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护工
牛秋丽现在的工作就是护理植物人
,植物人躺在那里已经够两年了,出事的时候人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比如说,是心脏病还是脑血管?人怎么一下子就倒在了出租车里?那个出租车师傅人真是好,马上就把他送到了医院。经过了好长时间的抢救,人就是这样了,躺在那里,没一点知觉,就像是一块木头一动不动。这一过就是两年,两年的时间里,植物人有时候手指会轻微地动一下,守候在一边的妻子便兴奋的了不得。生命只有在快要消失的时候才会显出它的珍贵,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知道他也许马上就会永远离开;但生命又是十分顽强的,植物人居然在没有一点点知觉的情况下挺过来了,一年,又是一年。两年过去了,她的妻子天天往医院跑,一天三趟,风里雨里,人是越来越瘦,头发忽然全白了,也枯了。但她总还是往好处想,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她就觉得植物人马上就要醒了,要坐起来了,要下地了,要坐在餐桌边了,要开始吃饭了,但随之又是失望。护工牛秋丽把植物人护理的那么好,植物人的皮肤原来是粗糙的,比如那双脚,上边原来都是老皮,但现在老皮一点都没有了,一双脚就像是小孩儿的脚,那么干净,那么柔软,这连护士都有点吃惊,这是怎么回事?人已经植物了,但他的身体却在一天一天地年轻态起来。有经验的大夫这时说话了,说这都是护理得好。就这个牛秋丽,是乡下人,随着男人到城里来打工,孩子和家都留给了婆婆,婆婆可真是够辛苦的,所以后来婆婆得了重病需要钱,牛秋丽的男人回家去照顾母亲,而牛秋丽却一个人留在城里当起了护工。护工虽然挣得多,但是一般人还是不愿意干这份工作,是又脏又累,是一刻不离,是病人的吃喝拉撒都要经过她的手来料理。护工真是个苦差事,而这苦差事还得通过护工公司介绍才能找到,还要事先培训,并不是所有的人一上手就能当护工。跑医院当护工的都是照顾那些重症病人,不能动了,或者是就要死的,总之,家里人是实在再没办法照顾病人了,才会请护工。护工的工资是一天二百,十天就是两千,一个月就是六千,一般人是请不起的,请护工的人家一般也都知道病人活不了几天了,再多花几个也就无所谓了,再说也花不了多少日子了。但是,牛秋丽护理的这个植物人现在可以说是“生长茂盛”,只是不会说活不会动,不会睁眼睛,但他的身体却好像是越来越好。而且,还胖了,这就让植物人的妻子更束手无策,因为植物人的妻子岁数也不小了,孩子又不在身边,而是生活在另一个城市,所以只好请牛秋丽待下来,因为这种病人不能住在家里,就像某些植物必须生长在特定的盆子里,而他们是必须待在医院。所以,更苦的是护工。病房呢,是三张床,每张床上都躺着半死不活的病人,中间用一个布帘隔开。护工是一天到晚总要待在病房里,累了,坐在那里马上就睡着了,而牛秋丽几乎是一年四季都没脱过衣服睡觉过。因为是全护,她整天都要待在病房里,按照规定她一个月有五天的休息,但植物人的妻子身体实在是太差,所以,又多加了一千块钱,那五天也要她来护理了。这样一来呢,牛秋丽就是没有一天休息,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要待在病人的身旁。这样一来呢,牛秋丽的收入就更可观了,在这个小城里,一个月能拿到七千块钱的人几乎没有。这样一来呢,植物人的妻子在经济上就更紧张了,她和她的爱人原来都在同一个科研所工作,她们退休已经好几年了,苦苦熬到退休她们老两口的工资加起来才八千多。除去给牛秋丽的护工工资就只剩下一千多,还要给病人吃饭,还要自己吃饭,还要交电钱水费物业费,日子可真是苦不堪言,但植物人的爱人都忍了,她希望她的爱人有朝一日会忽然醒来,会忽然不再是植物人,会坐起来,会跟她说话。