫的节奏而快乐地盛开。我还觉得黑子的眼睛、鼻子、嘴巴与蚕豆花瓣有些相似。黑子呆立着,不想离开,仿佛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家住在河岸上,门前是一大片田园,西河边有一座风车。我喜欢看风车车水,黑子总是跑在前面,抢先去追逐风车。这是一座六桅帆叶的圆柱型庞然大物,只要有风,每根杆桅上帆叶迎风鼓荡着,老远就听到风车吱呀呀地转动的声音,再走近些,就听到木槽呼啦啦的抽水的声音与水流涌入秧田的哗啦啦的声音,合成一支农耕车水交响曲。
那时我不知道、也不会理解堂吉诃德推风车的故事,只是把风车当作天然有趣的游戏,狗与人一样,也有这个天性。我从土墩上腾地攀上一根横轴,倚桅杆而坐,随同风车悠悠地转圈,惬意得很。黑子在地面干瞪眼,我说你就在下面看吧,它却对着我咬。一次,我把它抱上来,它却要站在车轴上,没立稳掉了下去。息风了,黑子模仿我,也从土墩上跳上车轴仍然立着。我推着风车转动,它得意洋洋,很快自个儿能跳上跳下。风起了,我又坐上车轴唱起歌,黑子竟然嗖地一下跳上前边一根横轴,也学我用一只腿抱住桅杆,后来就松开,稳稳地蹲在横木上。令我惊奇的是,当风大车速增快的时候,我不敢再坐在上面,黑子却没有下来,大风掀动它的毛发,它像个骑士一般立着,得意地看看我。
黑子对槽桶车水很好奇。那长长的伸入河心的木制齿轮,顺着木板槽上下转动,打上来的水清澈透凉,涌出槽桶时水花四处飞溅,然后流向烈日下干渴的秧苗田。我赤着膊,用双手去接水花,黑子兴奋得乱蹦乱跳,让泼喇喇的水花打在它身上。它不时抖动一身水珠的绒毛,又快活地去咬水花。那晶莹透亮的水花,不停息地逗弄黑子,黑子贪恋着与水花欢快地嬉戏,不肯离去。
屋西侧荷塘里有鱼有蟹,每年腊月都要戽水抓鱼过年。父亲让我守在鱼堆旁边,两三只猫都围拢了过来,黑子也蹲在鱼堆旁,帮我看着。邻家小花猫动作敏捷,冷不防叼走一条大鲫鱼。我只顾看父亲和叔叔在水洼里抓鱼,突然,黑子吼叫着向偷嘴的花猫扑上去,小花猫不得不放下鱼溜走。每次猫爪偷偷伸过来时,都被黑子逮住。当小花猫又一次潜入鱼堆时,黑子动怒了,两只前爪按住猫的头颈猛咬,吓得猫们再也不敢靠近鱼堆,猫骨子里怕狗。当我捡出小鱼,撂给蹲在远处的猫吃时,黑子也朝猫哼哼,又表现出风度。
麦收季节。这天我生病躺在床上,黑子随父亲去了地头。一会儿,它嘴里叼着麦穗,跑了回来,亲昵地叫着要给我看。它见我没有动静,在屋内转了两圈,就蹲在床边陪我。它朝我看着,又不停地动弹着。我感受到黑子对我的关爱,直到我睁开眼看它,微笑着说:黑子,去地里玩吧。它才朝我摆摆尾巴,走出屋子,一溜烟跑了。
