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读百年新诗“言志缘情”的时代品格
——以新世纪以降10首诗为例

2018-11-13 04:43黄维盈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新诗诗人

黄维盈

作家与作品

瞻读百年新诗“言志缘情”的时代品格

——以新世纪以降10首诗为例

黄维盈

百年新诗走过的历程,和初唐到盛唐的过程有些相似。从民国时期的口语诗、象征诗,抗日时期的爱国诗,大跃进时期的民歌,“文革”时期的口号诗,改革开放初期的天安门诗抄,以及之后的朦胧诗,再到现在的“陌生诗”(陌生化写作)。新诗“言志缘情”的品格始终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不了解古代诗歌和现代诗歌“言志缘情”的源起和嬗变,就无法正确解读新诗“立意和抒情”万变不离其宗的时代品格;难以大浪淘沙,在车载斗量的诗歌流量中淘出语言的金子。诗歌的评判标准,也就无从说起。

新诗是伴随时代和大众的需要而成长的,朦胧诗之后,中国新诗进入了“春秋战国”,进入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特别是经过近二十年的开拓性探索,有了长足的创新发展。技艺娴熟、语感饱满的诗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自由心态、开拓精神、探索勇气和创新智慧,在诗歌文本上不断推陈出新,特别是艺术手法、语言运用、风格技巧等方面,不断出新、出奇、出美,出彩。想象的雄奇和瑰丽,确实无愧于时代。无论是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还是现代主义,也无论是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还是抒情诗、意象诗、口语诗,不同的流派不同的风格,都不再是彼此隔绝、固步自封,而是呈现出多元互补、中西结合,与时俱进,创作出了一大批脍炙人口的佳作。

一百年来,新诗以灵性之光熔涛精神,净化灵魂,点亮理想,抚慰忧伤。成为中华民族最重要的文化符号与密码,彰显着汉语的力量。枝繁叶茂的中国新诗,语言领土不断扩张,扩充着有目共睹的体积和能量。

余光中的《乡愁》、艾青的《我爱这土地》、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舒婷的《致橡树》、北岛的《回答》、食指的《相信未来》、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卞之琳的《断章》、臧克家的《有的人》和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等等,都是“言志缘情”的典范之作。这些优秀作品,或感物吟志,或借景抒情,情在志里,志在情中,情志交融,争相辉映,堪称百年新诗的扛鼎之作。

新世纪以降,新诗的整体质量有了大幅度的提升,涌现出大量言志缘情、立心铸魂的好诗,同样能数出一长串优秀诗人闪光的名字。所以,我非常认同著名诗人李少君的判断:“这个时代,已经为伟大诗歌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

这里所说的“一切准备”,应当包括粲然可观的优秀作品存量。事实上,新诗有高原,也有自己的高峰。只是,同时代的高峰,一般不宜由同时代的人说出。《红楼梦》诞生时连正式出版的机会也没有,到了民国,它就成了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一座伟大的高峰。现代新诗,我坚信也有这样的高峰。

为了匡正“新诗没落”“新诗失败”的指责,厘正那些“诲诗不倦”的负面言论,本文选取10首新诗(2009---2017),思想与艺术并重,开门见山,排出具体的文本,从诗体解放的实践、诗意诗风的现代转型、兴观群怨的升级换代等角度,对现代诗歌“言志缘情”所呈现的时代品格,逐一加以评述,尽可能瞻读出它们与时俱进的思想和精神风貌。笔者希望,这不仅是观点的交流,也不妨看作是百年新诗光辉历程最新时段的一次巡礼。

第一首,大解:《诗酒魂》(全诗共四章,限于篇幅,本文节选第一章)

【一】

酒香弥漫了山谷。

来自落日后面的火烧云,因迟到而羞红。

依我看,微醉的天空更绚烂,

适合晚风插翅而飞,迎接那些飘移的红尘。

太隆重,太奢华了,

这样的仪式我消受不起,但我必须

领受上苍的盛情。

我不过是一个替身。真正的酒神还未出场,

他从长安出发,需要经历千年,才能在傍晚

大驾光临。

远方的人们正在传递他的消息,

有人开启拱门,引领他

穿过了弯曲的彩虹。

再深的历史,也无法掩藏一个白衣人。

在他赶来的路上,挂起的明月又被摘下,

人们反复尝试,不知如何更好。

不用如此铺排吧,落日红霞就已足够。

如果非要接风,可以备下几坛老酒。

我的这位兄长是个饮者,

他喝剩下的,可以送给月亮,他继续喝

就会飘起来,成为仙人。

此刻,他已收到了邀请。他必来。

人们翘首等待着,把我推到了前头,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给我一身宽大的衣裳吧,以便他来时,