但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向她传递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不太可能。每当她彻底绝望时,植物人又会有细微的变化让她惊喜,而这惊喜是她一个人的。植物人的手指动了一动,脚趾动了一动,对她来说都几近惊天动地,而那天,植物人的眼睛竟然慢慢慢慢睁了一下,那目光是深不可测,看不见底,不知植物人看到了什么,或什么也没看到,总之,这给了他的妻子巨大的惊喜。这整整一天,植物人的妻子逢人就说这件事。她还把电话打到另一个城市的孩子那边去,把这个喜讯告诉他们。然后再把电话打到四面八方去,告诉几乎是所有的熟人和朋友。
“睁开眼了,睁开眼了。”
忽然一天,她更惊喜了,打电话给孩子:
“那天右手也动了,手心原来朝下,后来手心就朝上了。”
当然,几乎是所有的亲戚和朋友当然都希望植物人会醒过来,大家都说,这个世界上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他们只能这么说,他们还能怎么说?但就是这样的话,给了植物人的妻子莫大的安慰和信心。她那天对护工牛秋丽说这话的时候,牛秋丽一下一下把她的手攥紧了,眼睛却看着别处,牛秋丽不敢看植物人妻子的那双眼。牛秋丽也不说一句话,她现在也很矛盾,她既希望拿到一个月七千块钱的工资,又希望植物人马上死掉。只有她知道植物人的妻子有多苦,牛秋丽也知道,如果一拔掉那根插在植物人鼻子里的管子,一切就都结束了,植物人就不再痛苦,活人也不再痛苦。牛秋丽叫植物人的妻子叫赵老师,怎么会就叫赵老师呢?植物人的妻子从来都没当过老师,但牛秋丽一这么叫别人也跟上叫了。那么,就叫她赵老师吧。赵老师呢,叫牛秋丽叫“二盆儿”,这倒没错,因为牛秋丽的小名就叫二盆儿,她姐姐叫大盆儿,她弟弟却没叫三盆儿,却叫了金盆儿。牛秋丽是上边一个姐下边一个弟,三个盆儿,用牛秋丽妈的话是两个瓦盆一个金盆儿。牛秋丽对她妈的这话没什么意见,她早听熟了。但牛秋丽的男人白刚强却有意见,有时候会嘟嘟囔囔说,“你在你妈的心里只是个瓦盆儿,所以这钱咱们不能出,让金盆儿出去。”“这事让金盆儿做去,你是瓦盆儿小心别碰坏了。”但现在白刚强也不这么说了。他只觉得自己女人太苦,该休息休息,自从回家侍候自己的老娘,白刚强就更不说那话了。“你别累着就行。”白刚强总是说这一句话,他从来都不敢问牛秋丽是怎么睡觉怎么吃饭,他不敢问,他知道牛秋丽必须一天到晚待在病房里,一天十多次,浑身是汗地要给植物人翻身,一会朝左边翻,一会儿朝右边翻,每翻一次身还要给病人把身子擦拭擦拭,植物人虽然植物了,但还是会出汗,如果不勤着擦,也许就要长褥疮了。褥疮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会一烂一个大洞,而且是里边大外边小,而且还不好长住会越烂越大。赵老师在的时候会过来帮她一把手,帮她给植物人翻身。牛秋丽给植物人擦身子已经是个程序,一只手抬起植物人的胳膊,把热毛巾从植物人的手上一路往下擦,顺着擦,毛巾擦到病人的胳肢窝时会顺势一拧,也就是把手转一下,胳肢窝就擦到了,是朝左拧一下,再朝右拧一下。这条胳膊擦拭完了就是翻身,当然在翻身之前要先把这半个身子都擦到,是从上到下,擦下身的时候会顺着大腿外侧先擦下去,顺着把脚也就给擦了,然后一手把植物人的腿抬起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擦植物人腿的内侧,是顺着擦上来,一直擦到大腿根,这样一来呢,就擦到私处了,植物人不会动,到了夏天,私处的汗就更多,是,必须要擦到,是,必须还要擦干净,如果擦不干净这地方也许会烂掉。牛秋丽是中年妇女,植物人是个大男人,但此刻植物人也像是已经没了性别,他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在牛秋丽的眼里不过是一个树枝,一个树瘤,一个树洞,一个树桩。