黑子随父亲去地里,父亲不让它到麦地里乱窜,它就在田埂上蹲着,看弓下腰的父亲把一片片的麦穗握在手中,挥动镰刀,风起云落,立着的麦秆一片一片倒伏在地。晌午,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云彩,烈日直射下来,烤着父亲光着的脊背和胳膊,汗水流淌着,脖子根与裤腰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渍。突然,黑子奇怪地看到被镰刀箍倒的一大扎麦秆又竖立起来,便叫了几声,没有动静,它走了过去,看见父亲歪倒在麦地,镰刀滑落在一边。父亲热得一时昏厥过去,黑子对他哇哇叫喊着。父亲被叫醒过来,拿起水壶喝水,然后吃力地站起来,到树荫下歇一会儿。父亲抱住黑子说:今天多亏有你在我身边,好伙计哎。
夏天,我常常和堂兄泡在河里。黑子不愿下水,站在河岸上看着。当我一个猛子扎入水底,迟迟不露出水面时,它会着急地对着水面汪汪直叫。堂兄给黑子做了个溺水动作,双手慌张乱舞喊救命,大概黑子见我在场,只是看着。
这天,堂兄走亲戚去了,我割完草独自下河凫水,让黑子蹲在我的衣服旁边。它对着我汪汪直叫,我知道它不让我一个人下河,妈妈叮嘱我时,黑子也在场。我大声说:没事的,黑子,我游给你看。说罢,扑嗵一声跃入水里,淌到了河中心。黑子站在岸上紧紧盯住我。天气燥热,我割草累了一身汗,由于热身子浸入凉水,突然腿子抽筋,小腿肚痉挛得难受,不能动弹。我慌乱地挥动手臂,只叫了一声,黑子救命……就身不由己沉入水里。因为我身体瘦小,半沉半浮。我还能听到黑子急促的叫声……在我模糊意识中,黑子救不了我,但又希望黑子创造奇迹,能叫人来救我。我两眼睁着,只见一片水绿的世界,憋不住气只顾喝水,闭起嘴,鼻子就喝水。我两手下意识地划动,仿佛自己成了一条鱼,可是鱼在水里自由地活着,而我却不能。恍惚中,我觉得已被死神带走,已不清楚后来父亲把我托出水面。
父亲就在附近田里插秧。是听父亲说,黑子猛叫着向他跑来,他知道出事了,丢下秧框,急忙跑向河边。我喝足了水,肚皮圆鼓鼓的,像个西瓜。父亲把我抱上岸,使劲打我屁股,我哇地一声大哭,肚子里水吐出了大半。黑子见我活了过来,挨着我又是蹬腿翘首又是摆尾巴。我感到黑子不寻常,有灵性,会是我最忠诚的伙伴。父亲称黑子又立了大功,亲昵地拍拍它,吃肉时也给它一份。
两年后黑子长大了,又高又壮实,这时我才知道它是公狗。
每天放学回家,黑子都会来桥头迎我。这是东河上一座木桥,桥那边河岸住有几户人家。开始,黑子会过桥跑到村口迎我,后来,几个小屁孩合起伙来拦阻黑子,不让它过桥,黑子不会去进攻咬他们,就在桥这边等我。这些兔崽子欺负黑子,我心里好不自在,但也不希望黑子跑到村口,在桥头等我也罢。
没过几天,我老远看见黑子在桥头立着。桥上还有条狗,是桥头丁四家的黄狗,叫皇姑。这名字好听,却是条咬人的母狗,平时一直被拴在院子里,我走过院门口,它看着我,都要凶恶地叫几下,两眼放射出幽暗逼人的光来,让人胆颤。今儿怎么会放出来呢?我害怕遭黄狗咬。拐了个弯一看,才知道是丁四家的丁扣子,放出皇姑来挑逗和进攻黑子,他身边还站着队长家儿子。丁扣子生着跟他老子一样的“牛眼睛”,在孩子们面前称王。