我拱手相让,恭迎这位诗神和酒神。

《诗酒魂——致李白》,是2016年红花郎杯全球汉语诗歌拉力赛的冠军作品。大解获此殊荣,捧走了12万元奖金,可谓众望所归,实至名归。

在诗歌界,大解被称为是一位为诗意而活的“隐士”。在众生喧哗的当代诗坛,他坚持向内用力,文本为王,被称为“纯粹的诗人”。大解这首诗,藏着万坛美酒,风骨峥嵘,虚实相映,俯仰古今,几乎每一行诗句,都能闻见阵阵酒香。

在诗中,大解奔赴在一场豪华的诗酒盛宴的路上,一直与心中的李白把酒临风,推杯换盏。俯察品类之盛,仰观宇宙之大。未饮先醉的书写化为感叹天地生命的自然起笔,精神求索的描画与虚拟的诗歌现场遥相应和。复线弹奏,诗酒和鸣,意象纷至沓来。思想的交响,组成了“荡胸生层云”的生命乐章。古诗和新诗,迥然不同的表述,殊途同归的豪放飘逸,唯我独尊的灵魂旅行,古今两位诗人都登上了舍我其谁的语言高峰,令人叹为观止。

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大解说:“诗和酒混在一起,语言就会燃烧。”

李白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大解说:“我有资格在酒后写诗,甚至直呼落日的乳名。”

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大解说:“酒和热血都是液体,源自上游。”

李白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大解说:“人们翘首等待着,把我推到了前头,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白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大解说:“当他再次醒来时,我在河之北,已经获得了姓名。”

李白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大解说:“在他赶来的路上,挂起的明月又被摘下,人们反复尝试,不知如何更好。”

李白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大解说:“那点燃我的,是水中的火种。”

……

第一次读这么昂贵的诗,我几乎是屏气凝神,诚惶诚恐。生怕遗漏某一行句子,洒落初恋般的甜蜜。作为一个热爱诗歌的人,《诗酒魂》让我倍感自豪幸福——为生长在一个诗意的国度而自豪幸福。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李白杜甫,只是我们羞于对号入座。一方面,是担心被骂,一方面,是传统文化的谦逊美德不赞成我们这么做。古诗和新诗,是截然不同的语言表达方式。许多人习惯了对古典诗词顶礼膜拜,骨子里认为新诗无法与古诗相提并论,这无疑是一种因循守旧的审美偏见。俨然拿文言文贬低白话文一样。不能说“之乎者也”就是经典,“的地得啊”就是垃圾。实际上这些词是同一个东西,叫作“虚词”。峨冠博带和西装革履,都是时代的盛装,任何厚此薄彼的审美都有失公允。古诗有古诗有优美,新诗有新诗的隽永,共生共荣才是文学的王道。老是厚古薄今,还要新诗干吗?大家都去背诵唐诗宋词得了。——换言之,李白用新诗的手法写《诗酒魂》,不见得一定会写得比大解好。只有用发展的眼光,用与时俱进的标准,才能充分领略新诗的光芒。

思想保温,精神保暖,人生才能诗香满怀,不断迈向高远。大解的这首《诗酒魂》,意境雄浑开阔,史诗轮廓大盈若冲,完全称得上是这个时代的“风骨之作”。

第二首,雷平阳:《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唯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准确地说,《杀狗的过程》是一场盛大叙事,可以放进人性的坐标进行全方位解读。诗人不动声色,对人类的劣根性——奴性,进行了全程的“现场直播”,整个过程只是血淋淋的呈现,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解说和议论。被谋杀者同时也是同谋者,狗至死不渝的忠诚加速了谋杀的进程。每个读者仿佛置身屠宰场,观摩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

《杀狗的过程》呈现出了人性与兽性的错位:狗有人性之美,人有兽性之恶。专制社会,普通老百姓只不过是一条条任宰任杀的“狗”。主人之所以变成独裁者,往往是人的狗性“培养”出来的。如果人类多一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少一些犬儒,人类就不会承受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悲剧和灾难。