细树枝,粗树枝,直树枝,弯树枝,但这些树枝只是树枝,没有叶片也没有藤蔓,怎么说呢,也没有生命,是死树。牛秋丽面对这株横阵在病床上的植物,有时候真想让它动起来,那一次,当然旁边没有人,她给植物人剪指甲的时候有意往深了剪了一点,牛秋丽看着一丝血从指甲缝里渗了出来马上变成了一滴,要是一般人会大叫起来,所谓十指连心,但植物就是植物,没一点点痛感,也没一点点动静,就像你在路边把一棵树上的树枝折了下去,那棵树是没任何动静的。但树与植物人这种假植物相比,植物还会开花结果,风来了的时候树还会哗啦哗啦喊叫。而植物人是没一点点动静。虽没一点点动静,但植物人要比有动静会不停动的人还要累人,因为植物人不会配合,是死沉死沉。牛秋丽有时候会静静看着他,心里却可怜赵老师。而谁来可怜牛秋丽呢?她觉得自己也已经变成了某种植物,也已经扎在了这个病房。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吃饭的时候她会出去一下,早饭,十多分钟,吃个饼子或喝一碗豆腐脑,是匆匆去匆匆回,只怕植物人会出什么事,但能出什么事呢?他永远就是那样了,但牛秋丽还是不放心。中午的时候,赵老师来送饭,植物人每天的三顿饭就是一袋子糊糊样的东西,要用一个针管打到植物人嘴里的那根管子里,这就是吃饭。因为赵老师在,牛秋丽的时间就会多一点,她会出去到医院门口的流动餐车那边吃一碗面条,再加一颗鸡蛋和一根长条的豆腐干,这就够了,她本来可以加一个菜,炒青菜或者是炒山药丝,或者就来个麻婆豆腐,她最喜欢吃这个菜了,但她不舍得。吃着东西,她有时候心里会特别的难过,她想孩子了,她的两个孩子,一个上了六年级,一个才上二年级,上六年级的是个男孩儿,胖胖的,他下边,是个妹妹。牛秋丽在心里特别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去五天,这五天,是那么短暂,几乎是什么都不能做,在这五天里,她就不知道该给两个孩子吃什么好。好了,那她就坐在那里给孩子嗑瓜子。孩子们已经睡了,她一边和白刚强说话一边嗑,她不但自己嗑,也让白刚强跟上嗑。把瓜子嗑了,皮剥了,瓜子仁放在一个碗里,她已经嗑了有一碗了,有两碗了,有三碗了,但她还在嗑。好像不这么心里就更难受了。五天,因为时间是多么的短暂,她都不想睡,把家里能做的活儿都做了,黑夜还在做,只要她一回来,那个地就擦个没完。孩子的脚天天都是她洗,然后是剪指甲,一回来就剪一次,临走的时候必须再剪一次,但两个孩子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还没长长呢,那也要剪。这五天,牛秋丽就简直是不把自己当人了。她天天晚上还必须让白刚强把那事也做了,但那事好像已经与她无关了,只是与她的爱人白刚强一个人有关,她感觉自己就像是饭店里的服务员,把饭菜不停地端上来让白刚强吃,而她自己是一口也不吃,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知道自己是太累了,也许都已经累出毛病了。什么感觉都已经没了,又总是睡不着,闭上眼睡不着,而睁开眼却马上又困了。她回来五天,还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给白刚强擦拭身子,她要自己这么做,就像是给植物人擦身子那样按着程序来。起因是那天,孩子们都睡了,她和白刚强也要睡了。
“好家伙!”白刚强忽然很吃惊看着牛秋丽。
“怎么啦?”牛秋丽也看着白刚强。
“真是苦了你了!”白刚强说,“想想也让人吃惊,你说你一年挣多少?你一年挣八万四!”
牛秋丽不知道说什么了,想想,对白刚强说:“我是既怕他死,又想让他死。”这个死字说得很重。
白刚强说:“你说谁?你想让谁死又怕他死?”
牛秋丽说:“还能有谁,植物人。”
白刚强说:“人的寿命都是天定的,谁知道呢,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吧,不是他,咱们能一年进八万四吗?”