走近桥头,我停住,偷偷捡了一块砖头放入书包。黄狗还在桥上磨蹭,它不肯过桥,硬是被丁扣子吆喝撵着。他一边扔土块,一边喊:皇姑,你咬了黑杂种,回来赏你肉骨头吃。黄狗走过桥去,丁扣子和队长家儿子只顾吆喝助威,没有掉头看我,直到我跨上桥,他们才唏嘘起来。我心内扑通扑通,只怕帮不了黑子,自己和黑子都被恶狗咬伤。到了桥这边,我把手伸进书包,握住砖块,随时准备出击。丁扣子密切注视我,停了一刻,又叫喊起来。我手里砖头也不会轻易出手,因为一出手会引起一场鏖战。
黄狗朝我看看,只是射出对待陌生人那一股幽暗逼人的目光,没有发声,没有扑上来咬我。我也就没有亮出砖块,而是慢慢避开它。黑子见到我也不像往常迎上来蹦跳撒欢,只是立着纹丝不动,眼睛像在看我又不像在看我。我走到黑子后面,唤它回家。然而,黑子仍高抬着头,立着不动。
现场出乎我与丁扣子们的意料。
皇姑没有进攻黑子的意思,黑子对皇姑也没有丝毫畏惧。两只狗一高一矮,静静地对视着。
只听到桥那边哓哓不休,丁扣子不满地呵斥和鼓噪着皇姑,而皇姑却置若罔闻,像黑子一样静静地立着,两眼凝视前方,虽露出些陌生,却没有敌意,全然没有了那两股凶狠逼人的幽暗之光。我十分惊奇这条恶狗怎么变得如此温良?仔细看皇姑眼里还有些迷离,并对黑子叫了起来,不是那种凶猛的恶叫,而像是一种搭讪,或许是一种诉求,我想黑子会听懂的,否则,它不会两眼温和地看过去。
黑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大大咧咧地挺立,刚长成的一身乌亮的毛发,显得雄性十足,已经看不出小狗的模样。眼睛也变大了,且有了几分尊严,但不藏一丝凶狠和野蛮。当然,惹怒了它,也会凶狠咬人。前天,我抚摸它,它不让碰背上毛,我偏摸,惹得它一蹦三尺高,差点儿被它咬了。今天,与黄狗对峙,本以为会激起它的野性,抵御并打败黄狗,没想到它俩化敌为友了。
皇姑叫了几声之后,黑子竟然主动向它靠了过来,在相距大约五步的地方停住。皇姑盯住黑子,又叫唤起来,黑子也叫唤起来,仿佛两个在斗嘴,一个说你过来呀,另一个说你咋不过来。皇姑叫声停下,两眼仍滴溜溜地紧盯黑子,当黑子眼睛向上仰起头时,它又叫了两声,把黑子目光拉了回来,接着又温柔地叫了两声,黑子便向前走了两步,眼睛也盯住皇姑。皇姑立着不动,仍然对着黑子叫唤,仿佛有股要强妇人的蛮劲。黑子又仰起头叫唤,我臆想着黑子也自尊心强,不会听皇姑摆布,而只见它浑身毛发都竖起,黑子还是眼睛盯着皇姑,发出期求的叫声。这时,我才想到狗叫窝,我见过狗叫窝。
丁扣子听他家皇姑的叫声没有进攻的意思,索性和队长家儿子从桥上跑了过来。他朝我瞪了瞪眼,我不理睬他,像没有看见他一样。他唆使皇姑向黑子进攻。
皇姑像没有看到主人一样,依然站住对着黑子叫唤,声音尖利。同样,黑子也应和着叫唤,声音浑厚。它们止不住身体骚动起来,叫唤愈来愈急切,开始自由地挪动步子,步子配合着叫声,步子愈来愈杂乱,慢慢相互靠近……这时,雌雄两条狗已目中无人。只见黑子主动靠拢皇姑,它憋得两眼发红,下身狗鞭直挺挺地伸出老长,我臊得很,其实也正常。
丁扣子说:不好,狗发情了!