诗人通过狗向死而生,在固若金汤的人性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人性中的“狗性”,就是大家常说的奴性,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主人与狗,是现实中豢养和被豢养的隐喻。第一次主人伤害它,它本能地躲避。当主人又向它招招手、释放出善意的时候,它便心存幻想,又爬了回来,认为主人是和它开玩笑,不可能对它下毒手。然而当主人又一次抚摸它的脑袋,伤害再次温情脉脉地降临了。一次次伤害,一次次安抚,“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

《杀狗的过程》像一面镜子,照出每个人的另一副面孔。比如诗歌创作,对待西方的一些诗歌理论,我们不是运用拿来主义的眼光,而是唯西方诗歌马首是瞻,甘心情愿替一些荒唐观点“看家护院”。已过花甲之年的诗歌批评家徐敬亚,曾毫不隐讳地指出一些诗评家对西方理论有一种“奴性认可”的卑微屈服心态。

《杀狗的过程》用大道至简的修辞手法告诉我们:当诗人将饱满的诗思注入诗行的时候,当“杀狗的唯一方式”转化成对人类劣根性批判、狗性和奴性两位一体的时候,所有的比喻都会黯然失色,所有的技巧都会心领神会,主动让路。

对诗人而言,现实太容易塌陷,现实主义作品却永远拥有自己的“广厦千万”,矗立读者心间。《杀狗的过程》重新阐释了现代诗与社会人的关系,既坚持“言志缘情”的自足性与独立品格,又介入了人性的深度剖析,对回避社会现实、陶醉于“小我”感伤的创作倾向进行了有力的救正。读了《杀狗的过程》,让我想起了何其芳在《预言》的尾篇《云》中的句子:

“从此我要叽叽喳喳发议论/我情愿有一个茅草的屋顶/不爱云,不爱月/也不爱星星。”

第三首,刘川:《为昆山中路而作》

每次市长

一开口

这条马路

都会被挖开来

重新施工

三年之中

市长开了

七次金口

它当然也就被

挖开七回

这条路面

就像我们市长的嘴巴

一开一合

每次我费力地

沿着这条又挖开的马路

艰难行走

都无比兴奋

往敞开的沟道里吐唾沫

呸呸呸呸呸

不带平仄的象声词

像五个刁民

在倾力打造

市长的口碑

每次读完刘川的这首《为昆山中路而作》的原作(发表时作者略作改动),都让我想起《诗经·小雅·正月》中的名句:“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

《正月》是一首著名的政治讽刺诗。诗人用生动的比喻表达了自己的政治见解:统治者的倒行逆施,就如同对待一辆满载东西的车子,不是去想方设法加固,而是不断拆卸它的夹板,对公共事务实际上采取的是拆台的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为昆山中路而作》是一首现代版的《正月》。作者旗帜鲜明地针砭时弊,理直气壮为老百姓代言,完全具备了传世作品的基本元素。诗人用《诗经》般的怨刺语言,吐槽那些大搞形象工程不惜劳民伤财的地方官员,真正做到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刘川一贯主张诗歌入世,“时明则咏,时暗则剌”,身体力行,创作了大量关注底层,贴近民生的好作品。他的诗继承了鲁迅杂文的风骨,有横眉冷对的内敛,也有俯首甘为的悲悯。《为昆山中路而作》是这样,《我的屁股也参与了构建和谐社会》也是这样,“一粒粟中藏世界,半边锅里煮乾坤”。对社会阵痛的反省,对制度陋习的反思,对道德伦理的反问,对诗坛流弊的反躬,当代中国诗人中,无出其右者。

在我看来,《为昆山中路而作》思想锋芒咄咄逼人,表现手法师法自然,打造意象和营造意境双管齐下,一气呵成。这首诗最经典的意象是“开口”。从市长“开口”,到路面“开口”,再到百姓“开口”。每次“开口”,都是意象的升级转换和意境的演变递进,最后用“口水”完成了市长“口碑”的塑造。“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口碑”的主题呼之欲出。二三流的修辞,无非是几经转手倒腾,把面粉比喻成棉花或雪花;一流的技巧,则是通过修辞的文火,将面粉烤成面包。这才是思想的魅力所在。

