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昌
1
成为老扁的第一天,他就上路了。老扁给他留下一辆大切诺基,像辆坦克。他喜欢这样的坦克,像是这个世界正畅通无阻。他戴上老扁的墨镜,像老扁似的开车门。发动车子之前,他看了看副驾驶位置上的虚空,像是看到了模糊的自己。一个模糊的虚影左右摇摆,扯安全带,并转过头来冲他笑。等他真正成为老扁的时刻,才开始真正了解自己。他对着副驾驶上的虚空说,咱们出发吧。关于他为什么成了老扁,这也是老扁的主意。有老扁在,世界总是花样百出的。如果他像水的话,老扁就是火。水火不容,水又渴望火。他是老扁的好兄弟,老扁也这么想。老扁临行前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扮成老扁去给一个老女人弹钢琴。老扁就是干这个的,靠给别人弹钢琴挣了不少钱。他认识不少阔太太,他给那些阔太太弹门德尔松,甚至手把手教她们。他喜欢门德尔松。他为了成为真正的老扁,不得不练很多首门德尔松的曲子。
切诺基在路上疾驰。他像老扁似的,将胳膊懒洋洋搭在车窗上,并想象着老扁的生活,想象他如何一次次进出那些豪宅,并迎接老女人橘皮似的老脸。这样一想,他对自己永远成不了真正的老扁而感到灰心丧气。老扁是老扁,他是他。他不应该答应老扁,并让那些老女人摸他正在弹钢琴的手。这让他受不了,他想掉头回去。百度地图里的女声告诉该右转了,他右转。人越来越少,树越来越多,有钱人喜欢住在人少树多的地方。前面有条河,他闻到了河水的气息。这种气味让他感觉忧伤极了。他因此打开收音机,随便听到些什么也好。他一点也不像老扁。不像老扁的事实,反倒让他有了勇气。他把大切诺基开得越来越快,他甚至有猛打方向盘的冲动,让这辆坦克一头扎进那些豪宅的厨房里。
百度地图里的女声提醒他左转,距离目的地只有几百米了。他将车停在路边,他需要好好想想。他不抽烟,老扁抽烟,也就是说他为了更像老扁,还要学着抽烟。他掏出老扁爱抽的那种中南海,点上一根,并缓缓吐出来。他茫然四顾,远处竟有一处悬崖,崖下就是大海。他看不见大海,可听得见大海的声音。想跳进海里游泳的想法顷刻间攫住了他,这个想法一旦出现,他就迅速上了车。他来到这个荒僻的海边不仅仅是为了给别人弹钢琴。
老扁说那个老女人姓陈,可以喊她陈阿姨。老扁也没见过,老扁要是见过,他也不可能冒充老扁了。他开始打电话,还是那个男的接电话,大概是陈阿姨的管家,姓莫。他赶到了指定地点,可一个人也没有出现,道路两旁野草丛生,还有一窝窝灌木丛,让人望而生畏。莫先生说让他等等,意思是没想到他会来这么快。莫先生说话慢条斯理,像是这里的海风,清风拂面。他喜欢人这么说话,他也是这样的。挂了电话,他开始想象莫先生。一切比他想象的要好,比如那一处悬崖,又比如莫先生的口音,让他很快放松下来。他打开车门,做了几次深呼吸,空气里有湿润的海洋气息,他甚至像只青蛙似的跳跃了。老扁说得对,改变你的往往是那些被忽略掉的东西。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改变了他。
远方有个摇摆的人影,在灌木丛中时隐时现。来人是他们家司机,块头大,晃晃悠悠,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线吊着,线的另一头一定在上帝手里,老扁想。这人问他是老扁吗,样子像是不相信他就是老扁。他说他就是老扁,如假包换。他学老扁的口气说出一句如假包换。说出来又后悔了,这句话显得很做作,老扁不这样。司机坐在副驾驶上,让他左转弯,顺着甬道向下,遇到十字路口再左转,有个一公里的坡,上坡的时候,司机转头审视他。路上他一直在想为什么那么多人知道老扁。司机突然说他和想象中的老扁不太一样。他说,有什么不一样。他说话很慢,似乎是受了莫先生的感召,语气轻柔,春风拂面。他其实知道司机的意思,大意是想说他是个娘炮。司机这么想,反倒助长了他维护娘炮这个形象的信心。他的兰花指也翘了起来。司机坐不住了,对着窗外笑。
车子上了坡,豁然开朗,大海扑面而来。大海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仍让他激动不已。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忘了为什么来这里了。司机催促他下车,说莫先生在等着他。他才恍然所悟,从眼前的海天一色中抽神出来,跟着司机向那栋宅院走去。这栋别墅也让他感到惊异。他惊异于它为什么是圆的。起初他会觉得有些突兀,后来他不这么想了,它理应是圆的。圆更能让人信服。这样的圆让他脚下生风,他开始对陈阿姨充满想象。这个老女人能住在这个圆形建筑里,已经表达了她的不平凡。他幸亏没有掉头回去,老扁给了他新生。
门开了一条缝,有个女人探出半个脑袋。她谨小慎微的举动有点对不起眼前这片海的波澜壮阔。面朝大海,怎么能只开一线门缝呢。等他发现是司机和老扁的时候,门大开了,直面而来是个几米的玄关,像个洞穴的入口。他简直喜欢死这种设计了。走进去,像是突然被豁开了一条口子,世界猛地亮了一下。他终于见到了莫先生,一眼就猜出那人就是莫先生。
2
老扁走上前去和莫先生握手。他常从握手的感觉中去推断一个男人,他极其信任自己对于男人的直觉。面对女人反而让他手足无措。莫先生让他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太太还在睡觉,暂时不见他。老扁的房间在二楼东侧,哪里是东,老扁哪里知道。莫先生示意年轻女人给老扁带路。在老扁转身之前,莫先生猛地想起什么,就问他要了大切诺基的钥匙。只是一把钥匙,他也就随便给了。这时年轻女人开始自我介绍,说她叫小雨,喊她小雨就好。看来还是不叫小雨。老扁喊了一句小雨。小雨莞尔一笑,就把老扁的房门打开了。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需要好好看看眼前的世界。一楼是客厅,而且有两根大柱子立在其间,在他看来,这是不容宽恕的败笔。两根大柱子破坏了这栋房子的气场。他又顺着柱子向上仰望,他发现楼上有个人正在看他。他还没看清是谁,那人就慌忙躲闪开,转身进门。他害怕和人远远对视。他问小雨楼上那个人是谁。小雨说那是我们太太的朋友,是个诗人。老扁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诗人来,忍不住想笑。
老扁背后有一扇窗,他转过头去,窗外可以看见一小片海和一处悬崖。悬崖黑压压的,像是落满了一地的乌鸦。小雨想看看老扁的手,她对他的手十分好奇。老扁说,有什么好看的。不过还是把手伸给她看,两只手在他们一男一女之间张开。他和小雨之间有种不易察觉的情感在缓慢滋生。他喜欢这个叫小雨的年轻女人,说不上喜欢哪里。这时,有人在外面喊小雨。小雨猛地一惊,慌忙闪身走了。她步态轻盈,让老扁陷入沉思,这个年轻女人有点像她身边的某个人,可实在想不起究竟是谁。
门关上了。他一个人可以和窗外的一小部分世界面对面了。这是他多年来就想要的,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呈现给他。窗外有海,床头有书,这里只属于他自己。他想给老扁打个电话。作为老扁给老扁打个电话让他想笑。老扁走了,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他总是说走就走又说来就来的。临行前,他们在一起喝了酒,更像是为壮士壮行。他把一只手递给他,似乎是只假手横亘在他们彼此之间。他们像老朋友似的握手,没有拥抱。他欲言又止,老扁没想让他说出来。他在镜子里注视像老扁的自己时,开始后悔没说出那些话。他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老扁了。
他打过去了,手机号码不存在。接下来他想给认识老扁的人打个电话,可又不知道找谁,他们连个共同的朋友都没有,想想真是令他惊异。他将手机扔在床上,并直直望着状如死鱼的手机。他关了机,想让之前那个世界里的人再也找不到他。手机关掉后,他竟萌生了羞于启齿的幸福感。
太太醒了,小雨在老扁门口嚷起来。他去开门。小雨像是另外一个小雨了。老扁猜出来了,一定是有人和她说了如何和老扁相处,极可能是不让她随便乱说话。看见小雨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开始想象这个圆堡。圆堡里大概有不便示人的隐秘,活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没有隐秘呢。他决定去见陈阿姨。他要换身行头。回到房间,将箱子里衣服翻检一遍,找出那套老扁最爱穿的。他还从没这么穿过,又忍不住去镜子前面照了照。有一种东西他是永远模仿不来的,那就是老扁身上的不经意。他做什么事都过于刻意。不过这并没让他沮丧,反而愈加兴奋。除了马上就能见到陈阿姨之外,他还隐约觉察到这将是他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旅程。
老扁拾阶而上,太太在卧室等他。就在一步步上台阶的过程中,他和臆想中的陈阿姨轻易达成和解,甚至有了类似知音的恍惚感。事实上,他并没有将她想象成有多风韵犹存,他给自己留足了余地。他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对于最坏的结果他也有自己的解释,比如丑陋不堪和圆堡之间也存在着某种必然联系。他没有想到这个老女人连丑陋不堪也算不上。在老扁和陈阿姨相遇的第一眼,就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失望。这样的女人应该被扔进菜市场,而不该住在这样的城堡里。他还以为进错了房间,想转身出去。她脖子短小,下身像个鸭梨。整个人陷进那张大床上,像是身处沼泽地,拼命向外爬。老扁站在门口,她像是没看到,应该是假装没看到。老扁还是走进去了,坐在大床侧面的沙发榻上。一屁股陷了进去,他还是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沙发会这么软。老女人面对他,老扁才得以看清那张脸。他想为这张脸画幅漫画,因此极力想找寻不同于他人的特质来。最终他将目光聚焦在她的厚嘴唇上。他正在他臆想的画板上临摹这张脸,整张脸就是为了一道厚嘴唇才延伸开来的。