而队长家的儿子以为黑子想咬皇姑,没等丁扣子说完,就用手中树枝迎头扑打黑子。然而,却惹怒皇姑猛窜上来咬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吓得他哭叫着直往后退,差点跌入河里。幸而咬伤的是腿子,裤子被撕咬破,血流了出来。丁扣子赶紧甩出手里绳索,套住皇姑的脖子牵着往回走,皇姑哇哇哇不依,挣脱着。丁扣子朝我凸出砖块印记的书包瞪了一眼,然后就拉着皇姑和队长家儿子上桥走了。黑子仍望着皇姑,伸出老长的狗鞭仍然没有收敛,我讨厌它这样,拿出砖块威慑说,你咋和这条恶狗好上呢?黑子全然不听我说,惘然若失,再没有刚才的风度。它没有跟着我,而是独自沿着河坎走了。
晚饭时辰,黑子还是没有回家,我正要出去找,只见队长娘子带着儿子找上门来了。她赖黑子咬了她家儿子,只顾让父亲看儿子的伤口和沾有血迹的裤子。我说不是我家黑子咬的,是丁扣子家皇姑咬的。她朝我瞪瞪眼,不理睬我。父亲不想得罪队长娘子,打了我一个耳光说:你不把黑子引到桥头,不就不会惹出事来了么?我含着眼泪,仍叫她儿子说,是不是被丁扣子家皇姑咬的?她儿子点头。这时,队长娘子凑近父亲小声嘀咕了几句,我听得出她是说黑子发情挑逗了皇姑。我想争辩,又遭父亲阻挡说,还说啥,去把这畜生找回来。队长娘子这才带着儿子离开,她走后,父亲让妈妈备了一份赔礼,连晚给队长家送去。
我忿忿不平,并预感到黑子要挨打了。
西河边没有人家,河坎上草木繁盛,是黑子自由活动和奔跑的地方。我也常常到这里来看鸟窝蛇穴,捉蝈蝈,摘野果,这是村上唯一的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黑子来去都是从河岸上走。我走过风车时,站住叫了一声黑子,没想到黑子就在路边,见到我后蓦然转回身溜了。河岸边种的豇豆苗扁豆苗爬满树干和路面,黑子熟练地穿空而行,以前它常被枝蔓缠住,总是我帮它解开,今儿它长大了,自己会挣断枝蔓,从中解脱出来,腾地一下溜了。我看见黑子跑得飞快,前足腾空而起,一蹿老高,在夕阳辉映下黑色的皮毛光芒四射,这时田野一片寂静。我顿然改变了对黑子的印象,感到这时的黑子让人望尘莫及。黑子奔跑在河坎上,奔跑在五月的草木葱笼之中,何等洒脱从容。它身上有一股野性和灵性,只有在无人的西河边才得以呈现,那场景实在令人震憾。
西河边河坎上有几株桑树,已经结果。每次黑子嘴巴被染得紫红,我知道它是在河坎上吃了桑葚回来。今天桑葚落满一地,不见黑子的踪影。我叫了几声黑子,也不见动静,黑子执意躲避我,我不会找着它。想想它现在已有力气,不会被黄鼠狼咬了。我还天真地想着,要是黑子就隐藏在这里,在它所喜欢的自由的领地,不让我们找到有多好。我徘徊在河坎上,西河边一片寂静中飘浮着草籽野果的香气。太阳落山,我不得不往回走。
黑子逃避我和父亲,一夜没有回家。第二天上午,它还是回来了,肚子瘪瘪的,已饿得没有力气。
父亲要把狗送走,见我不让,便与我定下条件,不准黑子随便乱跑,暂且把它锁在家里。我不得不同意,过些日子,再要求放开它。然而,父亲没有公开说明的,第二天就叫丁四把黑子阉了。我回来只见地上一滩血迹,黑子像骨骼散了架似的瘫着,脖子被绳索套住,拴在桃树下。黑子两眼低垂,十分可怜,也不再看我。
刚才,我在路上遇见丁四背着一袋黄豆种,嘴里衔着香烟,衣兜鼓鼓的,揣着两盒烟。他脸上有块横肉,“牛眼睛”瞪起来,挺让人害怕。今儿例外,对我露出笑容,我只感到丁四占了我家便宜,才会这样。丁四经常在外面跑,听说是贩狗仔儿卖,遇上软弱人家,连卖带诈。他还随身背着装有刀子的旧樟木箱,专给人家阉猪阉狗阉猫阉什么的,不仅收取工钱,还要好烟抽,一旦服务不周,他就会在阉上打折扣,留下后遗症。一般人家见丁四这般面相,都不敢得罪他。也有遇到不服邪的户家,把他揍得鼻青眼肿,旧樟木箱被甩出老远,都散了架。丁四欺软怕硬,再也不敢去这个村子。我想,丁四阉割黑子,不至于要花费十几斤黄豆种,外加两盒大前门香烟,我问妈妈怎么回事?