第四首,商震《半张脸》

一个朋友给我照相

只有半张脸

另半张隐在一堵墙的后面

起初我认为他相机的镜头只有一半

或者他只睁开半只眼睛

后来才知道

他只看清了我一半

从此我开始使用这半张脸

在办公室半张脸藏心底下

读历史半张脸挂房上

看当下事半张脸塞裤裆里

喝酒说大话半张脸晒干了碾成粉末撒空气中

谈爱论恨半张脸埋坟墓里

半张脸照镜子

半张脸坐马桶上

就用半张脸

已经给足这个世界面子

时间总是慧眼识珠,给那些真正的优秀诗人腾出位置,使一些作品能够留存下来,成为传世经典,文学价值历久弥新,焕发金子般的光芒。

在批判精神方面,商震独特的锋芒无人可以替代。《半张脸》基本上能够体现商震诗歌的风格特色,那就是:在解构调侃中完成对真善美的渴望,敢于披露与假丑恶周旋的“呈堂供词”。“半张脸照镜子/半张脸坐马桶上/就用半张脸/已经给足这个世界的面子。”诗人照镜子的时候,半张脸献给了光明美好的颜值;坐马桶的时候,半张脸献给了黑暗肮脏的世道。丑陋的世界不给我面子,我同样不给它面子。给不给世界面子,由诗人说了算,始终把爱憎的生杀予夺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商震分身有术,且诗且醉,且行且吟,让半张脸展开戏谑式的撕裂和互搏,知人论世,最后达成了诗人“身在曹营心在汉”、“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人格塑造。镜里镜外的人生,文本叙事服从思想内容的需要,精耕细作的园地开出了个性张扬的语言之花,进而生成穷通显晦的美学效果。“半张脸”最后成了诗人最著名的标签。在这里,隐忍不发取代了虎啸狮吼,菩萨低眉取代了金刚怒目。正如鲁迅所说:“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终究不过是苍蝇”。

这首诗有什么高超的技巧吗?没有。这首诗有什么高超的技巧吗?有。让读者感觉不到的技巧,就是最高明的技巧。《半张脸》全诗短小精悍,构思巧妙,大成若缺,无雕琢斧凿之痕。前半部分叙事源于生活,后半部分抒情高于生活。“一个朋友给我照相”是点,“从此我开始使用这半张脸”是面,“半张脸照镜子,半张脸坐马桶上”是升华。点面结合,起承转合自然过渡,“乾坤大挪移”一气呵成。诗思流动诡秘乖张,通达睿智,无理而妙,很容易让人想起少林寺身怀绝技的“扫地僧”。

如果说马雅可夫斯基的《开会迷》,讽刺的是文山会海,那么,商震讽刺的,则是无脸见人的世道人心。马雅可夫斯基让开会的官员用半截身子应付官僚主义,商震则用半张脸鞭挞负能量的人性。与其说是商震用半张脸解剖自己,倒不如说是解剖这个时代,为诗人的灵魂找到合乎公序良俗的居所。

第五首,刘金忠《雪落圆明园》

雪落圆明园

我一个人走进来

我只带来一行脚印

前面,是雪

雪的前面,是一场大火

外国人不来这里

就像火不想看到雪

这是中国最昂贵的废墟

雪埋住的,我都能看见

这白花花的雪,多像大清国的白银啊

那么多易燃的白银堆在这里

一把火就烧没了

所有声音都被收走了

多么静,倾斜的石柱已长出白发

只有痛,设计在石头深处

在这里,只有在这里的雪上

我才能看到,那面铁锤和镰刀的旗帜

为什么红得那么坚决

英国著名诗人拜伦说过:“一滴墨水写成的文字可让千万个人思索。” 《雪落圆明园》善于抓住司空见惯的最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来表现刹那间的感悟和思考,在冷静而客观的陈述中,提炼出雪的“白”和白银的“白”,以及旗帜的“红”,三点一线,大处着眼,小处落墨,家国情怀水到渠成。没有声嘶力竭的高亢,没有狂飙突进的腔调,浩大题材摈弃宏大叙事的写法,有别于二元对立的政治抒情,是当前为数不多的融情入景的成功之作。