陈阿姨抽出一支烟来,点上,并问老扁抽烟吗,老扁摇了摇头,后来发现这时候老扁不该摇头,只好又点了点头。老扁抽烟的一系列动作熟稔得让他自己都颇感意外。他发现自己是个好演员。陈阿姨冲小雨摆手,小雨也就知趣地离开了,并轻轻掩上了门。
陈阿姨突然说了一句让他意想不到的话。她说,我见过你。老扁如坐针毡,万一知道他不是老扁,究竟会怎样。像她这样一副嘴脸,怕是干过不少坏事。老扁故作镇定,叼着烟,满不在乎,问陈阿姨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过他。陈阿姨说,不记得了,大抵是见过。陈阿姨面无表情,不知道她究竟想什么。在老扁想来,这可能是她不同寻常之处,也就是说这张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脸恰是不宜识破的面具。想到这里,老扁觉得自己可笑。他又一次放松下来。
3
人几乎全到了,一起喝下午茶,吃点心。老扁弹了几首曲子助兴。这是圆堡生活的第一个下午。老扁的手在黑白键上飞舞。他是来弹钢琴的,弹钢琴让他心无旁骛。不知道周边正发生着什么。一切和他无关,他陶醉于十只手指的辗转腾挪。余光中感觉到陈阿姨正和莫先生窃窃私语,他并不以为意。一曲终了,所有人鼓掌,说他是好样的,不愧是老扁。看来老扁早就在坊间流传,这让他洋洋自得之际又生出几分担忧。不过他很快释然了,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反而更加如鱼得水。他对每一个人笑,腼腆地笑。晚饭过后,陈阿姨意犹未尽,想和老扁单独聊聊。晚饭时的欢快气氛,让他放松了警惕,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三楼有个小天台,迎面是一片海。陈阿姨坐在轮椅上,老扁坐在她的对面。老扁很奇怪,陈阿姨的腿没有毛病,偏喜欢坐在轮椅上。陈阿姨说她掉下过悬崖,说自己为了显示身手矫健,就在悬崖边上徒步,后来就失足掉下去了。她没死,腿摔断了,坐过很长时间轮椅,后来就习惯坐轮椅了。老扁更是诧异,他对于陈阿姨的逻辑困惑不已。他只是笑笑,又去找别的话题了。他们真是不知道接下来能聊什么,像是都在互相试探。远方的大海灰蒙蒙一片,像他们之间的谈话辨不清方向。后来陈阿姨让他说说这里的每一个人。他说得信马由缰,开始忘乎所以,陈阿姨打断他,说还没说她呢。老扁心里一惊,该怎么说她呢。怎么说她,她才会高兴。他听到大海的浪涛正在撞击远处的悬崖,那声音像是正在叩问他的灵魂。他没来过这片海,这片海让他觉得古怪,大概是这些犬牙交错的怪石和黑乎乎的悬崖给他的错觉。他说,陈阿姨给我的感觉是说不出来的,看似平凡实则微妙。他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沮丧,有种理屈词穷的屈辱感。她说话的样子和她的相貌极不相称。只是听她说话,会着迷于她悠缓的语气。她的声音很有女人味儿,让人倾慕。想到这里,老扁说喜欢听她说话。陈阿姨又笑了。她难道只是想听他弹那些钢琴曲子吗,老扁再一次陷入沉思。
老扁问陈阿姨为什么会选择老扁。这时陈阿姨却不想继续下去了,让老扁推她回房间。她并没打算回答老扁的问题。他的问题就这样被悬置了。陈阿姨让他好好休息。他住在二楼,下楼的时候,看见诗人正上来,没说话。只见这人四十多岁,有一把络腮胡,的确有点像个诗人。老扁意识到诗人和陈阿姨之间的关系也是耐人寻味的,目光闪烁之间似乎有令人难以琢磨的气息在流动。快到他自己房间的时候,小雨突然出现,把他吓了一跳。她像是正在等他。她一绕身,抢先进了房间。他喊了声小雨。小雨说,你竟然真来了。老扁感到困惑,说,我不能来吗。小雨继续说,难道你一点也不害怕吗。难道被她识破了?小雨接着说,我们打过赌,说你不会来,而你竟来了,害我输了钱,你还是走吧。老扁问,为什么。小雨说,你会爱上这里的,接着你就离不开了。她的话莫名其妙,老扁还想继续听下去。小雨就闪身走了,她像个幽灵。回到房间,他开始思索小雨的话,并想到老扁那辆大切诺基。二楼的窗户对着海,看不到车库。他想出去看看那辆车。
他从房间里出去,绕过客厅里两根大柱子。过玄关,门上了闩,还是能打开。门开了,他出去了,比想象中更容易。圆堡是牢房的臆想不攻自破,他绕到房子后面,他看到了自己的大切诺基,像温顺的兽,属于他的兽,只要它在,他就觉得安全。远处有灯火,是个小渔村吧,老扁白天时并没有注意那个方向。这些飘绕的灯火让他彻底放下心来。他想趁着夜色随便走走。他向着悬崖的方向走去,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悬崖之上,俯视那片海,让他想起很多往事来。像是这样看海,才能让他看清自己。背后突然有人喊他,喊他老扁。他吓了一跳,这真是个鬼地方,总有只眼睛在跟踪你。他一回头,那人远远站着,并不打算走上前来。是个男人,不像是圆堡里的人,竟然也知道他叫老扁。他说,求你和太太说说,让我去见她,就说我已经知道错了。老扁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究竟”两个字脱口一出,像是和眼前的人有了部分共识。他说,你就说是他。老扁问,他是谁。他说,她知道他就是我。老扁恍然所问,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带话。他说,只有你能帮我带话,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帮助我的人了,太太会把你的话当真的。老扁继续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带话,你究竟是谁。他说,你帮我就是在帮太太,你告诉太太我根本没走,就在悬崖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老扁还是不明白,不过这一番话已经放松了警惕,这一切和他无关。他不是冲着老扁来的。他想好好看看眼前的人是个什么人。月色朦胧,一张男人颤抖的脸渐渐在老扁视线里越来越清晰。他有些可怜起这个人来了,即便仍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为。他的恻隐是在证明他们有些相似吗。他决定帮他,而且并不打算过问他的事,他只是来弹几天钢琴,就开着大切诺基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有不好的预感,他想尽早溜之大吉,怕被牵扯进去。老扁最终答应了他。他从悬崖上走下来,走上甬道,发现有辆车疾驰而过,差点被撞上。他似乎看到了驾驶室的一双阴恻的眼睛。
有人给他留了门,也就是说有人知道他出去了。他反身将门掩上,莫先生的声音徐徐飘过来。外面的世界很乱,尤其是晚上,莫先生这么说。等他回了房间,还在思考莫先生的话。莫先生举足轻重,想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被自己忽略掉的细节,就是下午茶时,他和陈阿姨窃窃私语的事。他敢断定,那些话是关于他老扁的。他们想对他干什么。老扁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慢慢睡去。
4
接下来两天,陈阿姨没给老扁单独与她相处的机会,他也就没能将悬崖上的男人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他一直惴惴不安,甚至有些恍惚。陈阿姨目视他的样子,分明早就洞悉了他想说的话。也就是说,他根本无须再说了。陈阿姨眼神闪烁之间,似乎又向他传递着什么。这里的一切比他想象中更复杂,而且他还得知一条要命的消息:小雨曾经是个站街女。在说起这段往事时,小雨是直言不讳的,并借此由衷赞美陈阿姨,要不是陈阿姨,她可能还在风尘之中呢。不过私下里,她还说其实她很想念那段时光。老扁明白,小雨意有所指。他可不吃女人这一套。不过小雨身上有吸引他的地方,也许是类似风或者云倏忽来倏忽去的一股劲。她像是陈阿姨的另一面,这么一想,老扁感到悚然,这里的所有人都和陈阿姨息息相关,每个人都是为她存在的,包括他自己。小雨说的爱也不是空穴来风。老扁是很少说爱这个字的,而这两天圆堡里的人却在教会他如何去爱。人人其乐融融,随时随地会说我爱你,这让他感到尴尬。更让他感到尴尬的是,人会冲过来抱你,他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拥抱。
他以为自己不会说爱了,可他却不经意间对莫先生说了一句“我爱你”,像是一句玩笑。莫先生似乎并不为意,而他却羞愧得想死。他一遍遍回顾那个细节,后来却在回顾的羞愧中获得某种自由,或者说他是老扁,老扁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成为老扁,让他感到了自由。因为这句我爱你,他也许成了真正的老扁,接下来他和每个人说我爱你。每个人并没有像他预想那样对他侧目。他们表现得越无动于衷,他越觉得自己就是老扁。他被重重的爱包围了,在圆堡的第四天他就似乎真正爱上了这里,起因也许是第四天早晨的太阳竟然从窗子里穿了进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圆堡里见证阳光的颗粒感,阳光来到他的房间,让他意识到爱的真正到来,不仅仅是那些人口头上玩笑似的声音。