妈妈说:不都是为了留下黑子。
丁四为什么要带走黑子?我懵了。
丁四说前年他丢了一只小黑狗仔,是在村西路上从他篓子里跑出去的。他说的时间、地点与你爹捡回来的日子和地方都对上了。这小畜生还有记性,见到丁四像见到亲娘一样,和他可亲啦。
怎么会是这样?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这下好了,黑子不会犯怪了。
我不满父亲叫丁四把黑子给阉了。妈妈说,你管这事做啥,过两天黑子就好啦。我也说不出这样做不好的理由,只觉得流血不是好事,黑子与丁四有过瓜葛的历史,更不是好事。
不过,父亲总算没有把黑子还给丁四。可是,生产队里开会不指名批评了狗咬伤人的问题,并规定不准狗到地头乱窜,影响深翻土地运动。父亲怕再惹麻烦,要对黑子实行长期管制。我说:黑子老实,不会乱跑咬人。父亲说:老实狗急了也会跳墙,不能不防。森儿,别让狗搅得家里不太平。我再没有话说。
开始,父亲用麻绳拴住黑子的前腿。黑子被阉后,没过三五天,身体就恢复了。它不再像以前雄性勃勃,两眼明亮,眼睛里像被吹进沙子似的含有泪点,眼圈出现抹不去的灰暗的一轮。尽管如此,它仍不习惯束缚,在夜里啃断了绳索,出去跑了一圈,大清早又回来了,却遭父亲狠狠一顿揍。父亲又用一根粗麻绳打了个活扣(绳结),套在黑子的脖子里,另一头拴在桃树根上,并用铁丝把黑子的嘴网住,吃食时再除下铁丝罩子。我憋不住说:干脆把黑子宰了吧。父亲说:人都要夹着尾巴,对畜生拴得牢一点,算啥?你们留意点儿,看到这畜生不安分,脖子勒紧了,就把扣子松开些。
黑子被套上绳索之后,两眼低垂,不再乱动。我摘下铁丝嘴罩给它喂食,它却不吃。我说,你绝食没有用,还是先忍着吧,过些日子,我再为你争取自由。它吃了食,就蹲在桃树根旁,晚上睡觉前,我又注意看,它老实地躺着。可是,它还是受不了长时间的禁锢,这天夜里,它一定是在挣脱绳索,说不定是要逃跑,而它却不知道,那套住它脖子的活扣子绳索,它愈挣脱想跑,就愈会收紧勒脖子。第二天,父亲一早起来看到黑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紧勒在脖子里绳索已扣入肉里,使它疼痛喘不过气来,差点儿窒息致死。父亲一边骂着,谁叫你想跑的,找死,一边把麻绳解开重新打了个死结,套在黑子脖子里。然而,黑子不再挣脱,它眼里充满恐惧,那灰暗的一轮也日渐加深。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才解开黑子脖子上的绳索。
两天下来,黑子仍然在桃树下蹲着,都没走出屋门口。有时它会朝门前陌生地看看,荷塘已被填平,树木苇蒲都不见了,成了光溜溜的麦地。我把它抱到西河岸上,自己躲了起来。黑子只是站着张望,不像以前蹭地溜了。不清楚它有没有发现风车不见了,它不向前去,也不往回走,直到我走出来叫它,它才跟我回去。黑子确实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跑了,整天守在屋子门口,听到屋后河里抽水机船的秃秃声,也不会跑去瞅一瞅。它对一切变化似乎无动于衷。偶尔走到屋西,西河边红旗招展,社员们在砍伐树木,挖地挑土,干得热火朝天。它只是木楞地望着,不清楚还记不记得那儿曾是它的领地。一次,堂兄把它引到田埂上,因为田埂上插有红旗和标语牌,黑子迟疑地站着,似乎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时,我放学走到桥头,黑子看见我,又忘情地跑过来迎我,因为径直穿行,窜入深翻土地的人群里,结果遭了谁一钯子,鼻子里都被打出血来。幸而社员们没有报告队长,父亲也不知道此事。