恕我直言,凭今吊古、反帝反封题材的诗作,靠口号式的句子和排比式的感叹号来激活诗歌的正能量,对年青的阅读者而言,也许是一种陈旧老套的表现手法。过去的历史,用过期的抒情,热血再沸腾也会贬值。《雪落圆明园》恪守“言志缘情”的诗教传统,“雪白血红”的意象意境浑然天成,“观物以取象”“立象以尽言”,主流价值观伸张自如,充分展示了现代新诗水滴石穿的洪荒之力。

一般来说,反思历史,反思苦难重大题材作品,难免要“歌功颂德”。如何把握分寸尺度,做到水落石出,最见作者功力。歌颂过了头,读者反感;赞美不到位,又与真理背道而驰。托物言志、托物寓意和借景抒情、感物伤怀,比拼的是细节,是高屋建瓴、由表及里的概括能力。如何将爱国情怀外化成诗,内化成理,是每位诗人涉足此类题材时都要解决的难题。《雪落圆明园》在敬畏与漠然之间,捧出了一颗炎黄子孙滚烫的初心。这就足够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或“犯汉必诛”的表达,切换成现代诗范式,就应当是这样的版本。

《阿房宫赋》从“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的雄伟宫殿变成“一把焦土”的历史镜像中,揭示了“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历史周期律。

《雪落圆明园》则通过“这是中国最昂贵的废墟”、“这白花花的雪,多像大清国的白银啊”的比喻,进而得出结论:“只有在这里的雪上/我才能看到,那面铁锤和镰刀的旗帜/为什么红得那么坚决。”

法国哲学大师狄德罗有言:“深刻的思想就像铁钉,一旦钉在脑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法把它拔出来。”《雪落圆明园》让情怀落地,“三观”余音绕梁。升级版的赞美,比老生常谈的政治说教更扣人心弦。由此可见,只要诗人的声音是真实的,无论赞美或批判,读者都愿意和它们一起愉快抵达诗歌的目的地。

读“雪落圆明园”,我们没有读到寒风刺骨的冰凉,而是读到了“日出东方”的温暖和力量。马尔克斯认为“怀旧总会无视苦难,放大幸福。”对诗人刘金忠而言,情况恰恰相反,怀旧是为了铭记苦难,珍惜幸福。

第六首,李琦:《诗人》

大雪如银,月光如银

想起一个词,白银时代

多么精准,纯粹。那些诗人

为数并不众多,却撑起了一个时代

举止文雅,手无寸铁

却让权势者显出了慌乱

身边经常有关于大师的

高谈阔论。有人长于此道

熟稔的话题,时而使用昵称

我常会在这时不安,偶尔感到滑稽

而此刻,想起“大师”这两个字

竟奇异地从窗上的霜花上

一一地,认出了你们

安静的夜,特别适合

默读安静的诗句。那些能量

蓄积在巨大的安静中

如同大地,默不作声

却把雪花变成雪野

逝者复活,这就是诗歌的魅力

一群深怀忧伤,为人类掌灯的人

他们是普通人,有各种弱点

却随身携带精神的殿堂

彼此欣赏、心神默契

也有婚姻之外的相互钟情

而当事关要义,他们就会

以肉身成就雕像,具足白银的属性

竖起衣领,向寒冷、苦役或者死亡走去

别无选择,他们是诗人,是良心和尊严

可以有瑕疵,可以偏执,甚至放浪形骸

也有胆怯,也经常不寒而栗

却天性贵重,无法谄媚或者卑微

以《诗人》做题目的诗比较多,我认为李琦这一首写得最好,既不拔高,也不贬低,而是实事求是地道出了诗人的普世价值:“为数并不众多,却撑起了一个时代”、“让权势者显出了慌乱”、“天性贵重,无法谄媚或者卑微”、“一群深怀忧伤,为人类掌灯的人”。与此同时,诗人也“是普通人,有各种弱点”、“也有婚姻之外的相互钟情”、“可以有瑕疵,可以偏执,甚至放浪形骸也有胆怯,也经常不寒而栗。”

诗人的角色定位,不仅是文学命题,甚至是社会命题、道德命题。诗人的力量,首先来自真诚。蔡锷将军曾说:“惟诚可以破天下之伪,惟实可以破天下之虚。”缺乏诚实的任何表达,都会让读者反感。诗人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也有七情六欲。但有的诗人,思想标高缺乏节制,明显超出了“浪漫主义”范畴。同是鲁迅文学奖的获得者,王久辛也写过一首《诗人》,诗中的许多句子,我就不太赞同。诸如“而我的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包括一个哈欠/都会导致石破惊天/成为万世开太平的神话/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