第四天上午他在圆堡里转悠,小雨的房门半开着,他向里偷看。小雨正在窗子下面发呆。小雨是他进一步了解圆堡的突破口。他想闯进房间,吓她一跳,并接着和她开开玩笑,这样下去也许能够和她聊聊过去的年月。他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竟意外地发现墙上有不少莫先生的照片。他感到惊讶,从房间里缓缓退了出来,像是从没进去过,傻站在门前。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就被这个新发现弄得激动不已。他并没有看清那些照片,隐约间像是莫先生。他决定名正言顺去看看那些照片,他敲了敲半开的门。小雨并没有预想中回过头来。他又敲了敲,小雨还是没转头。老扁想再次用力敲门时,小雨说话了。小雨说,已经进来了,何必再敲门呢。她知道他进来过。
不过他还是进来了,再次看那到那些照片时,老扁为莫先生竟然是个女的又一次感到震惊。小雨正色道,你真是老扁吗?老扁没想到被她反客为主,不过他是老扁,假装镇定是他的拿手好戏。老扁缓缓说,我让你们失望了。如果是老扁,大概会说“我让你失望了”,他和老扁之间有时只差一个“们”字。小雨接着说,他们说老扁要来,我说他可能不会,他们还笑话我,尤其是莫先生,说我又不认识他,可我就是能感觉到老扁这个人,你信吗。老扁不知道说什么。小雨接着说,有时候你了解一个人并不一定要认识他。老扁说,也许吧。小雨说,早就听说过老扁,你一点也不像他。老扁说,不像他也许就是他,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小雨说,你好像很紧张,你总这样吗。老扁说,我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今天阳光这么好,我想去下海游泳。小雨说,海里有很多水母,会让你遍体鳞伤的。看着眼前的小雨,老扁无法想象她做站街女的日子。
他和小雨的谈话被一阵风打断了。海风有时毫无章法,忽然就是一阵。这样的怪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吹倒了窗台上的一只葫芦丝。老扁有时在夜里听到过葫芦丝的声音,以为是做梦。他不喜欢这种乐器,听上去像个怨妇。他帮小雨将葫芦丝扶正,这时他看到了莫先生背着钓鱼竿走向大海。莫先生回头,看到了老扁正在小雨的房间。他站在圆堡外面的平地上,向上空摆手,看样子是和他们打招呼。莫先生总是那样从容淡定,连摆手的样子也让人着迷。老扁接着想到莫先生是个女的,便从他的背影中寻找蛛丝马迹。这时小雨一把抓住老扁的胳膊,依偎在他身旁。老扁最初被吓了一跳,不过他想到自己是老扁,便很快释然了。他听老扁讲过很多艳遇故事,故事发展的脉络基本雷同,就是女的常常一把抓住老扁的胳膊。后来的事情就是该发生的就会发生。有时他会问真正的老扁,究竟有过多少。老扁会冲他神秘地微笑,说三位数吧。他为三位数连连惊叹。
奇怪的是,莫先生没有回头,小雨仍不罢休。她把老扁硬拉到床上,并将门死死关上。老扁并没有对小雨做什么,除了搂着她在床上滚了几下。他在配合她,或者说老扁在配合她。事已至此,小雨骑虎难下,或者是就此撒个野,逗逗眼前的老扁。她的手在老扁身上游走,当她发现老扁并没有预想中反应强烈时,她放弃了。小雨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老扁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房间。
到了下午茶时间,老扁终于见到了陈阿姨。这人面容憔悴,像是正被什么事情折磨,不过仍强颜欢笑,让他演奏了几首老曲子,并随声附和。演奏完,陈阿姨问他是不是在想别的事情。老扁没说话,这时楼上走下一个男人,似曾相识。男人挨着陈阿姨身旁坐下,并用目光不住地打量老扁。如果猜得没错的话,这个人就是两天前求他传话的男人。老扁除了诧异,还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那个人的目光热烈而绵密。他还弄不清他究竟想干什么。老扁的脸上正在努力表现惊异,陈阿姨说,这是我儿子。陈阿姨又指了指老扁说,对了,这是老扁。
5
老扁躺在床上,为了一眼能望见窗外的月亮,他的姿态有些怪异。凝神屏息就可以听到大海的波涛正在撞击着岩石,老扁开始想象,悬崖之下的大海,一浪滚着一浪粉碎在岩石上。月光下的悬崖有莹莹的闪光,眼前的一切有让人惊异的美,老扁想找个人聊聊天,他拿起手机来,开机,翻了一遍通讯录,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刚来那天晚上,他还给老扁打过电话,在他记忆中,手机是有信号的。这两天他没有随身带手机,这也是他那天晚上兴之所至的决定。两天过去了,他并没感到有任何不适,有一度他差点忘了还有手机这回事。想知道时间时,才会想起有手机,因此这两天他也更加关注手腕上那只老扁的手表。看次手表他就想起一次老扁。手机没有信号,让他开始怀疑是圆堡的人动了手脚,想到这里,他感到惊恐不已。他又联想到大切诺基的车钥匙也在他们手里,如此一来他就等同于被捆住了手脚,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世界上只有老扁一个人知道他在圆堡,连老扁也不知去向)。也许已经有人疯了似的找他了,他想逃出去。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开始想象他如何走回城市,这里如此荒僻,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他从小害怕走夜路。也许事情并没想象中那么糟糕。圆堡里的这些人不像是什么坏人,这里有爱和自由,人人相敬如宾。他释然了,点一支烟抽上,像老扁似的弹烟灰。他又进入另外一种情境,他在思考谁会疯了似的找他,接着他就陷入自责,是不是平常过于关注自己,以一种自私冷漠的形象示人,以至于他想找个人聊聊天也找不着人,更不可容忍的是,他在世界上消失了,竟然无人问津。他突然很想喝酒,这时竟然有人敲门。敲门声似有若无,老扁起初怀疑是只老鼠。
他还是去开门了。门外闪出一个人来,迅速进了屋。他说,别开灯。老扁刚想问是谁,那人说,是我。趁着月色,老扁发现来人正是那个诗人。老扁心想应该没什么好事,心里先是一惊,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的。这也许是老扁这个身份带给他的,他很享受这份从容。老扁问他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这人一欠身坐在床上,老扁不想让他坐在他的床上。他对这个人素无好感,他身上有一股子大大咧咧的江湖习气,像是吃了过多的肥肉和葱姜蒜,一说话就是满口怪味。老扁仍旧站着,不打算和他好好说话,意思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站在黑暗里做鬼脸。诗人看不到他做鬼脸,这让老扁有点小小的得意。诗人说,我等你很久了,这几天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你单独聊聊。老扁说,你是谁。诗人说,别问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就行了。老扁说,这太不公平了,你们都知道我是谁,我却一无所知,这让我感觉自己很傻。诗人吁了一口气,说,别装了,你根本就不是老扁。老扁心想他们这些人总是来这一套,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老扁我是谁。诗人说,我和老扁是老相识了,我一直在等老扁,要不是听说老扁会来,我早就动手了,我在等他,却等来了你。老扁似乎被戳穿了。他找了地方坐了下来,点起一支烟来,想想该怎么对付眼前这个难缠的家伙。他继续想下去,也许他只是为了唬唬他。诗人接着说,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想来找你了,想问问你老扁为什么没来,你究竟又是谁。老扁还在假装镇定,说,你又是谁。诗人说,四天过去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老扁为什么不来了,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我是来找你帮忙的。老扁被诗人的话弄得心烦意乱,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诗人很想大声疾呼,但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以防被人听到。老扁说,你想让我干什么。诗人说,救太太出去。老扁说,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他说,你根本不明白这里的一切,这就是一座牢房,更重要的是,如果你不帮我,他们就要对你下手了,你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帮我们逃出去。老扁说,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他说,有没有发现太太的那条腿受过伤,她差点死了,是莫先生把她推下悬崖的,我亲眼所见。老扁想到太太的那条腿,她走起路来是有点跛,可这仍旧无法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诗人突然跪在床上,说,我求求你,求求你。老扁说,别这样,千万别这样,你让我干什么。黑暗中的诗人让他有恍若隔世之感。平常他眼之所见的诗人高高在上谁也懒得理的样子。他竟以为诗人真的是诗人,出口成章口吐莲花。诗人说,你开车带我们走,远走高飞,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里。老扁突然想起陈阿姨还有个儿子,就说,太太不是还有个儿子吗,我们是不是多此一举。诗人说,太太想出去,就是为了找他的儿子,找他的亲生儿子,这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儿子,他们有一点点相像吗。作为老扁的他开始想象母子之间的相似度。老扁问,太太的儿子在哪里。诗人说,我们要是知道,还需要到处找吗。老扁又问,这一切和你又有什么相关。诗人说,我能不说吗,你迟早会知道的。老扁说,我怎么帮你。诗人说,我们会给你一笔钱的,放心好了。老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我该怎么帮你们。诗人说,开上你的切诺基,带我们离开。老扁说,我没有钥匙。诗人说,他们果然开始对你下手了。老扁说,我该怎么办。诗人说,早点弄到钥匙,去找小雨。