黑子遭了一钉钯,眼睛里只有少许泪点,没有出现恐惧,更不像以前疼痛就蹦跳着乱叫,它已变得老成,目光变得迟钝僵硬。我有意呵斥它,不让它跟着我,它就呆呆地站在那儿。让我捉摸不透的是,它在丁四面前竟表现得不一样。
我不想看到丁四,可是他偏偏常来串门,一到我家就逗黑子。那天,丁四干活休息时来讨水喝。黑子看见他,开始畏缩,目光错乱,大概丁四阉割它的尖刀犹在恍惚着。然而,这次丁四身边并未携带刀子,最近队里已不准他做私活。黑子没有躲避丁四,而是老实地立着,随时听候丁四调遣似的,或许黑子将贩卖它的丁四,当成了最初的主人。
黑子在丁四面前一点也不迟钝。
丁四坐在凳子上朝黑子瞪瞪眼,又挤挤眼嘿嘿一笑。
黑子不知所措地摆摆尾巴。
嘿嘿,丁四伸手摸它的肩毛。
黑子却让他摸,并温顺地低下头。
嘿嘿,乖……丁四拍了它两下,松开手。
黑子依然毕恭毕敬地站着,两眼低垂。
我惊奇黑子向对它动刀子的丁四这般憨态,它对父亲和我都不会这样。
丁四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丁四没有叫黑子名字,只是弹动舌头发出笃笃的唤狗声,黑子立马抬起头,听他摆布。丁四抬起手里水碗逗它,黑子就顺着杆子往上爬,先是前蹄腾空,仰脸向上。随着丁四把水碗向上举,它蹦跶起来,四蹄腾空。丁四每晃动一次水碗,它都蹦跶一次,两眼滴溜溜地盯着水碗,水碗不动时,便注意观察丁四的脸色。丁四顺手从篮子里拿过一个萝卜吃,黑子蹲着看,我叫它过来,它看了我一眼,依然在丁四脚下蹲着,不清楚它是不想离开,还是不敢离开。它平常不吃萝卜,现在却盯住丁四手里吃剩下的萝卜根,像盯住我啃肉骨头似的。我正想上去把它赶开,丁四却笑吟吟地,把萝卜根伸向它嘴里,逗得它直摇尾巴。它口衔着萝卜根,走了一圈又回到丁四面前。丁四又做手势叫它吃,它稍作迟疑,把萝卜根放在地上啃了几口,啃出几记牙痕,带着一嘴渣子,给丁四看。丁四不再逗它,它就在一边乖乖蹲着,两眼低垂看萝卜根。
这时,一个割草的男孩路过门口,丁四立即对黑子使眼色,噘嘴,意思叫它上去咬男孩。
黑子平时不咬人,可是今儿反常,它仿佛成了被丁四掌控的木偶,汪汪汪吼着向男孩冲上去,都不听我的呵斥和阻拦,吓得男孩叫嚷着直跑。黑子还想追,立在那儿待命,丁四叫它回来,它才转过头来,又蹲到丁四面前。
丁四走后,我准备教训黑子,然而,它又变得迟钝。我拿起同样的萝卜逗它,给它吃,它只是蹲着,不作任何反应。你装死,怎么在丁四面前像孙子一样,浑身来了劲?丁四走了,你咋就丢了魂似的,成了木头?你究竟中了什么邪,这么容易被降服和利用,丁四叫你咬人,叫你干坏事,你也直往前冲?你真愚蠢,让人厌恶。我气得用枝条狠狠揍了它一顿,而揍过之后,它依然木木地蹲着朝我看。这时,我又觉得它可怜。
我与黑子的关系,不知不觉之中疏远了。只有当它对陌生人吼叫,或是在夜晚,听到它汪汪警惕的叫声,方会感到自己疏忽了它。
来年春上一天夜里,黑子叫声变得十分诡怪。我已睡着,是黑子把我叫醒。它叫得特别,“汪———汪汪汪”,一声长几声短,短则紧张憋气,顿挫而逼仄,阴郁诡谲。长则粗厉尖细,如破碎瓷片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凄凉不绝如缕。我感到奇怪,以往它没有这样叫过。