“他还是死了好,他留那一口气做什么,一下子咽了,自己省事,赵老师也就不可怜了。”牛秋丽说,“植物人要是不死赵老师也迟早会给累死。”但牛秋丽突然又不说话了,老半天才又说,“和赵老师比我还是幸福。”
“你要是实在太累了你说话我去替替你。”白刚强对牛秋丽说。
“你根本就做不来,”牛秋丽说,“问题是你不会。”
“你教我我就会了呗,那有什么难?”白刚强说。
“你躺着。”牛秋丽忽然来了兴致,再说也晚了,也不会来人了,两个孩子也睡了。牛秋丽说我就给你比划比划。怎么比划呢?牛秋丽让白刚强把衣服都脱了,然后平平躺下。白刚强忽然小声笑了起来,两手捂着那地方,说这光溜溜的像什么?我都有点怕了。
牛秋丽已经把孩子睡觉的那间屋子的门轻轻关了,然后她给白刚强比划起来。牛秋丽对白强说你别动,就当你是植物人,你要是动了或者是配合了就不当真了。牛秋丽已经接了一盆水,兑了一下,是既不烫也不凉,她把毛巾先湿了,然后就比划起来,她先给白刚强把脸擦了,顺下来是脖子。白刚强说“好痒。”牛秋丽说植物人是不会说话的,你别说话。然后是,牛秋丽把白刚强的一条胳膊抬起来了,手里的毛巾是顺着手擦下去,从膀子那地方擦下去,再从白刚强的手往上擦回来,这么一来就要擦到胳肢窝了,白刚强就猛地低声笑起来,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孩子们已经睡了,他怕把孩子们笑醒。牛秋丽说笑什么笑?你就当你是植物人。然后,牛秋丽手里的毛巾再顺着白刚强的上身往下擦,大腿小腿一直到脚,然后呢,再从脚往上再往上,在擦腿的内侧了,小腿过去,顺上来便是大腿,白刚强的脚已被架在牛秋丽的膀子上,这样牛秋丽会省点劲,要不是这样,一条腿的重量可不是你想的那么轻。牛秋丽手里的毛巾顺着腿往上再往上,一擦两擦,马上就擦到那地方了,白刚强想笑,但突然笑不出声了。牛秋丽的毛巾已经擦到私处了,白刚强忽然把脚从牛秋丽的肩上一收坐起来。
“给他也这样?”白刚强说。
“是啊。”牛秋丽说。
“你连他这地方也擦过?”白刚强说。
“他是个植物,他懂什么?”牛秋丽说。
“唉———”白刚强突然把牛秋丽抱住了,这时候外面远远近近响着鞭炮声。牛秋丽推推白刚强,突然说话了,她对白刚强说,“你说我给植物人擦身子的时候我想啥?”白刚强看着牛秋丽,当然想不出她会想啥,这可是太难猜了。牛秋丽就对白刚强说,“我就想,这地方是我家里的桌面,我就使劲擦,我就想,这地方是我家里的灶台,我就使劲擦,我想这地方是我家里的香皂盒子,我就使劲擦,我想这地方是我家里的筷子,这是碗,这是花瓶,这是电视机,我就擦啊擦,心里就不别扭了。”牛秋丽这么说的时候白刚强就把她抱得更紧了。牛秋丽继续说她的,牛秋丽说,“擦他的背,擦他的肚子擦他的手我都会想,但一擦他的脚我就不会想了。”白刚强叫了一声盆儿,说,“那你就什么都别想。”牛秋丽说,“不想就不会擦了,我就想那就是你的脚,我只要这么一想就什么都不嫌了,就会把脚趾头缝都给他擦干净了。”白刚强又低声叫了一声,“盆儿,”然后说,“咱们不去了,不挣这个钱了,你回家好好睡觉,想做什么就做做,不想做就什么也别做,咱们不去了。”牛秋丽好半天没说话,看着白刚强,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白刚强就把她抱得更紧了。牛秋丽说:“其实我把植物人当做家里的这当做家里的那我就不苦了,再说,要是我不去,赵老师就更苦了,赵老师那人不错。”牛秋丽叹了口气,说,“人要死就一下子死,千万可不能变成植物人!”