作诗可以不讲逻辑,但不能不讲辩证法。关于诗人,我在《锅铲》一诗中写过这样的句子:“诗人的三观/就是一把锅铲/什么能铲什么不能铲/铲到什么程度/诗人的选修课/ 最好向李煜同志请教一下。”

“向李煜同志请教一下”。请教什么?请教亡党亡国的经验教训呗。南唐后主李煜,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著名诗(词)人,他做国家主席,完全可以按照诗人的理念放手大干,去治理一个国家。结果怎么样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是诗人空谈误国的范例。

李琦把悬在半空的诗人拉了下来,把笼罩在词汇雾霾的诗人拽了出来,重返烟火人间。窃以为,自知之明是重建诗歌评判标准的重要基座。没有这个基座,一切理论都是空中楼阁,沙上建塔。

第七首,王单单:《去鸣鹫镇》

走的时候,他再三叮嘱

请替我向哀牢山问好

请替我在鸣鹫镇穿街走巷

装本地人,悠闲地活着

请替我再游一遍缘狮洞

借八卦池的水,净心

说到这里,电话突然挂了

我知道,他的喉管里有一座女人的坟

那些年,我们翻出红河学院的围墙

去鸣鹫镇找娜娜——教育系的小师妹

他俩躲着我,在旷野中接吻

在星空下拥抱。每次酒醉

他都会跑来告诉我

娜娜像一只误吞月亮的贝壳

掰开后里面全是白嫩嫩的月光

此时我在鸣鹫镇,他又来电话

让我保密他的去向,让我

不要说出他的沧桑

这是一首最接地气的现代抒情诗或爱情诗。诗人以见证者的身份,婉笔推进,把读者带入精心布局的诗歌场景。用亦俗亦雅的语言叙述了一个文学青年的爱情以及诗和远方。让我们读得既幸福又心酸。

在诗中,“请替我向哀牢山问好”,重点在“哀”字:现在“我”混得不好,一个人背井离乡,就像哀牢山的名字一样,满肚子的哀痛和忧伤;“请替我在鸣鹫镇穿街走巷”,是思乡游子对故土的魂牵梦绕;“请替我再游一遍缘狮洞” 是对美好爱情的深情追忆和惦念。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鸣鹫镇有他在红河学院读书时热恋的小师妹——娜娜。

“他的喉管里有一座女人的坟”、“娜娜像一只误吞月亮的贝壳,掰开后里面全是白嫩嫩的月光”,石破天惊的表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读者充分享受到了新诗无与伦比的修辞盛宴。诗人写性,写女性的身体,天衣无缝的比喻,美轮美奂的玉句,令人拍案叫绝。我认为,抽掉了“我”与“他”的友情部分,《去鸣鹫镇》不失为一首曼妙的爱情诗。现代爱情诗中,鲜有其匹。这首诗最耐人寻味的地方,是诗人不是直接写自己的爱情,而是写一个“哥们”的爱情,并通过“哥们”酒后吐真言的方式,重温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令人感动的是,这个“哥们”即使潦倒落泊,仍然对女主角难以忘怀,希望朋友能够替他这段爱情继续保鲜保值,“不要说出自己的沧桑”。

常见的爱情诗,“竹帘半卷,清风徐来”,基本上围绕“情”字做文章。王单单巧妙地引进了“性”,并写得如此唯美唯善唯真,堪称现代爱情诗的又一座高峰。

此外,王单单还给炫技诗人上了生动的一课。诗歌的修辞,并不是越多越好。当下的许多诗,不伦不类的比喻俯拾皆是,“为喻而喻”的作品大量出现在报刊的版面。这些诗采用集束比喻或其他修辞,虚张声势堆砌所谓的“诗意”,以此掩盖思想的空洞贫乏。