父亲有病哼唧着,睡不着和妈妈在叽咕:
灾年,狗都在哭啊。
晌午它跑到田里找麦青吃,我怕被队上看到,拿棍子把它打了……
把它送走吧。
送走,它还会跑回来。
交给丁四,让他带到河东去。
不行不行,不能给丁四……
我咳嗽了一声,他们不再说下去。我下床开门出去,妈妈说上茅房小心受凉,让我披上衣服。我轻轻拉开门栓,又把门轻轻掩上,只见黑子避开桃树,立在空地上嘴巴翘得老高,朝天尖叫。
月亮银辉仿佛都抖落干净,整个天空一贫如洗,苍白如大字纸,没有一丝云彩。
我在门口站着,感到冷丝丝的,这时对黑子的厌恶顿然消失了。它只顾对着月亮叫,像没有看见我似的。以前,我见过黑子在咬月亮,就是对着朦胧神秘的月亮哇哇叫几下,大概是不习惯月色朦胧,期望灿亮的“银盘”和盘托出。今夜不同,黑子独自对着月亮,像是在哭泣,在诉求什么,然而月亮也突兀无奈,不再朦胧神秘。我不明白黑子为什么一直仰面苍天?妈妈说狗也把月亮当着神灵。难不成它要从月神那儿祛灾除痛,获得逃避困境的力量?我幻想着黑子又变得像幼年那样聪明活泼,和我一起插翅高飞,飞向辽阔自由的远方。
可是,我在冷寂的屋檐下紧抱着瘦细的胳膊止不住颤抖。
黑子叫声也悲哀无力地颤抖着。
月亮也在苍白地颤动,仿佛失去了与大地上万物通灵的神性。
我还发现,门前那棵桃树已不再发芽长叶,它怎么会枯死呢?
第二天放学出了村,我恍惚听到黑子的叫声,以为是幻觉,因为黑子不会再跑到桥头。丁四家已不养狗,那条黄狗死了,是因为它发飙咬伤丁扣子,被丁四打死的,没有过三天,丁扣子就死了。村上人背后传言丁四在外边阉狗太多,遭了报应。可丁四说这是封建迷信,还要求队长追查。不过,他失去儿子后,就不再阉狗,也不像以前那么神气了。
不一会儿,又听到狗的叫声,果然是黑子,叫声短促,不同寻常,这时我才加快脚步,小跑着来到桥头。
只见黑子在田埂上走走停停,这蠢蛋怎么跑出来了?再一看,后面有三个汉子分开跟着,他们扛着积基肥用的铁铲、铁钯,看见我,两个又走到一起。丁四扛着铁锹已上了河岸。我只觉得气氛紧张,黑子可能是被他们赶过来的。我赶紧跑过桥来。
丁四停在桥头,从兜里掏出些碎烟末,用废纸卷起来点燃着抽,他不做小手艺以后,我没有见过他再抽香烟。丁四瘦多了,脸上露出颧骨,那块横肉瘪了下去,像烙在脑门上的一记长方形印章,“牛眼睛”也显出木讷的本相。我走近他想说有人在追黑子。没等我开口,他嘻嘻地说:快回去,你妈妈在等你哩。他笑得难看,我没有理他。他又说:真的,不骗你,你妈妈让你赶快回家。他那木楞的“牛眼睛”觑起来时,又变得像饥饿的鼠眼似的。我有点儿害怕,避开他向北走了几步。他那饿眼瞄着狗,嘴边涎水枯竭的样子,手指夹住的纸卷烟已快熄灭,仍舍不得丢掉。
已快到河边,黑子依然没有惊慌,像还不知道有人追逐它,看见我,突然叫了一声。我趁势沿着河岸向北走,并对它招手说,跟我回家……
这时,三个汉子才大打出手,跑步围堵上来。黑子这才有了几分惊恐,眼睛却盯住我。
靠近我的矮个子跟紧黑子,他那张蜡黄的蟹壳脸没有肉,眼角和手臂上青筋暴暴,浑身上下沾满土灰,只有两只眼睛急切地转溜着。黑子刚爬上河坎,矮个子举起铁器,一个箭步扑了上去,打着黑子的前腿,黑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在原地乱窜。
你们为什么打我家狗?