“他想死呢,到了这时候想死他自己也动不了手了。”白刚强说。
“其实只要一拔那管子,什么事都没了。”牛秋丽又说。
“你说的真怕人。”白刚强说。
“我要是那样了你可千万别管我,你让我死,你不帮我,我不会怨你。”牛秋丽说。
“我要是管了呢?”白刚强说。
“我就咬你。”牛秋丽说,“就这么咬你。”
“盆儿,盆儿。”白刚强躲着,左躲右躲,不躲了,一下子又把牛秋丽给紧紧抱住,“我的盆儿,你才是我真正的金盆儿。”
盆儿是不会说话的,但牛秋丽这个盆儿突然说了话,牛秋丽把脸贴在白刚强的胸上对白刚强说,“你不知道赵老师有多苦,你看她吃的什么,穿的又是什么,好一点儿的衣服都拿去卖了,咱们没钱,要是咱们有钱我就不收她的钱了。”牛秋丽又对白刚强说,“我宁愿白帮助她一分钱都不要。”牛秋丽的声音更低了,又说,“我宁愿植物人赶快死,因为大夫也说了,他不可能再醒过来,我宁愿他死———”这个死说得很重拉得很长。白刚强不说话了。
牛秋丽过完年了,其实她的身子虽然在家里,可心呢,又都在医院那边,这让她心烦意乱,她在想,植物人现在怎么样了?赵老师会不会累病了?会不会两只手又抖得拿不住东西?牛秋丽要回去了,她给赵老师带了些她们这儿的特产,那可不是一点,是一大包,是煎饼,是腌香椿,腌香椿是牛秋丽她们这地方的特产,装在一个又一个密封的塑料袋子里,吃的时候取出来用水泡泡就行,味道可好了,炒鸡蛋、拌豆腐都好,什么都不炒切得碎碎的就饭也好。牛秋丽还给赵老师带了一块驴肉,她们这地方的驴肉特别出名,特别的香。临走的时候,牛秋丽对白刚强说,“我真希望这回回去植物人就没了那口气,不挣那个钱也不能看着赵老师那么苦。”白刚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让牛秋丽等等,他那天给牛秋丽买了一包花生蘸,那种切成一长条一长条的花生蘸,牛秋丽特别喜欢吃这种糖,从小就喜欢。
“他还是活着吧,他活着咱们就有一年八万四的钱好挣。”白刚强说,“这可不是个小数字。”
赵老师支撑不住了,过了年她就病了,她这个病就是忽然走不动路了,关节痛的上不了楼,但她还得必须上,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楼梯,是上上歇歇,上上歇歇,直把自己疼到满头大汗。这都是过春节这五天牛秋丽不在的时候给累的,说来时间也不算长,才五天,但她是病人,身子从内里讲早已经给累垮了,只是她强撑着,让自己不要倒下。这五天真是漫长。虽然她的儿子和媳妇因为过年都赶回来了,但赵老师的儿媳妇还要照看那两个孩子,也够她忙的,为了帮助婆婆有时候赵老师的儿媳妇带着两个孩子就直接跑到医院里来了,但赵老师的儿媳妇说实话也帮不上赵老师,她是儿媳妇,躺在那里的植物人是她的公公,是一丝不挂,是浑身赤裸。赵老师也不让她帮。总是把她推开,说我一个人能行我一个人能行,她装着没一点事。她现在也学会了像牛秋丽那样给植物人擦身子,程序是一点都不乱,但她没牛秋丽那样的岁数和身体,她毕竟老了,而且有病,主要是身体太虚弱,她应该好好休息,应该好好吃点东西,但她不能不把时间都给了植物人,她没法休息,她也不能吃什么有营养的东西,那需要钱,她把这些都给了植物人。而且,因为过年,她又从仅有的生活费里给孙子和孙女挤出两千块钱,毕竟是过年,压岁钱还是要给的。虽然儿媳妇又偷偷把钱给她压在了家里的枕头下,还又加了三千,就是五千了。五天的时间其实很短,马上就过去了,赵老师的儿子和儿媳妇要马上赶回去,工作还在那边等着他们。他们是晚上走,自己开车,这样到了半夜他们也就赶回去了。孩子们不在跟前,赵老师也就不再需要掩饰什么,喘,捶腰,做一会儿趴在那里歇一会儿。但她必须要做,过春节的这几天,天气猛地冷了几天,所以这几天医院里的暖气送得特别足,病房里也特别热。