老扁突然意识到诗人说的话极可能是真的。他想知道更多,接着问,他们为什么叫你诗人。老扁这么问,像是离题了,不过他想离题一会儿,也许这样可以让眼前的诗人冷静一下。诗人说,他们在嘲笑我,他们也在嘲笑你。老扁问,他们是怎么嘲笑我的。诗人说,他们说你裤裆里的家伙很大。他因此想到小雨的手,也许她是想试试老扁是否人如其名。诗人接着说,他们在背后里喊你老龟。他开始将记忆里的老扁和诗人说的老龟对上号,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老扁。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他发现从没走进过老扁。老扁比他更加孤独。想听他弹钢琴只是个美丽的借口,那些阔太太就想知道他是否有个异于常人的老二。这让他又点起一支烟来,他想很快见到老扁。诗人突然问,你真的是老扁吗。他果真是为了唬他。老扁说,我不是。诗人说,不要和我开玩笑了,我觉得你是。他这么一说,老扁就笑了。
他们又密谋了一阵,定下了出逃的时间和路线。诗人和老扁紧紧握手,说,成败在此一举。诗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老扁的房间。房间里只剩老扁一个人了,他又看了会窗外灰蒙蒙的大海,感觉刚才发生的一切多么像一场梦。天快亮了,他才睡过去。
6
又是一天。在老扁看来,这一天除了宁静之外,还有一丝怪诞,怪诞大概是老扁看人的眼光使然,起床前他还在想昨晚诗人的突然造访是否是一场梦呢。后来就发现他的床上有人坐过,自此证明诗人的确来过。他对于自己的床有异乎寻常的敏感。第一个见到的不是人,是圆堡里人见人爱的叫二黑的狗。它一身油黑,两只眼睛深不可测,二黑和老扁对视,让老扁感觉如临深渊。他再也不去理那条陈阿姨最爱的狗了。接着他就遇到了那个司机,和老扁打招呼,笑容满面,他早就将老扁当成自己人了。他还开了一句玩笑,具体说了什么,老扁没听清楚,不过还是笑了。这时老扁一转身就看到了诗人,白天的诗人并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仍旧是爱搭不理,从他身旁匆匆走过。老扁想与他有些眼神交流,诗人并没给他机会,就擦肩而过了。老扁很失望,后来想想也许是诗人为了遮掩耳目。
莫先生也出现了,远远喊,今天是个好日子。老扁问,什么好日子。莫先生微笑不语,后来老扁才知道今天是小雨的生日,圆堡里想热闹热闹。老扁一直在想,小雨对于圆堡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对于太太和莫先生又分别意味着什么。他想不通,小雨似乎生来就和圆堡密不可分,没有小雨的话太太和莫先生像是失去了共同的话题,小雨是他们之间的纽带。想到这里,等老扁再次见到小雨的时候,他忍不住想对她动动手脚,将那天未尽之事翻转过来,不是小雨勾引他,而是他想要小雨。午饭过后,圆堡陷入死一般的静寂,老扁闯入了小雨的房间。
小雨并没有表现惊异,她像是一直在等着他。老扁有一种落入陷阱的感觉。这样一想,让老扁又开始重新审视这是一座牢房的判断,这句话最早出自小雨之口,后来诗人也说了这样的话。老扁开始思索二者的不同。
小雨突然说了一句,你今天很不一样。这一句把老扁吓了一跳,他的伪装轻易被识破了。老扁仍旧是那副死样子,淡淡地说,哪里不一样。小雨说,你比以前更加紧张了。老扁说,你觉得这里好吗,你为什么来这里。老扁变得咄咄逼人。小雨说,这里不好吗,可以不用想明天,太阳会一如既往地从海里升起。老扁问,很想听听你是怎么来到这里来的。小雨说,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有些事你一辈子也不愿提起,我在这里,既没有明天,也没有昨天,只有现在,你和我。老扁说,你来这里只是为了端茶送水。小雨说,你要不说,我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老扁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雨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是很好嘛,这里会让你忘了你是谁。老扁说,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别人是谁。小雨说,你不是个好人。老扁说,你是个好人吗。小雨说,我们这里的人都在帮助别人,而你眼里只有自己。老扁说,怎么才能忘了自己。小雨说,什么都不要想。
老扁竟无话可说了,他不知如何提起那把大切诺基的车钥匙。他并不急于说起那串钥匙,或许感觉还不到时候。在没说起钥匙之前,他是自由的。他想聊聊关于陈阿姨,小雨眼中的太太。他又有两天没见到这个女人了。他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她弹几首老掉牙的钢琴曲子。在他弹钢琴时,他并没有发现陈阿姨对音乐有丝毫关注。她只是保持一个听的姿态,看样子根本没有听进去。老扁确定她在想别的。她只是装装样子给别人看。难道真如诗人所说,她是给莫先生看的吗。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的多余或者是古怪。他也许也是莫先生的一颗棋子。老扁感到头皮发麻,小雨的笑容也像是正在扭曲。
小雨并不想谈及陈阿姨,也许在背地里议论太太这个人让她有不适感。她问老扁,那些老女人的手在摸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她想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小雨反客为主,他故作轻松,说,你根本不懂她们身上的温柔。他这么说很像一句玩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小雨接着问,她们嘴里的味道你也受得了吗。老扁的舌头在口腔里像条蛇似的绕了一圈,小雨的话似乎让他嗅到了老女人嘴里的怪味。老扁说,说这个有劲吗。小雨说,我一直想问你,你没来之前,我就准备好了,头两天和你还不熟,没敢问,你快说说,我好想知道。老扁说,你会不会因此嫌弃我。小雨说,我不会让你亲我的嘴的,我不让任何人亲我的嘴,我受不了别人的怪味,那些年我也从不让别人碰我的嘴。老扁感觉机不可失,马上说,连莫先生也不可以吗。小雨突然瞪着他,老扁也迎着她的目光。这似乎是他们之间一次真正的较量。这一次较量以小雨落荒而逃而告终,老扁由此断定,莫先生属于小雨心中难以启齿的部分。他并没有深究,而是放过了小雨,又问起他们这些人为什么都不使用手机。小雨说,有必要吗,我有一年多没离开过这个地方了,我也不想离开,离开了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老扁说,不想离开和不知道去哪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小雨说,你知道的越多,你就陷得越深,还不如得过且过。老扁说,我想走也走不了,我没有车钥匙。小雨笑了,说,你的车钥匙一直在门后挂着呢,你没发现吗。老扁又被小雨这一句话弄得心慌意乱,他忙跑出小雨的房间,又急速下楼。他的车钥匙果然在玄关的侧墙上挂着呢,也许它一直在那里挂着。没人想对老扁做什么,他只是一个人胡思乱想作茧自缚。之前的如临大敌,让他陷入荒唐可笑的地步。他被戏弄了,不是被别人,而是被自己。这时司机却意外出现了,见他手里有钥匙,问他是不是想要离开这里。他的脸上并没表现出丝毫惊诧,也就是说老扁的去留,没有人在意。老扁忙说,没有。司机说,那就和我去游泳吧。说起游泳,老扁也来了兴趣,遂说也想去游泳,只是没有泳衣。司机笑他,说,从来都是裸泳。老扁因此想起小时候。司机又笑他的迟疑,其实是在笑他的娘娘腔。
他们一路说笑来到了海边。老扁很快从方才的沮丧中恢复过来,大海像是给了他一个大拥抱。海的近处和远处是两种绿,远处的绿混沌厚重,而近处的绿清澈晶莹,这和老扁心境如出一辙。太阳早已高悬,海平面上波光闪闪。司机动作迅捷,很快脱光了自己,一跃而下。他扎了个猛子,很久才从海平面露出个头来。他在海里大喊,老扁没听清他在喊什么。老扁对于在人眼前将自己脱光,而且是光天化日,还是极不适应。最后还是穿着一条内裤,缓缓下水。海水冰凉沁骨,给了老扁一种豁然的感觉。海水很快包裹住了他,他也很快适应了海水的温度,而且感到了某种温暖。他在海里撒欢,和那个司机打水战,似乎忘了岸上的一切。他来圆堡难道只是为了下海游泳?