第八首,羽微微:《蚂蚁》

如果把那只蚂蚁放大

像只鸟儿一样大小

我们就不会那样掐死它

轻易地,毫无罪恶感地

因为痛苦的表情,能看清了

扭曲的身体,能看清了

乞求的或愤怒的眼睛,能看清了

甚至能听到呼号的声音

但现在不是,蚂蚁太小太小

小得像装不下痛苦

小得像没有装上一个真正的生命

《蚂蚁》创作于2014年11月12日,这首诗没有给诗人带来太大的声誉;有人却运用相似的创作手法,赢得了巨额大奖。2015年底,“咸宁第二届世界华文诗歌大奖赛”揭晓,云南一位署名施云的作者,获得了一等奖,奖金10万元。获奖作品《故乡》只有13个字:“故乡真小/小得只盛得下/两个字。”

施云的《故乡》有没有借鉴羽微微的《蚂蚁》,我们不好下结论。但从表现手法来看,《故乡》和《蚂蚁》最后三句确实有很高的相似度:“蚂蚁太小太小/小得像装不下痛苦/小得像没有装上一个真正的生命”。英国诗人王尔德曾说:“第一个用花比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再用的是庸才,第三个就是蠢材了。”因为《蚂蚁》创作时间比《故乡》早,所以它的原创价值自不待言。

羽微微是一位“陌生化”写作的成功践行者。《蚂蚁》一诗,大题小做,堪称“陌生化”写作的范本,表现手法独树一帜,诗境恬静淡雅,语意清丽洗练,诗思平中见奇,淡处知浓,颇有拨云见日之妙。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评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一个著名文学理论,是西方“陌生化”诗学发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它强调的是在内容与形式上违反人们习见的常情、常理、常事,同时在艺术上超越常境。陌生化的基本构成原则是表面互不相关而内里存在联系的诸种因素的对立和冲突,正是这种对立和冲突造成了“陌生化”的表象,给人以感官的刺激或情感的震动。

生命本来不以大小论有无。《蚂蚁》却通过陌生化的语言,对蚂蚁充满悲悯情怀:“蚂蚁太小太小/小得像装不下痛苦/小得像没有装上一个真正的生命。”读完此诗,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联想成一只蚂蚁,仰望宇宙苍穹,身陷渺小的囹圄。

《蚂蚁》给我们送来了一把钥匙,天工开物,朗读天地万象,鸟瞰芸芸众生。诗人内心世界的成熟与丰盈,跃然纸上。自由平等的半径,取决于社会文明、政治开明,同时取决于生命个体的欲望和对外部事物的认知。《蚂蚁》的思想价值正在这里。“言志缘情”高明的地方也在这里。

第九首,乔桂堂《伏地成石的信念:邱少云》

岁月的大书被火一页页烧焦

被雨一页页淋湿

而你永驻史册,落即是开,开即是落

那时,你的意志被烟呛着,被火烧着

愈来愈坚,愈来愈红

你匍匐于391高地

咽下咳嗽,不喊疼

对旁边的水坑无动于衷,伏地成石

你的血肉之躯装满集体

钢铸,铁浇

你忍着,直到硝烟凝固

直到阳光被撕裂,遥远而又亲近

这些年,我不间断地向烈日

讨要一块冰,贴敷你的伤痛

《伏地成石的信念:邱少云》这首诗,摘自乔桂堂的组诗《永远的班长》。《永远的班长》一共七首,分别抒写了中华民族的七位英模:张思德、雷锋、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马宝玉和张楠。七首诗歌整体质量均衡,技艺娴熟,语言精当,精神沉潜,浩气盈篇,首首皆上乘之作。限于篇幅,本文只列举其中的一首。

反映英雄人物的诗,现在流行的趋势是两极分化。我们通常说的“英雄史诗”,千差万别,范式迥异。老同志写的诗,过于直白,有“史”无“诗”;流行诗人写的诗,则过于晦涩,有“诗”无“史”,不看题目的名字,根本不知道写的是谁。乔桂堂这首诗,虚实得当,详略有度,有史有诗,水乳交融,微言大义充盈其间,很大程度上挽回了英雄史诗的脸面,这无疑是诗教传统的胜利回归。

没有盛产诗意的土地,就永远不会有诗。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这才是“落即是开,开即是落”的真谛。一代又一代中华民族的英雄儿女,换来神州大地春常在,万里江山披锦绣。所以,非常有必要重温一遍郁达夫的这句名言:“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一个有英雄却不知敬重爱惜的民族是不可救药的,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思想像胡须,不成熟就不可能长出来。”(伏尔泰)。诗人的局限首先是思想的局限。不问青红皂白,否定英雄人物的大是大非,在这个大前提下,任何要价太高的小是小非,只不过是沽名钓誉的“真诚”,读者根本不买账。乔桂堂和盘托出的英雄史观,咳唾成珠,无疑比“诗道尊夷”的诗人技高一着。