赵老师要给植物人擦身子,但不一会儿她就坚持不住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到了最后这一天,赵老师正在给植物人翻身,她人靠在床上,这么一靠呢,好像床就给了她一点劲,她就能站稳了,她此刻是浑身大汗,她一使劲,又一使劲,想把植物人给翻过来,翻一个身,植物人没给翻过身来她却一屁股就摔在了地上,是,怎么也站不起来,是,想站起来,人却整个躺在了地上,这时候她身边又没人,天还没大黑,她的儿媳妇和儿子都出去了,她们想在走之前谢谢医院里的大夫和护士,他们的生活再紧张,他们也要感谢,他们在饭店里定了一桌,这是晚餐,他们去招待人们吃饭去了,他们算计好了,吃完饭然后就开车回北京,路上想必是车很多,但六个多钟头也差不多回去了,到了家也半夜了。儿子和儿媳妇也已经跟赵老师说好了,吃完饭就走,不再回医院跟她告别,再说也没有时间了,已经是初五的晚上了,他们都要回去了,有工作在那边等着他们,再说,牛秋丽说好了也要回来了,她一回来,赵老师就可以歇歇了。
赵老师躺在地上的时候,是怎么也没法子让自己起来,她此刻是既着急也害怕,但又出奇的平静,赵老师想,自己要是就这么死了也许就不会看到植物人那么痛苦了。既然爬不起来,赵老师索性就让自己那么躺着,居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她是太累了,病房里的另外两个病人已经被家里人接回去过年了,所以只有植物人和赵老师。
牛秋丽从外边大包小包进来的时候都快半夜了,她是坐了最晚的那趟车赶回来的,她也是想跟家里人多待待,每逢这种时候她的心里就很难受,如果有更晚的车她也许还会坐那趟更晚的车回来,按规定她只要初六上班就行。牛秋丽一进病房就给吓了一跳,给吓得不轻,她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她以为赵老师死了。但生命是坚强的,不允许一个人说死就死,赵老师虽然躺在那里起不来,但她还是睡了一觉。牛秋丽往起一扶她她就醒了。是牛秋丽抱住了她,也是她抱住了牛秋丽。
“我还活着,活着。”赵老师说,很虚弱地说。
“我扶你起来。”牛秋丽说,但牛秋丽扶不动,牛秋丽想抱赵老师,把赵老师抱在旁边的那张空床上去。牛秋丽站起身,她要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这样方便些,她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牛秋丽站起来,地上的赵老师让她已经是泪流满面。牛秋丽把衣服脱下来了,手有点抖。她把衣服放到旁边的那张床上了,那张床与植物人的这张床中间有一道布帘,这样一来呢,只要把布帘一拉上就谁也不会看到谁了,也不会影响谁了。牛秋丽脱衣服,其实她脱得很慢,她迟疑了一下,心突然乱跳开,跳得那么厉害。赵老师躺在地下,她只能望着天,她还是只能一动不能动。牛秋丽把衣服脱下来的那一刹那间,好像是不由她,她再也管不住自己了,忽然,她手脚那么麻利,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伸了一下手,另一只手把植物人鼻子上的那条儿胶布揭了下来,再一伸手,一下子就把植物人鼻子上的那根管子给拔了下来。这一切都来得很快,地上的赵老师看不到牛秋丽在做什么。牛秋丽又把植物人病床这边的布帘“嚓”地一拉。
牛秋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也能听到自己的哭声,但很低,躺在地上的赵老师也听到了,听到了牛秋丽的哭声,赵老师说我没事,躺一两天就好了,“躺一两天就好了……”
牛秋丽的哭声很小,走廊外的人一点都听不到,能听到的是远远的地方在放鞭炮,这是初五之夜,一切都喜庆安祥,明天是初六,初六按这边的规矩是要到处走走,把一年的六六大顺给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