他游累了,爬上岸,又去晒太阳,太阳也凉凉的。司机躺在他身旁,通身赤裸,有时还用手拨弄一下下体,接着就看着老扁洋洋得意地笑。老扁佯装无动于衷,仍旧面向太阳。司机突然说,那里有个海底小隧道,我们可以下去玩玩。老扁想,这家伙也许是想捉弄他。不过还是跟着他下水了。
海水被一处断崖隔开,司机说断崖下有个五米左右的溶洞,他可以潜水钻过去。老扁想看看热闹,用挑衅的语气说,只要他敢他就敢。司机一猛子扎进去,不见踪影了。海水不深,老扁站在海水里,注视着海平面的动静。过了好大一阵子,司机从断崖那一侧游了过来,说,该他了。他也碍于面子,下水了,海水铺天盖地涌过来,他在断崖下摸索,终于摸到那个洞了。那个洞很小,他已经开始喘不过气了。他放弃了,从水里探出脑袋来,发现司机不见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老扁突然感到恐慌。后来才发现司机跑到隐蔽处拉屎去了。他还问老扁有没有钻过去,老扁点了点头,糊弄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司机说起太太和莫先生,说她们曾经都是医生。令老扁颇感意外的是,莫先生竟是生殖整形医生,在那个叫卅城的地方,赫赫有名。莫先生因给一个男性表演者的阴茎镶满了珍珠而一炮走红。说到这里,老扁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说这是真的吗。司机说敢对天发誓,说完对天发誓。老扁喜欢他,他是个好玩的胖子。
7
到了下午,圆堡里才热闹起来。所有人聚集在一楼的客厅,说是给小雨过生日。老扁坐在钢琴旁边,翻来覆去地弹着祝你生日快乐。太太现身了,也许是为了应景,穿了一身红。头发披散着,像是从封神榜里走出来的,有几分妖气。她心情愉快,和每个人打招呼。音乐声响起,她甚至想翩翩起舞了。等一落座,就说起了小雨的一桩旧事,老扁没听清,后来就听到一群人在哄笑。老扁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用余光打量这里的一切,透过姿态和光影,他发现他们是一群活在过去的人。在弹琴间歇,他仍躲在暗处观察这群人,这让他有种置身事外的隐隐快意。正在思量时,被重重拍了下肩膀,是陈阿姨的儿子。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笑笑,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什么。老扁想,他是不是把悬崖之上的下跪给忘了。那人想和老扁聊聊。老扁也知道他想聊什么。关于老扁缘何讨阔太太们的喜欢,是这些人最想知道的。还有一种可能,他是来嘲笑老扁的,想将那天的颓势扭转过来。老扁对他毫无兴趣,抽身离开了。去卫生间的路上,他迎面碰上诗人,诗人想和他说两句,却被小雨的几声叫喊给打断了。
老扁复归其位,坐在钢琴旁边弹那些熟悉的曲子。弹到酣畅处,他也有些出离了,正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喊叫打断了激越的琴声。老扁也慌忙停下了,发现太太那张脸开始扭曲,紧跟着就是嚎啕大哭。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竟然可以哭得如此歇斯底里。不像是哭,而是在哀嚎。哀嚎声在圆堡大厅里回荡。老扁除了心惊肉跳之外,又感到快意。他感觉这样的哀嚎才属于圆堡。
身旁的莫先生镇定自若,示意小雨扶太太上楼。太太在楼梯上,回头看,目光注视着老扁。老扁意识到目光里有求救的意思。莫先生站起来了,走向老扁。他上身白衬衫,下身一条运动裤,这样的装束穿在别人身上会不伦不类,但对于莫先生来说却恰如其分。莫先生淡淡地说,还是弹完这首曲子吧。莫先生脸上盈盈的笑意除了告诉老扁弹得不错之外,就是根本没把太太的嚎啕大哭当回事。老扁继续弹奏那首曲子。弹奏时,他一直在想诗人也许是对的。莫先生是那个把太太推下悬崖的人。
晚餐后,莫先生带着老扁去看望陈阿姨,他对于太太的称呼总是不习惯,会让他觉得有一丝虚幻。为什么带着老扁,老扁还没想通。陈阿姨喝了点酒,早就从刚才的窘境中摆脱出来了。不过那张平凡的脸仍旧显得苍白。她还特意为刚才的事情向老扁道歉,说是琴声让她想起之前很多事来。莫先生说她多愁善感,并让老扁过去抱抱她。老扁吓了一跳,为什么要抱抱她呢。拥抱中,老扁感受到陈阿姨温热的胸脯。太太说,谢谢你,说完示意老扁坐在她旁边。没过一会儿,莫先生就借机离开了。老扁突然感觉这是有预谋的,也明白了莫先生的用意。他身陷囹圄,只能见机行事了。他不是老扁,他一遍遍在想。可是他却作为真实的老扁坐在一位阔太太的旁边,接下来大概要使出浑身解数来赢得人家的好感。想到这里,作为老扁的他很希望有个人闯进来,比如诗人。那扇门却像冷冰冰的一张脸。陈阿姨说,你喜欢这里吗。老扁终于等来了这句话,或者说任何一句话。老扁说,这里像个迷宫。陈阿姨说,那就是不喜欢这里了。老扁说,说不上不喜欢。陈阿姨说,也说不上喜欢。老扁不知道该说什么。陈阿姨接着说,你是不是很好奇。老扁说,感觉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个谜。陈阿姨示意他接着说下去。老扁说,我不清楚你们究竟想要什么。陈阿姨说,你是说我们都是行尸走肉吗。老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这里的每个人像是因为过去才活着。陈阿姨摇了摇头,将左手伸过来,抚摸老扁的脑袋。这是老扁没想到的,可他又不忍拒绝。抚摸仍在继续,那只手看似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有节奏地上下。就在某一瞬间,在他的心底滋生了一种奇怪的情绪,让他想哭。他好久没被人这么抚摸了,渐渐迷上了这种感觉。他不想那只手那么快离开。陈阿姨接着说,我们是一样的人,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看出来了,我喜欢你的这双眼睛。老扁还沉浸在那只手的触感里,因此没有接话。陈阿姨继续说,我们都是缺爱的人,就像我,真希望能谈一辈子恋爱。有时我特别羡慕小雨,她有一张好看的脸,总有人会喜欢上她;我却不一样,想让人爱我,我却不小心就爱上了别人。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总是轻易爱上别人,比如现在,我就爱上了你,我特别期待你也能这么说。老扁抬头望了望眼前的人,她老极了,像个老丝瓜那样老,可仍然是个女人,这一点让他只想作呕。陈阿姨接着说,为了让他们说爱我,我宁愿成全他们。老扁说,你是说诗人吗。陈阿姨笑了,说,人是熬不过时间的,我住在这里就是为了等死,不过最可怕的是我总想起之前的事来,时间让我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你说的不对,我永远在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比如现在,我正在期待你。老扁说,我有什么好期待的。她摸着他的脑袋,痴痴望他,充满怜爱,像是一个母亲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老扁吓坏了,忙把话题支开,说起了别的什么来。
陈阿姨由此说起了自己的过去。从她的只言片语里,老扁像是错过了很多。他迷上了她的叙述,又感觉其中经不起推敲,比如她说起和一个男人的相逢,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如泣如诉。说起爱情这两个字来,她就会哭个不停。那个男的是个寺庙里的和尚,当然不止是个和尚,陈阿姨没有说此人出家的具体原因,可能感觉没有必要,她的重点是为了说相逢的戏剧性。那天陈阿姨去了寺庙(究竟为什么去寺庙的呢,又和莫先生有关,太太没说太多),反正她就去了寺庙闲逛,一条蛇的突然出现把她吓得丢了魂。她生平最怕蛇,因此像青蛙似的一跳,就跳到了一个和尚的背上。那条蛇多像伊甸园里的蛇,陈阿姨从此就出家了。那是陈阿姨眼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说起来泪光闪闪。那个和尚死活不想放她下来,一直背着她,哪里僻静向哪里钻。老扁认为此处存疑,寺庙里的一个和尚怎么可以光天化日下背着个女人四处乱转呢。老扁对寺庙素有好感,但在陈阿姨的讲述中,寺庙成了另外一个存在,和他想象南辕北辙。陈阿姨出家并剃度,法号常秒,开始了像模像样的寺庙生活,她是为了爱情,从此和那人就经常在后山上约会。说到这里,陈阿姨还摘下了自己的假发,以此来证明过往的经历多么不容怀疑。她仍然没有蓄发,光头在灯下显得油光可鉴。陈阿姨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显现出一种意外的庄严。