第十首,莫小闲《羞愧》

我是农村的女孩

我不敢看自己的裸体

甚至洗澡的时候

都不敢洗那个敏感部位

那里脏,女人脏

那里是儒家文化最脏的地方

记得头次进入游泳池

我羞涩地低着头

用手小心翼翼护住那里

那里深埋着地雷

一碰,我的人生就会粉碎

读大学后

直到梦里有人唤醒我

我才敢面对镜子欣赏自己的身体

我的山水曲线起伏,玲珑有致

为什么我却羞愧了二十年

诗意、诗味、诗趣、诗情和诗思,是衡量好诗的五项指标。莫小闲这首《羞愧》,语言羽翼丰满,张力十足,无斧凿之痕,完全可以拿高分。现在的许多所谓“好诗”,习惯依靠密集比喻来强化诗意,其实是清一色的机器诗(运用人工智能机器人手法写的诗)。这类诗可以正读、反读、跳读、乱读(一首诗或几首诗将句子随机打乱重新分行还能读),句子与句子各自为政,读起来诗意盎然,诗味十足,就是没有诗情和诗思。诸如“春风鼓胀了一座空山”、“每一块岩石都在呼呼大睡”、“奔跑在城市边缘的人/继续用萤火点燃自己的身影/成功地寄走时间的锈斑。”……等等,字词空转的句子似是而非,为修辞而修辞,为炫句而炫句,技巧至上,雕虫为高。这类不知所云、滞留在机器诗水平线的句子,内容干瘪,思想枯瘠,就像长年失散的孤儿,始终是没有主人认领的。诗歌的虚与实,意与象,人与物,情与思,根本没有得到很好的照应和升华。读这些“机器诗”,俨然进入语言文字的“蜡像馆”,貌似栩栩如生,其实死气沉沉,了无生气。古人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讲的是形式和内容的关系。没有进入诗情和诗思层次的诗,没有思想和灵魂,不管词采多么华丽,只不过是一堆“塑料花”。所以我主张将那些带有明显的机器诗特征的诗坚决剔出优秀作品之列,请回它们应该呆的位置。你可以存在,可以一枝独秀,但不能成为新诗的“主旋律”。正如法国作家法朗士所说:“形式是一只金瓶,思想之花插入其内,便可流芳百世。”大诗人艾青的《我爱这土地》,不是单纯依赖“质胜”或“文胜”,而是凭“情胜”和“思胜”,一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名满天下,让无数的读者热泪盈眶。

《羞愧》好在什么地方?通过披沙沥金的遣词造句,通过女性独特的部位,展开对儒家文化糟粕的无情批判,同时完成对女性天体顺理成章的赞美。诗人的自我赋形能力别出心裁,既源于肉体,又高于肉体。诗歌演进的奥理深入浅出,心照能宣。在诗人敏锐的视线之下,大自然的鸟语花香,同样可以诉诸生理层面。

“那里脏,女人脏/那里是儒家文化最脏的地方”

字字怨,声声讽,诗人用坊间女语,打开了一番诗境,包罗猎奇猎美之心。儒家认为最脏的地方,恰恰是现代女性最美的地方。难以启齿的意象挣脱封建思想的梏桎,得以自由舒展。这就是现代女性觉醒的力量。

女性的山是乳,水是腰。“我的山水曲线起伏,玲珑有致”是对“那里脏,女人脏”的自卫反击,是对道貌岸然的封建伦理进行道德审美清算。

没有美好的人生体验,就没有美好诗篇的诞生。我一直对描写女性身体的佳作充满敬意。如庄凌的《与母亲一起洗澡》、巫昂的《乳房》等佳作,极大地丰富了诗歌本文的多元性和观赏性。如果说有羞愧,我的羞愧是,迄今为止没有找到比她们更好的切入点,写一写自己的身体。爱情宁缺毋滥,但“约等于蓝”的愉快,完全可以滥用。因为,“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

(作者系湖北大学知行学院人文与社会科学系学生)

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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