我急忙回身跑过来,也被矮个子挡住。我一边拽住矮个子手里的铁铲,一边叫黑子逃跑。这时,另外两个汉子举起明晃晃的铁器向它扑来,我猛一闪身溜了过来,一个飞脚,把黑子往河里推,黑子惊叫一声腾起前足,顺着我的推力跃入河里。我看到黑子头部和肩上的毛耸起,只觉得它再木讷,也会被铁器击痛,也会逃生。三个汉子互相白眼。
这是条小河,向北几十米就是大河,黑子只有勇敢地游到大河对岸去,才能逃生。
黑子栽入水里,当挣扎出水面时,惊吓得不知所措。我不停地喊叫着,引导它转身游向大河,它却怕水,像被淹死的样子,挣扎着向对岸挪动。这时,我才后悔没有教黑子学会凫水,却又抱着幻想,期望它顿生灵性,像在西河岸上穿梭一样直游逃生,然而奇迹不会出现。小河只有十几米宽,它挣扎了好长时间,才到河对岸。它站在水边,浑身毛发湿透,缩成一团。
三个汉子围住丁四叽咕着,丁四一声不吭。矮个子一直看住黑子。
我吆喝黑子沿着河浜向北跑,逃生啊,它却畏缩在河浜的树杈下面。我向它一侧扔土块,它看我挥手,一副可怜相,土块落在它身边,它向前走了两步。
黑狗要跑了!矮个子勒眼暴筋,大叫起来。
三个汉子急切地推着丁四过桥去。
我急切挥手叫黑子向北逃,它两眼迟疑,汪汪叫了两声。
丁四唤它,向它招手,它却不叫了。
愚蠢的奴才!我大声骂着,向它扔土块,土块砸在它屁股上,它惯性向前挪动一步,又站住,两眼惶恐。
丁四走近黑子,在岸上面蹲下身来,打起舌鼓唤叫。
黑子转过身朝岸上看。
它自投罗网,我着急也没有用,这时,只觉得肚皮咕咕叫,浑身发软瘫了下来。
丁四笑吟吟地向它招手。
黑子乖乖地站着,向主人乞怜的样子。
傻逼,快逃跑呀,主人骗你上岸,他们要吃你!
我恨黑子那副奴相,又上丁四的圈套。但想到它的悲惨下场,又使劲向它扔土块,土块砸在它背上、屁股上、后腿上,它只是站着抖一抖土屑。
丁四故作亲昵地打着舌鼓唤它上岸。
黑子开始举足向岸上攀动。
傻逼,蠢蛋,你咋送给他们吃呢?
我气得不想再救它,也救不了它,一股脑儿向水里扔土块,小河里扑通扑通地激起不小的浪花。
黑子是在爬上河坎以后,被三个汉子举起明晃晃的铁器交替打死的。这时,我才流出眼泪,后悔自己没有跑过去阻拦丁四。
我哭着跑过桥去。
矮个子拎着打死的黑子,赶紧闪开我跑了。
我责骂丁四,丁四朝我瞪眼,见我不怕他,又笑吟吟的,让我去大队卫生所问父亲。我不信父亲会同意让他们打死黑子,其余几个却附和着证明。他们都盯着矮个子手里拎着的黑子,巴不得赶快把我打发走,他们好去吃红烧狗肉。
我要去问问父亲。
来到卫生所,我看见门口站着几十个脸面瘦黄浮肿的人,准备去公社医院检查。父亲也在人群里,他有些木讷,眼角鱼尾纹浮着几丝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还是堂兄叫他,他才抬头看我,并抬起手里发放的两块糠麸饼,让我去取一块吃。我摇摇手,父亲浮肿的脸上挂着的笑,变得僵硬。我心内颤动了一下,又陪着站了一刻,就回家了。
我想到昨天夜里父亲说要让丁四带走黑子,再说那几个饿肚汉子早就盯上了黑子,黑子落到丁四手里,被吃是必然的。但我还是问了妈妈:黑子被丁四几个打了吃,父亲知道不知道?妈妈摇头说,不会知道。我说了丁四的话,妈妈只是说:他们也可怜,都成了饿狗了。她见我一脸失意的样子,苦笑着说:黑子从小是他抓来的,他杀了吃,受天打五雷轰的,是他丁四。
我再没说什么,却还在想,如果黑子大胆逃跑,仍然会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