在接下来的讲述中,她没再把假发戴上,而是想让老扁了解最真实的自己。后来的故事更为离奇和不可思议,陈阿姨摇身一变竟成了神医,也因此发了大财。尼姑的形象让她走了运,她成了一个妙手回春的人。她本来就是个妇科医生,学的是西医,当然也是半瓶子醋,眉毛胡子一把抓,后来接触了中医,演习《黄帝内经》子午流柱,再加上一点天分,竟治好了几个富商,因此也就在寺庙周围搞了个养生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她说有些人和事说来就来了,让她应接不暇。她对于男科和妇科尤其独到,很多香港的富商和阔太太点名要找她,养生馆后来竟像个奇怪的所在,她开始做另外一种营生,这让她的身份又有了戏剧性的转变,她成了个老鸨,她说起自己是老鸨时,并不讳言,反倒开怀大笑用来自嘲。她为香港的阔太太介绍年轻力壮的和尚,又为那些男性富商介绍尼姑,当然大都是些三陪女,扮作尼姑的样子,比如小雨。小雨在她的讲述中又一次出现,说到小雨,她又将自己的故事停住了,开始专注于说小雨,说她身世飘零,是个可怜人。因此又提到莫先生,说到这段时,陈阿姨欲言又止,感觉说出来不太合适,可她还是选择说了出来。她首先说莫先生也受过创伤,后来就像个男人了,陈阿姨似乎不想说得过多,她说莫先生某一日灵机一动,找到了修补处女膜的最好办法,简单易行,灵感的来源就是粘假睫毛。小雨因此可以随时做回处女,也就赚到了更多的钱。说到这里,老扁不停地想象床上的小雨如何假扮处女。陈阿姨后来的话让老扁更加震惊,不得不起身在屋子里乱转,说怎么会这样。陈阿姨说到小雨后来的每一次修补都是为莫先生准备的,她爱过莫先生。陈阿姨开始总结,说他们都是一群很脏的人,然后对老扁说,你也是。这么说,有了点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味道。老扁笃定这是她邀请老扁的真实动机,她对音乐并没什么兴趣。在她看来,老扁弹钢琴也只是个美好的托词。两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老扁想要走,他意识到陈阿姨能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这样的沉默。他必须逃之夭夭,正在准备溜之大吉的说辞时,陈阿姨却又一次失声痛哭。老扁无处可逃,只好挨在陈阿姨的旁边,低声安慰她。老扁拍着她的背,陈阿姨因此钻进了她的怀里。此时门开了,那里竟有一扇门,是老扁未曾想到。一面完整的墙,突然开了一扇门。诗人走进来了。他像是可以随时走进来。
8
老扁还没来得及细想这扇突然洞开的门,想溜之大吉,诗人给了他离开的完美理由。诗人送他到门口时,问他钥匙弄到了吗,老扁点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点头。他完全可以撒个谎的。诗人郑重地说,去车里等我们。老扁诧异,说,现在就走。诗人说,现在就走他们才不会怀疑。老扁愣住了。诗人说,你别无选择。他像是被这句话吓坏了,只得转身下楼。他回了房间,开始思索这一切。突然想起忘了什么。等他收拾好东西走出圆堡时,才发现他竟忘了问陈阿姨和她儿子之间的故事。他错过了最为关键之处,却被一场虚构的爱情弄得忘乎所以。
他在夜色里找到了那辆大切诺基。它自始至终一直在那里,像是永远在等着他。他拍了拍车门,像是安慰他的老朋友,当然也是在安慰自己。他钻进车子里并发动。发动机嗡的一下,老扁也因此想起什么来了,可又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他一遍遍熄火,又一遍遍发动。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意识到这点,他突然很想哭。这时他想起小雨的话来了。他舍不得小雨,想到这里也让他心头一惊。等他抬头看车窗外时,发现诗人和陈阿姨正颤颤悠悠走过来。他们是从圆堡后门出来的,老扁从未走过后门。他知道有个后门,是可以接通地下室的。地下室总是上着锁,老扁再也没机会去那里看看了。正这么想着,诗人已将后车门一把打开,他给老扁的感觉总是过于粗鲁。
车子缓缓移动,开始离开圆堡。陈阿姨说,我们去哪里。诗人说,哪里都可以去,只要离开这里。陈阿姨说,你怎么知道我想离开。诗人说,是你说的。陈阿姨说,我又后悔了。诗人说,这座牢房只为了关住你一个人。陈阿姨说,这里不是牢房。诗人说,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我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今天。陈阿姨说,我是逃到这里来的,你还想让我往哪里逃。诗人说,他们想让你死。陈阿姨说,你爱我吗,说你爱我。诗人哽住了。老扁不知道诗人究竟想干什么,他想要什么。
切诺基沿着海岸线疾驰。陈阿姨突然大喊,给我停车。她说,我哪也不想去了,你骗了我。车子嗤地一下就停下来了。一团团灰尘让车灯射出来的光像根不顾一切的棍子。诗人抓住陈阿姨的双肩,开始摇晃,说,你不想找你的儿子吗,我知道他在哪里。陈阿姨淡淡地说,你撒谎。她说,我从来没有过儿子。诗人一脚踢向老扁的座椅,大吼,给我开车。老扁迫于他的淫威,再次挂挡,缓缓前行。诗人又来一脚,吼了一声,开快点。陈阿姨说,我们能去哪里。诗人说,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陈阿姨说,放我回去,我要我的二黑,它不能没有我。陈阿姨说起了那条狗,她舍不得那条狗。诗人说,我们顾不上那条狗了,如果我们现在回去,他们不会再放我们走的。陈阿姨大喊,我要下车。诗人说,你那个找不着亲妈的孩子多可怜呀。陈阿姨说,阿良就是我的儿子。诗人说,你明知道他们为了愚弄你,才找来那个吸血鬼。阿良就是老扁在悬崖上遇见的年轻人,月色下颤抖的脸仍历历在目。陈阿姨又大喊,我要下车。她开始拼命地砸玻璃。车子又一次停住了。老扁在后视镜里看他们。诗人抱着她,嘴里开始嚷,我爱你。这样的话果然奏效,陈阿姨安静下来,并哽咽不止。老扁开始后悔答应诗人这个差事了,他很想甩脱他们一脚油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正在这时,一辆车倏忽冲了过来,并在大切诺基的正前方猛地停下。老扁还没来得及细想,有个高大男人就下了车,并急匆匆走了过来。老扁在他没下车之前就已经猜出来了,司机走路的样子像个钟摆。车门被他一把拉开,有一只粗壮的胳膊横进车里来。陈阿姨扶着这只胳膊就下了车。整个过程谁也没说一句话。陈阿姨见到司机时,像是在说,你怎么才来。莫先生也从那辆车上走下来了,白衬衫在车灯映衬下像是一面投降的旗帜。他在和老扁打招呼,样子与那天去钓鱼时并无分别。他总是这样从容自信。那辆车随着莫先生的飘然而入急速掉头,并很快消失在黑暗里。诗人让老扁继续向前开。
老扁没有违拗他。除了不想让他过于伤心之外,老扁还希望从他嘴里知道更多。那个叫阿良的年轻人对老扁来说还是个谜。诗人也没有让老扁失望,他说起了关于陈阿姨的一段秘史。陈阿姨年方二八的时候,有个剧组去她们家乡拍戏,在陈阿姨的一生里随处可见这种戏剧性的相逢,她和同样年轻的男演员困在了某个山洞里。外面电闪雷鸣下着大雨,究竟为何被困在山洞里,诗人语焉不详,或者说根本没必要弄清楚,事实就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同处在黝黑的山洞里,干柴烈火,该发生的自然就发生了。后来陈阿姨慢慢大了肚子,连她自己也感到惊奇,后来去了医院才得知怀了身孕,她才想起有那样一个山洞和那样一个演员。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演员真名究竟叫啥。这时就表现出陈阿姨的异于常人来了,她作别家乡,赶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去了京城,千里寻夫。茫茫人海找个人谈何容易,她就在电影厂附近终日溜达,四处打听,后来竟遇上一个好心的尼姑。诗人这时问,你知道这个尼姑是谁吗。他这么问,就说明老扁也认识这个尼姑,定是莫先生无疑。老扁假装猜不出来,这给了诗人一咏三叹的机会。他正好要在这里停下,可以抒发一下人生何处不相逢的喟叹。诗人后来说出这个尼姑就是莫先生的结论。老扁早就猜出来了,因此并没有表现出惊诧。诗人笑出了声,老扁在后视镜里观察他阴晴不定的脸。他开始继续叙述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更为离奇的是这个尼姑带着陈阿姨回到庵里,帮她顺利接生。陈阿姨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个孩子就是诗人正在说的那个消失的儿子。诗人说,和陈阿姨在一起的时候,她每次说起这段经历就泪流满面。诗人也因此陶醉在哀伤的情绪里,不过很快又被对莫先生的控诉所替代。老扁开始对这些故事信以为真了,他觉得这一切极可能是真的。
9
诗人开始骂陈阿姨是个臭婊子,说她骗了他。老扁停车,诗人拉开车门,但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又停住了,冲老扁嘿嘿一笑,说,你相信我会爱上她吗。老扁不置可否,他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这让他陷入惶惑中。诗人说,她身上有一股魔力,我离不开她了,起初我感觉是她离不开我,后来我错了,大错特错,她就是个婊子,而且还是个丑八怪的婊子,你从没见过这么丑的女人吧。老扁点了点头,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点头。诗人看他点头,就把矛头指向了他,并伸手勒住他的脖子,喊叫着,莫先生请你来就是干这个的,你这个老龟,他们要你和那个丑八怪上床。老扁感到窒息,心想会不会死在这个人手里。他竟然没有反抗,任凭诗人对他下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觉这人可怜极了。诗人因他的不反抗而感到懊恼,很快放了手。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太太不是失足坠落悬崖的,而是有人背后痛下杀手,这人就是莫先生。诗人说完就向黑暗里疯跑。他要跑去哪里,没人知道,老扁也懒得想知道。他想忘了他,将切诺基开得飞快。事已至此,他仍对莫先生有莫名好感,即便她和小雨之间有过难以启齿的过去。他一次次想起莫先生说话的样子,回头看向圆堡的眼神。老扁实在难以想象莫先生会干出他们说过的那些勾当。他决定掉头回去,对着副驾驶上的虚空说,老扁,我要回去,我必须回去。
他又一次走进圆堡。门开着,一个人也没有。也许所有人都在太太房里,可门为什么开着呢。难道他们这些人早就料到他会回来?他蹑手蹑脚,终于爬到了三楼,在太太房间门口停下来。他听到莫先生的声音。莫先生像是在哭,这个女人竟然也会哭,这让老扁感到震惊。哭的人应该是太太,而不是莫先生。听到这样的哭,他开始为自己竟然回来了感到庆幸。老扁很想闯进去探个究竟。
他发现还是置身事外的好,想到这里,脑袋又向门前凑了凑,几乎碰到那扇门了。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了,房间里一丝声音也没有。方才的哭声也像是老扁的幻听。他慌忙逃了回去,回到房间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仍心有余悸。这里什么也没发生,安静得像是所有人都死了。他究竟害怕些什么,又该害怕些什么呢。他可以听到海浪撞击岩石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他感觉到很多事情无力挽回,只能听天由命。
第二天老扁醒来,圆堡外鸟语花香,又是个好天。凭窗而立,他又推翻了昨晚临睡前要一走了之的想法。他仍决定留下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他就是想留下来。出了门,就听小雨说今天是太太的生日。太太和小雨的生日竟只差一天,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好消息,圆堡又要热闹一天了。这多么像这群人的阴谋,他静观其变。午饭前,老扁竭尽所能弹了几首太太爱听的曲子。太太坐在钢琴旁目光炯炯,看样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老扁很想从中分辨出蛛丝马迹,后来一无所获,太太和平常没丝毫改变。要说稍微有些不一样的话,那就是她望着他的眼神,更多了一丝怜爱之情。
午餐时,小雨端上来一锅肉,每个人吃得分外尽兴,尤其是太太,像是很久没这么大块吃肉了。她胃口不错,而且话也不少,说起音乐来,没完没了。没人问这究竟是什么肉,大家都在埋头苦吃。只有小雨没吃,她说她吃素,看着大家吃,其他人还嘲笑她吃素,老扁也参与了嘲笑,说人类进化了几百万年终于爬到食物链的顶端,竟然不吃肉,委屈了祖先这几百万年的奋斗。说到这里,哄堂大笑。
莫先生一直未现身,老扁向小雨打听。小雨说她身体不舒服。她也许身体果真不舒服,毕竟昨天晚上太太的逃跑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老扁一边这么想,一边还若有期待,想让圆堡再闹点乱子。这里太平静了,每个人都对人笑,把爱你常挂在嘴边上。小雨蹦蹦跳跳的,像是从一开始就是蹦蹦跳跳的。老扁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开心。他是冷不丁地和她说了这么一句。小雨说,有什么让人不开心的吗。他倒是被问倒了。老扁也没什么不开心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他,或者装作喜欢他。他成了一个大受欢迎的人,想想就不可思议。他这么想的时候,司机正远远对着他笑。这些人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呢。他又有什么呢。司机走过来,摇摇摆摆,像一只海鸟。他憨态可掬的模样,让老扁想笑。司机又一次约他去游泳。老扁没细想就答应了。他想跳进海里,给自己醒醒脑。
在去悬崖的路上,老扁谈起了太太和莫先生的关系。司机笑而不语,不过在老扁的坚持之下,他还是透露了一些重要的历史信息,比如她们俩爱过同一个男人(在老扁看来,这个男人也许就是诗人嘴里的男演员),那个男的选择了太太(唤醒了莫先生的嫉妒,这可能是抱走那个孩子的真实动机),过了很多年,她们又相逢了,一起行医等等(嫉妒因为爱而产生,并不一定因爱而消失),再后来就遇上了小雨,三个人住进了这座圆形城堡,这是莫先生的主意(小雨的出现,让太太和莫先生之间的关系更加扑朔迷离,甚至是难解难分),阿良又来了,一来就喊太太妈妈(阿良有可能是莫先生的亲儿子)。老扁在悬崖之上发现了阿良,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背对着他们。司机也看到了。他们正在谈论他,就看到了他。司机说阿良找过他,想学开车,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司机的意思是阿良也想过逃跑。
司机说起莫先生小时候,竟突然哽咽。在老扁看来,是他们的童年经历似乎有相通之处。莫先生在童年里看到了妈妈作为一个婊子的全部,这让莫先生既恨男人,更恨女人。想到这里,老扁回望圆堡,似乎在某个窗口看见了莫先生,用兀鹫似的眼睛看着他。他感到毛骨悚然。
司机在下水前,又说了个事情把老扁吓坏了。在此之前,老扁一直沉浸在对她们三个女人神秘关系的想象中。司机说中午吃了狗肉,需要发泄发泄。昨晚他把二黑给宰了。一群海鸟鸣叫翩跹,老扁木在海边,被海风一吹颤抖不已。一声声鸟叫让他再次感到惊悚,他也有个新发现,鸟叫声也许从来都是让人惊悚的。老扁问这是谁的主意,司机慢悠悠地说,当然是太太的主意,要不是太太发话,谁敢杀她的狗,说完就跳进了海里。老扁想起昨晚大切诺基里的太太了,坐在后排上颤颤巍巍地讲起二黑,说她不舍得走就是因为二黑。想到这里,他差点呕吐出来。
不能待下去了,有了这个想法,他并没表露出来,而是将自己脱个精光,跳进海里。早就在海里撒欢的司机嘲笑他,说他裤裆里的东西怎么那么小,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在司机眼里一下子渺小下去。老扁不以为意,深深憋了一口气,一头扎进了隧道里。隧道只有五米,对他来说却像一辈子那么长。时间像是突然停下来,他卡住了。卡住的是老扁,他不由一阵窃喜。
10
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老扁才穿过那个海底小隧道。他还因此吞了几口海水。他一脑袋钻出海平面,就看到小雨在岸上喊他。她高举着他的衣服喊他。他又一次被戏弄了,不得不光着屁股回圆堡。他实在难以再见人,很想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可这样走又太没面子。他想起自己蜷缩着身子双手捂住下体的狼狈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想,老扁总不至于此,他比他有的是办法,从来都这样。他是老扁的影子,有了老扁他才知道该怎么办。他这一辈子都会活在老扁的阴影之下。想到这里,他不想再当老扁了。他有一股想把小雨压在身下的强烈冲动。不过这和老扁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就是他。他想让她知道他的厉害,想让他们知道他的厉害。他不是那个人人想捉弄的老扁的影子。他猛然想起,老扁最后看他一眼的模样,很像是在说走着瞧。老扁让他来是为了捉弄他。那一眼早就算准了他会光着屁股跑在路上。终于有了机会,小雨被他逼到了一处角落。他像只熊似的覆盖住了她。老扁不会这样,他才这样。他们近在咫尺,像是随时会咬彼此一口。小雨的镇定自若伤害了他,他上去咬住她的嘴唇,并把他的舌头伸了进去。听小雨说过,她从不和人接吻。这下果真激怒了小雨,反过来咬了他一口,这一口咬出血来了。他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他不顾一切,小雨的嘴唇都被他的血染红了。这时,他却感到快意,似乎在报复老扁。
小雨凑到他耳朵边,咬牙切齿地说,不怕莫先生会杀了你吗。她说得也许有道理。不过他根本无所顾忌了,他的身体正硬硬地指向小雨。小雨又凑到他的另一个耳朵边说,我要是从了你,太太就会杀了你。不是莫先生要杀他,就是太太要杀他,他们这些人都是杀人魔头。不过她说起太太来,他却缩回去了。他想让她说清楚。小雨没什么好说的,只说了一句,你是莫先生带来的人中,我最看不上眼的一个。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还是反问一句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这句为什么只是个应激反应。事情变化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小雨说,忘了自己是谁,才不会被别人代替。老扁说,你在说什么。小雨说,忘了你是老扁吧。老扁一直觉得她有点喜欢他,说,你想让我无可替代吗。小雨说,我不想让你活成孤魂野鬼,说完就从他身边溜掉了。他想,像鬼的究竟是他,还是他们。
他一直没见到莫先生,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圆堡没了莫先生,看上去也没少什么。他想从太太身上下手。等他将目光聚焦在太太身上的时候,他才明白早该如此。他就是来对付这个女人的,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他开始喜欢太太摸他的头发,拍他的脑袋。太太话少得可怜,可她那么看着他,也无需多说。他想找到最合适的时机给太太来那么一下,让她知道他是他自己。他不想应了小雨的话,忘了他是老扁,才无可替代。
他还没准备好,太太就来了。当太太的大脑袋在他两腿之间起伏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知道如果他是老扁,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必须反着来。他一把推开了她,太太一个趔趄摔了下去。她蜷缩在地上,盯着他的一双光脚。他说,你这一身脏肉,让我感到恶心。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只是感觉温文尔雅的老扁不会这么说而已。他还踹了她一脚。她一身的脏肉在地板上抖个不停。她不是在哭,而是在笑。她的脸从假发里脱颖而出,已经笑得扭曲变形了,让他感到惊悚。她想让他继续。他给了她一脚就跑出去了。不过等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海时,他还是不准备离开。他想在走之前,见一眼莫先生。从莫先生开始就应该以莫先生结束。
到了夜里,太太又来找他了,那眼神像是要吃了他。他知道他已经被她吃了,他成了猎物,从一开始就是,而现在这一刻,他被咬住了喉咙,丝毫动弹不得了。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并不想挣扎。也许猎物在被咬住的刹那,也有莫名其妙的快感吧。
是小雨推着她来的。她端坐在轮椅上,就这么死死盯着他。她不会放过他。不过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像是有备而来有话要说。他们在他的房间里面面相觑。外面似乎有乌鸦在叫。小雨走之前,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很像老扁最后那一眼。他因此更加忌恨老扁,像是所有的耻辱都来自于他。那个叫老扁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回事,他从来就是供他取笑的。如果老扁在身边,他很可能会杀了他。想到杀了他,才想起自己正面对着含笑不语的太太。这些天,他不知道究竟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他竟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他似乎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他,更不是他认识的老扁。
过了很久,太太才说出一句话来。太太说,我爱你,说完就泣不成声了,她又在说爱他。她一提到爱,就哭个没完。他回应道,你和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她很快从哭腔中转换过来,这样的转换能力令他惊叹。她说,难道你希望我这辈子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吗。他说,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她说,我咬住你的时候,你说我是人是鬼。她的确很有手段,他又想起被她一口吞下去的感觉来了,似乎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美妙感觉。令他感到失望的是,这种美妙的感觉却来自于一个丑八怪。
老扁说,莫先生呢。他说起莫先生,想让他们之间还有莫先生,也许这时候提起莫先生会让她有所收敛。她说,莫先生跑了,她经常想跑,和我一样,可我跑不了,她却想跑就跑,这个没良心的人,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他说,你也可以跑,没有了莫先生,你还不是想走就走。她说,她都跑了,我还跑什么,何况我现在爱上了你,离不开你。他说,你知道我是谁,你就口口声声说爱我。她说,我有必要知道你是谁吗,我就是想爱你,想感受你在我身体上的跳动,我已经感觉到了,说完贼贼一笑。她贼贼一笑的样子,猥琐不堪,却让他很受用。他现在突然明白有很多美妙的源泉正是不堪的。
他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我被人捉弄了。她说,你后悔了。他说,不是后悔,是他为什么捉弄我,我为什么老是让人捉弄,你也在捉弄我。说完他就后悔了,这么说就像是从了她。他在撒娇。她说,别人喜欢你,才会捉弄你,你没发现,大家都很喜欢你吗,要不是喜欢你,你早就被撵走了,很少人能在这里待到第三个晚上,你已经熬到第九个晚上了。他脊背发凉,看来不止他一个人。他问,还有谁。她说,和你没关系,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的好。他不接着问了,太太这么说,让他放松下来。也许她说得没错,他挺讨人喜欢的,那些人看他的样子,甚至是他光屁股的样子,都是怀着怜惜之情的。而且这没什么不好,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就应该享受被人喜欢的感觉,而不感到一丝丝罪责才好。
他问,那我要熬到什么时候。她说,直到你想走为止,别用熬这个字好吗。他说,我现在就想走了。她说,你在撒谎,你喜欢这里,你一点也不想走。他没话说了,过了好长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他忍不住了,说,他说的是真的吗。他指的是莫先生。她说,你不觉得这么问很愚蠢吗。他说,你既然这么爱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所有真相。她说,你想知道什么,我的过去吗。他说,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这里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她说,这里美好吗。他说,有时候美好。她说,那就够了,没人能知道所有的真相,连我也不知道,这里就没有真相。老扁说,这里只有爱和自由。连他自己也为说出爱和自由感到害臊,不过圆堡却是为爱和自由而建立的。她说,你说得对。说完她指了指窗外的海,说,你看,那一片海,看看海,会不会让你觉得一切没什么大不了呢。他说,这片海让我害怕。她说,有我,你怕什么。他说,有你,我才害怕,你为什么杀了那条狗。她说,为了你。他说,为了我,你发什么神经。她说,我下决心要和你在一起了,只有杀了它,才能证明我的决心。他说,你这个疯子。她笑了,笑得很像个孩子。她说,我在撒谎,你听不出来吗。她接着说,每当我想逃的时候,我会损失一件心爱之物,这是对我的惩罚。他说,没人要惩罚你。她说,自己不惩罚自己,别人就来惩罚了,与其让别人来惩罚我,还不如我惩罚我。说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一番,又泪水涟涟了。老扁说,你那一回坠落悬崖,是莫先生下的手。太太竟笑了,她是说笑就笑说哭就哭,老扁没见过这样的人。她说,本来是我想推她下去的,她一闪身,坠落悬崖的那个人就是我了。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没死,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死了好。老扁惊诧,说,没人比你活得更好,天天无忧无虑。她说,没人爱我,没人会真的爱我。老扁说,爱没那么重要。她说,没有爱,人就不要活着了。老扁又想起小雨的那番话来。他豁然明白小雨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了。
她有些累了,站起身,说回去休息了。她说,我会想你的。说完就走了。她的梨形身子摇晃着出去了,像是一尾胖头鱼。他差点笑出声来。他在她身后喊,我不是老扁,我不是老扁。没人回应。
他去圆堡上上下下转了一圈,想看看莫先生回来了没。没碰到莫先生,却遇上阿良了。阿良没打算和他说话,被他扯住了。阿良说,你想要干什么。他说,莫先生呢。阿良说,我怎么会知道。他想说为什么,可不知道怎么说。阿良临走时,说,别忘了你只是个演员。他拉住阿良,非让他说演员是怎么回事。阿良说,你是来演老扁的,我是演儿子的,这有什么不好懂的。老扁说,我不是演员,我没有演。阿良笑,又是那种嘲笑。他总是面对这样的嘲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这些人都在取笑他。不过他竟不可思议地接受了,也对着阿良笑,就像在说,一切没什么大不了。他喜欢上这里了,他想住下去,永远住下去,像小雨那样。一想到这样,太太一口吞掉他的强烈感觉直冲上来,让他不能自已。他迷上了那种感觉,有点等不及了。因此他向楼上望了望,不过除了空空荡荡的走廊,什么也没看到。
那天晚上,他就见到了莫先生。更重要的是,他还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他们是从地下室出来的,像是这些天一直被锁在里面。他们出来后,地下室又上了锁。那个人和莫先生形影不离,他从没见过这个人。莫先生为了他,把所有人都喊到了大厅里。大厅里灯火辉煌,像他平日里给大家弹琴的时候。
老扁一直感觉这个人有点像谁。像老扁吗,他撇嘴的样子倒是有点像。老扁站在太太身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还在想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个正在画画的男人呢。他回头和他对视了一眼。老扁或者作为老扁突然紧张地发抖。他看向莫先生,莫先生没把他放在心上,还在专注地看那个人画画。莫先生喊来了一个画画的人,这人正在画他们,他和太太。这人正在凝思看他,想把他的脸描摹下来。
他发现自己不是老扁了,他是那个诗人了。诗人也许也是莫先生带来的。每一个人的到来都会让圆堡热闹两天,仅此而已。他的手用力按了按,太太以为他想和她说点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和她相识一笑。他猜太太很快会爱上这个画画的人。
莫先生一直看着那人作画,猛地抬头看了太太一眼。他像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低下头看那人作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